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弗莱齐埃那双满着黑点子的绿眼睛,正在研究他未来的当事人。赶到西卜女人把话说完,等他发表意见的时候,他忽然来了一阵咳呛,直呛得死去活来;他赶紧抓起一只搪瓷碗,把半碗药茶统统灌了下去。看见门房女人对他不胜同情的样子,他便说:
“亲爱的西卜太太,没有波冷,我早已死了;可是他会把我治好的……”
他仿佛把当事人说的话全忘了。她看着这样一个病人,只想快快离开。弗莱齐埃却一本正经的接着说:
“太太,凡是遗产问题,在进行之前,先得知道两件事。第一,它的数目值不值得我们费心;第二,承继人是谁;因为遗产是战利品,承继人是敌人。”
西卜女人便提到雷蒙诺克与玛古斯,说那两位精明的同党把收藏的画估到六十万法郎。
“他们愿不愿意出这个价钱买呢?……”弗莱齐埃问,“因为,你知道,咱们吃公事饭的是不相信画的。一张画不是只值两法郎的一块画布,就是值到十万法郎的一幅名画!而十万法郎的名画都是大家知道的,而且这些东西,有多大名气的,也常闹笑话。一位出名的银行家,收藏的画经多少人看过,捧过,刻过铜版。据说买进来陆续花了几百万……赶到他死了,人不是总得死吗?他真正的画只卖了二十万!所以我得见一见你说的那两位先生……现在再谈承继人吧。”
弗莱齐埃说完又摆起姿势,预备听她的了。她一提到加缪索庭长的名字,他便侧了侧脑袋,扮了个鬼脸,使西卜女人大为注意;她想从他脑门上,从那张丑恶的脸上,琢磨出一点意思,可是看了半天,只看到一个生意上所谓的木头脑袋。
“不错的,先生,”西卜太太重复一遍,“邦斯先生是加缪索庭长的亲舅舅,这个话他一天要跟我提十几回。做绸缎生意的老加缪索先生……”
“最近进了贵族院……”
“他的第一位太太是邦斯家的小姐,跟邦斯先生是嫡堂兄妹。”
“那么邦斯先生是加缪索庭长的堂舅舅……”
“什么也不是了,他们已经翻了脸。”
加缪索·特·玛维尔来到巴黎之前,在芒德地方法院当过五年院长。不但那儿还有人记得他,他还有朋友。他的后任便是他从前来往最密的推事,至今还在芒德任上,所以对弗莱齐埃的根底是再清楚没有的。
等到西卜女人终于把话匣子关上之后,弗莱齐埃说道:
“太太,将来你的冤家,是个有力量把人送上断头台的家伙,你可知道?”
看门女人从椅子上直跳起来,活像那个叫作吓人的玩具。
“你别慌,好太太。我不怪你不知道当巴黎法院控诉庭庭长的是什么角色;可是你应当知道,邦斯先生有个合法的承继人。玛维尔庭长是你病人的独一无二的承继人,不过是三等旁系亲族,所以照法律规定,邦斯先生可以自由处分他的财产。庭长先生的女儿,一个半月以前嫁给包比诺伯爵的大儿子,包比诺是贵族院议员,前任农商部长,目前政界上最有势力的一个。攀了这门亲,庭长先生的可怕,就不止因为他在重罪法庭上操着生杀之权了。”
西卜女人听到重罪法庭几个字又吓了一跳。
“是的,”弗莱齐埃接着说,“能把你送上重罪法庭的就是他。哎,太太,你可不知道什么叫作穿红袍的官儿呢!有个穿黑袍的跟你为难已经够受了!你看我现在穷得一无所有,头也秃了,身子也弄坏了……唉,就因为我在内地无意中得罪了一个小小的检察官!他们逼我把事务所亏了本出盘,我能够丢了家私滚蛋,还觉得挺侥幸呢!要是跟他们硬一下,我连律师也当不成了。还有一点你不知道的,倘使只有一个加缪索庭长,倒还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告诉你,他还有一位太太呢!……你要劈面见到她,包管你浑身哆嗦,连头发都会站起来,像踏上了断头台的梯子,一朝庭长太太跟谁结了仇,她会花上十年工夫布置一个圈套,教你送命!她调动她的丈夫像孩子玩陀螺一样。她曾经使一个挺可爱的男人在监狱里自杀;替一个被控假造文件罪的伯爵洗刷得干干净净。查理十世的宫廷中一位最显赫的爵爷,差点儿给她弄得褫夺公权。还有,检察署长葛郎维尔就是被她拉下台的……”
“可是那个住在修院老街,在圣·法朗梭阿街拐角上的?”西卜女人问。
“就是他。人家说她想要丈夫当司法部长,我看也不见得不成功……要是她有心把咱们俩送上重罪法庭,送进苦役监的话,我哪怕像初生的小娃娃一样纯洁,也要马上弄张护照往美国溜了……因为司法界的情形,我知道太清楚了。亲爱的西卜太太,我告诉你,为了把他们的独养女儿攀给包比诺子爵,——据说他是你房东比勒洛先生的承继人,——庭长太太把自己的财产都弄光了,现在只靠庭长的薪俸过日子。在这种情形之下,太太,你想庭长夫人对邦斯先生的遗产会不在乎吗?……喔,我宁可让大炮来轰我,也不愿意跟这样一个女人结冤家……”
“可是他们闹翻了啊……”西卜女人说。
“那有什么相干?就因为闹翻了,她才更不肯放手!把一个讨厌的亲戚送命是一回事,承继他的遗产是另一回事,那倒是一种乐趣呢!”
“可是老头儿恨死了他的承继人;他时时刻刻对我说,我还记得那些姓名呢,什么加陶,贝蒂哀……等等把他压扁了,像一车石子压一个鸡子似的。”
“你是不是也愿意给他们压扁呢?”
“天哪!天哪!”看门女人叫起来,“风丹太太说我要遇到阻碍,真是一点不错;可是她说我会成功的……”
“你听我说,亲爱的西卜太太……你要捞个三万两万是可能的;可是承继遗产哪,趁早别想……昨天晚上,我们把你跟你的事都讨论过了,我跟波冷两个……”
西卜太太又在椅子上直跳起来。
“哎,怎么啦?”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事,干么还让我嘁嘁喳喳的说上大半天呢?”
“西卜太太,你的事我是弄明白了,可是关于西卜太太,我一点儿不知道啊!一个当事人有一个当事人的脾气……”
听了这句话,西卜太太对她未来的法律顾问极不放心的瞅了一眼,被弗莱齐埃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