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团圆,恨团圆,错配鸾凤颠倒颠,只是怨苍天。
好姻缘,恶姻缘,红颜薄命最堪怜,一梦赴黄泉。
却说雨林闻得万家悔亲,气得目瞪口哑,半晌不言。
徐曰:“此是那一个谗言害我也。”因此终日怨恨,忧愤成疾,百方调治,全然不应。父母无计可施,至馆中告知田先生。先生曰:“我有一计,可救他病。你可央木易婆,向他说万家又成亲了,即日过门。你可将程氏女娶来,就说是万家女儿,勿令他知。待至夜成亲之后,他虽知道,贪着夫妻恩爱,也就将万家宵娘忘了,病即可癒。除了此计,恐多少医生,难治此想思病也。”钱居先听了,遂至木易婆家,与银三钱,说知此事,木易婆亦允了。至次日早到钱家,看雨林在牀,木易婆曰:“相公恭喜,我今朝又往万家,于你说亲,他依旧允了。即日就要过门,相公你道喜也不喜?”雨林曰:“你因我病,故来谎我。”木易婆曰:“你父母央我去的,如何谎你?你不信时,三两日就要过门,难道也是谎的?相公可自宽心养病,待三两日好做新郎也。”雨林似信不信,只得答应。心是日父母亦来言:“万家又成亲了,已看定四月初八,浴佛吉日合卺。我儿可扎挣精神,那日好迎新人。”雨林见父母说,方半信半疑,病渐渐好了。至四月初七日,父母又言:“我儿新愈,恐怕过劳。明日也不必你亲迎,只在家伺候可也。”雨林也允了。至次日孔雀屏开,大会亲邻吃酒,鼓乐喧天。至将晚之时,见一顶轿子,大吹大打,娶新人来也。拜了天地祖先,送入洞房,直至亲朋散去。雨林至房中,吃合卺交杯,挑去盖头,用目一视,全不像万宵娘的模样。眉觉浓些,色觉红些,眼觉大些,只是足下一双金莲一般亦觉丰艳动人。心甚疑之,不好动问。吃交盏毕,越看越不像了。乃不觉微吟曰:
花正新时烛正新,如何今夜似非真。
自疑新女非才女,却是何人唤美人。
吟毕,女子正色而言曰:“我虽丑陋,乃是郎君父母,六礼聘来,今夜如何不喜,反自沉吟,是何道理?”雨林曰:“我因数日有彩薪之忧,将你家姓字忘了,故自沉吟以思,非有他故也。”女曰:“我自姓程氏,难道你家做亲日久。还记不得?”雨林知是父母因他病久,故将程作万,以解我忧。乃转笑曰:“是了、是了,我何懵懂至此乎!”遂与就寝,成夫妇之事。次日亦不言语,只是病復加重,颜色憔悴,形容枯藁,日甚一日。父母心惶,乃往街与他盘命。见一人挂招牌,上写王非仙谈命处。三钱银一命。乃入馆中。茶罢,王非仙曰:“居士欲算何命?”居先曰:“乃小儿的命,属猴相,今年一十五岁,十一月十七日未时生。”
非仙盘了一回,写了八字,再三椎看,乃是:
丙申、 二十二、 癸未。
庚子、 三十二、 甲辰。
辛酉、 四十二、 乙己。
乙未、 五十二、 丙午。
六十二、 丁未。
良久,非仙曰:“此命取食神格,身下坐禄,年上透出正官。时上偏财有印,是有功名之命。但金寒水冷,骨肉无情。却喜丙与辛合,为人性格温厚,心术端正,交人有情。时上有财不聚,妻宫犯羊刃,为人剋妻,且有意外之妻。子宫冠带,三子必奇。初年运行平平,至甲辰、乙巳,丙午运中大发,当有异路功名。今年己卯日,犯岁君,且卯酉一冲,子平云;‘日犯岁君,灾殃必重。’再逢战之乡,必主刑于本命过此则利,须往西北恩星之地避之,方保无虞,此是真言。”
钱居先听罢,取银还了命钱,王非仙送出而归。居先至家中,对妻袁氏说道:“王非仙将儿子的命,俱都算着,言今年犯岁君,须出外方好。”夫妻遂对雨林说知,欲他出外。雨林曰:“术士之言,未足深信。‘父母在,不远游’。岂有父母在堂,朝越水而暮楚山,是何道理?”父母亦不深强他,与他调养病症。自娶妻之后,病亦渐渐的好了些,且按下不提。
却说万宵娘自考钱生之后,心里思想钱生才貌双全,真可相配,但不知天从人愿否耶?终日放心不下。自父母允亲之后,心中大悦。忽闻被石佛寺和尚不知送的何书,遂大骂木易婆悔亲,心中闷闷,几番踟蹰,乃问母曰:“前日那秃光光送的何书?我父看了,就退了婚。难道是钱家退婚的书?可于儿说知才好。”母曰:“你父因爱惜你,不肯言出,你倒反问。可是你与木易婆三月初七日做的故事,不知何故写在上面,那老王八也不对我念念,就把婚退了。”宵娘知事有露,瞒之愈彰。乃正色而言曰:“此事原来是实,我因钱郎有貌,未知他才,故令木易婆引来,当面一考,以完终身大事。所考诗对见存,不惟有貌,而且有才,何尝一官涉于非礼?待一饭之后,即便出去,这是母亲知道的。”母曰:“你父也不怪你这一件,只是他又娶程氏为妻,岂有你于他作妾之理,故此退了。”宵娘一听此言,忽然变色,半晌不言。徐曰:“果有此事,果是实言?”母曰:“四月初八日娶去,大吹大打,街上人都晓的。还有在他家吃过喜酒的,岂是假的?”宵娘闻之,不觉泪下数行。顿小足曰:“钱郎、钱郎,何薄倖一至此也!当日虎丘一遇,何等留情,今日又娶别人。俗言,痴心女子负心汉,信不虚矣。但不知是何缘故,娶得如此太忙,令人心疑。母可瞒我父亲,暗叫木易婆来,我吩咐令他访问。”母爱女儿,真个瞒丈夫,令喜儿叫木易婆进来,到小姐房中说话。木易婆闻叫,遂随到房中,一见小姐曰:“小姐、小姐,你连累我了。三月初七日之事,是你教我引他进来。你要做个学道考他,与我何干?昨日被你父亲,将我千老贱人、万老贱人,骂我臭死,还要把我送官。你道如今的官,明镜高悬,至公无私,如当日包老爷的有几个?若一纸送到里边,将我的老命断送了也罢,只恐扯出钱生,拖着箕来斗便动。还牵连出小姐来,出衙入府,饱了那个色中饿鬼的眼睛。我老身所以千忍万忍,一字儿也不敢回答,他方才了休。若我当日讲起来,如今也不知七颠八倒,弄成个怎么的模样了。还看你在绣房中,安安稳稳的坐着里么?”小姐曰:“你老人家的一片好心,我也知道了。我父亲也不怪此一件事,只为钱郎于四月初八日,又娶了一位妻,所以退亲。我看钱生虎丘一遇,甚是顾盼,又男扮女妆,以进我家,在我身上也可谓极是留情的了。不知何故,又变起卦来,娶程氏的女儿,令我心疑。欲写几字,令你送去,看他如何回復?”木易婆日:“是了、是了,那一日浴佛节,我往华藏庵烧香去,路上见一家迎亲的,却不见新郎,只是轿子,大吹大打,好不热闹,谁知就是他家。钱郎真是薄倖,这个天杀的,小杂种,囚根子,如此杂情。如随风的柳絮,逐波的桃花。看来前边一番慇懃,都是假意虚情,既得陇,復望蜀。俗话云:见吃着碗里,又看着锅里。真可恶,真可恶!”宵娘曰:“你也不要太骂他,或者别有缘故,出乎不得已,未可知也。你一访,自然明白,天下抱不白之冤者极多。我且写书,你拿将去。”宵娘走笔如飞、写毕,付于木易婆去了。又叫回曰:“问得清白,我有礼谢。”木易婆袖书,也不到家去,竟往钱家门前。正遇钱雨林扶杖散心,遂问曰:“钱官人恭喜!老身不知,才来与你道喜,你新娘子却不知比你虎丘遇的那个学道何如?”雨林曰:“我有无限心事,因病不能到你家一告,今幸你来此。家中不便说话,可就此旁弥陀庵中坐坐。”木易婆同行,不几步入庵,坐定。幸此日众僧于人家道场请去,止有一小沙弥看家,殿上无人,两人就地砖上坐下。木易婆曰:“钱官人有何病?既在病中,又何娶妻太忙?难道老婆是个女医,交盏做得药饵。”雨林曰:“只为此病,所以生出许多葛藤。也不知那一个畜生,将你我做的事都传万典之。万典之退了婚,就生起此病,实是为小姐而成的。”木易婆曰:“既为小姐,如何又娶?”雨林曰:“只因病重,吃药不应,父母用计,叫你来,说万家允亲,就要过门。我也当真,你何忘了?”木易婆曰:“我岂不知,只是不好对小姐说,恐后他怪我不是。他今叫我去,与你一个柬帖儿,我又不是《西厢》上的红娘,令我与你传书递柬。”雨林忙问曰:“书在那里?”木易婆曰:“在我袖里。”雨林曰:“快拿来我看。”木易婆曰:“你要快,我却要慢。小姐的书,你要礼拜开读。我捧书的也先要礼物相赠,方许你看。”雨林曰:“手中无物。”木易婆曰:“你无物我也无书。”雨林曰:“有了,我现带银烟袋一支。权当礼物。”木易婆曰:“这一根正好使用,只是还嫌细些儿。”接了烟袋,方袖内取出书递于雨林。雨林看了又看,点点头儿,跌跌脚儿,忽失声叫曰:“小姐、小姐!你怎知我万种情怀,一腔心事也。”木易婆方欲问书上写得什么话,忽见雨林色变,倒地卧下,不省人事。木易婆急抱扶,唿唤半日,方才醒来。将木易婆吓得一身冷汗。曰:“钱官人莫非为此烟袋,故卒然气死,仍与你,我去也。”往外就跑。雨林曰:“那为此。我是病久的人,一见此书,不由我心上疼痛,所以跌倒。你既来,可不明不白的就去乎?”遂忙唤小僧,借来笔砚,将佛前弔纸,扯了一片,写了几行。不过说他父母瞒他,只说是娶的小姐,却不知又是替身的话。木易婆袖了书,急忙就走,只恐雨林又跌倒,倘叫不醒,如何是好。水易婆去尚未远,雨林出门叫曰:“你当回信来,我自谢你。”水易婆曰:“不来了,你只一谢,也谢彀了。”雨林方歌再叫,忽父亲走来,曰:“我儿病未大癒,不可过劳。”遂扶归家。
却说木易婆回到万家,见了小姐曰:“为你只一书,如催命的符,迫魂的票。他一见书就跌倒在地,死了半晌,几乎将我唬杀。幸叫醒了,与你草草回宇。你看,我去。今后再不管此闲事了。”说罢袖中取书,付与小姐,往外就走。小姐曰:“你可吃了饭去。”木易婆曰:“只一惊就吃彀了!再不吃了!再不吃了!”竟自出去。小姐看毕,方知是父母瞒他,雨林不知,也出于不得已。又闻见字跌死,不胜心疼。遂自思曰:“原来钱郎不是薄情的。如此钟情于我,就与他做次妻执小星之义亦所甘心。但我父母必是不肯,此段姻缘竟付之南柯一梦了。”越思越愁,越愁越恨,遂成郁症。数日不起,茶饭不进,其母昼夜守涕,父抽籤问卦,却无吉兆。卧牀四十余日,梦寐中时见钱郎,醒来愈加沉重。忽一夜梦观音大士曰:“汝与钱生有缘,但不在今日,除非如小青之与舒生,方可会合。今我因你父母吃斋虔诚,送你魂暂入风流院中。将杨枝水你饮一点,你身不坏,好待将来与钱生相会。”宵娘正欲再问,忽被母啼哭惊醒。谓母日:“儿适间一梦,见观世音言我与钱郎有缘,但不在今日,须如小青之会舒生。这话也可信可疑。又与我杨枝水一点吃上,说我身不坏,又言将我魂暂送入风流院中去了。是我真魂已去,病必不能好了。待死之后,可依我言,不可入土,将棺寄放虎丘观音殿旁。日后或菩萨之言有应,却不再见父母了么?切记,切记!”说毕,泪下如雨。母亦痛哭,仍将此言,对万典之说。典之亦哭来看,宵娘曰:“儿今病重,必不能起,身后之言,已于我母说了,父可允从。”父亦痛哭曰:“你言岂有不从,但我老两口,如何捨得下?”宵娘曰:“观音之言,定然不虚,还有相会之日,也未可知。”从兹遂不饮食,过了三四日,竟呜唿了。可怜如花似玉女,化作彩云散作霞。死后颜色不变,父母痛哭,自不必说,用棺殓了。
却说万典之见女儿死了,思恨不过。待七日烧纸,请石佛寺众僧,来诵经礼佛。道场完毕,对月荷和尚曰:“我女之死,全是钱雨林所致。我今将棺寄在虎丘寺上,告他个调戏良京闺女,以致杀性命事,要你同木易婆作证。”月荷亦不敢回言,木易婆闻此消息,携孙不知何处去了。月荷到寺,再三踟蹰,乃竟私自走来,告知钱郎。不知后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