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辛捷与菁儿面对面漂在波尖上,借着波涛愈来愈近,两人心中都充满着柔情蜜意,但是忽然间,天色一暗,巨涛平地高升数丈,接着狂风大举,白浪掀天,辛捷施出最上乘的“暗香浮影”轻功,仍然不能立稳,忽见菁儿一声尖叫,一个巨浪来,将她按倒向后——
辛捷顿觉热血沸腾,忘记了自己的危险,也忘记了是在鲸波千丈的怒海上,双足猛点,虽然全身尽湿,仍然让他掀起数尺,向菁儿扑去——
蓦的又是一个滔天巨浪击来,辛捷在汹涌的浪涛上借力飞起,力量本就脆弱,哪经得起这巨浪一击,浪花中只见菁儿也被巨浪卷去,不由大急,但此刻哪由得他思索,他只觉耳中、口中、鼻中全是咸咸的海水,全身不由自主的随着波浪起伏,但他仍可觉出自己是在渐渐下沉,因为他已渐渐听不见那怒号狂风,他渐渐深沉人海底——
狂风暴雨依然肆虐,滔天巨浪汹涌着,大自然的怒吼声震彻低垂的天穹……
这种飓风来得快,去得也速,曾几何时,黑云远去,日光普照,海浪也平静下来,撞毁的船躯也露出海面,只远处一道七彩虹光弯在水平线上。
辛捷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立刻发现自己躺在一带黄沙滩上,浪花轻轻拍着他的脚踝,他脑海中一时空空,什么也记不得,他把左手捏住右腕,依稀能感觉到微微的脉跳——
“对了,这就是生命的搏动——人生的钟摆不也正是这样悄悄地动荡着吗?不过没有人察觉罢了,而人的生命就完全淹没在此迟缓的搏动中,其余的——”
他忽然在脑海中思索着这个问题。
“其余的只是幻梦罢了,一些不成形的幻梦,蠢动的,片断的梦,令人可恨的可笑的影子……如随风飘荡的棉絮一般的喧闹声音,奇形怪状的痛苦,欢笑、梦、梦……一切全是幻景——”
这时两只白鸥低低飞过,对地上躺着的他奇怪地看了一眼,然后互相惊奇似地对鸣一声,凌空而去。
“但是——但是在这浑昏的梦里却有些值得捕捉的影子,有无穷的真,无穷的——”
奇怪的是此刻他只能想到真与美,却想不到“善”!
渐渐他空洞的脑海充实起来,麻木的思想也敏捷起来了,他能记得一切。
他想到可爱的菁儿葬身鲸波,还有自己所受的凌辱,“这一切都是那可恨的无恨生夫妇所引起的!”他不由咬牙切齿。
但立刻他想到无恨生超凡人圣的武艺,自己苦练十多年连人家一招也接不了,他忽然觉得七妙神君所传的武艺真是太不中用了。
但事实上不容他永远这样躺着胡思乱想,终于他站了起来。他四目一望,显然的这是一个小孤岛,他相信这岛小得圆周不出十里。但岛中间却是一根根石笋般的山峰,光秃秃的一草不生。
他还记得若不是自己在落海前硬提气逼住了内穴,此刻早已被水泡死,但纵然如此他也疲累不堪。
他挣扎着往岛中间走去,当他勉强翻过一根石笋峰时,忽感一片天昏地暗,四面景色,似虚还真,宛如置身海底。
而且他实在也走不动了,他只好坐下用那被认为“毫不中用”的内功来企图恢复一些真力。
等到真气运行一周之后,他觉得真力恢复不少,但他却更惊异地呆立在地上,原来他发现这群石笋中仍然是一片天昏地暗——他原先还以为是自己疲累眼花的错觉所致。
回首一看,自己方才进入的路也找不到了,四周只是昏暗的一片,一切山石树木都似真还虚,辛捷尽得七妙神君七艺真传,端的是九流三教的功夫无所不精,此时立刻发现是陷身子一个阵图中,由此推想,这小岛上必住着世外高人。
七妙神君的棋艺在七艺中尤其是他最得意的功夫,他的棋艺与一般棋士大为不同,乃是先行研究各种阵法,穷通相克之理以后,才用到棋盘上来,是以虽曰精于弈棋,其实更精于天下百阵。
辛捷尽得梅山民真传,略一过目,便知此阵乃借天生石笋所布成,似乎类似中原所谓的“奇门五行阵”,当下略一盘算,起身从左面“金门”走入。
辛捷按着奇门五行阵的变化左右盘回了一会,暗忖再一转弯,便可由土门出阵,哪知一转弯,竟回到原来的地方。
这一来令辛捷惊异不已,心中暗思不知此阵究竟是何阵?
正潜心沉思时,忽然一阵筝声传了过来,那筝声音调激昂之极,似乎不是寻常弦簧所能发,辛捷不禁侧耳倾听,那筝声铿锵高昂,暗暗有金戈铁马之声。再听一会,筝声益发振人心弦,似乎弹筝人愈来愈愤怒,筝声也愈来愈急,仿佛那弹筝人恨不得一举毁掉整个地球一般。
辛捷从那古怪的烟雾中依稀可以辨出筝声乃是发自石笋阵的中心,于是他凭听觉往中心走去。
也不知白绕了多少路,但终于那筝声愈来愈近了,最后辛捷爬过一个石峰,发现筝声就发自石峰根下。
这全阵的中心烟雾反倒甚是稀薄,辛捷可清晰看见一个红光满面的老和尚坐在石上弹筝,那筝金光闪闪,竟是纯铜所铸,难怪声音如此激昂。
那老者看来筝艺不甚精湛,必须全神贯注才不致弹错,但起指拂袖之间,竟带猎猎风声,气度威猛之极。
辛捷看那老者白变黄的胡子,看来总该有百岁以上的年龄,但他的威猛气度却似五六十岁人,而且红光满面,健壮异常,不由大奇。
这时筝乐已奏到将完高潮,急急筝音中透出阵阵海啸山崩之声,令人胆颤心惊。蓦的,锵然一声,似乎曲终音止,但那老者却似愈更愤怒难止,拍的一掌击下,竟将一具纯钢的大筝,打成一块扁扁的铁饼,接着反手一拍,立刻将身旁巨石笋击成石粉!
辛捷看了,心中大吃一惊,心想:“这老者功力之深,端的平生未见,只怕那无恨生也不能轻轻一掌将石笋拍成细粉,想不到这小岛上竟有如此人物,难道——”
这时那老者忽然抬头向自己藏身处一招手道:“小娃儿,听够了么?还不与我下来。”
辛捷躲在上面自以为甚是稳妥,哪晓得人家头都不抬,就知道自己所在。当下只好硬着头皮,一跃而下。
那老者睁眼对辛捷望了一眼,笑笑道:“吃点东西吧。”随着在地上拾起两颗青色果子送过去。
辛捷见老者眼光凛然有神,但突然对自己一笑,请自己吃东西,不禁又惊又喜。
原来辛捷白海上遇难到现在仍是空着肚子,方才还不觉怎样,这时被老者一提,立觉饿得不得了,看那青色果子晶亮可爱,不由垂涎,忙伸手接过。
咬了一口,果然味道香甜,极为可口,但忽想到:“他怎么知道我饿的紧?”不免抬头看那老者一眼,那老者对他一笑,辛捷只觉得这老者慈祥之极,但方才筝声中却是一片愤怒之音,不知什么事惹怒了这老人?
吃完了两颗果子,忽听那老者道:“我这仙果非同凡品,看你步履凝稳,倒像是有几十年内功在身一样,你用功运气一番就知道这果子的好处了。”
辛捷不知怎的,觉得这老人说话中有一股令人不能抗拒的力量,虽然这两颗果子难以果腹,但当下依言坐下,猛提一口真气,行功打坐起来。
真气透过十二重楼以后,辛捷只觉浑身舒泰无比,饥饿全消,真有说不出的受用。
那老者此时却惊咦一声,原来辛捷此时盘膝端坐,宝相庄严,头顶阵阵白气冒出,这分明是最上乘的内家功夫,而且非有四五十年功力不能达此境界,眼前这少年看来最多二十岁,却具一身上乘内功,不由大奇。
辛捷行功完毕,一跃而起,对老人一揖到地,道:“谢谢老前辈厚赐,晚辈受益匪浅。”
老者欣然一笑道:“娃儿现在才知道好处吧!”
辛捷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那老者又道:“娃儿,你的内功可真不错呵,看你运功情形不会是无极岛主的门人,更不是小戢岛的路子,难道除了我们三个老不死的,天下还有其他如此精奥的功夫?”
辛捷何等聪明,立知对面这老人就是世外三仙之首的大戢岛主平凡上人。忙恭身道:“晚辈辛捷拜见平凡上人。”
辛捷受梅叔叔叮嘱,不可以将师承告人,只好道:“晚辈这点末学哪能与世外三仙相提并论。”
这句话倒是由衷之言,因为他此刻对自己本门功夫实在信心尽失。
那老者脸色一沉道:“小小年纪就言不由衷,我知你心中定自以为你师傅功夫能胜过世外三仙是不是?”
辛捷忙辩道:“晚辈确是由衷之言,方才晚辈一生所学连无恨生的一招都接不下……唉……”
辛捷想到这里就懊丧地叹了一口气,但聪明的他却不明白这平凡上人何以如此看重自己这点“微末”本事?
他原是高傲无比的人,被无恨生三番两次擒住后,灰心得近乎有点自卑,是以见了平凡上人不禁对他份外恭敬,甚至有点害怕。
那平凡上人听他如此说,咦了一声道:“你和无恨生交过手?”
辛捷茫然点点头。
平凡上人仰首想了一下,忽然左手一伸直点辛捷“乳下穴”,辛捷惊叫一声:“前辈你——”
但本能的反应使他用出“暗香浮影”的功夫,只见他双肩微耸,身形滴溜溜一转已闪过来势,哪知平凡上人左手忽然转变,从旁边绕了过来,仍是直点辛捷乳下穴,辛捷足下用力,退后数尺才避开此招——所谓避开,不过是平凡上人坐着不再追击而已。
辛捷呆瞪着眼,回忆方才平凡上人那招不可思议的点穴功夫,因为那挥手变招时,他看得分明,竟像是由臂上不是关节的地方弯过来的,这种点穴手法若是真正施展开来,岂不令人防不胜防?
平凡上人却也仰首默思,似乎有什么不解的事困惑着他。一会儿他的视线又移到辛捷脸上,忽地面露笑容,脸上疑云尽除。
辛捷被搞得莫名其妙,那平凡上人却笑道:“且不问你师承,我倒要问你,那无恨生点你时是否使的是‘拂穴’手法?”接着只见他右手向前微抖,一片袖影中,小指已然在辛捷“曲池”穴上。
辛捷一想那无恨生一招点住自己的正是这么一记怪招,但却想不到这就是武林失传已久的“拂穴”功夫,当下点了点头。
平凡上人脸上更是露出喜色道:“以你的功力无论如何不致一招就逃不出去,想来你必是太过紧张,才被无恨生一招得手的。我原先还以为无恨生这家伙十年不见功力竟精进如斯,原来他还是‘拂穴’这手老功夫。哈哈,他这‘拂穴’虽是不凡,却也算不上什么真正绝妙的功夫。”说时脸上神采飞扬,威猛之极。
辛捷对无恨生虽说恨之入骨,但对他的武功着实钦佩不已,这时见平凡上人轻视无恨生的拂穴绝技,虽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但心中也着实有点不能置信。
平凡上人又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双手忽然一错,左手突地下沉,只见五指曲张,疾如鹰爪。
辛捷何等聪敏,见他这一招比划出,立刻悟出这乃是解破拂穴功夫的一记绝妙招式,一时手上一面依样比着,心中一阵大喜。
平凡上人微微点首,似乎暗赞孺子可教。
停了半晌,平凡上人又道:“娃儿你可知道老衲的年岁?”
辛捷从他那威猛气度及黄白长髯上实在无法断定他的年龄,又不知他何以有此一问,当下茫然摇了摇头。
平凡上人又道:“便是老衲自己也记不清楚了,总之大约二十多年前无恨生他们曾以此筝赠我,说是祝老衲三甲子大寿——呵,这筝竟给我打毁了——倒也算得上——件上古珍品呢!”
辛捷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大惊,听他说竟有二百岁之高龄,难怪功力精湛如斯,想到这里,不由恍然大悟——
原来内功要想练到驻颜不老的地步,至少要有百年的功力,否则无论内力如何苦练,也至多做到不易衰老而已——当然也有例外,譬如说无极岛主无恨生,仗着曾服仙果,始终保持三四十岁中年的形态,而平凡上人虽持三甲子的功力,已臻不坏地步,然其能做到驻颜不老,乃是百龄之后,是以看来尽管神采飞扬,仍比无恨生显得苍老得多,这也是无极岛主惟一能胜过大戢岛主的地方。
辛捷正在想这些时,平凡上人又道:“无恨生不过仗着一颗仙果而已,否则凭他那点功力,岂能名列世外三仙?”
要知平凡上人功力超出无恨生不下百年,是以此言丝毫不为过。但事实上无恨生曾食仙果,人又绝顶聪明,是以年龄虽远较其他二仙年轻,却能与其他二位旷世异人并驾齐驱,锱铢并重!
辛捷每听平凡上人贬低无恨生,胸中就有说不出的快感,但随即想到人家那身武功,立刻心又沉了下去,但他不明白何以平凡上人颇为注意他的本门功夫。
平凡上人像是长久不曾与人谈话,又似对辛捷特别投缘,兴致勃勃地又接着道:“四十多年前,咱们世外三仙在无极岛上互相印证功夫,无恨生仗仙果之功,驻颜不老方面自然胜过老衲,但论到真实功力,那无恨生也自认钦服老衲的,却只有这小戢岛主慧大师,不肯认输,想我老衲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和她真正动手?哪知老尼婆着实可恶,竟摆下这古怪阵法,将老衲足足困了十年,说来这阵也着实古怪,十年来老衲仍未悟得破法,明天子时就是咱们赌赛期满,说不定老衲只好拼了一甲子功力将这小岛给毁了。”
辛捷恍然大悟,原来这平凡上人是和慧大师在斗气,怪不得那筝声中满是愤怒,心想他虽说这么大年纪不与人拼斗,其实却好胜得很,以他二百年修为尚如此,可见“嗔”念是如何难以勘破了。想到他最后说拼着一甲子功力也要将此岛毁掉,心想这岛虽小,却是自海底伸出,岂能以人力毁去?不禁甚是不信,忽然又想到他说“这小戢岛”,难道这是小戢岛而非大戢岛?抬头一看,前面那石阵中心最高的石笋上赫然“小戢岛”三个大字,却不知慧大师何以不见?
平凡上人可不管辛捷在想什么,只像是憋了十年的话好不容易遇到可倾诉的人,不断地谈自己的英雄往事,这时见辛捷始终静静的在听自己吹,不觉有点不好意思,忽然夸道:“你老弟年纪轻轻,功力却如此之纯,实在难得,想不到中原还有如此人物能调教出你这样的人才。”
若是常人听了世外三仙之首如此赞赏,一定振兴万分,无奈辛捷已对自己功力信心尽失,脸上仍是木然。
平凡上人对辛捷似乎十分投缘,此刻竟索性称他“老弟”,若以辈份算来,平凡上人做他高祖也有余,此刻竟以“老弟”相称,岂不滑稽?
这时平凡上人见辛捷失魂落魄的样子,立刻道:“你以为输给无恨生就自认功夫太差吗?其实你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辛捷抬头问道:“晚辈忘了什么?”
平凡上人道:“你可忘了“功力”两字,无恨生曾服仙果,再加上近百年修炼,岂是你二十几岁娃娃可能敌?”
辛捷本是冰雪聪明,只因输给无恨生输得太惨,才对本身武功信念尽失,这时被平凡上人一语道破,立刻明白自己确实忽略了“功力”两字。
但他想到比人家差上百年以上的功力,只怕今生难以及得上了,心中不禁又是一阵失望。
平凡上人又道:“你看这石头怎样?”说着指着前面一块巨石。
辛捷看那石门乃是极硬的花岗石,正奇怪何以平凡上人间这石头,那平凡上人忽地单掌微扬,呼的一声拍出,那巨石立刻震成粉碎。
辛捷看他用的乃是极普通的“五行掌法”,但平凡上人打出,威力至斯,这就给了辛捷对“功力”两字最好的答案。
平凡上人得意地说:“这你可信得过老衲的话了吧!老实说,你别把无恨生看得那么高,我老和尚不用传你一招半式,只要略为成全你,以你的本门招式,与他接个百来招,保管没有问题。”
辛捷虽然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但此时由衷地摇了摇头,表示不信,他心中暗思:“虽说无恨生是借仙果之力,但他掌上功夫已臻‘玄玉通真’的至高境界,平凡上人功力虽高,要想片刻之内令我能与他对拆百招,而且不授我一招一式,这只怕万万不能。”
平凡上人见这年轻人居然摇头不信自己的话,不禁怒道:“你胆敢不信老衲所言?”
辛捷道:“老前辈虽然功力盖世,无奈晚辈功力与人家相差太远,自知绝不可能。”
平凡上人似乎极易发怒,当下满脸怒容地道:“此话当真?”
辛捷见这怒气勃勃的老脸上,流露着一股蛮横的神色,口上答道:“晚辈确信如此。”心中却暗笑这平凡上人三甲子的修为,性情仍然如此,他年轻时的骄狂可想而知了。
平凡亡人道:“好,咱们赌上一赌,你且过来。”
辛捷见他一脸正经,依言过去,平凡上人忽然只掌一翻,扣住辛捷双手脉门。
他这一招疾似闪电,辛捷全力施为亦不易躲过,何况毫无防备的情形下,立刻被他牢牢抓住,全身登时软绵绵的,丝毫用不出力来。
但他立刻感到一股热流从双手脉门缓缓流人体内,那热流专从穴道中流过,全身虽然施不出力道,但四肢百骸舒爽无比,有说不出的受用。
渐渐那热流愈速,迫得他运起本门内功来引导那热流进入正道,他一动起内功,立即热流与本身内功融为一体,极其舒爽地周转全身。
他偷眼一看那平凡上人,此时面上一片肃穆,嘴角微带一丝得意的笑容,刚才那股怒容一扫而空,而红光焕发的秃顶上阵阵白气冒出,辛捷何等慧聪,立刻知道平凡上人和自己生气,不过借故成全自己罢了。
过了片刻,平凡大师只掌一松,笑道:“现你可再运功一周后,对这石笋发一掌试试。”
辛捷依言运功一周,猛一提气,单掌一记“二郎开弓”拍出,只听得轰然一声,一方坚硬无比的花岗巨石竟隔空击成粉碎。辛捷对自己功力精进如斯,惊得呆了。
平凡上人乃是以“醍醐灌顶”的绝顶内功将自己二十年功力打入辛捷全身穴道,以平凡上人的二十年功力,若让辛捷自行修练,至少也要一甲子的光阴,难怪辛捷自己也要惊得目瞪口呆了。
辛捷连忙翻身拜倒,平凡上人只袖一拂,将辛捷抬起,呵呵大笑道:“娃娃你莫谢我,就是老衲也从你运功时得到不少内功妙诀,哈哈,你那师父果是一代奇人,要知虽是以我的功力打入你穴道内,但如你本身没有一种精妙与老衲内功相当的内力引导,也是徒然,现在你总该相信你本门内功精妙不在无恨生之下了吧!”
辛捷抬头看着那红光满面的慈祥面目,胸中热血上涌,此时叫他立刻为平凡上人死去,他也情愿。
平凡上人又道:“由你的内功上猜想,你师门的拳剑功夫必亦精奇,你且施一两招给我老儿看看。”
辛捷暗道:“原来你也嗜武得很。”心中不禁一乐。又思自己施出师门绝技,若有缺点,平凡上人必会指正,这正是千载一逢的良机,他如何能放过,当下随手在地上一摸,拾起一枝枯竹,猛然提气,斜斜一剑劈出,轻脆枯竹尖上竟带丝丝风响,正是七妙神君所传剑术“梅花三弄”。
辛捷这招“梅花三弄”乃是七妙神君平生绝学“虬枝剑式”中的第三式,这时他又是全力施为,剑尖所生尖锐之声骤起,竟然隔空将地上划开半寸深的石痕。
这一下辛捷又是大出意料,当时梅山民曾对他说:“虬枝剑式”虽然精妙,但若能练到将真力任意逼出剑尖,才能发挥最大威力,但要想练到如此地步,非有一甲子以上功力不成,任你天资绝顶,小小年纪绝不可能达此境界,这时辛捷见自己居然能够达此,当然惊喜不已。
只见他一招“梅花三弄”还未施足,手腕一翻,枯枝呼的一声化成一片枝影,远看过去,却可分辨出枝尖圈成一朵朵梅花,但突的一声轻嘶,一片枝影中竹尖竟已递出。
这一招剑走偏锋,端的诡妙已极,对方若是敌人,必然正忙于应付那一片剑影时,突觉剑尖已到了喉前,躲无可躲。这正是七妙神君的得意杰作“冷梅拂面”。
七妙神君酷爱梅花,有一天发现一枝隐藏在路旁山石后面的一棵梅花,那棵梅花生怕自己生处隐蔽,不易为人发觉,所以特长出一枝斜斜伸出路面,路人一不注意就被树枝拂面,梅山民当时灵机一动,立刻创出这样一招专走偏锋的绝妙招式,也只有梅山民这种偏激而聪明绝顶的人才能创出这一招。
平凡上人对这青年甚是欣赏,这时看他面带悦容,手上竹枝招招精奇,知他已恢复信心,不禁拈须微笑。
及见辛捷施出这一招“冷梅拂面”来连他也不禁吃了一惊,要知平凡上人武学已入化境,任何剑招只要一出手,立刻能预知它的招式及利弊,但这招“冷梅拂面”却大出他意料之外,焉能不惊?但他乃是一代宗师,何等眼光,立刻看出这招的妙处,当—下大喝一声:“若我施一招‘吴刚伐桂’,你怎么办?”
辛捷正将这招“冷梅拂面”递满,忽闻平凡上人这一句话,登时枯竹垂地,呆呆怔住了。“吴刚伐桂”这招极平凡的招式,从脑海中如闪电般流过,这极普通的招式却刚好能将自己这招封住,只是这极普通的招式在此时用来,端的神妙无比,七妙神君当初创这招式时,曾把武林中一切上乘剑法都考虑过,专门对付那些名门剑招,哪知竟被平凡上人以这一记普通招式正好封住,就是梅山民本人也必料不到的。
忽然辛捷单竹再挽,左足微跨,右手上竹枝却由下而上斜斜撩上,正是“虬枝剑式”中的第六式“踏雪寻梅”。
平凡上人又是哈哈一笑道:“我用一招‘横飞渡江’。”
辛捷又是一怔,暗思那“横飞渡江”正好又能化去自己这一招,不禁好胜之心登起。
“横飞渡江”虽也十分精妙,但仍算不上最上乘的剑招,梅山民的剑法多是专为对付各大门派而创,招式虽然神妙无方,但却反而没有顾及一般普通的招式,平凡上人武学已上通下达,凭深厚功力,一眼就看出辛捷招式中的特点,是以尽用一些普通招式来化解。
辛捷好胜之心一起,刷刷刷一连数剑,具是“虬枝剑式”中精奥之招,平凡上人虽然笑脸吟吟地一一化解,但心中已暗惊辛捷剑法的精奇了。
这样两人,一个用竹枝,一个用口舌,一招一式互拆起来,到了二十招后,辛捷已施出“虬枝剑式”中的精华,“虬枝剑式”乃是七妙神君一生剑术的精英所聚,这时平凡上人虽仍是一一化解,但已不能以普通招式相拆,双手也开始比画,用他毕生得意绝学“大衍神剑”和“虬枝剑式”对拆起来。
“大衍神剑”一共十式,但其中每式又暗藏五个变化,共是五十式,暗合大衍之数,是世外三仙之首毕生得意之作,自然神妙无方,任“虬枝剑式”奇招怪式层出不穷,但碰上平凡上人双手微微一比划,立刻威力顿失,辛捷一面尽力使为,一面暗中体味“大衍神剑”中的妙处,他本就聪明无比,更加剑术基础极佳,而那大衍神剑虽然变化精奥无比,招式却是极为简单易记,一时虽仍有许多妙处不能理解,但招式却一一硬记住。
这时“大衍十式”已使完一遍,平凡上人似乎有意依次一招招使出,让辛捷便于记忆。
平凡上人愈拆愈感辛捷之师父的才华盖世,心中已知其师父必为中原武林盛传的一代鬼才“七妙神君”。
“虬枝剑式”也已到了最后十式,这十式乃是梅山民真正毕生心血所在,第一招“寒梅吐蕊”就如千剑万影洒下,令人防不胜防。
平凡上人若要化解此招求自守当然易如反掌,但要想守中带攻地回他一招同样佳妙的绝招,却一时不能,这一代宗师竟一时怔住。
辛捷也停竹不动,凝视平凡上人出何妙招。
大约两三分钟后,平凡上人左手一挥,右手一圈之间缓缓递出。
这招不知名的招式,却正好化去辛捷绝妙的“寒梅吐蕊”,而且反击辛捷肩上穴,无论时间、空间都配合得天衣无缝,确是妙绝人寰的一式。
辛捷正一面感叹,一面筹思化解之策,忽然一声极为怪异的笑声发自高处:“老和尚变相授徒,大概是怕一身功夫葬送此阵,想找衣钵传人是不是?”
辛捷抬头一看,依稀可见一个老尼端立在石笋顶处,对平凡上人冷笑道:“还剩一个时辰了。”
平凡上人更自得意自己这一招,一听老尼之言,脸上笑容顿失,立刻化为一脸怒容,仰首道:“老尼婆休得猖狂,还有一个时辰呢!”
那老尼长笑一声,宛若老龙长吟,冷冷道:“贫尼略布小阵就令你十年无法破解,还有你说口的份么?”
平凡上人似乎被他激得怒火万丈,大喝一声,竟用的是上乘内家佛门狮三吼,震得辛捷心神俱动,端的动人心魄。只听他狠声道:“老尼婆且不要得意,惹得老衲性起,就拼了一甲子功力也让你这小岛陆沉。”
那老尼闻言似乎一怔,但随即冷笑一声道:“告诉你也不妨,这阵乃是唤着‘归元四象阵’,你若把它当‘奇门五行阵’,那就大大错了。”又是一声冷笑,身形一晃,立失踪影。
平凡上人心中暗道一声‘昕隗,原来他十年来始终把此石笋阵当作“奇门五行阵”来研究,自然无法破解,想到这里,不禁轻叹一声。
辛捷何等聪慧,当然知道那老尼正是这小戢岛主慧大师。他听慧大师第一句话,就知是慧大师与平凡上人赌斗此阵,以十年为期,现在只有一时辰即将期满,而平凡上人无法破阵,心中着实替平凡上人着急。
他初上此岛,乍入此阵时,也以为是“奇门五行阵”而着了道儿,及听慧大师说出此名为“归元四象阵”,心中猛然一动。
当年七妙神君对他解释棋理时,曾将天下各阵要诀一一告知他,但独有这“归元四象阵”,梅山民说乃是前秦传下的古阵,现已失传多年,梅山民凭一些零碎资料,仗自己盖世奇才,竟将此阵参悟了七八分,自思与古法相去不会太远,是以他曾傲然道:“天下除我之外,只怕再无别人识得此阵——尽管它是不全的。”
当时辛捷只大概研究了一下,因七妙神君本人也只悟得七八分,是以此时辛捷对这阵法要诀甚是模糊。
平凡上人思索着这个从未听过的阵名,茫然不知所云,也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辛捷——此时也正仰首沉思,聚精会神。
一时倒静了下来,只有海风不时将不远处的浪涛声有节拍地传送过来。
时间是不停留地过去,平凡上人从沉思中觉醒时,仰首观天,陡然发觉只剩半个时辰了。
“名”之一字,乃是人类生而具有的欲望,浩瀚人海中,有几人真能不为“名”所动——即使包括那些修炼多年的出家人。
平凡上人虽有三甲子的修为,但他只知在武学上研究,对于佛门一些高深道理,却从来不曾思索过,他想到半个时辰后,在慧大师面前认输的情形,不禁陡然跃起,这时,他才想起那个“青年人”——
辛捷仍然呆呆沉思,手上却持着一枝小枯枝,在地上不停地画着,一会儿又用脚把它擦去,一会儿又仰首不语。
平凡上人忽然对他道:“喂,娃儿,你赶快设法离开这岛,半个时辰内,愈远愈好,咦?”
敢情他发现辛捷对他所言宛如不闻的情形,不禁大奇。等到他想起辛捷又如何能走出这阵的时候,不禁暗笑自己糊涂了。
但他还是缓缓走到辛捷身旁,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玩意。
只见他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一些不规则的线条,那些线条少说有数十条,是以杂乱不堪。
平凡上人茫然不知所云,但不禁好奇地弯腰下去看个仔细,长长的白髯,拂在辛捷的颈上,他居然毫无感觉。
忽然辛捷呵了一声,用脚把那些线条全部擦去,侧头似乎在努力回忆。
平凡上人也陷于极端的矛盾中——
本来他早已决定了的,这时却因这自己对他极有好感的青年而不断地考虑,他知道只要拼上一甲子的功力将石笋阵中央那根最高的石笋齐根毁去,这小岛就得立刻为之毁沉——这是他认为对慧大师不示弱的最好办法,至于后果,他是不计的。
但如果现在开始行动,辛捷势必要赔上一条命,平凡上人心中暗道:“虽然我是武林至尊的世外三仙之首,但我没有权利要他白送一条命啊!但是,我岂能示弱于老尼婆?”
如果别人,一定在考虑能否将这高耸入云的石笋齐根毁去,而他却考虑着应不应该动手。
如果平凡上人每做一件事以前能想两遍,那么不但他会觉得毁沉此岛之举是多么无聊,而且也许他根本不会和慧大师作这十年赌斗了,说得更远些,也许他在佛门道行方面也会和他的武学同样的高深——以他有三甲子功力而言。
但这时他只能想到到底干与不干。
他的心里似乎停顿在那里不能决定,辛捷仰首追忆,似乎也停顿不前,但时光却迅速地飞驰。
平凡上人再看了看天,他猛然发觉剩下的时间,正只够他毁去石笋的了,但那矛盾仍然无法决断,这时,忽然有如电光一闪,他心中的死结顿时被打开了——
“为什么我一定要拼上一甲子功力去击沉全岛?我如拼着同样的功力足够将所有石笋全部毁去——除了中间这特高的一根,这样老尼婆的阵法岂不毁去而岛并不致击沉?然后——然后我老和尚可顾不了什么不好意思,非找她打一架不可。”
其实他一直就没有顾及到什么好不好意思。
一念及此,引吭长啸一声,红光满面的脸上更显出龙腾虎跃的神采,黄白长髯无风自动,显然他已将那超凡人圣的功力遍布全身。
只见他对准左面一根石笋缓缓一掌拍出,砰的一声,震声响彻云霄,石屑纷飞中,庞然一根天生石笋竟被平凡上人一掌之力缓缓推倒,落在地面时,又是一声巨响。
他有点得意地回头看了看辛捷,但辛捷对这声巨响仍若未闻,手上枯枝又自开始击动。
他忍不住又走近一看,只见地上已有不下百十余线条,显得更是杂乱,忽然辛捷自己似乎也看不清楚了,用那枯枝正确的线条上重画一遍,石地竟被枯枝画下半分深的线条。
然后他挥袖一擦,一些不正确的线条立刻擦去,只剩下一些深入地面的线痕。
平凡上人仍看不出所以然,转身对后面中一根较大石柱又是一掌推出——
“老前辈且慢——”辛捷陡然一跃而起,他见平凡上人一掌正要拍出,忙高声叫止。
平凡上人转身一看,只见辛捷面带喜色地叫住自己,当下停住,静待下文。
辛捷这才缓缓道:“晚辈总算将这‘归元四象阵’的要诀记了起来——”
平凡上人更是惊讶地瞪着辛捷,怎么样他也不信这二十岁的青年能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参透自己十年仍摸不上门径的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