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才子两相当,一思难忘,一见难忘。窃玉频频又偷香,说不牵肠,怎不牵肠。 妒花风雨来何狂,惊起鸳鸯,惊散鸳鸯。情郎情女各杳茫,说不思量,怎不思量。
右调《一剪梅》
话说钱雨林,一日在书房中与白雁鸿诵读。正值春和天气,只见“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萋萋芳草埋阶砌,细细莺声过短墙”。钱雨林语白生曰:“春和景明,正可郊外踏青,寻花问柳。只管埋头案上,不几令春色笑人寂寞乎?我同汝告知田先生,待三月三日,曲水流觞之辰,前往虎丘游玩一番,何如?”白雁鸿曰:“正合我意,日在此间闷坐,真如楚囚,不知人世间更有乐事矣。”两人议定,不在话下。
却说姑苏有一人,姓万名锺,别号典之。家道富豪,广有钱财。但为人趋势赴炎,结交权贵,性情悭吝,真是一个守钱奴。娶妻李氏,生下一女,年已及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西厢》本上有几句,足以形容:翠裙鸳带金莲小,红袖鸾绡玉笋长。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妖娇,满面儿扑堆着俏,窈窕,一团儿纯是娇,这女子,因正月十五日元宵所生,取名宵娘。赋性聪明,女工之外,吟诗作对,书画琴棋,无不通晓,且无一不妙。求亲者日至其门,他父母只不轻许。此是何故?只因宵娘美貌高才,自誓必须要貌若潘安,才如子建者,方许牵丝。若是俗子白丁,纵堆r篡金积玉,他也看不到眼里。父母因爱惜他,凡求婚者,必与他商量。那有一个如他意的?所以桃夭未咏,徒赋标梅耳。当日生他之时,原在虎丘祈保,如今一十五岁。三月三日,父母要往虎丘还愿。到了三月三日,准备轿马,安排香烛,宵娘与母各乘轿而来。万典之引童僕,乘马随之。一路上柳绿花红,山明水秀,看不尽的好景致。宵娘在轿中,诗兴勃勃,遂口占伤春诗一首:
春光知我早来迎,春草春花遍野生。
春树暮云增感叹,春江涨水阻离情。
春诗牵惹文魔兴,春酒扫除榆鬼横。
只有春思思不尽,无端春闷闷春城。
吟毕,不觉已至虎丘。下轿,参拜观音大士。宵娘因记得小青当日参拜菩萨诗一首,遂述而告菩萨之前曰: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将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拜毕,父母拈香酬愿。诵经已完,山僧供柏子茶,松花菜,用饭完,宵娘同侍女喜儿自去游玩。父母在僧舍闲谈,且按下不提。
又说钱雨林与白雁鸿至三月三日,遂将欲往虎丘游玩之意,告知田先生,先生大喜,说:“昔李青莲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今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寻花看柳,正是吾辈快心事。但昔日圣门狂士游春,也要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可再邀几个知己,方不寂寞于春光。”钱雨林素有相知二人,皆年方二八,长于诗歌,一名柳长卿,一名梅含香。即请二人到,相见礼毕,五人共往虎丘。不乘轿马,缓步而行,互相谈论,一路而来。只见桃花乱飞,人踏千片红玉,柳絮横舞,鸟啄万缕黄金。万紫千红,试问春价值多少;绿暗红稀,不知肥瘦竟何如,行至半途,见一坞中,秾桃锦杏,梨花含笑,杨花飞雪。又有一小桥流水,芳草芊芊,尽自可人。田左人曰:“我等且少憩此处,茵草而坐,各拈一花,题诗一首,如不成者,罚依金谷酒数。”众皆从之,请各拈花。遂将杏花、桃花、梨花、杨花,写成四阄。柳长卿曰:“我辈五人,如何只用四样花?”田左人曰:“小徒白雁鸿诗学尚浅,不通推敲,只付在某花之下,作一绝句足矣。”四人笑笑说:“也罢。”钱雨林首拈杏花。遂吟曰:
桃花开罢杏花开,一望江城锦绣堆。
孔圣坛中沾雨化,董仙林内倚云栽。
枝头红闹惹诗兴,村里香闻问酒杯。
墙外游人虽可爱,何时得衬马蹄回。
吟毕,众人称赏不已,日:“字字推敲,真诗坛飞将,直驾鲍、庾而上之矣。且末二句,取古诗‘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之意,意气亦自不凡。”田左人拈得桃花,遂吟曰:
春光到处将无同,入眼桃花分外红。
小院深深藏国色,低墙树树缀天工。
浓妆妖艳宜含雨,妖态轻盈不胜风。
仙种观中疑尚在,武陵问渡为何空?
吟毕,众人观看,咸曰:“好诗、好诗!构思新雅,视吾辈真大巫之与小巫之矣”。田左人曰:“吾素不爱雕琢艰僻之句,不过信口拈成,但勿喷饭足矣,何劳过誉乎。”梅含香拈得梨花,遂吟曰:
浓李夭桃太早狂,梨花留得殿青阳。
枝枝绽蕊玉含笑,瓣瓣呈芳雪带香。
独洗铅华放素色,不堆脂粉斗新妆。
惟愁雨打闭门日,落尽琼瑶春去忙。
吟毕,众曰:“句句清新,足堪压倒元、白矣。梅兄可谓诗中之仙风道骨者也,惜李、杜不及见今人耳。”柳长卿拈得杨花,遂吟曰:
不与群花一样妆,也无娇艳也无香。
纷纷飘雪瀼江岸,点点飞绵过女墙。
坠地片时起又落,迎风半刻伏仍扬。
武昌扑面知多少,那管离人泣路旁。
吟毕,众人赏曰:“不幽深险僻,真诗中有画手也。”田左人曰:“众人皆成诗,白加色可将杨花题一绝句,庶不负今日之胜游。”白雁鸿亦一时兴发,遂吟绝句曰:
乍触帘栊又过墙,不成娇艳不成妆。
只因轻薄从天赋,颠倒春风直恁狂。
吟毕,众咸曰:“谁道白兄不知诗也?此诗引而不发,写尽杨花之妙矣。”田左人曰:“曾子固亦能诗矣。”众笑曰:“自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足见先生训迪之功。”众遂起行,至虎丘。见游人两两三三,共赏春景。五人茶罢,在寺前寺后一游,来至千人石上,坐谈观景。忽见一女子,身穿白罗衫,腰繫白纱裙,露出一双三寸浅红色鞋,头戴白玉琢成的梅花簪一枝,手执素扇一柄,遮遮掩掩露半面,正从千人石畔过来,后随一侍女,髮方齐眉,色亦秀媚,穿青罗衫,繫白纱裙,足下穿秋色鞋一双,亦随过来。低声谓曰:“千人石上有人,小姐须遮面而过。”众人在石上看见,齐声曰:“谁家好个女子,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众口称美不已。钱雨林一见,触起观言大土梦中之言,身穿缟素,头插梅花便是小青后身,与我有缘。不觉叹曰:“今日正撞着五百年风流业冤也。”不禁自言自语,几至出神。众人下石,各自散步。钱雨林急赶女子,随尾其后,见出山门上轿,父母随之而去。追问童僕曰:“此是谁家内眷?”内一人答曰:“是万家小姑娘。”钱生不捨,又随至轿旁,见女子自轿窗中,频频顾盼,似若留情。雨林随至半里之遥,轿内宵娘细细观看曰:“世间有此玉人,觉我形秽。但外貌虽佳,不知才学何如?若得此子同梦是甘,亦不负我一段才名。”自思自想。轿走得紧,钱生不能随,遂立柳树下。盖宵娘前因千人石上人多,故掩面而过,未及见钱生,至钱生随来,方看个明白。
话说钱生正在柳树下沉吟,忽众人齐到,柳长卿曰:“雨林何不老成,独自在此看佳人也?”梅含香曰:“佳人遇佳人,两美相逢,自然恋恋不能忘情。”田左人曰:“勿得狂言,路人闻之不雅。”柳长卿曰:“前言戏之耳。”见路旁有酒馆一所,甚是清雅,惟时日已及午,众人入馆坐定,叫主人陈列酒餚,大家饮酒取乐。田左人曰:“今日之游,四美具矣,二难并矣。且又美酒嘉肴,高歌畅饮,较古之典春衣者,不更快乎?”梅含香曰:“王羲之三月三日一游,流觞曲水,千古夸为盛事。吾辈今日,少长成集,一觞一咏。不减兰亭,何乐如之。”柳长卿曰:“昔曾点暮童冠,浴沂咏归,圣人叹曰:‘吾与点也。’然系言志,未见诸行事。我等今日,比曾点浴沂之狂,更觉过之。”白雁鸿亦曰:“春游固乐,但少一丽人以佐春觞耳。”众皆笑语大饮,独钱雨林默默无言,酒亦不吃。众曰:“雨林今日,何故莫兴也?”雨林曰:“不知何故,今日心烦意乱。”柳长卿曰:“我知道了,你的魂灵儿都被那人儿勾将去也。”田左人曰:“是那个?”柳长卿曰:“适间千人石畔走过来,穿一套缟素衣裳者是也。”田左人曰:“须老成些,勿得取笑。”众见日已沉西,遂咏歌而归。雨林至馆,越思越想,乍相逢又记不真娇模样,反来復去,好难为情。夜半不寐,见月朗星稀,遂题一诗,于窗上曰:
一轮淡月窥芸户,数点疏星透纸窗。
此夜相思无计策,除非魂梦到兰房。
吟毕,就寝。梦中恍恍惚惚,如见女子。次日早起,急至阊门外访问,忽遇昨日所见侍女,手执碧槐花一枝,笑嘻嘻的走来。钱雨林向前问曰:“汝莫非万小姐之侍女乎?”其女不答,点头面去。雨林又追至门首曰:“烦你传言,昨日虎丘路边所遇小生钱雨林专来拜小姐也。”女又不答,一竟进去。雨林站立良久,见此家门第清幽,房屋爽垲,又转东边,乃是一闲地。雨林循墙而走,至后,见一后门紧闭,乃是花园一所,内里桃花盛开。门旁边坐一小家独院,门前站一老妇人。雨林走向前,乃作揖唱礼,老妪回礼,乃问曰:“谁家小少年,到此何干?”雨林曰:“我有一事动问,请问,此是万家住宅否?”老妪曰:“正是,你问他做什么?”雨林曰:“实不相瞒,小生尚未有婚,闻他家有个小姐,生得标緻,意欲求亲,但未知他家浅深,且又不得冰人撮合,故此动问。”老妪曰:“事既如此,既来之,则安之,请入敝居一话何如?”雨林欣然进去。但见老妪家,院虽不大,也有桃花数株,亦甚清幽。坐下茶罢,雨林遂问老妪姓名。老枢曰:“妾夫姓木,名易,妾乃韩氏。因先夫去世,子又早亡,只有幼孙与老身,无可度日,专与人家作冰人,人都称我为木易媒婆。你若问万家事,我说你听。这万典之家中豪富,只生一女,容貌绝世,真是我苏州萝薴西子再出。且不徒有容,凡书、画、琴、棋、诗、词、歌、赋无不通晓。常言欲嫁一个有貌,有才的丈夫,决不作俗子白丁之妇。所以求亲者虽多,或是有钱豪富之子,多是貌如蘧篨。或是宦家贵冑之于,多半目不识丁。都不中他父母与他的意思,故今日一十五岁,还未许人。”雨林闻之,喜曰:“我欲央你求婚,不知何如?”木易婆曰:“我看你的容貌,十分清秀,必是中他意的,但不知你内才何如耳?”雨林曰:“我内才亦不必言,但小姐所会的,我也都会。你可先见小姐,你就说居三月三日在虎丘道上相顾盼的,他就知道了。”木易婆笑曰:“原来你两个儿,已是张生、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了。我今且不向他父母说,先与小姐说知。”雨林曰:“如此极妙,但不知小姐是何名字?”木易婆曰:“他是正月十五日元宵所生的,名叫宵娘。丫头名唤喜儿。”雨林遂取出白银一两曰:“些须薄敬,暂为利市,待成就之后,自当重谢月老耳。”木易婆曰:“未见功,先受赏,殊有愧耳。今是初四,明日月忌,待初六日我去,初七日你可到我家探信。”雨林告别而回,专听好消息也。
却说至初六日,木易婆早起梳洗,穿一套新鲜青布衣服,白布裙,两脚如飞,走至万家门首。正撞见喜儿买翠花二朵回来,遂同入内,见万典之夫妻。问曰:“这几日小姐亲事若何?”万老曰:“我小姐有了亲事,汝岂不知?今日到此何干?”木易婆曰:“我有好珠花一对,乃是一女子托转卖的,问小姐要不要?”万老曰:“你可亲去房中问他。”木易婆走入小姐房中,见小姐尚未梳妆,伏枕而坐。乃曰:“几日不见小姐。今春和天气,何不园中看花,而乃恹恹独坐乎?”小姐曰:“几日不见你老人家,今日甚风吹到此也。我因前日虎丘一游,不知是春寒了么,不知是冒风了,这几日神思困倦要睡。”木易婆曰:“春闷撩人,自然如此。但不知小姐有何烦闷,何不告我?”宵娘曰:“这些个事恼人肠,古人云: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我心上有事,难以告人。”木易婆曰:“别人难以告,老身在小姐门首坐,就如自己家里人一般,有何心事,但告我,或老身有可用之处,就便效力。”小姐长叹曰:“你也说得是,我今告汝,谅你是老人家,也不见笑,也不与别人说,只可你我知之。”木易婆曰:“我活了半世人,难道这个也不知,我极是口稳的。”小姐忽然面红,语又不语。木易婆曰:“小姐有话直言,如何半含半吐?我老人家根前,你莫要害羞。”小姐曰:“着实羞人,难以出口。”木易婆曰:“古之佳人,如卓文君一听琴,便私奔相如,红拂女一见李靖,便寻至店中。古之佳人,不惟具慧眼,且有胆气,忍小羞而成大计,至今尤为美谈。这都是小姐在传书内知道的,何如此之怯弱也。”小姐曰:“你这番议论,正大光明。使我心胸洞然。我今只得对你露泄真情。三月三日,在虎丘随父母还愿,路中轿窗看见一人,容姿清奇,气度潇洒,就如潘安再见,卫玠重生,若得此人,成为夫妻,也不负我一个才女。但外貌虽好,却不知腹中可有学问否?怎能勾相会一面,考他一番,以决好歹。然我女儿家,深处闺中,怎能会他?”木易婆曰:“却是这个缘故,正好投机。我今来此,非是卖珠花,亦为此事而来。”小姐惊曰:“你何为此而来,莫非见我吐了真情,故意耍我。”木易婆曰:“我老身与千家作媒,极是老成的,何敢作耍。前初四日,有一少年,到我家,央我在小姐家作媒。他说你可先见小姐,说就是前日虎丘道中相遇的郎君。我问他姓字,他说姓饯,名之继,号雨林。所以令我到此。其实好一个美貌少年也,小姐不可错过了他。若要会他,这也不难,我教他男扮女妆,做卖花的引进来何如?”小姐曰:“这也使得,当在何日?”木易婆曰:“事不宜迟,兵贵神速,我明日就领他来。”说罢,去了。
却说初七日早,雨林至木易婆家,相见曰:“好事何如?”木易婆一五一十,一一对雨林说毕,雨林大喜而去。
至次日早,到木易婆家中,欲扮女妆。木易婆曰:“我家莫有细软衣服。”雨林急取银一两,曰:“可往典当铺内,贷两件来。”木易婆即往铺中,将银二钱赁衣裙,藏了八钱。回来于雨林妆扮起来。用乌帕裹头,身穿着青缎衫儿,腰繫着白细裙儿,脚下将木易婆两只青花鞋穿上,还嫌大些。耳上用白丝繫上耳坠,可是雨林生得十分白净,也远看不出,盖色与线一色耳。取出家中商人所寄翠花两对,放在盒中,令他捧上,然后取出镜子一照,雨林大笑曰:“我今日反做个鬚眉妇人也。”木易婆曰:“好一个美貌女子,纵有丹青画不成,不施脂粉天然态,那里认得是假的。”两人说说笑笑,走到万家门首。见万典之正出门来,木易婆曰:“小姐要翠花,这小娘子有翠花,我引来与小姐看。”万典之转叫喜儿,引进小姐房中。心疑曰:“那有这等美貌女子卖花耶?”有事遂去。雨林进房,见小姐同母坐。其母见二人进来,礼毕,问曰:“这一位是谁?”木易婆曰:“他是徽州女子,到此卖花。”母曰:“好一个美人,多少年纪?”雨林曰:“晚生一十五岁了。”母笑曰:“女子何称晚生?”
雨林通红了脸。木易婆曰:“此是他徽州乡俗。”母曰:“如此一个好女儿,如何脚与你老人家的一般大?”木易婆曰:“幼年因他父母爱惜、怕疼未缠,故大。”母细看耳上曰:“如何不钻眼儿。”木易婆曰:“说是父母爱惜,脚也怕缠,还肯钻眼儿哩!”母曰:“脚已长成,不可为矣。眼儿还要日后钻一钻,不要怕疼,可惜你一表人才了。”说罢吃茶,后取花看,问要多少价。雨林曰:“任凭吩咐,一花何足轻重乎。”母曰:“与你五钱丝银。”雨林曰:“彀价了。”遂递花收银。母曰:“他远方人,女儿可留吃饭,我往前边看饭来,你三人坐坐。”其母去了。木易婆语小姐曰:“此就是钱郎,小姐可相见。”两人四目交视。雨林曰:“自虎丘一见小姐之后,一日三秋。今幸蒙小姐传召,得见玉容,真是千古奇逢,何以克当。”小姐含羞言曰:“前日一见郎君,宛如玉人,但我之意,须要才貌双全,方许百年偕老。故令诱君至此,以试真才耳,非别有他意。今日只可淡诗论赋,若一言涉于邪淫,即当鸣鼓而攻,幸惟谅之。”雨林曰:“小姐正言侃侃,令人佩服,自当守约候考,何敢再及他事乎。”小姐曰:“我先出一对,你对。”遂出对云:
入则孝,出则弟,守先王之道。
雨林应声对曰:
诵其诗,读其书,畏圣人之言。
小姐听毕曰:“对得切当。但用成语,尚属易对。我再出一对,你对。”遂出对曰:
文宣王,周宣王,司马宣王,一君一臣,一不君不臣。
雨林应声对曰:
邹孟子、吴孟子、寺人孟子,一男一女,一非男非女。
小姐听曰:“此对甚难,你对凑巧,足见才矣。仍须考诗,有我去年在中秋前一夕,作的一首,限你和韵。”乃念诗曰:
一窗好月照衾寒,来夕天涯人尽看。
虽忆酒非偕静侣,未能瓜破散乡团。
湘帘半卷钟未远,巫梦常闻捕到残。
最恨佳期偏杳杳,谁怜悄坐寄侬欢。
雨林听了,不待思索,即和之曰:
桂影扶疏月影寒,中秋前夕举头看。
清光艳似黄金波,皓魄皎如白玉团。
旅邸把杯频照影,深闺敲韵待更残。
应知明夜冰轮满,几处寓愁几处欢。
和毕,小姐大加称赏曰:“字字不脱前一夕,方是作手。只恐是你平日做下的,又或窃取他人的,你再作一首,何如?”雨林不辞,遂吟曰:
长空月净云辉寒,不待中秋人尽看。
玉镜尚和一釐缺,冰轮犹欠半分圆。
光摇花影疑郎至,亮透纱窗惊梦残。
余兴再留明夜赏,只愁把酒与谁欢。
小姐听毕曰:“愈出愈佳,字字是中秋前一夕。若在他人口中,未免是中秋赏月而已,真才子也。我已知才貌双全矣。可归于父母言之,通媒妁之言可也。”正说间,喜儿掌饭到了。雨林戏曰:“小姐须要举案齐眉。”小姐曰:“须要庄重,不可轻薄。”三人同食毕,雨林犹徘徊不去。小姐促之曰:“大事不在今日,可急归去。若我母再来,看出破绽,反为不便了。”雨林不得已,别小姐而出曰:“愿小姐留意。”方欲再言,其母又至曰:“吃过饭了,再坐一时也好。”雨林曰:“正欲谢一饭之恩,何敢再赐坐耶。”其母曰:“此女大样,好像个男子。”遂出去。
却说雨林到木易婆家,卸去女妆,笑曰:“我今日復见我本来面目矣。”遂与木易婆言曰:“初十是开日,你可往他父母前作伐,我自谢你。”说罢去了。木易婆将前所赁衣服,还于当铺中。至初十日,又至万家,在小姐父母前,言钱雨林求亲之意。万典之曰:“此生我也见过,可以做得门婿。但不知小姐之意何如?”遂同妻到小姐房内,曰:“今日钱家求亲,此子甚是清秀,但不知我儿之意何如?”小姐曰:“婚姻之事,一任父母主之可也。”出来与木易婆说:“我再商量。”木易婆去回钱生曰:“好事已有八九分了。”不意钱雨林父母,因子大未婚,又央李媒婆在程家求亲多时了。却说这程家,原与钱家有瓜葛之亲,一见求亲曰:“古人下玉镜台,传为佳话,何不可之有。”递即允诺了。雨林不知,又与父母言往万家求亲之意,父母言程家已许了。
雨林闻之,忧郁成疾,连日茶饭不进,奄奄待毙,父母惊惶,遂商议曰:“好男儿占得九妻,使媒往万家求亲,有何不可?”雨林曰:“须木易婆作媒,方好。”父母遂央木易婆往万家求亲。万典之见女儿喜此门亲事,夫妻慨然允了。
木易婆回报,雨林大喜。走至书馆中,正值白雁鸿在馆,问雨林曰:“数日何不到馆?”雨林曰:“我有天大好事,何暇来此。”白雁鸿曰:“有何好事?”雨林起初不说,白生问之再三,曰:“你我订盟,此事不说,何足为兄弟乎?”
雨林遂将会万宵娘的事,一一说明。说:“你看这是大事不是?”却不知白生一见宵娘之后,也有求婚之意,今乃被他占去,心甚不悦。假意答曰:“好固是好,但无故入人家,未免越理了。”雨林自悔失言,只得默默不语。
却说白生千思万想曰:“我欲求亲,白白被他占去。他又有了程氏,万小姐岂肯于他做次妻。我有计了,拆散他后,不患不是我的。”遂写一书,备前备后,假作雨林笔迹,言初七日相会之事,又言父母已订程氏。令石佛寺一小沙弥,名唤月荷者,将书传去。你说是钱相公寄来的,月荷原与白生有龙阳之交情,遂不辞,竟自送去。万典之一见书,大怒曰:“我前日原疑非卖花的。”其妻曰:“我见他脚大异样,耳又不钻眼儿,且口称晚生,谁知竟是假的。这个丑陋,一概不言,只是他已订程氏之女,我儿岂可于他作妾乎?你明日叫木易婆退婚就是了。”其夫依言,次日叫木易婆到家,大骂:“老贱人,做得好事,我今不成钱家亲事,你若再有一言,我把你送到官,打断你的筋!”水易婆知事有洩露,不敢发一言,竟报雨林,言如此如此,已退婚了。又不知后来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