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跑街出身的家伙当了时髦戏院的经理,把股东当作正室太太一样的欺骗。发了财,身体也跟着发福了。又胖又结实,山珍海味,日进斗金,把他调养得满脸红光。高狄沙一变而为暴发户了。
“咱们面团团的快像银行家蒲雄了,”他自嘲自讽的说。
“我看你倒像那个市侩丢加拉,”皮克西渥回答。在戏院的头牌舞女,鼎鼎大名的哀络绮思·勃里斯多那里,皮克西渥是常常替高狄沙做代表的。
高狄沙经营戏院,目的是专替自己拼命捞钱。他先想法把几出芭蕾舞剧,杂剧,算做自己出的主意,拿到一半的上演权;而后,等老是叫穷的作家要用钱的时候,把另外一半上演权也买过来。除此以外,再加上一些走红的戏,他每天都有好几块金洋上袋。他叫人出面拿黑票做生意;又公开的拿一部分戏票算做经理的津贴。这是高狄沙三项主要的收入。另外他私卖包厢,收受起码演员的贿赂;她们只要能扮些小角色,例如侍从或王后等等就满足了。所以他三分之一的股份,实际的收入还不止这个比例,而别的三分之二的股权只分到盈余的十分之一。可是这十分之一也还合到分半利息,高狄沙根据这分半红利,自画自赞的说自己如何调度有方,如何热心,如何诚实,而股东们又如何运气。包比诺伯爵用着关切的神气问玛蒂法、克勒凡、玛蒂法的女婿古罗将军,对高狄沙满意不满意,进了贵族院的古罗回答说:
“人家说他欺骗我们,可是他那么风趣,那么好脾气,我们也觉得满意了……”
“那倒像拉·风丹纳的小说了, ”前任部长笑着说。
戏院之外,高狄沙还作别的投资。他认为葛拉夫、希华勃、和勃罗纳的公司挺不错,跟他们合伙办铁路。他不露出自己的精明,只一味装作随便,洒脱,爱女人,仿佛只想寻欢作乐,讲究穿扮,其实他每件事都想到,拿出他跑街时期的经验尽量应用。这玩世不恭的暴发户,住着一所场面阔绰,一切都由他的建筑师安排的屋子,常在那儿大开筵席,请名流吃宵夜。喜欢排场,喜欢讲究,他表面上做人很随和,说起话来,除了从前跑街的一套又加上后台的切口,使人家更不防他有什么城府。干戏剧的人讲话虽然毫无忌讳,却也另有风趣;高狄沙拿这些后台的风趣,和跑惯码头的人粗野的笑话混在一起,自命不凡。那时他正想把戏院让给人家,找点别的玩意儿换换口味。他希望当个铁道公司的经理,做个正经商人,娶一个巴黎最有钱的区长的女儿,弥娜小姐。他也希望靠着铁路局当选议员,再仗着包比诺的势力当参议官。
“这一位是谁呀?”高狄沙拿出经理气派瞧着西卜女人。
“先生,我是邦斯先生亲信的管家。”
“哦,他怎么啦,这个好人?”
“不行,很不行,先生。”
“要命!要命!我听了真不高兴……我要去看看他,像他这样的人是少有的。”
“嗳,是啊,先生,真是个天使……我奇怪他怎么会在戏院里做事的……”
“告诉你,太太,戏院是改好一个人品性的地方……可怜的邦斯!……真的,世界上就少不得这等人……简直是个模范,并且还有才气!你想他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呢?因为戏院跟驿车一样,不管有客没客,到了钟点就得开……一到下午六点,这儿还能不开场吗?……我们尽管同情人家,可没法变出好音乐来……你说,他究竟怎么啦?”
“唉,我的好先生,”西卜女人掏出手帕来掩着眼睛,“说来可怕,他是靠不住的了,虽然我们把他服侍得千周到万周到,我跟许模克先生两个……我还得告诉你,连许模克也暂时不能来了,他每天要守夜……我们不能不死马当作活马医,想尽方法救他……医生对他已经没希望了……”
“怎么会呢?”
“喔,又是伤心事,又是黄疽病,又是肝病,还加上好多亲戚之间的纠葛,复杂得很。”
“再加上一个医生,当然更糟了,”高狄沙说,“他应当找我们戏院里的特约医生,勒勃仑先生,又不用他花一个钱……”
“现在看邦斯先生的那个人,好得跟上帝一样;可是病这么复杂,医生本领再好也没用。”
“我正用得着这两个榛子钳,为我那出新排的神幻剧……”
“可不可以让我来代他们做呢?……”西卜女人的神气天真到极点。
高狄沙不禁哈哈大笑。
“先生,我是他们亲信的管家,替两位先生做好多事呢……”
这时门外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
“朋友,既然你在笑,我可以进来吧?”
说话的便是挂头牌的舞女,哀络绮思·勃里斯多,她披着一条鲜艳夺目,叫作阿基里安的披肩,闯进经理室,往独一无二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笑什么?……是不是这位太太逗你发笑的?她预备来扮什么角儿?……”她瞧着西卜女人,像演员打量另外一个将来要登台的演员。
哀络绮思是个极有文学气息的姑娘,在艺术界中颇有声名,跟一般大艺术家有来往,长得体面,细巧,妩媚,比普通的头牌舞女要聪明得多。她一边问一边拿着个香炉闻着。
“太太,所有的女人只要长得漂亮,就没有什么高低,虽然我不去闻什么瓶里的臭气,腮帮上不涂什么灰土……”
“凭你这副尊容,涂上去不是多余了吗,我的孩子!”哀络绮思对她的经理挤了挤眼睛。
“我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
“那算你倒霉。要有男人肯养你,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可是办到了,太太,而且觉得挺舒服呢!”
“怎么算我倒霉!”西卜女人说,“你尽管披着阿基里安装模作祥,也是白的!你又听到过多少爱情话,太太?你能跟蓝钟饭店的牡蛎美人比吗?……”
舞女猛的站起来立正,举起右手行了个敬礼,像小兵对他的将军一样。
“什么!”高狄沙嚷道,“我听父亲说起的牡蛎美人,敢情就是你?”
“那么西班牙舞,卜尔加舞,太太是完全不懂的了?太太已经五十出头了!”
哀络绮思说着,摆了个舞台上的姿势,念出那句有名的诗:
咱们做个朋友吧,西那!
“得了,哀络绮思,太太不是你的对手,别逗着她玩了。”
“太太就是新哀络绮思吗?……”西卜女人假装很天真。
“有意思,这老婆子!”高狄沙叫着。
“这个双关语已经过时了,”舞女回答,“它已经长了胡子啦,老太太,你再想个旁的吧……要不然请你抽一支卷烟。”
“对不起,太太,我太伤心了,没有心绪再回答你;我有两位先生病得很重……为了给他们吃饱,免得他们发急,今天早上我连自己丈夫的衣服都拿去当了,你看这张当票……”
“啊唷!这么严重!是怎么回事呢?”漂亮的哀络绮思问。
“太太,”西卜女人接着说,“你闯进来的时候真像……”
“真像挂头牌的红角儿。我来替你提示,太太,你说下去吧。”
“得了吧,我忙得很,别胡扯了,”高狄沙插嘴道,“哀络绮思,这位太太是咱们乐队指挥的管家,他快死了;她来告诉我,对他不能再存什么希望,这一下我可糟啦。”
“喔!可怜的人!咱们应当替他演一场义务戏。”
“那会教他闹亏空的!义务戏收支不相抵的时候,他还得欠慈善会五百法郎捐税。他们除了自己养的穷人,不承认巴黎还有别的人需要救济。好吧,太太,既然你这样热心,预备得蒙底翁道德奖……”
高狄沙说着,按了铃,马上来了个当差。
“去通知出纳课,支一千法郎给我。太太,你坐下吧。”
“喔,可怜的女人,她哭了……”舞女嚷道,“看她傻不傻!……得了吧,老妈妈,我们会去看他的,别难过了。——喂,你啊,”她把经理拉过一边,“你一方面要我当《阿里安纳》舞剧的主角,一方面想把我丢掉,想结婚,告诉你,我能跟你捣乱的!……”
“哀络绮思,我的心重得很,像条巡洋舰。”
“我会向人家借几个孩子来,说是你跟我生的!”
“咱们的关系我已经声明过了……”
“你客气一些好不好?把邦斯的位置给了迦朗育吧,那穷小子很有本领;你答应了,我就饶你。”
“那也得等邦斯死了以后……他说不定还能逃过这一关呢。”
“喔,先生,他逃不过的了……”西卜女人插嘴道,“从昨天晚上起,他已经神志不清,说胡话了。可怜他是不久的了。”
“反正你可以让迦朗育先代理一下!”哀络绮思说,“所有的报纸都肯替他捧场……”
这时出纳员走进来,拿着两张五百法郎的钞票。
“交给这位太太,”高狄沙吩咐,“再见吧,好太太;你去好好的侍候病人,告诉他,我会去看他的,明天或是后天,只要我有空……”
“他是完蛋了,”哀络绮思说。
“喔!先生,像你这样大慈大悲的心肠,只有戏院里有:但愿上帝保佑你!”
“这一笔怎么出账呢?”出纳员问。
“归入津贴项下。等会我签传票给你。”
西卜女人向舞女行着礼出去之前,听见高狄沙问他旧日的情妇:
“咱们的芭蕾舞剧《莫希耿》的音乐,迦朗育能不能在十二天之内赶起来?他要能替我解决这个困难,就让他接邦斯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