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应当说一说圣·约翰广场上的情妇怎么会有搅水女人的绰号,怎么能在罗日府上当家做主。
约翰–雅各和勃里杜太太的父亲罗日医生,老来发觉儿子一无所用,便把他管得很紧,满以为刻板的生活也能代替人生的智慧。这个办法不知不觉把儿子训练得依头顺脑,一朝落在霸道的人手里,只会让人家牵着鼻子走。
有一天,狡猾而无行的老头儿出诊回来,路过蒂伏里林荫道,看见草原边上有个美貌出众的小姑娘。草原上小溪回绕,从伊苏屯高处望下来,好比一件绿衣衫上钉着银色的缎带。孩子听见马蹄声,在小溪中抬起身子。医生冷不防看到水仙一般的女孩子,长相竟像画家意想中最美的童贞女。当地的人,罗日老头没有一个不认识,可从来没见过这绝色的美女。孩子几乎光着身子,一条短裙全是破洞和碎片,蹩脚呢料的花色一条白一条黄。头上用柳条系着一张硬纸当凉帽。画满笔画和圆圈的习字纸底下,盘的辫子用木梳卡着,美丽的淡黄头发会叫卖弄风情的女人看了羡慕。好看的胸部皮色乌油油的,破头巾改成的披肩勉强遮着脖子,晒黑的皮肤底下露出几处白肉。裙子从大腿中间撩上去,用大别针扣在腰里,活像游泳裤。透过溪水看得见的腿和脚,跟中世纪雕像上的一样细气。迷人的身体晒着阳光有股暗红的色调,别有风韵。脖子和胸脯有资格披上开司棉和绸缎。蓝眼睛,长睫毛,那眼神给诗人或画家看了准会拜倒在地。医生凭着他的解剖学知识,知道女孩子的身段一定美不可言,要是这可爱的模特儿给田里的劳动毁了,对艺术确是极大的损失。
七十岁的老医生问道:“孩子,你是哪里人?我从来没见过你。”
这一幕发生在一七九九年九月。
孩子回答:“我是华当人。”
隔开两百步,在溪水上游,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听见城里人的声音,抬起头来叫道:
“佛洛尔,你怎么的?讲起话来,不搅水了!货色走掉啦!”
医生不理会那人的打岔,接着问:“你从华当到这儿来干什么?”
“替我这个勃拉齐埃叔叔搅水啊。”
搅水是贝利一带的土话,把动作形容得很生动,就是用一根粗大的树干,上面的枝条编成网拍那样,放在水里乱搅。大虾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吓昏了,往上游乱窜;钓虾的隔着相当距离放好笼子,等惊慌失措的大虾自投罗网。佛洛尔·勃拉齐埃手里拿着搅水棒,天真烂漫,可爱得很。
“你叔叔到这儿来钓大虾,有没有许可证?”
勃拉齐埃站在老地方叫道:“咱们现在不是共和政府,全国统一的么?”
“不是共和政府,是执政府,”医生回答,“我不晓得哪一条法律准许华当人到伊苏屯地界上来打鱼。——孩子,你还有娘么?”
“没有了,先生;我爹在布日救济院里;他在田里做活,头上晒着太阳,先是中暑,后来变了神经病……”
“你挣多少钱?”
“搅水的季节五个铜子一天,我搅水一直搅到勃兰纳河。收割的时候在田里拾麦子。冬天是纺纱……”
“你大概有十二岁了吧?”
“是的,先生。”
“你愿不愿意跟我去?我给你吃的好,穿的好,给你漂亮鞋子……”
叔叔勃拉齐埃向着医生和侄女走过来,说道:“不行,不行,侄女得跟着我;我在上帝面前众人面前答应抚养她的。你知道,我是她的监护人呢!”
谁见了勃拉齐埃叔叔都不免要笑出来,医生却一本正经,忍着笑容。监护人戴一顶乡下人的帽子,日晒雨淋,破得像一张虫蛀的菜叶,碎片用白线连着。帽子下面露出一张又黑又瘦的脸:嘴巴,眼睛,鼻子,看上去只是四个黑点。破烂的上衣像一块地毯,裤子是做抹布用的料子。
医生道:“我是罗日医生,住在圣·约翰广场。既然你是孩子的监护人,就带她上我家里去;你们俩都不会白跑的……”
医生不等那人回答,把马狠狠踢了一下,径奔伊苏屯,相信勃拉齐埃准会带着漂亮的搅水姑娘上门。果然,他正要上桌吃晚饭,厨娘通报说勃拉齐埃公民和勃拉齐埃女公民来了。
医生对他们俩说了声:“请坐。”
佛洛尔和她的监护人照旧赤着脚,瞪着眼睛瞧着医生的堂屋,呆住了。原因是这样的:
圣·约翰广场是一个很窄的长方形,栽着几株瘦骨伶仃的白杨。罗日医生从台戈安家承继得来的屋子,坐落在广场中部。这一带的房屋比别处建筑讲究,台戈安的一所尤其漂亮。屋子正在奥勋家对面,二层楼上临街开着三个窗洞;从底层的大门进去,先是一个院子,院子尽头有个花园。大门的环洞底下,一扇侧门通往一间极宽敞的堂屋,临街有两扇窗。堂屋后面是厨房,中间隔着通二楼和阁楼的楼梯。厨房拐角上盖着一间柴房,一个洗衣服的棚子,一个车间,一个容得下两匹马的马房;这些偏屋上面还有小阁楼,堆着燕麦,饲料,干草;医生的男佣人也睡在那里。
乡下姑娘和她叔叔看得出神的堂屋,四周都有灰色的护壁板,完全是路易十五时代的雕工。漂亮的云石壁炉架嵌着一面大镜子,四面镶上金漆雕花的边;佛洛尔对着镜子照个不停。护壁板上东一处西一处挂着几幅画,都是台沃斯,伊苏屯,圣·奚达斯,拉·泼莱,希萨·勃诺阿,圣·舒尔比斯,布日各处男女修道院的遗物;当初我们慷慨的国王和善男信女,对那些机构捐过不知多少贵重的东西和文艺复兴期最优秀的作品。台戈安老夫妇保存下来而传给罗日的图画,有阿尔巴纳的《圣家庭》,陶米尼甘的《圣·奚罗姆》,乔伐尼·贝利尼的《基督头像》,雷沃那·达·芬奇的《圣母像》,铁相的《耶稣背十字架》,——这幅画是勃拉勃尔侯爵的旧藏,勃拉勃尔是被围之后,在路易十三治下砍头的。还有保尔·凡罗纳士的《拉萨尔》,“热那亚教士”的《童贞女的婚礼》,卢本斯替教堂画的两幅画,一幅班鲁琴,那是拉斐尔临的或者是班鲁琴自己的复制品;最后还有两幅高雷琪奥和一幅安特莱·但尔·沙多。台戈安在各处教堂的三百件画里挑出这些宝物,并非知道作品的价值,而是看保存的新旧。好几幅画不但框子雕刻精工,而且还配着玻璃。台戈安看见框子美丽,又装着玻璃,以为作品必定贵重,才把画保留下来。堂屋里颇有些精致的家具,现在大家认为了不起,在当时的伊苏屯却毫无价值。壁炉架上放一对华丽的六根梗子的白银烛台,烛台之间的座钟古色古香,已经有后来蒲勒的风格。橡木雕花的大靠椅,毛线编的坐垫全部出于有身份而热心宗教的妇女之手,现在市价一定很高,因为每张椅上都雕有纹章和冠冕。两个窗洞之间摆着一只从某个古堡流出来的半桌,十分华丽,云石桌面上供一只极大的中国花盆,医生用来放烟草。医生,医生的儿子,厨娘,男当差,没有一个人知道爱惜这些宝物。做工极精的壁炉肚子,金漆嵌线还配上灰绿色的条子,大家却往里面随便吐痰。一盏富丽堂皇的吊烛台,一半是水晶的,一半是瓷器烧成的花,跟天花板一样布满黑点,可见苍蝇的猖獗。台戈安夫妇挂在窗上的织锦幔子,原是从什么收入丰厚的修道院院长床上扯下来的。门的左首,当作碗橱用的雕花柜值到好几千法郎。
医生吩咐厨娘:“芳希德,拿两个杯子来!……再来一些好酒。”
贝利出身的胖老妈子芳希德,在高涅德以前出名是伊苏屯手段最好的厨娘,急急忙忙赶来侍候,那种殷勤既显出医生平日的威势,也显出厨娘的好奇。
医生给勃拉齐埃一边斟酒一边问:“你那里一个阿尔邦的葡萄园值多少钱?”
“一百银洋……”
“你要肯把侄女留在这儿当差,我出三百法郎工钱。你是监护人,三百法郎归你拿……”
“可是每年都归我拿?……”勃拉齐埃眼睛睁得像衬碟那么大。
医生回答说:“这是你的良心问题,你自己决定吧。孩子是孤儿,到十八岁为止,佛洛尔不能过问她的收入。”
叔叔道:“她现在快满十二岁,到十八岁等于六个阿尔邦的葡萄园。噢!她乖得很呢,和顺得像绵羊一样,身体长得好,手脚又灵活,又听话……这好娃娃,我可怜的哥哥看着她就眼睛舒服!”
医生道:“我先付一年。”
叔叔道:“我看哪,还是先付两年,那我就把她留下了。她在你这儿比在家里好,我老婆讨厌她,打她……只有我护着她,这孩子太好了,真是一张白纸,像刚出世的小娃娃一样。”
医生听了最后一句,注意到一张白纸的话,对勃拉齐埃叔叔做个手势,同他走往院子,又从院子走往花园。堂屋的桌上已经摆着饭菜。搅水姑娘被芳希德和约翰–雅各盘问之下,把遇到医生的经过很天真的说了一遍。
勃拉齐埃叔叔回进屋子,亲着佛洛尔的额角说:“好吧,小宝贝,再见了!我安放你在这位好心的大善士家里,让你享福。你得听从先生像听从我一样……乖乖的做个好孩子,先生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医生吩咐芳希德:“把我房间上面的屋子收拾起来,小佛洛尔今晚就睡在那里,——唔,她的名字起得真不错。明天咱们叫鞋匠跟裁缝来。你马上添一副刀叉,让她陪我们吃饭。”
当晚伊苏屯城里议论纷纷,只谈着罗日医生家来了个搅水姑娘的事。在一个嘴皮刻薄的地方,勃拉齐埃小姐从此背上那个绰号,不管在她得势的时期,还是在得势以前或以后。
没有问题,医生对佛洛尔存心学路易十五供养罗芒小姐的榜样,小规模的来一下;可惜他迟了一步;当时路易十五还年轻,而医生已经到了晚年。可爱的搅水姑娘从十二到十四岁一路享福。她穿扮整齐,衣衫比伊苏屯最有钱的小姐还讲究,身上挂着金表,戴着首饰,那是医生为鼓励她读书而给她的,因为她还有一个老师教她认字,写字,做算术。无奈佛洛尔过惯乡下人的半野蛮生活,觉得读书是做苦工,厌恶透顶,医生只得适可而止。他把孩子刮垢磨光,教育栽培,花的工夫着实动人,因为大家觉得他不可能再有风流韵事;但关于医生的用心,咭咭聒聒的布尔乔亚仍有各种不同的说数,其实那些闲话正如关于玛克斯和阿迦德出身的谣言一样,与事实完全不符。
小城市里一有事情,必然引起各式各种推想和彼此矛盾的解释,群众听了不容易辨明真相。内地人好比从前蒂勒黎花园中小普罗望斯的政客,对样样事情都要来一套注解,结果自以为无所不知。但每个人只关心他在事情中喜欢的一面;他看到这一面的真相,指出这真相,认为只有他的说法正确。所以小城市的生活尽管毫无隐蔽,刺探的风气很盛,真相往往暧昧不明;要水落石出,必须等事过境迁,真相变得无关重要的时候,或者像史家和优秀人士那样取着不偏不倚的态度,站在高处观察。
搅水姑娘来了两年,有人说:“老猢狲活到这把年纪,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还能有什么作为?”
有人听了这话回答:“你说得不错,他作乐的日子早已过去了。”
另外一个聪明人说:“朋友,你要知道医生看着儿子这么颟顸气坏了,又始终恨他的女儿阿迦德;也许为了这个僵局,他这两年才安分守己,打算将来和搅水姑娘结婚,说不定会生一个白白胖胖像玛克斯一样活剥鲜跳的漂亮儿子。”
“算了吧!一七七○到一七八七,罗日和罗斯多过的什么生活,还能在七十二岁上生育吗?那老贼看过《旧约》,哪怕仅仅用医生的眼光看,也知道大卫王老来怎么取暖……告诉你,先生,就是这么回事。”
有的人特别喜欢往坏处想,说道:“有人说勃拉齐埃在华当喝醉了酒,自以为敲了医生一笔竹杠,得意得很呢。”
“哎啊,朋友,难道伊苏屯说的还不多么?”
一八○○至一八○五,医生五年工夫栽培佛洛尔,只有乐趣,没有受到路易十五那样的烦恼,因为据说罗芒小姐野心不小,主意很多。搅水姑娘拿她在叔叔家过的日子和医生家的一比,只觉得称心受用,当然像东方的奴隶一般事事听从主人。写牧歌的作家或者做慈善事业的先生们听了别生气,乡下人不大知道有某些道德;他们的顾虑纯粹从利益出发,而不是由于懂得善恶美丑。他们从小到大只看见贫穷,饥寒和终年不断的劳苦,觉得只要能跳出饥饿和苦役的地狱,什么手段都使得,尤其是法律所不禁的那一些。即有例外,也为数极少。从社会的角度看,总是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而且要从教育开始。因此方圆几十里内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羡慕搅水姑娘,虽则她的行事为宗教所不容。佛洛尔生于一七八七,长大的时候正逢着一七九三到一七九八,风俗极端败坏的一段时间:乡下没有教士,没有礼拜,没有神坛,没有宗教仪式,所谓结婚不过是合法的交配,革命党的宣传深入人心,尤其在伊苏屯这样一个有造反传统的地方。一八○二年,迦特力教的仪式只是勉强恢复。拿破仑很难找到教士。直到一八○六,法国许多小教堂还无人主持;经过屠杀和剧烈的清洗以后,教会要重新集合人马是很慢的。可见在一八○二年代,无论凭哪一点来说,我们都不能责备佛洛尔,除非她的良心。而在勃拉齐埃的侄女身上,良心的力量又怎么敌得过利益呢?
即使根据各种事实可以说医生为年龄所限,不能侵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搅水姑娘仍免不了淫荡的名声。但医生临死前两年对她不再照顾,态度还不仅仅是冷淡;有些人认为这便是女孩子清白的证据。
罗日老头医死的人不算少,当然料得到自己的末日。他装着百科全书派哲学家的态度躺在床上等死,公证人劝他给搅水姑娘一些好处,那时她已经十七岁了。
罗日回答说:“那么让她恢复自由吧。”
这句话活活显出老头儿的为人,他回答人家的时候连对方的职业也得找机会挖苦一下。医生惯于用聪明机智遮盖他的坏事,而地方上竟会因之加以原谅;大家觉得聪明机智永远是不错的,尤其在用来保护个人利益的场合。在公证人看来,医生的回答表示他的风流计划受着身体限止而怨恨,因为力不从心而恼羞成怒,拿无辜的对象出气。医生的固执大致证实了这个意见;他一个钱都不给搅水姑娘,公证人第二次又劝他,他苦笑着答道:“她那份儿漂亮就是一笔大大的财产!”
医生死后,佛洛尔很伤心,约翰–雅各·罗日可一点不难过。老头儿对儿子太坏了,尤其在他成年的时期,而约翰–雅各在一七九一年上就成年的。相反,老人倒是让一个乡下小姑娘日子过得挺快活;在乡下人心目中,理想的幸福原不过是物质的享受。医生下葬以后,芳希德问佛洛尔:“先生不在了,你怎么办呢?”约翰–雅各却是眼睛发出亮光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生气,似乎他心中有着一个念头,有着一种感情。
芳希德正在收拾饭桌,约翰–雅各对她说:“你走开。”
十七岁的佛洛尔,身段和脸相都还细气,这点儿凸出的美就是医生为之心醉而上流社会的妇女懂得保存的,在乡下妇女身上却像野花一般容易萎谢。所有漂亮的农村姑娘只要不忍饥挨饿,不在田里晒着太阳干活,几乎都会变成胖子;佛洛尔已经有此倾向。她胸部丰满,又白又肥的肩膀显出别的部分也很有肉,跟已经叠着肉裥的脖子配在一起很调和;但面部四周的线条仍旧精炼,下巴还细腻。
“佛洛尔,你在这里住惯了吧?”约翰–雅各声音很紧张。
“是的,约翰先生……”
约翰–雅各到了吐露爱情的关头,忽然想起入土不久的亡人,舌头调动不来了,他私忖父亲对女孩子究竟照顾到什么程度。佛洛尔眼睛望着新主人,想不到他会那么老实,只等约翰–雅各把话说下去;约翰–雅各却一声不出,弄得佛洛尔莫名其妙,走开了。不管搅水姑娘从医生那儿受的什么教育,她还要过相当时间才弄明白约翰–雅各的性格。现在我把这一段经过大概说一说。
父亲去世的时节,约翰–雅各三十七岁,他的胆小和事事听命的程度完全像十一二岁的孩子。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一生,都可用胆怯来解释。有人不承认有这种性格,不相信我这个故事;其实这情形很普通,到处都有,便是王亲国戚也难免:索菲·道斯被最后一个公台亲王看中的时候,她的遭遇比搅水姑娘还要难堪。
胆怯有两种:一种是思想方面的,一种是神经方面的;一种是肉体的胆怯,一种是精神的胆怯;两者各不相关。身体可以吓得发抖而精神仍旧很镇静,勇敢;反过来也一样。这一点可以说明许多精神上的怪现象。兼有两种胆怯的人一辈子都是废料,我们通常称之为“脓包”。在这等脓包身上,往往有极好的品质受着压制不得发展。某些在出神入定中过生活的修士,恐怕就是这双重的残废造成的。肉体上和精神上的这种畸形状态,可能由某些尚未发现的缺陷造成,也可能由器官和心灵的完美造成。
约翰–雅各的胆怯是由于器官有些麻痹,经过一个大教育家或者像台北兰一流的外科医生之手,可能治好。他的情欲像白痴的一样,力量非常充沛,活跃,这两点正是他的智力所欠缺的,虽然他还不至于应付不了日常生活。他缺乏一般青年对爱情的理想,只有一股强烈的欲望增加他的胆怯。他从来不敢追求伊苏屯的女人。而像他那种青年,中等身材,一举一动怕羞得厉害,表情难看,相貌平常,即使没有凹陷的线条和苍白的皮色使他显得未老先衰,单是一双眼珠子凸出的浅绿眼睛就丑得可以,绝没有什么女性肯自动和他亲近。可怜的小伙子一看见女人就发僵,觉得一方面有猛烈的情欲推动,一方面受的教育太少,空无所有的头脑把他往后拉着。两种力量正好相等,他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怕回答人家,战战兢兢唯恐对方发问。别人动了情欲会谈笑风生,他有了情欲却变做哑巴。约翰–雅各便孤零零的躲在一边,也只有孤独他才不觉得拘束。
这种性情脾气造成的损害,罗日医生发觉得太晚了,来不及补救。他很愿意替儿子娶亲,但想到儿子一结婚就得被人抓在手里,又打不定主意了。那不是把自己的产业交给一个外人,一个陌生姑娘去调度么?他也知道从少女身上去正确推断她嫁后的品性多么困难。所以他一面物色一个教育或心地能给他保证的姑娘,一面带儿子走上吝啬的路。他希望尽管没出息的儿子缺少聪明,至少能发挥一种本能。他先培养约翰–雅各过惯一种机械生活,教他一套呆板的方法调度进款;然后替儿子把管理田产最棘手的一部分手续办好了,留下的田地都整理得清清楚楚,跟佃户订着长期的租约。
精明的老头儿虽然眼光厉害,仍旧没料到后来支配脓包儿子的那件事。胆怯跟弄虚作假很像,也有那种深藏的本领。原来约翰–雅各热烈的爱着搅水姑娘。而这也不足为奇。在约翰–雅各身边的女人只有一个佛洛尔;能让他自由自在的细看,暗中欣赏,随时打量的女人,也只有一个佛洛尔;有了佛洛尔,老家才有光辉;使他青年时期显得可爱的唯一的乐趣,是佛洛尔给他的,虽然佛洛尔自己并不知道。约翰–雅各非但不妒忌父亲,看到父亲教育佛洛尔反而觉得高兴:他不是需要一个唾手可得,毋须奉承巴结,苦苦追求的女人么?值得注意的是,热情必有聪明做伴,能使傻瓜,呆子,脓包心儿开窍,尤其在青年时期。便是最粗鲁的汉子也有一种动物的本能,这本能会坚持下去,性质和思想差不多。
佛洛尔看见主人的话开了头不说下去,不免私下忖度了一番。第二天,她料定主人必有要事相告;但约翰–雅各只顾在佛洛尔身边打转,色迷迷的偷眼瞧她,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吃到饭后点心,隔天的戏又演了一遍。
他问佛洛尔:“你住在这里觉得很好么?”
“很好,约翰先生。”
“那么就住下去吧。”
“谢谢你,约翰先生。”
这个古怪的局面拖了三星期。有一天夜里,屋里寂静无声,佛洛尔偶然醒来,听见门外有人呼吸的声音,气息平匀;原来约翰–雅各像狗一样睡在楼梯台上,墙壁下面挖着一个小洞,可以瞧见她的卧房。佛洛尔发觉了吃了一惊。
她心上想:“原来他爱我;不过他这种玩意儿要得关节炎的。”
第二天,佛洛尔对主人不免另眼相看。她被不声不响,几乎出于本能的爱情感动了,也不觉得可怜的傻瓜怎么难看了,虽然约翰–雅各血液不干净,脑门上和太阳穴里像生疮似的长着许多肉刺,好比戴着一个丑恶的头箍。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约翰–雅各问佛洛尔:“你不愿意回乡下去是不是?”佛洛尔瞧着他反问道:“为什么问我这个?”
“就是问问罢了,”罗日的脸红得像煮熟的龙虾。
“是不是要打发我走呀?”
“不是的,小姐。”
“那么你要打听什么呢?总有个理由罗……”
“是的,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佛洛尔问。
“你不肯告诉我的!”罗日说。
“一定告诉你,拿我的清白做担保……”
罗日吃了一惊,道:“啊!原来如此?……你是个清白的姑娘……”
“怎么不是!”
“唔,你真的肯讲么?”
“不是答应了你么?……”
“那么我问你,你是不是和你赤着脚,跟叔叔来的时候一样?”
佛洛尔红着脸回答:“这话倒问得好听!”
主人变得狼狈不堪,低着头不敢再抬起来。佛洛尔看他听了一句极有情意的回答会这样发窘,不由得大为诧异,走开了。
过了三天,在同样的时间,因为两人都好像利用饭后点心的时间来上阵交锋,佛洛尔先开口说:
“你可有什么事不满意我啊?”
“没有,小姐,没有,”他停了一下又道:“正是相反。”
“前天你听说我是一个清白的姑娘,好像不大乐意……”
“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又停了一会)可是你不会告诉我的……”
她说:“我会老实告诉你的……”
“关于……关于我父亲,是不是你肯老实说呢?”他声音不大自然了。
佛洛尔把眼睛瞪着主人,说道:“你父亲是好人……不过喜欢开开玩笑,又没有什么!……可怜的好人!……他不是没有心意……不知他对你有什么不满,曾经有过意思……噢!也是无可奈何的意思。他常常引我发笑……不过是这样,别的没有什么……你还有话要问么?……”
约翰–雅各拿着搅水姑娘的手,说道:“那么,佛洛尔,既然你和我父亲什么都说不上……”
“你要他跟我说得上什么呢?……”佛洛尔叫起来,好像受了侮辱,生气了。
“你让我说下去啊……”
“你父亲是我的恩人,别的没有什么。唉!他很有意思跟我结婚……可是……”
罗日把佛洛尔缩回去的手重新拿着,说道:“既然他跟你什么都说不上,你就可以在这里和我住下去了?……”
“只要你愿意,”佛洛尔低下头去。
罗日道:“不,不,不是说我愿意,而是你要愿意的话,你可以……可以当家做主。家里样样归你,你替我管产业,那也等于是你的……因为我爱你,从你赤着脚进门的时候起,我一直爱着你。”
佛洛尔不回答。等到沉默的局面叫人发窘了,罗日竟想出一个好不中听的理由来:
“你说,这样不是比你回乡下去更好么?”显而易见他情绪很热烈。
佛洛尔回答:“唉,约翰先生,随你吧。”
尽管对方说了一句“随你吧”,可怜的罗日并不觉得事情有何进展。像他那种性格的人需要事实为证。他们倾吐爱情要费那么大的劲,觉得没有力量再来第二次;就因为此,才会对于第一个接受他们的女人死心塌地爱下去。我们只能从结局来推想事情的经过。父亲死了十个月,约翰–雅各居然面目一新:惨白的死灰般的脸,被长满肉刺的脑门和太阳穴弄得不成样子的脸,变得开朗,干净,红红的有了血色,流露出快乐的神气。佛洛尔逼着主人把身上仔细收拾,穿扮齐整,认为与她佛洛尔面子有关。罗日出去散步,她站在门口望着,直到望不见为止。城里个个人注意到这些变化使罗日换了一个人。
伊苏屯人彼此问讯:“听到了新闻没有?”
“什么新闻?”
“约翰–雅各把老子样样东西都承继了,连搅水姑娘在内……”
“你不相信医生精明得很,特意给儿子留一个管家婆么?”
外面一致的说法是:“罗日得了宝倒是真的。”
“她鬼得很!人也真漂亮,将来准会要罗日和她结婚。”
“这女孩子运气多好!”
“那种运气只有漂亮女孩子才轮得到。”
“唔,是这样么?你该听人讲过迦尼凡小姐吧?丑得像母夜叉。我叔叔鲍尼希–埃罗照样送她三千法郎一年……”
“噢!那是一七七八年的事。”
“不管怎么样,这是罗日糊涂;老子传下足足四万法郎进款,他大可以娶埃罗小姐……”
“医生打过她的主意,她不愿意,罗日太蠢了……”
“太蠢么?女人嫁了这种料子的丈夫才快活呢……”
“那么你的老婆快活么?”
伊苏屯城里传来传去的闲话无非是这一类的意思。开头大家照当地的惯例嘲笑那一对露水夫妻,后来却称赞佛洛尔,说难为她肯一片忠心照顾那可怜的汉子。以上便是佛洛尔·勃拉齐埃在罗日家,照高台儿子的说法,从爷到儿子一步一步当权的经过。现在要把她当家的情形略叙一叙,给一般单身汉做个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