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列兹的父亲叫作奚台翁·勃罗纳,是法兰克福许多有名的旅馆主人之一;他们都跟银行家上下其手,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盘剥旅客的。除此以外,他是个挺规矩的加尔文教徒,娶了一位改宗的犹太姑娘,带过来的陪嫁便是他起家的资本。犹太女人故世的时候,弗列兹只有十二岁,由父亲和舅舅共同监护。舅舅是莱比锡的一个皮货商,维拉士公司的主人;他的性情可不像皮货那么柔和,他要老勃罗纳把小弗列兹的遗产存入阿尔–萨却尔特银行,不得动用。给舅子这个犹太办法一气之下,老头儿续弦了,说没有主妇的监督与帮忙,他对付不了旅馆。他娶了另一个旅馆主人的女儿,没结婚的时候认为她简直十全十美,可是他对于给父母宠惯的独养女儿完全没有经验。第二位勃罗纳太太的行为脾气,就跟那些泼悍而轻狂的德国少女一模一样。她把自己的钱尽量挥霍,又为了跟故世的勃罗纳太太斗气,使丈夫在家里成为法兰克福从来未有的最痛苦的人,据说一般百万富翁知道了竟想要市政当局订一条法律,勒令所有的妻子只许爱丈夫一人。那女的喜欢所有的酸酒(德国人一律叫作莱茵佳酿),喜欢巴黎的商品,喜欢骑马,喜欢装扮;总之只要是花钱的,她都爱,就是不爱女人。她和小弗列兹结了仇;这个加尔文教与犹太教的结晶品,要不是生在法兰克福而有莱比锡的维拉士公司做监护,简直会给她气得发疯。可是维拉士舅舅一心忙着他的皮货,除了照顾存在银行里的遗产以外,让孩子由后母摆布。
雌老虎般的后母,因为费了火车机头那么大的劲也生不出一个孩子来,所以特别恨第一位美丽的勃罗纳太太生的小天使。该死的女人存着恶毒的心,鼓励年轻的弗列兹在二十一岁上就一反德国人的习惯,挥金如土。她希望英国的名马,莱茵的酸酒,歌德的玛葛丽德,把犹太女人的儿子和他的家私一齐毁掉;因为维拉士舅舅在外甥成年的时候给了他一笔很大的遗产。名胜区域的赌场,包括威廉·希华勃在内的酒肉朋友,固然把维拉士舅舅给的钱花光了;可是上帝还有心要这青年浪子给法兰克福的小兄弟们一个教训:所有的家庭都拿他做坏榜样,吓得孩子们只能乖乖的守着装满马克的铁账柜。弗列兹·勃罗纳并没夭折,还有福气把后母送进公墓,那是德国人因为酷爱园艺,借了尊重死者的名目而收拾得特别美丽的。所以第二位勃罗纳太太是死在丈夫之前,而老勃罗纳只得损失了她在银箱里搜刮得去的钱,白吃了好些苦,把大力士一般的体格,在六十岁上就磨得像吃了鲍几亚的毒药一样。为后妻受了十年罪而还得不到一点儿遗产,这旅馆主人便成了一座海得尔堡的废墟;幸而还有旅客的账单不断给他修补一下,正如海得尔堡废墟也老是有人修葺,使大批参观古迹的游客不至于扫兴。法兰克福人提到他,仿佛提到什么破产的新闻;大家在背后指手画脚的说:
“你瞧,娶个没有遗产的泼妇,再加一个用法国办法教养大的儿子,结果就是这样!”
在意大利和德国,法国人是一切灾祸的根源,一切枪弹的靶子;可是像诗人勒法郎·特·蓬比涅昂说的:无名小子尽管出口伤人,上帝的神光早晚能照出事情的真相。
荷兰大旅馆的主人不但在账单上泄愤,使旅客受到影响,还认为儿子是他间接的祸水。所以当小勃罗纳把产业败光之后,老勃罗纳就什么都不管了:面包,清水,盐,火,屋子,烟草,概不供给;在一个开旅馆的德国老子,这的确是恩断义绝的表示。而地方当局,既不考虑做父亲的错误在先,只觉得他是法兰克福最不幸的人,便有心帮助他一下,无端端的跟弗列兹寻事,把他赶出自由市。法兰克福虽是日耳曼帝国会议集会的地方,司法也不比别处更公平合理。世界上难得有什么法官会追溯罪恶与灾祸的根源,去弄清楚第一次把水泼出来的时候是谁挑的水桶。既然勃罗纳把儿子忘了,儿子的朋友们当然群起效尤。
那晚戏院里的新闻记者,漂亮朋友,巴黎妇女,都在奇怪哪儿来的这个神色悲壮的德国人,混在巴黎的时髦场中,孤零零的坐在月楼上看第一次上演的新戏。唉!倘若上面的故事能在这戏院演出的话,它比当晚演的《魔鬼的未婚妻》不知要有趣多少倍,虽然女人受魔鬼诱惑的故事有史以来已经连续演到几十万次。
弗列兹步行到斯特拉斯堡,在那儿的遭遇可比圣经上的那个浪子幸运多了。这一点证明亚尔萨斯是了不起的,它有多少慷慨豪侠的心,让那些德国人看看,法兰西民族的秀气与日耳曼民族的笃实,合在一起是多么完美。威廉·希华勃才得了父母十万法郎遗产。他对弗列兹张开臂抱,掏出心来,接他在家里住,拿钱给他花。弗列兹浑身灰土,潦倒不堪,差不多像害了麻风病,一朝在莱茵彼岸,从一个真心朋友手中拿到一枚二十法郎的钱的那种心境,只要咏为诗歌才能描写,而且只有古希腊的大诗人邦达才有那种笔力,能使普天下的人闻风兴起,重振那行将澌灭的友情。弗列兹与威廉两人的名字,和达蒙与比底阿斯,加斯多与包吕克斯,奥莱斯德与比拉特,杜勃滦伊与梅耶,许模克与邦斯,或是你给拉·风丹纳寓言中那样的朋友起的任何名字(以拉·风丹纳的天才,也只写了两个抽象的典型而没有给他们一个血肉之体),都可以并列而无愧,因为像威廉当初帮着弗列兹把家产荡尽一样,此刻弗列兹也帮着威廉抽着各种各式的烟草,把遗产吃光。
奇怪的是,两个朋友的家私是在斯特拉斯堡的酒店里,跟跑龙套的女戏子和声名狼藉的亚尔萨斯姑娘糊里糊涂送掉的。两人每天早上都说:
“咱们怎样也该歇手了吧,拿着剩下的一点钱,该打个主意,干点儿正经才好!”
“呕,今儿再玩一天吧,”弗列兹说,“明天……噢!明天一定……”
在败家子的生活中,今天总是一个头等吹大炮的角色,明天总是一个头等胆怯鬼,听了昨天的大话害怕的;今天好比古时戏剧中的牛大王,明天赛似现代哑剧中的小丑。用到最后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时,两个朋友搭上王家驿车到了巴黎,投奔一个在奚台翁·勃罗纳手下当过领班侍者,此刻在玛伊街开莱茵旅馆的葛拉夫。他们当下就住在旅馆的阁楼上。葛拉夫把弗列兹荐入格雷兄弟银行当职员,拿六百法郎一年薪水;又把威廉荐到他的兄弟,有名的葛拉夫裁缝那里去当会计。葛拉夫替一对浪子谋这两个小差事,表示他并没忘了自己是荷兰大旅馆出身。有钱朋友招留落难朋友,一个开旅馆的德国人救济两个囊无分文的同乡,这两件事也许教有些人疑心这段历史是虚构的;尤其因为近来的小说一意模仿事实,所以事实倒反更像小说了。
弗列兹当着六百法郎的职员,威廉当着六百法郎的会计,发觉在一个像巴黎那么需要花钱的城里过日子是不容易的。所以他们来到巴黎的第二年,在一八三七年上,威廉靠着会吹笛子,进了邦斯的乐队,多挣几个钱开开荤。至于弗列兹,只能凭外婆家维拉士传给他的做买卖的本领去捞些油水。可是虽然拼命的干,法兰克福人直到一八四三年才挣上二千法郎一年,而这还全靠他有弄钱的本领。贫穷这位圣明的后母,把两个青年管教好了,那是他们的母亲没有能做到的;她教他们懂得节省,懂得人生,懂得世故;她以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方式给大人物(他们的童年都是艰难困苦的)受的那一套严厉的教育,也给他们受过了。可惜弗列兹与威廉都是庸庸碌碌的人,不肯全部接受贫穷的教训,只想躲避她的打击,挣脱她的拥抱,吃不消她瘦骨嶙峋的胳膊;他们不能像天才一样逆来顺受,从困苦中去打天下。可是他们总算明白了金钱的可贵,打定主意,倘使再有财神上门,一定要割掉他翅膀不让他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