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将尽,有一天中午时分,腓列普在弗拉班尔的中央走道上遇到奥勋先生,对他说:
“我发现你的外孙巴吕克和孙子法朗梭阿是玛克桑斯·奚莱的好朋友。夜里在伊苏屯掀风作浪的捣乱事儿,两个坏东西没有一桩不参加。我兄弟和母亲住在府上的时期,你们说的话全是两人搬给玛克桑斯听的。”
“这些混账事儿的证据,你怎么得来的呢?……”
“我听见他们夜里从酒店出来说的话。你的孙子外孙各人欠着玛克桑斯一千银洋。那流氓要两个傻小子刺探咱们打什么主意;他提到你曾经想利用教士来包围我舅舅,说现在也只有你能指点我,因为还好,玛克桑斯认为我是老粗。”
“怎么,我的孙子外孙居然会这样?……”
腓列普道:“你不妨暗中留神,自会看到他们半夜两三点钟陪着玛克桑斯回圣·约翰广场,醉得像香槟酒的瓶塞子……”
奥勋先生道:“怪不得两个小子在家里少吃少喝,很有节制!”
腓列普又道:“关于他们夜生活的材料都是法里沃告诉我的;要不然,我怎么想得到?西班牙人听见玛克斯对你两个孩子露出一些口风,大概我舅舅受着很大的压力。我疑心玛克斯和搅水女人打算卷掉五万法郎利息的公债,逃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结婚。现在急于要知道舅舅家里的情形,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
老人道:“让我回去考虑一下。”
腓列普和奥勋先生看见来了几个人,便分手了。
从外甥腓列普初次上门拜访以后,约翰–雅各·罗日一辈子也没受过那么大的罪。佛洛尔心惊肉跳,觉得预兆很坏,玛克斯要遇到危险了。她对主人腻烦到极点,而且尽管下毒手把他百般折磨,他还是撑了那么多年,佛洛尔生怕他老不死,尽活下去,便想出一个挺简单的办法:把老头儿五万法郎利息的公债骗上手,逃到巴黎去和玛克斯结婚。老单身汉既非为了顾到亲属的利益,也非为了吝啬,而是受着情欲指使,抓着公债不放,推说佛洛尔本是他独一无二的承继人,全部家财都是她的。可怜虫明知佛洛尔爱玛克斯爱到什么地步,一朝有了足够的钱结婚就会扔掉他的。
佛洛尔对主人灌足迷汤还是遭到拒绝,便改用强硬手段:她不再和主人说话,只叫范提服侍;有一回老头儿哭了一夜,早上范提看见他眼睛通红。最近一星期,罗日老头孤零零的一个人吃饭了,不知怎么吃的!腓列普和奥勋先生谈过话的下一天,第二次去拜访舅舅,发觉他神色大变。佛洛尔守在老人身旁,眼神好不亲热地望着他,说话极其温柔,一出假戏做得十分精彩;腓列普看见佛洛尔当他的面对舅舅如此殷勤,料想局面一定是紧急了。奚莱的策略是绝对不和腓列普冲突,当时躲在楼上。腓列普用犀利的眼光把罗日和佛洛尔打量过后,认为需要“将一军”了。
“再见了,舅舅。”他说着站起身来,做出要往外走的模样。
老头儿受着佛洛尔的假温存,觉得挺舒服,便说:“噢!别走得这么快。腓列普,跟我们一块儿吃饭吧。”
“好吧,只要你肯同我出去散步一小时。”
勃拉齐埃小姐道:“先生身体虚得很,刚才连坐车出去兜风还不愿意呢,”她一边说一边转过去朝老头儿目不转睛的瞪着,好像人家用来制服疯子的那种眼神。
腓列普抓着佛洛尔的胳膊,逼她望着自己,同样目不转睛的瞪着她,说道:
“告诉我,小姐,是不是我舅舅不可以单独和我出去散步?”
佛洛尔无话可说,只能回答:“当然可以,先生。”
“那么来吧,舅舅。——小姐,把他的手杖和帽子拿来……”
“不过他平时没有我陪是不出去的。——是不是,先生?”
“是的,腓列普,是的,我随时要她服侍……”
佛洛尔道:“还是坐车的好。”
“对,咱们坐车出去吧,”老头儿只想在他两个魔王之间做和事佬。
“舅舅,要是不和我一路走着去散步,我从此不来了;足见伊苏屯人说的不错:你是被勃拉齐埃小姐捏在手里,不得自由。”腓列普又恶狠狠的瞅着佛洛尔,说道:“我舅舅爱你吧,好得很!你不爱我舅舅吧,也在情理之中。但是你叫他受罪……那可不行!一个人想得遗产,也要靠巴结得来。——舅舅,你来么?……”
可怜的脓包愁眉苦脸,委绝不下,望望佛洛尔,望望外甥;腓列普看了说:
“啊!原来如此!好吧,舅舅,再见了。——至于你,小姐,我在此有礼了。”
他走到门口突然掉转身来,又撞见佛洛尔做着手势威吓他舅舅。
他道:“舅舅,你要愿意和我散步,过一会在大门口等我;我上奥勋先生家走一趟,只消十分钟……要是咱们俩不能一块儿出门,我会打发好多人出门的。”
腓列普说完,穿过圣·约翰广场往奥勋家去。
腓列普的告密在奥勋家引起的风波,每个读者都预料得到。早上九点,埃隆老先生带着文件上门,发现奥勋违反习惯,已经叫人在堂屋里生了火。奥勋太太也大清早穿扮好了,坐在壁炉旁边的靠椅上。孙子和外孙被关在家里,从阿陶斐纳口中听到消息,说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从上一天起就在酝酿。等到葛丽德把他们叫来,他们一看祖父母的排场大吃一惊,而且罩在他们头上的冷淡和怒气已有二十四小时之久。
奥勋老人对埃隆先生道:“你坐着,对两个十恶不赦的混蛋用不着客气。”
法朗梭阿叫道:“噢!爷爷!”
威严的老人喝道:“不许开口!你们的夜生活,你们和玛克桑斯·奚莱先生的来往,我全知道了;你们休想再在半夜一点钟上高涅德酒店去跟他相会;只要你们俩各奔前程的时候,我才许你们走出大门。嘿!你们竟弄得法里沃倾家荡产?刑事案子你们不知犯过多少次了!……”他看见巴吕克想开口,马上把他喝住:“不准说话。你们俩都欠着玛克桑斯先生的债,他六年来供给你们钱,让你们拿着去荒唐胡闹。你们先听我监护时期的账目,事情以后再谈。你们听了清账就知道是不是能玩弄我,玩弄家庭,破坏家法,泄露我家里的秘密,把这儿所说的所做的去报告给玛克桑斯·奚莱先生听……你们为了一千银洋当奸细,你们到手一万就会杀人了吧?……你们不是已经差点儿害了勃里杜太太性命么?奚莱先生明知道伤他的是法里沃,硬把凶杀的罪名罩在我的客人约瑟·勃里杜头上。那个万恶的家伙下此毒手,就因为从你们嘴里知道了阿迦德太太想在这儿住下去的原因。你们,我的孙子,我的外孙,替这样一个人做奸细!……你们竟行同土匪!……你们难道不晓得,你们的大头目开始干这一行的时候,一八○六年上就害死一个可怜的小媳妇儿?我不愿意杀人犯和强盗出在我家里,你们替我卷铺盖,到别的地方去叫人吊死吧!”
两个青年脸色雪白,一动不动,像石膏像。
吝啬鬼对公证人道:“请吧,埃隆先生。”
埃隆先生念出一份监护人的清账,鲍尼埃家两个孩子的财产,结算下来净存七万法郎,是他们母亲的陪嫁;但奥勋先生代女儿借过大宗款子,所以他代表债权人可以支配一部分外孙的产业。巴吕克应得的一半是两万法郎。
奥勋老人道:“这一下你有钱啦,你拿了自个儿去找出路吧!我的财产和你外婆的财产,她此刻意见和我完全一致,都由我做主,喜欢给谁就给谁,喜欢给阿陶斐纳就给阿陶斐纳:是的,只要我们愿意,尽可以让她攀一个贵族院议员的儿子,因为我们的全部家私将来都归她一个人。”
埃隆先生插言道:“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呢!”
奥勋太太道:“玛克桑斯·奚莱先生会补偿你的。”
奥勋先生叫道:“你帮那个下流东西去夺家私吧!……”
“请原谅!”巴吕克结结巴巴说了一句。
“请原谅,下次不敢了!”老人学着孩子的声音挖苦他。
“我要原谅了你们,你们马上去通知玛克桑斯先生,叫他防备……不成,不成,我的两位小少爷!你们将来的一举一动,我自有办法知道。你们怎么做,我怎么应付。我不拿你们一天或一个月的行为作准,而是要看几年呢!……我脚头硬,眼睛亮,身体健康。你们将来走什么路,我希望还能亲眼看到。——告诉你这个资本家,你先上巴黎蒙日诺铺子去学银钱生意。要不好好做人,你就是自讨苦吃:有人会监视你的。你的资金存在蒙日诺父子钱庄上;这儿是两张汇票。监护人的清账后面附着收据,你替我签字,解除我监护人的责任,”奥勋从埃隆手里拿过清单来递给巴吕克。
“至于你,法朗梭阿·奥勋,”老人望着自己的孙子说,“你非但无钱可拿,还欠我的钱呢。——埃隆先生,把清账念出来,他的账很清楚……非常清楚。”
宣布账目的时候屋子里寂静无声。
公证人念完了,祖父开口说:“给你六百法郎一年,你替我上博济哀念法律去。我原来给你安排了一个美好的前程;现在你得想法当律师来养活自己。——哼!小子,你们欺负了我六年!告诉你们,我,我只消一个钟点就把你们抓回来了;我跨一步好走几十里呢!”
埃隆先生挟着签过字的文件出门,葛丽德进来通报说勃里杜上校来了。奥勋太太带孙子外孙到房里去,照奥勋老人的说法,叫他们忏悔,同时看看刚才那顿训斥对他们发生什么作用。
腓列普和老头儿站在一个窗洞底下低声谈话。
奥勋先生指着罗日的屋子说:“我把你的形势细细考虑过了。我才同埃隆先生谈过。五万法郎利息的公债只能由持票人出让,或者由他的代表出让。从你来到现在,你舅舅没有在公证人那儿立过委托书,他既没有走出伊苏屯,当然不会在别的地方签。倘在本地出立委托书,我们马上会知道;倘在外地,我们一样能知道;因为委托书要登记,有人会通知埃隆先生的。因此,万一老头儿离开伊苏屯,就得派人跟着,看他上哪儿,咱们有办法打听他干些什么。”
腓列普道:“委托书虽没有签,人家可逼着要;不过我希望能拦着不让签,而且——决——计——签——不——成!”他补上这一句,因为看见舅舅站到大门口来了。他一边指给奥勋先生瞧,一边把刚才的拜访,把那么琐碎而又那么重大的事故大致讲了一遍。他道:“玛克桑斯见了我害怕,但是他要躲也躲不了。弥涅南告诉我,所有老部队出身的军官,每年在伊苏屯庆祝皇帝的加冕纪念;所以两天之内,玛克桑斯非跟我见面不可。”
“要是他十二月一日上午拿到委托书,就会搭班车上巴黎,不参加庆祝……”
“好!那就得把舅舅软禁起来;好在无论什么傻瓜,我只要眼睛一瞪就压下去了,”腓列普说着对奥勋先生杀气腾腾瞪了一眼,吓得老头儿直打哆嗦。
“他们肯让老头儿和你出去散步,准是玛克桑斯想出了什么稳赢的办法,”老吝啬鬼提醒腓列普。
腓列普答道:“法里沃暗中看着他们,而且监视的人不止他一个。西班牙人在华当附近找到我的一个老部下,从前受过我好处。没想到那个朋雅明·布台就是西班牙人的下手,西班牙人自愿拨出一匹马给朋雅明用。”
“那畜生勾引我的孙子外孙,你要把他杀了,倒是一桩功德。”
腓列普答道:“今天我一张扬,整个伊苏屯都知道六年来玛克桑斯先生夜里干的什么勾当。你们所谓的闲话自会集中在他身上。这样他精神上已经给打败了!”
腓列普刚才一走出舅舅的屋子,佛洛尔马上跑进玛克斯卧房,把强横外甥上门拜访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他。
“怎么办呢?”她问。
玛克桑斯答道:“没有用到最后一着,跟这个僵尸鬼动武之前,应当狠狠的博一下,不是翻本便是输光。让脓包和他的外甥去散步吧!”
佛洛尔嚷道:“可是那老粗绝不拐弯抹角,会把事情直说的呢。”
“你听我说啊,”玛克桑斯逼尖着喉咙回答,“你以为我没有在门外听着,盘算咱们的局势么?你去叫高涅老头备一匹马,套一辆装好板凳的大车,等着要用!限他五分钟收拾停当。你把你所有的衣服什物装上车,带着范提上华当,好像预备长住的样子安顿下来;老头儿书桌里的两万现款,你随身带走。倘若我带老头儿到华当来,你非要他签了委托书才答应回家。你们回伊苏屯,我直奔巴黎。等会约翰–雅各散步回来不见了你,会急死的,准要追你回来……那时我出来跟他说话……”
他们在家中定计,腓列普和舅舅两人手挽着手,到巴隆环城道上散步去了。
奥勋老人望着上校扶着舅舅上街,心里想:“这一下是两雄相遇,斗起来了。为了九万法郎进款你争我夺,结局如何倒很值得一看。”
腓列普对舅舅说话所用的字眼,完全听得出他在巴黎的交游,他道:“好舅舅,你喜欢那婆娘,足见你眼力好极,她长得着实标致!可是她非但不心肝肉儿的疼你,反而把你呼来喝去,当佣人看待;这还罢了;她还巴不得你呜呼哀哉,好嫁给她心爱的玛克桑斯……”
“是的,腓列普,我知道;不过我还是爱她。”
腓列普道:“好吧,我用你的嫡亲妹妹,我母亲的名字赌咒,替你把搅水女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对你百依百顺,跟那个流氓没有进门的时候一样,那混蛋根本不配当什么帝国的禁卫军……”
老头儿道:“噢!只要你做得到!……”
腓列普截住舅舅的话,说道:“事情简单得很,我替你把玛克桑斯杀了就完啦……可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罗日傻支支的望着外甥问。
“他们要的委托书,十二月三日以前你千万别签出去,要想法拖到那一天。两个混账东西只想拿了委托书,卖掉你五万利息的公债,逃到巴黎去结婚,拿你的钱去花天酒地……”
“我就怕这个啊。”罗日回答。
“不管他们对你怎么样,你的委托书一定要拖到下星期。”
“好吧;可是佛洛尔和我一说话,我心里就糊涂了。她有种眼风,叫我觉得她的一双蓝眼睛赛过极乐世界,使我身不由主,尤其她对我板了几天面孔之后。”
“这样吧:她要对你撒娇,你就答应她立委托书,只要在签字前一天通知我。那就行了。玛克桑斯休想做你的代表,除非他把我杀了。反过来,要是我杀了他,你让我代替他的位置,保管替你叫那俏婆娘说东就东,说西就西,不敢有半点儿违拗。放心,佛洛尔准会爱你!她要使你不满意,我就抽她一顿。”
“噢!那我万万受不了。打在佛洛尔身上就痛在我心上。”
“可是对付女人和对付马一样,只有这个办法。唯有这样,男人才能叫女人害怕,疼爱,尊敬。这是我告诉你的诀窍。”那时路上来了弥涅南和卡邦蒂埃,腓列普招呼道:“两位先生好;我陪舅舅散步,还调理他来着;今日之下,小辈不能不负起责任来教育老长辈。”
说话之间,双方打了招呼。
腓列普接着道:“你们瞧,我的好舅舅为了倒霉的痴情弄成这副样子。有人想抢了他的家私溜之大吉,让他瞪着眼睛发愣;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老人家看出他们的鬼把戏,就是舍不得和甜姐儿分开几天,破他们的计。”
腓列普直截了当说出他舅舅的处境。
临了他说:“事情很清楚,要救出我舅舅来没有第二个办法:不是勃里杜上校送奚莱少校的命,就是奚莱少校送勃里杜上校的命。咱们后天庆祝皇帝的加冕节;请你们把聚餐的席位安排一下,让我坐在奚莱少校对面。决斗的时候还希望两位赏脸做我的证人。”
弥涅南道:“到时推你做主席,我们俩坐在你旁边。再推玛克斯做副主席,他就坐在你对面了。”
卡邦蒂埃道:“那小子一定叫卜丹少校和勒那上尉做见证。城里尽管说玛克斯半夜三更横行不法,两个老实人以前做过他副手,这一回还是会帮他的……”
腓列普道:“舅舅,你瞧,水慢慢烧开啦;所以十二月三日以前你绝不可签字;到十二月四日你就自由了,幸福了,佛洛尔会疼你了,也没有太上皇压在你头上了。”
老头儿听着吓坏了,说道:“外甥,你不知道玛克斯的厉害呢。他在决斗中杀过九个人。”
“不错,但是那几回决斗不是要夺十万法郎一年进款的家私。”腓列普回答。
“一个人心虚就会手软。”弥涅南一本正经的说。
腓列普又道:“不消几天,只要搅水女人的悲伤过去了,你和她就如鱼得水。不用说,她会满地打滚,呼天喊地,哭得像个泪人儿;可是……你耐着点儿就是了。”
两个军官都支持腓列普的论点,尽量给罗日打气;他们一块儿散步了两小时左右。末了腓列普送舅舅回家,又最后嘱咐几句:
“你凡事不同我商量不要决定。我识得女人的脾气;我养过一个女的,花的钱比你在佛洛尔身上花的还要多!……我学会了从今以后怎样对付女性。女人是品质恶劣的小孩儿,比男人低一等的动物,非叫她们害怕不可;让这种畜生来管辖我们就糟糕了。”
老头儿回到家里大概是午后两点钟,科斯基一边开门一边哭,至少是按照玛克桑斯的吩咐装哭。
约翰–雅各问道:“什么事啊?”
“哎啊!先生,太太带着范提走了!”
“走……了?”老头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个打击太厉害了,罗日一屁股坐在楼梯的踏级上。过了一会,站起来瞧瞧堂屋,瞧瞧厨房,走到自己房里,把每间屋都走遍了,又回进堂屋,倒在靠椅上簌落落的直掉眼泪。
“她在哪儿呢?”他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叫。“她在哪儿呢?玛克斯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科斯基回答,“少校一句话没说就出去了。”
奚莱老谋深算,认为需要上街溜达一会。让老头儿一个人伤心绝望,他被佛洛尔遗弃的痛苦就更尖锐,等会儿也就更听话。但他既然六神无主,就得防腓列普跑来帮他;所以玛克斯吩咐科斯基对来客一律挡驾。佛洛尔不在了,老人变成脱缰之马,情形是非常危险的。
玛克桑斯·奚莱在城里信步走去,许多在上一天还争着过来和他握手的人,见了他都回避了。反对他的空气正在各方面酝酿,个个人都在谈论逍遥团干的好事。约瑟·勃里杜的被捕如今真相大白,玛克斯马上名誉扫地;他的生活和他的行事一天之内显了原形。奚莱看见卜丹少校憋着一肚子火气正在找他。
“卜丹,你怎么啦?”
“地方上把禁卫军说得一塌糊涂!……老百姓都在糟蹋你,我心里难过死了。”
“他们怪怨我什么呢?”玛克斯问。
“怨你夜里跟他们捣乱。”
“难道随便玩玩也不作兴么?……”
卜丹道:“不理他就是了。”
有些军官遇到镇长抗议,回答说:“大惊小怪干什么!烧了镇,赔你就是了!”卜丹便是这一等人,他听见逍遥团的捣乱全不在意。
奚莱道:“那么还有什么呢?”
“禁卫军跟禁卫军拼!我才痛心呢。布尔乔亚和你作对都是勃里杜挑起来的。禁卫军自个儿火并!……这怎么行!玛克斯,你不能退缩,非跟勃里杜见个高低不可。我恨不得跟那个流氓寻事,把他干掉;那么老百姓就不会看见禁卫军火并了。打仗的时候我没有话说,两个禁卫军吵起来,打一架,平常得很,也没有老百姓在旁取笑。哼,我才不信那混蛋进过禁卫军呢。真正的禁卫军绝不在布尔乔亚前面反对另外一个禁卫军!哼!没想到禁卫军被人笑话,而且在一向受到尊重的伊苏屯!……”
玛克斯道:“得啦,卜丹,你别急。不过庆祝加冕节的聚餐,我还是不能参加……”
卜丹截住朋友的话,嚷道:“你后天不上拉克洛阿饭店?……难道你愿意被人当作胆怯,躲着勃里杜么?不行,不行!禁卫军里的步兵不能见了禁卫军里的骑兵退缩。你把事情另作安排,还是到场的好!……”
玛克斯道:“又要我干掉一个!行,我想我可以到场,事情照样办好。”他心里想:“对了,委托书还是不要写我的名字;正如埃隆老头说的,不能让侵占的痕迹太显露。”
这头狮子被腓列普的绊马索缠住了,暗暗咬牙切齿;路上遇到人,他都掉过头去,打维拉德环城道走回家,私忖道:
“决斗之前,公债已经到手。即使我死了,这笔钱也不会给腓列普拿去。公债将来用佛洛尔的户名。我叫她直奔巴黎,她要愿意,大可嫁一个帝政时代的穷元帅的儿子。委托书写巴吕克的名字,再要巴吕克照我的意思把公债过户。”
说句公道话,玛克斯心情越激动,念头越多,面上越镇静。做大将的各种才具,从来没有这样完美的集中在一个军人身上。拿破仑的规模宏大的事业极需要这等人,玛克斯要不中途被俘,误了前程,一定是皇帝的得力助手。他闯进堂屋,罗日做了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剧的牺牲品,在那里哭个不休;玛克斯问罗日为何伤心,自己装作莫名其妙,什么都不知道,听到佛洛尔出走大吃一惊,表演得像真的一样。他盘问科斯基,想找出一些线索来了解这个奇怪的旅行究竟有什么目的。
科斯基道:“太太是这样说的,要我告诉先生,她在书桌里拿了两万法郎现金,认为她在这儿当差当了十二年,先生不会不给她这笔工钱的。”
罗日道:“工钱?”
科斯基道:“是这样说的。她走的时候告诉范提:哼!我再也不回来了!——范提舍不得先生,劝太太别走。太太说:不成,不成!他对我毫无情分,让他外甥糟蹋我,不当我人看待!——她一边说一边哭……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玛克桑斯冷眼觑着老头儿;老头儿叫道:“嘿!腓列普才不在我心上呢!佛洛尔在哪儿呢?怎么打听出来呢?”
玛克桑斯冷冷的答道:“你样样听腓列普的主意,他会帮你忙的。”
“腓列普!”老人道,“他对那个小可怜儿有什么力量?……我的好玛克斯,只有你能找到她,她会跟你来的,你替我把她带回家……”
“我不愿意跟勃里杜先生作对。”
罗日叫道:“噢!你还顾虑,他可对我说要杀死你呢。”
奚莱笑道:“好!咱们走着瞧吧。”
“朋友,你去找佛洛尔,说我样样依她就是了。”
于是玛克桑斯吩咐科斯基:“城里总该有人看见她走过;你先开晚饭,把菜一齐端在桌上;你去一路打听,我们吃到饭后点心,你准可以回来报告勃拉齐埃小姐往哪一条路走的。”
可怜的老人哼哼唧唧,像小孩儿不见了奶妈一样,听玛克斯下过命令,暂时安静下来。罗日原来痛恨玛克斯,当他是祸根,此刻又觉得他是天使了。像罗日对佛洛尔那样的痴情就像小孩子的行径。六点钟,波兰人虚应故事,在城里踱了一转回家,报告搅水女人走的是去华当的路。
科斯基说:“太太明明是回家乡去了。”
“你愿不愿意今晚就赶到华当?”玛克斯问老头儿。“路是不好走,可是科斯基赶车很有本领。你今晚八点钟讲和,不是比等到明天上午更好么?”
罗日道:“好,走吧!”
玛克斯吩咐科斯基:“你悄悄的套车;要顾着先生面子,别让城里人知道这些笑话。”他又咬着科斯基的耳朵说:“替我备起马来,我先走一步。”
奥勋先生已经把勃拉齐埃出走的消息通知腓列普,腓列普正在弥涅南家吃晚饭,立刻起身赶到圣·约翰广场;他猜出对方的战术是什么用意。腓列普想进舅舅屋子,科斯基从二楼窗口回答说先生不见客。
腓列普看见法里沃在大那兰德上闲逛,过去对他说:“法里沃,叫朋雅明骑着马来,我急于要知道我舅舅和玛克桑斯干些什么。”
法里沃原在监视罗日家中的动静,说道:“他们牵出马来预备套小轿车了。”
腓列普道:“如果他们上华当,你多找一匹马,带着朋雅明到弥涅南先生家等我。”
奥勋先生看到腓列普和法里沃两人在广场上,不由得走出屋子问:“你打算怎么办?”
“亲爱的奥勋先生,做将军的本领不但要仔细观察敌人的行动,还得从行动上猜到他的用意,在敌人突然改变步骤的时候随机应变,更动计划。倘若舅舅和玛克桑斯一同坐车出门,那一定是往华当去;玛克桑斯答应帮他劝佛洛尔回来;佛洛尔原是采用维琪尔将军的策略:逃到柳树荫下,故意要人发觉。要是这样,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不过我还有一夜工夫可以想办法,舅舅总不能在夜里十点钟签委托书,公证人都睡觉了。倘若玛克斯走在我舅舅之前去指导佛洛尔,那小子就完了。这一着对玛克斯也是必要的,他很可能采取的,因为我知道他们还另外套一匹马。你等着瞧吧,赌起遗产来,咱们这批老兵是怎么翻本的……赌到最后一局,我用得着助手,我要回弥涅南家去和我朋友卡邦蒂埃谈一谈。”
腓列普跟奥勋先生拉了拉手,走下小那兰德往弥涅南家去了。过了十分钟,奥勋先生看见玛克桑斯骑着马飞奔而去。老人愈来愈好奇,站在堂屋的窗下等破旧的小轿车出来,不久果然出来了。约翰–雅各急不及待,玛克桑斯走了二十分钟,他就跟着动身。科斯基准是奉着他真正的主人之命,慢吞吞的赶着车,至少在城里的一段。
奥勋心上想:“万一他们上巴黎去,事情就没希望了。”
那时有个罗马城关的小孩儿,上奥勋先生家给巴吕克送来一封信。老人的孙子外孙从早起就失魂落魄,自动守在家里。他们对前途左思右想,觉得无论如何非笼络两个老长辈不可。巴吕克心里明白,自己的祖父母对外公奥勋言听计从;倘若他的行为叫老人们把希望转到阿陶斐纳身上,像早上那种威吓的说法替她攀一头好亲事,那么奥勋先生竟会叫鲍尼希家把产业传给孙女的。巴吕克比法朗梭阿更有身家,担的风险更大,所以只能完全屈服,只要求替他还掉玛克斯的债。至于法朗梭阿,他的命运完全操在祖父手里;根据监护人的清账,他还倒欠祖父的钱,日后只能指望祖父给他一笔财产。两个青年为了利害关系不得不赌神发咒,表示悔过。欠玛克桑斯的债,外婆叫他们不必担忧。
她说:“你们做了荒唐事儿,以后应当安分守己,补赎罪过;外公的气会平下去的。”
因此,法朗梭阿挨在巴吕克身边看了信,咬着他耳朵说:
“问爷爷去讨主意吧。”
“你瞧,”巴吕克把信拿去递给外公。
“你念出来吧,我身边没带眼镜。”
亲爱的朋友:
我托你做罗日先生的全权代表;目前形势危急,希望你帮忙,能够接受。明天早上九点你赶到华当,我要派你上巴黎去。放心,我会给你旅费,我也会马上到巴黎去找你的。十二月三日我恐怕要离开伊苏屯。再见了;我相信你会顾到交情,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玛克桑斯。
奥勋先生叫道:“谢天谢地!脓包的遗产到底没有落入那些魔鬼手里。”
奥勋太太道:“既然你这么说,想必是可靠的了。我真感谢上帝,他一定是接受了我的祷告。可见恶人得势终究不会长的。”
老人吩咐巴吕克道:“你尽管上华当去做罗日先生的代表。他们要你把五万利息的公债过户给勃拉齐埃小姐。你也尽管答应去巴黎,可是在奥莱昂停下来等我的信,不让人家知道你的住址。你在巴尼埃城关最末一家客栈下宿,不管是不是赶车的住的小客店……”
法朗梭阿听见大那兰德那一头传来车马的声音,奔往窗口张望,叫道:“啊!又出了新鲜事啦:罗日老头和腓列普·勃里杜先生坐着轿车回来了,朋雅明和卡邦蒂埃先生骑着马在后面跟着!……”
奥勋先生道:“让我过去瞧瞧。”他一心想看热闹,把别的顾虑都忘了。
奥勋发现罗日老头正在房里照着外甥的口述写下面这样一封信:
小姐:
如果你不见信即回,你的行事就表示你忘恩负义,我将要取消那份优待你的遗嘱,把财产给我的外甥腓列普。你也应该明白奚莱先生既然与你同在华当,他以后就不能再住我家。我托卡邦蒂埃上尉面交此信,希望你能听他的劝告,他和你说的话等于我说的。
约翰–雅各·罗日
腓列普用挖苦的口气告诉奥勋:“我和卡邦蒂埃先生碰到我舅舅,他糊里糊涂想到华当去找勃拉齐埃小姐和奚莱少校。我解释给舅舅听,这样办等于闭着眼睛自投罗网。只要签了委托书,让那婆娘把五万利息的公债过到她自己名下,舅舅不是立刻被他一脚踢开了么?如今写这封信去,还怕逃出去的美人儿今夜不赶回家来?……奚莱先生住在这儿,太不成体统了;舅舅要是让我代替奚莱的位置,保管叫勃拉齐埃小姐一辈子软得像根柳条……你说对不对?……舅舅倒还哭哭啼啼抱怨呢!”
奥勋先生道:“我的邻居,你要家里太平,这是最好的办法。倘使你肯听我的话,只消把你的遗嘱取消,勃拉齐埃小姐对你就会和开头几年一样。”
老人哭着说:“不会的,我给她受了罪,她不会原谅我,不会再爱我了。”
腓列普道:“会爱你的,而且爱得很呢,我向你担保。”
奥勋道:“哎,你还不睁开眼睛来么?人家就想卷了你的钱溜之大吉……”
脓包叫道:“啊!……要是真的话!……”
老奥勋道:“好,我有一封玛克桑斯写给我外孙巴吕克的信,你念吧。”
罗日一边哭一边念,卡邦蒂埃听着嚷道:“太可怕了!”
腓列普道:“舅舅,事情还不明白么?听我的话,你把钱抓在手里,她为了钱就会疼你……就是说一半真心一半勉强的爱你。”
“她太爱玛克桑斯了,她要离开我的,”老头儿表示害怕得厉害。
“可是舅舅,玛克桑斯和我两个,后天必有一个从此不在伊苏屯地面上出现……”
老头儿说:“那么好吧,卡邦蒂埃先生,既然你答应带她回家,你就去吧!你是君子人,你认为应当代我说的话,都对她去说吧……”
腓列普道:“卡邦蒂埃先生会悄悄的告诉她,我预备到巴黎找个姑娘来,又年轻,又漂亮,那婆娘听了就服服帖帖赶回家了!”
卡邦蒂埃亲自赶着破轿车出发;朋雅明骑马跟着,因为科斯基不见了。虽然两个军人拿着告他一状和敲破他饭碗的话吓过他一阵,波兰人仍旧租着一匹马逃往华当,把遭到拦截的事去报告玛克桑斯和佛洛尔。卡邦蒂埃不愿意传过信再和搅水女人同车,预备骑朋雅明的马回来。
腓列普知道科斯基溜了,就吩咐朋雅明:“今晚你在这儿接波兰人的差事。等会你不要给佛洛尔发觉,偷偷爬在轿车背后,和她同时赶回家。”
腓列普又道:“奥勋老头,事情有了眉目了。后天的聚餐才热闹呢。”
老吝啬鬼问:“你打算住在这儿么?”
“我才吩咐法里沃把我行李搬来。我住在奚莱少校对面的房间里,舅舅答应了。”
老头儿心中好不惊慌,问道:“这许多事情结局怎么样呢?”
奥勋答道:“结局是四小时以内佛洛尔·勃拉齐埃小姐回到这儿,像祭坛上的羔羊一般和顺。”
“但愿如此!”老头儿抹着眼泪说。
腓列普道:“现在是七点,你的宝贝大概十一点半可以到了。家里没有了奚莱,你还不像教皇一般快活么?”他又凑着奥勋先生的耳朵说:“要是你愿意看见我成功,不妨在这儿等狐狸精回来,你还能帮助我劝老头儿拿定主意。然后咱们俩叫搅水小姐明白究竟怎样才对她真正有利。”
奥勋先生觉得此话不错,便陪着腓列普;可是两人也不得空闲,罗日老头只顾像小孩子般哼哼嗐嗐,只要听了腓列普说到十来遍的理由才安静一下:
“舅舅,只要佛洛尔回来,而且对你亲亲热热,就证明我的办法不错。你既受着疼爱,又保住了公债,从今以后照我的主意办事,保你赛过登天一样。”
十一点半,大那兰德上传来小轿车的声音,问题在于来的是空车还是坐着人。罗日的脸色急得要命,一看见车子掉头预备进屋,车厢里有两个妇女,立刻露出欣喜若狂的样子。
腓列普一面扶佛洛尔下车一面说:“科斯基,你不用侍候罗日先生了,今晚不能睡在这儿,把你的东西收拾起来。你的位置由朋雅明接下去。”
佛洛尔含讥带讽的问:“你是主人么?”
“只等你批准,”腓列普说着,一只手像钳子一般抓住了佛洛尔的手,“过来,咱们两个也得把心事像搅水似的搅他一下。”
佛洛尔愣住了,腓列普带她走了几步,站在圣·约翰广场上。
“我的美人儿,后天奚莱要被这条胳膊送回老家去了,”他伸着右臂说,“要不然就是他来送我的命。万一我死了,你就在我可怜的脓包舅舅身边当家做主:算你运气!要是我活下去,那你就得安安分分,第一要使我舅舅开心快活。否则的话,我在巴黎认识一些搅水女人,不是我估低你,长得比你还俏,因为只有十七岁。她们会叫我舅舅快活,而且是站在我这边的。所以你今天晚上就得好好服侍主人,老头儿明天要不像小雀子一样高兴,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你仔细听着!要杀死一个男人而官厅不来干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和他决斗;但是我有三种办法干掉一个女人。就是这句话,我的小宝贝!”
佛洛尔一边听着一边像发烧似的直打哆嗦。
“你要杀掉玛克斯么?……”她借着月光望着腓列普问。
“赶快去吧,我舅舅出来了……”
不管奥勋先生怎么劝说,罗日老头还是摸到街上来牵佛洛尔的手,有如守财奴见了自己的金银宝贝。他回进屋子,带佛洛尔进房,不出来了。
朋雅明对波兰人道:“今儿是纪念圣·朗倍,谁离开岗位,谁敲破饭碗。”
“等我主人回来叫你们一个都开不得口,”科斯基说着,上驿车旅馆投奔玛克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