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斯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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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狼狈为奸

邦斯美术馆存放大部分作品的屋子,是从前建筑师替法国旧贵族设计的那种老式客厅,有二十五尺宽,三十尺长,十三尺高。四面挂着邦斯藏的六十七幅画,墙上装有白漆描金的护壁板,白漆已经发黄,描金已经变红,和谐的色调倒也不妨害画的效果。柱头上放着十四座雕像,有的在屋角,有的在画中间,柱子一律是蒲勒出品。靠壁半人高的地位摆着紫檀木酒柜,每个都刻花,富丽堂皇,放的是各式古玩。客厅中间,一排雕花的食器柜上全是最珍贵的手工艺品:象牙,铜器,木雕,珐琅,金银器物,与瓷器等等。

犹太人踏进宝殿,立刻认出四幅最精彩的画直奔过去,那些作家是他的收藏中没有的。他的心情,仿佛博物学者发现了采集不到的标本,不惜从西方跑到东方,踏进热带,跋涉沙漠,横渡大草原,穿越原始森林去寻访的。四幅画中第一幅是赛白斯蒂安·但尔·毕翁菩的,第二幅是弗拉·巴多洛美奥的,第三幅是霍培玛的风景,第四幅是亚尔倍·丢勒的《女像》,简直是四宝!在绘画史上,赛白斯蒂安是集三大画派的精萃于一身的人。他原来是佛尼市画家,到罗马去在弥盖朗琪罗的指导之下学拉斐尔的风格。弥盖朗琪罗有心训练自己的大弟子,用拉斐尔的方法去攻倒拉斐尔。因此,赛白斯蒂安虽是懒散的天才,但在为数有限而相传稿本出于弥盖朗琪罗手笔的画上,的确把佛尼市派的色彩,翡冷翠派的布局,与拉斐尔的风格融于一炉。这种兼有三家之长的艺术,其完美的程度可以从巴黎美术馆藏的《庞第奈里肖像》上看到,它可以毫无愧色的比之于铁相的《拿着手套的人》,拉斐尔的那幅兼有科累佐之妙的《老人像》,雷沃那·特·文琪的《查理八世像》。这四幅都有一样的光彩与色泽,异曲同工,价值相等。人类的艺术可以说是至此而极。它还胜过自然,因为自然界的美不过是昙花一现。邦斯藏的赛白斯蒂安,是画在石版上的《玛德派教徒的祈祷》,其鲜艳,工整,沈著,还有过于《庞第奈里肖像》。巴多洛美奥的《圣家庭》,可能有好多鉴赏家认作拉斐尔。霍培玛的风景在标卖时可以值到六万法郎。丢勒的《女像》,很像有名的纽伦堡的《霍邱肖像》。霍邱和丢勒是朋友,那张肖像曾经由荷兰,普鲁士,巴维哀几邦的君主出到二十万法郎想收买,而且想收买了几次都没成功。邦斯这幅,画的或许便是霍邱的妻子或女儿。这假定很有可能,因为画上女人所摆的姿势,显然跟另一张是对称的;而爵徽的画法,地位,在两幅上也相同。最后,旁边写的四十一岁,也和另一幅上的年龄相配。不消说得,纽伦堡霍邱家的后人对那幅藏画素来视为至宝,最近才完成了一张铜刻的图。

埃里·玛古斯轮流瞧着四幅画,眼泪都冒上来了。

“这几张画,你要是能让我花四万法郎买到,我每张送你两千法郎酬劳……”他咬着西卜女人的耳朵说。西卜女人听到这一笔天外飞来的横财,不由得愣住了。

犹太人的欣赏到了如醉若狂的境界;神志乱了,平时的贪心也动摇了,他没头没脑的沉浸在里面了。

“那么我呢?……”雷蒙诺克问,他对画还是外行。

“这里的东西都没有什么高低,”犹太人很狡猾的附着奥凡涅人的耳朵说,“随便挑十张画,跟我一样的条件,你就发财啦!”

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贪欲获得了满足,每个人都咂摸着人生最大的快乐。不料病人一声叫喊,像钟声似的在空气中余音不绝……

“谁呀?……”邦斯嚷着。

“先生,你睡下去呀!”西卜女人奔过去硬要邦斯睡下。“嗯!你不想活吗?……来的不是波冷先生,是那个好人雷蒙诺克,他不放心你,特意来打听你的消息!……瞧大家对你多好,全屋子的人都在为你着急。你怕什么呢?”

“我听你们有好几个人呢,”病人说。

“好几个!喔!你在做梦吗?这样下去,你会发疯的,告诉你!……好,你瞧吧。”

西卜女人奔过去打开房门,递个眼色叫玛古斯退后去,叫雷蒙诺克上前来。

“嗳,亲爱的先生,”奥凡涅人顺着西卜女人的口气说,“我来候候你,这屋里的人为了你都觉得害怕……你知道,谁都不喜欢屋子里有死神进门的!……还有莫尼斯特洛老头,你不是跟他很熟吗?他要我对你说,倘使要用钱,他可以帮忙……”

“哼,他派你来瞧瞧我的古董!……”老收藏家起了疑心,说话很不客气。

害肝病的人几乎都有一种特殊的,说来就来的反感;他们的肝火会钉住某一件东西或某一个人。邦斯一心一意只想守护他的宝物,以为有人在觊觎它们;他平日常叫许模克去瞧瞧可有人溜进禁地。

“你的收藏相当精,可能引起收货的人注意,”雷蒙诺克很调皮的回答;“我对高等古玩是外行,但大家认为先生是大鉴赏家,所以我虽然不大懂,也愿意闭着眼睛向先生买点东西。……倘使你要用钱的话,因为这些要命的病是最花钱的……上回我姊妹闹肚子,十天工夫就花了三十铜子,其实不吃药也会好的……医生都是些坏蛋,专门趁火打劫……”

“再见,先生,谢谢你,”邦斯一边回答,一边很不放心的把眼睛盯着旧货鬼。

“我送他出去吧,”西卜女人轻轻的告诉病人,“免得他拿了什么东西。”

“对,对,”病人不胜感激的向西卜女人递了个眼色。

西卜女人带上房门,这个举动可又引起了邦斯的疑心。她走出去看见玛古斯一动不动的站在四幅画前面。只有能体会理想的美,对登峰造极的艺术有股说不出的感情,会几小时的站在那里鉴赏特·文琪的《莫娜·丽莎》,科累佐的《安底奥泼》,安特莱·但尔·萨多的《圣家庭》与《铁相的情妇》,陶米尼耿的《花丛中的儿童》,拉斐尔的单色画和《老人像》的人,才能了解玛古斯那种出神的境界。

“你轻轻的走吧!”西卜女人吩咐他。

犹太人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倒退出去,眼睛老瞅着画,好比一个情人望着情妇向她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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