邦斯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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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懂画的人并不都在美术院

老人的生活比谁都有规则。天一亮就起来,早餐只吃些大蒜跟面包。这一顿只要维持到吃晚饭的时候。晚饭是和大家一起吃的,食物的菲薄跟修道院的相仿。早上到中午那段时间,古怪的老头儿在他陈列名画的几间屋子内走来走去,把家具,图画,所有的东西,掸灰抹尘,永不厌倦的欣赏着;然后他下楼到女儿屋里,享受一下为父之乐;然后他上街,到巴黎各处去奔跑,看拍卖,看展览会等等。遇到一件精品符合他的条件时,这家伙的生活就有了生气:他有件事要勾心斗角了,有一场马伦哥的仗要打了。他使尽诡计,非用极便宜的代价把新看中的妃子收入后宫不可。玛古斯有他的欧洲地图,名作散布的地方都在图上记载明白。他托各地的同道刺探消息,经手买进的时候送他们一笔佣金。花这样许多心血的确是有收获的。

拉斐尔迷拼命寻访的两张不知下落的拉斐尔,给玛古斯弄到了。乔尔乔纳替他为之丧命的情妇所画的肖像,也在玛古斯手上;外边所谓的真迹其实都是临本。据玛古斯估计,他这一幅值到五十万法郎。他又有一张铁相为查理五世画的《基督葬礼》,大画家当时还附了一封信给大皇帝,而现在这封亲笔信就黏在画的下角。他也有铁相为腓列伯二世画许多肖像的第一幅稿图。其余的九十七幅,画品与声名也都不相上下。有了这些宝物,难怪玛古斯要笑我们的美术馆了。他们让阳光从窗里透进来,损坏最美的作品,全不知玻璃窗的作用等于凹凸的镜片。原来画廊是只能从顶上取光的。玛古斯美术馆的护窗,都由他亲自启闭,照顾的周到像对他女儿一样,那又是他的一宝!这嗜画成癖的老人,的确懂得画的奥妙。他认为名作有它特殊的生活,每天都不同,而它的美是依赖光线的;他提到这些好像从前荷兰人提到郁金香;对每幅不同的画,他有一定的钟点去欣赏,因为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某幅画只有某一个时间才放射异彩。

这矮小的老头儿,穿着件粗呢大褂,上了十年的丝背心,满是油腻的裤子,露着光秃的脑袋,凹下去的脸,微微抖动的胡子,翘起了白须,凶狠的尖下巴,没有牙齿的嘴,眼睛跟他的狗的一样亮,有骨无肉的手,华表式的鼻子,全是皱痕而冰冷的皮肤,对着天才的创作欣然微笑:那在不活动的图画中间不是一幅活的图画吗!有三百万家财烘托的一个犹太人,永远是人间最美的一景。就凭我们的名演员劳贝·曼达出神入化的演技,也表现不出这种诗情画意。像玛古斯一类有所信仰的怪物,世界上以巴黎为最多。伦敦的怪物,对自己的癖好临了会像对自己的生命一样感到厌倦的;唯有巴黎的狂人精神上始终与他的怪癖融成一片。你可以在街上看到邦斯与埃里·玛古斯之流,穿得非常寒酸,像法兰西学士院的常任秘书一样心不在焉,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没有感觉,既不注意妇女,也不注意橱窗,漫无目的地走着,口袋里空无所有,似乎脑子里也空无所有:你碰上这种人一定会奇怪他们是属于巴黎哪一个部落的。哎,这些家伙原来是百万富翁,是收藏家,是世界上最风魔的人,为了要弄到一只杯子,一幅画,一件稀有的东西,不惜踏上轻罪法庭,像从前玛古斯在德国一样。

这便是雷蒙诺克很神秘的带着西卜女人去求见的专家。雷蒙诺克每次在大街上遇到玛古斯,总得请教一番。老犹太也知道这个当伙计出身的人老实可靠,常常由阿勃朗谷出面借钱给他。弥尼末街和诺曼地街近得很,两个想发横财的同党十分钟就走到了。

“你可以见识到告老的古董商中最有钱的一个,巴黎最内行的鉴赏家……”雷蒙诺克对他的同伴说:

西卜太太一看矮小的老头儿穿着连西卜也不屑于修补的上装,先就呆住了;随后被他那双像猫一样冷静而狡猾的眼睛一扫,她更觉得毛骨悚然。他在楼下冷冰冰的大厅内,监督一个画家修整古画。

“什么事啊,雷蒙诺克?”他问。

“有些画要请你估价;巴黎只有你能告诉我,像我这样卖铜器的穷小子,不像你那么家私成千成万的,为那些画可以出多少钱。”

“东西在哪儿?”

“这位便是货主屋子里的门房,替那个先生打杂的,我已经跟她讲妥了……”

“货主姓什么?”

“邦斯!”西卜女人抢着说。

“没听见过,”玛古斯假痴假呆的回答,一边轻轻的把修补古画的人踩了一脚。

画家莫莱是知道邦斯美术馆的价值的,便突然抬起头来。这种微妙的表情,只能用在雷蒙诺克与西卜女人前面。犹太人的眼睛好似称金子的人的天平,一瞥之下已经把看门女人掂过了斤量。这一男一女当然不知道邦斯与玛古斯常常斗法。事实上,两个其狠无比的收藏家彼此都很眼红。所以老犹太一听到邦斯二字就心中一动,他从来不敢希望能踏进一个守卫如是严密的宝库。巴黎唯有邦斯美术馆能和玛古斯美术馆竞争。犹太人采取邦斯的收藏办法,比邦斯晚二十年;但因他是个兼做买卖的人,所以跟杜索末拉一样是邦斯不招待的。而邦斯与玛古斯,双方都存着同样嫉妒的心。一般家中有画廊的人往往喜欢出名:他们两个却没有这种虚荣。玛古斯要能仔细瞧一瞧穷音乐家的精美的藏品,其愉快就好比一个好色的人有个朋友把美丽的情妇藏在一边不让看见,而有朝一日居然溜进了她的上房。雷蒙诺克对这个怪人的尊敬,把西卜女人唬住了。凡是真正的力量,即使是不可解的,都有一股声势;看门女人在老头儿面前不知不觉变得听话了,柔和了。她不敢再拿出对付一般房客和她两位先生的专横的口气,她接受了玛古斯的条件,答应当天就带他进邦斯美术馆。这一下可是把敌人引进腹地,一刀扎入了邦斯的心窝。十年来邦斯老把钥匙随身带着,告诉西卜女人谁也不让进去,她一向对古董的意见和许模克的相同,也就听从了他的吩咐。因为老实的德国人把宝物当作小玩意儿,看着朋友着迷觉得可叹;看门女人受他的影响,也瞧不起古董,所以邦斯的美术馆十年工夫没有被闲人闯入。

邦斯病倒以后,戏院和私塾方面都由许模克替代。可怜的德国人为了保住两人的位置而包办一切,只能在早上和吃晚饭的时候见到朋友。他痛苦之极,所有的精力都给双份的工作消耗完了。女学生和戏院的同事,从他那儿知道了邦斯的病,看见可怜虫愁眉不展,就常常问起邦斯的情形;而钢琴家悲伤的程度,使那些不关痛痒的人也拉长着脸表示同情,像巴黎人听到了最大的灾难一样。好心的德国人,生命的本源和邦斯的受到同样深刻的打击;他熬着自己的痛苦,还得为了朋友的病而痛苦。所以他每次上课倒有一半时间在谈论邦斯,他会挺天真的中途停下来想着朋友今天怎么样,连年轻的女学生也留神听着他解释邦斯的病情了。两课之间要有空闲,他就奔回诺曼地街陪邦斯一刻钟。两人的钱都花完了,半个月来西卜太太尽量加增病费的开支,再拿这种坏消息去恐吓许模克。他虽然又惊又急,却出乎意外的发觉自己竟有勇气把悲痛压下去。为了要家里不缺少钱,他生平第一次想到挣钱的念头。有个女学生给两位朋友的境况感动了,问许模克怎么能把邦斯一个人丢在家里的,他却像受骗的老实人一样,不胜欣慰的微笑着说:“哎,小姐,我们有西卜太太呀!她又好又热心,把邦斯招呼得像王爷一样!”

可是,只要许模克一出门,西卜女人在家便是主人了。半个月不吃东西的邦斯,四肢无力的瘫在那儿,西卜女人为了铺床要他坐到沙发上去的时候,非得把他抱过去不可,他怎么还能监视这个所谓的好天使呢?不用说,西卜女人是趁许模克吃中饭时去见玛古斯的。

她回来,许模克正在跟他的朋友说再会。自从知道邦斯可能有笔大家私以后,西卜女人简直寸步不离,像孵小鸡似的老守着他。她坐在床前一张舒服的沙发里,开始东拉西扯,搬弄一套这等女人最拿手的废话,替邦斯解闷。假装温和驯良,体贴周到,老担着心事,她用种种权术把邦斯的心收拾得服服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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