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旧货的那番恶魔式的话,仿佛打开了水闸,把一大堆坏念头灌进了看门女人的头脑和心里。从门房到她两位先生的屋子,她不是奔了去,而是飞过去的;邦斯和许模克正在那儿长吁短叹,她便装得满脸同情的跨进门。许模克看见打杂的女人来了,赶紧递个眼色,教她别把医生的实话当着病人说,因为这朋友,这了不起的德国人,也看出了医生眼中的意思;她也递个眼色回答,表示很难过。
“喂,好先生,你觉得怎么样?”西卜女人问。
她站在床跟前,把拳头插在腰里,不胜怜爱的瞅着病人,可是她眼中射出多少金星!在旁观的人看来,那就和老虎眼睛一样可怕。
“不行哪,”可怜的邦斯回答,“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他又紧紧握着许模克的手嚷道:“噢!那些人!”许模克坐在床前抓着邦斯的手,大概邦斯正和他谈着致病的原因。——“亲爱的许模克,我早听了你的话就好啦!从我们同住之后,就该和你一起在这儿吃饭!别再跟那些人来往!他们像一车石头压一个鸡子似的把我压得粉碎,不知道为什么!……”
“得啦,得啦,好先生,别诉苦啦,”西卜女人说,“医生告诉了我真话……”
许模克扯了扯看门女人的衣角。
“哎!他说你这一关是挨得过的,可是非要招呼得好……放心,你身边有这样一个好朋友,再加上我,不是我夸口,准会把你招呼得像母亲招呼第一个孩子一样。从前西卜害过一场病,波冷医生说他完了,像俗语说的,已经把尸衣扔在他头上了,当作死人看待了,结果我还把他救了过来!……你现在虽是病势不轻,可是谢谢上帝!还没到西卜那个田地……单凭我一个人,就能教你挨过这一关!放心吧,可是你别这样的乱动呀。”
她把被窝拉上,盖住病人的手。
“你瞧吧,小乖乖,夜里我跟许模克先生陪你,坐在你床边……包你比王爷还要给侍候得周到……再说,你又不是没有钱,为了治病,尽可以要什么有什么……我才跟西卜讲妥了;哎啊,那可怜的人,没有了我就不知怎么办呢!……可是我把他开导明白了,你知道,我们俩都那么喜欢你,所以他答应我到这儿来陪夜……像他这样的男人,真是大大的牺牲哪!因为他对我的爱情还跟第一天一样。不知道他怎么的,大概在门房里咱们成天守在一起的缘故吧!……哎,你别把被窝推开呀!……”她奔到床头把被单拉到邦斯胸口。“你看波冷医生好得像上帝一样,你要不听他的吩咐,要不是乖乖的,那我就不管啦……你得听我的话……”
“是的,西卜太太,他一定听话,”许模克回答,“我知道,为了他的好朋友许模克,他要活下去的。”
“最要紧是不能烦躁,”西卜女人接着说,“便是你自己不闹脾气,这个病也要惹动你的肝火。好先生,我们害病都是上帝的意思,都是他惩罚我们的罪孽,你总该有些对不起人的事吧?……”
病人摇摇头。
“得了吧,你年轻的时候爱过女人,有过荒唐事儿,也许有些爱情的果子丢在外边,没有吃没有住的……哼,没良心的男人!爱的时候打得火热,过后就完啦,再也想不起啦,把小孩子奶妈的月费都忘了!……可怜的女人!……”
“唉,我哪,一辈子只有许模克和可怜的母亲爱我,”邦斯很伤心的回答。
“唉!你又不是圣人!你当初也年轻过,二十岁的时候一定是个漂亮哥儿……人又这样好,连我也会喜欢你呢……”
“我一向就像癞蛤蟆一样的丑!”邦斯给她缠得没了办法。
“你这是谦虚,谦虚就是你的好处。”
“不,不,好西卜太太,真的,我生来就丑的,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喝!你没有人爱?……到这个年纪,你想教我相信你当初是个贞节的小姑娘……这个话你去对别人说吧!一个音乐家!又是在戏院里混的!哪怕一个女人对我这么说,我也不信。”
“西卜太太,你要惹他生气了!”许模克叫着,他看见邦斯像条虫似的在床上扭来扭去。
“你,你也免开尊口!你们俩都是老风流……生得再丑也不相干,俗语说得好,没有一个丑男人娶不到媳妇的!连西卜也会教巴黎最漂亮的牡蛎美人爱上他,还用说你吗?你比他强多了……你心地又好!……得啦,你是荒唐过的!上帝就是责罚你丢掉了你的孩子,像亚伯拉罕一样!……”
病人疲乏已极,可是还挣扎着做了个否认的姿势。
“放心好啦,你尽管丢掉了你的孩子,还是能像玛土撤拉一样长寿的。”
“别胡闹了!”邦斯叫起来,“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被人爱!从来没有什么孩子,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
“噢!真的吗?……因为你心肠这样好,那是女人最喜欢的,她们舍不得男人就为这个……所以我觉得你年轻的时候不会没有……”
“把她带出去!她把我烦死了!”邦斯凑着许模克的耳朵说。
“那么许模克先生,你是有孩子的了……你们这般单身的老头儿,都是一路的货……”
“我吗!……那……”许模克猛的站了起来。
“好吧,你,你也没有承继人是不是?你们两个在世界上就像那些自生自发的菌……”
“喂,你来!”许模克回答。
忠厚的德国人使劲拿西卜太太拦腰一把,不管她怎么叫喊,拖着她往客厅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