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一个性质的城市之内,没有一点儿活动,连市面都谈不到,既不爱好艺术,也不研究学问,人人闭关自守,到一八一六年,战事停止,王政复辟的时代,青年中势必有一部分不事生产的闲汉,在没有结婚或继承遗产之前不知道怎样打发日子。这般年轻人在家里闷得发慌,在城里找不到一点儿娱乐,而按照本地的说法,青年总得发发野性,他们便跟地方上开玩笑。大天白日不便行动,一下子就要被人认出来;并且坏事做得多了,只要乱子闹大一些,马上会送轻罪法庭;所以他们相当聪明,只在黑夜里捣乱。
可见在过去好几种文明的废墟之上,还亮着最后一朵火焰:起哄胡闹原是古代风俗的特色。那些青年的取乐,方式像以前查理九世和他的一班近臣一样,像亨利四世和他的一批同伴一样,也像古时许多内地的市民一样。
他们为了互相支援,互相保护,也为了发明新鲜的花样,结成一个帮口;思想一经交流,凡是青年人以至于动物都有的恶作剧的本能,都发挥出来了。并且结成帮口便是经常有所勾结,偷偷摸摸,趣味无穷。他们自称为“逍遥骑士”。那些小猢狲白天装得像小圣人,个个循规蹈矩,安分得不得了;而且隔夜玩过把戏,早上也起得晚。逍遥骑士开头干些最普通的淘气事儿,比如卸下铺子的招牌,把东家的挂到西家去;乱拉门铃;忘在外面没收好的酒桶给推入邻居的地窖,轰隆隆的响成一片,把主人惊醒过来,当作地雷爆炸;在伊苏屯像在许多城市一样,地窖都在屋外大门口进出,洞口盖一块厚板,钉着铰链,加上一把大锁。一八一六年年底以前,那些新兴的“无赖”开的玩笑,不外乎所有内地的青少年弄惯的一套。一八一七年正月,逍遥骑士团有了一个大头目,捣乱的事从此花样翻新,到一八二三年为止在伊苏屯城里布下一种恐怖气氛,至少叫手艺人和布尔乔亚经常提心吊胆。那头目名叫玛克桑斯·奚莱,简称为玛克斯,凭着他的年富力强和以往的经历,正有资格当这个角色。
伊苏屯人都说玛克桑斯·奚莱是按察使代办罗斯多先生的私生子。罗斯多是奥勋太太的哥哥,一生的风流事儿给人留下不少回忆,你们已经知道他为了阿迦德的出世,遭到罗日老医生仇恨。但两人没有翻脸之前,交情的密切正用得上当时当地的一句俗语,叫作样样都一鼻孔出气。因此有人认为玛克斯可能是代办的儿子,也可能是医生的儿子;其实都不是的,玛克斯的生身父是驻在布日的一个风流倜傥的龙骑兵军官。也是孩子交运,医生和代办决裂以后,两人一直争着要做孩子的父亲。
玛克斯的娘是罗马城关一个穷鞋匠的老婆,大概注定要入地狱,长得美貌惊人,而且是德朗斯丹凡尔妇女的那种美,她传给儿子的独一无二的遗产也就是这点儿漂亮。奚莱太太在一七八八年身上怀着玛克斯之前,久已巴望上帝赐福,给她一个儿子。外边的人怀着恶意把这个孩子推在两个好朋友身上,准是有心挑拨。奚莱是个酒徒,一喝就是三大碗,对老婆的放荡满不在乎,而且有默契:在下层阶级中这也不算稀罕。奚莱女人但望儿子多几个靠山,绝不肯对两个自以为的父亲说明真相。在巴黎,这等女人可以挣到百万家财;在伊苏屯,她有时日子过得不错,有时穷得不堪,临了弄得大家瞧她不起。罗斯多的妹子奥勋太太每年送三四十法郎给玛克斯上学。以奥勋先生的啬刻,奥勋太太决计拿不出这样阔绰的手面;外面自然认为出钱的还是她哥哥,那时住在桑赛尔。罗日医生眼看自己的儿子没有出息,玛克斯却是一貌堂堂,便代他所谓的“小淘气”付中学的膳宿费,直到一八○五年他老死为止。但代办死于一八○○年,而罗日医生替玛克斯付了五年学费,很像是出于自尊心,因此玛克斯的生身父问题始终悬而不决。玛克桑斯·奚莱原是地方上说笑的资料,可是由于下面的原因,不久也没人提起了。
一八○六,罗日医生死后一年,那个似乎生来过冒险生活的小伙子,身手矫捷,勇力过人,做了一大堆淘气的事,无论什么危险都不在他心上。他已经和奥勋的孙子外孙通同一起,跟杂货商捣乱,抢收业主的果子,在围墙上随便跳进跳出。凡是剧烈的运动,没有人比得上那个小魔王,翻杠子的技术更是高人一等,还有本事捉住飞奔的野兔。眼睛像皮袜子一样尖,玛克斯早就迷着打猎,不去读书而专门打靶子。做鞋匠的老子给他一把蹩脚手枪;从医生那儿刮来的钱,他拿去买火药,买子弹。一八○六年秋天,玛克斯十七岁,无意之间犯下一桩命案:快天黑的时候他闯进人家园里偷果子,把一个怀孕的少妇吓死了。鞋匠有心打发玛克斯走路,恐吓他要上断头台,玛克斯一口气逃到布日,碰巧有一团开往西班牙的兵路过,就此进了军队。少妇的命案根本没有下文。
像玛克斯那种性格的青年必然会出人头地,果然他英勇出众,打了三仗就升到上尉,过去受的一点儿教育对他竟大有用处。一八○九,队伍在葡萄牙攻进一座英国炮台,没有守住又退出了,玛克斯受了伤,同伴当他死了,丢下不管。玛克斯做了英国人的俘虏,送往卡布累拉的水上集中营,那是所有集中营中最黑暗的一个。上司代他申请荣誉团勋章和营长的级位;但拿破仑当时在奥地利,平素只肯奖赏在他面前立功的人,又不喜欢被敌人俘虏的部下,何况他还不满意整个葡萄牙战役。
一八一○到一八一四,玛克斯关在集中营里。四年工夫,他完全堕落了。水上集中营等于苦役监,差别只在于没有犯过重罪和伤天害理的案子。首先,年轻漂亮的上尉需要保护他的自由,需要抵抗那种污辱文明人的监狱里的兽行,他在六尺见方的场子上,前后在决斗中杀了七个监狱里的恶霸,大快人心。玛克斯凭着强壮的体格,灵活的身手,高超的武艺,做了集中营的头目,也横行不法起来,也自有一般小人做他喽啰,拍他马屁。集中营原是苦难的训练所,恶劣的心绪只想着报复,胡思乱想的头脑装满了歪理,把一切坏主意都解释为公平合理;玛克斯在这个环境中完全失去了人性。他相信那般不顾一切,只图发财的人的见解,不怕犯滔天大罪,只要不留痕迹。等到战事结束,释放俘虏的时候,玛克斯受着环境熏陶,已经是个居心叵测的坏蛋,能够在上层社会当大政客,在私生活中做恶棍,看境遇而定。
回到伊苏屯,玛克斯知道父母下场很惨。正如一般贪欢纵欲,像俗语所说只图眼前快活,宁可少活几年的人一样,奚莱夫妻结果弄到贫无立锥之地,死在救济院里。不久,拿破仑在卡纳登陆的消息传遍全国。玛克斯正好趁此到巴黎去要他的勋章和营长的级位。当陆军部长的元帅记得奚莱上尉在葡萄牙的英勇,安插他在禁卫军中当上尉,凭着这个资格一上前线就是营长;但荣誉团勋章还是没有到手。
元帅告诉他说:“皇帝的意思,你一上阵就会立功,勋章不成问题。”
果然,皇帝在福履理斯一仗中注意到勇敢的上尉,当晚给了他勋章。滑铁卢战役以后,玛克斯随军退到洛阿地区。经过整编,元帅特·番尔德公爵既不承认奚莱的军阶,也不承认奚莱的勋章。这个拿破仑的旧部回到伊苏屯,失望的情绪可想而知。他一定要有营长的级位和荣誉团勋章才肯干下去。部里觉得一个没有门第的二十五岁的青年要求太过分了,这样下去,他三十岁就能升到上校。玛克斯便提出辞职。少校——拿破仑的旧部彼此都承认一八一五年上得到的军阶,——少校辞了职,连洛阿部队的军官所支的半俸也拿不到了。
伊苏屯人看见一个相貌出众的青年全部家当只有二十个拿破仑,大为同情。市长在市政府里给他一个位置,薪水六百法郎。玛克斯干了六个月光景,自动离开了,后任叫作卡邦蒂埃上尉,和玛克斯一样是忠于拿破仑的人。玛克斯那时已当上逍遥团的首领,过的生活遭到城里一些旧世家的轻视,但他们从来不对他表示出来,因为他脾气暴躁,个个人见了害怕,便是像他一样不肯为波旁家服务而回到贝利来“种田”的退伍军官,也不敢惹他。按照我们以上的描写,凡是伊苏屯出身的人对波旁家当然没有多大好感。以无足重轻的城市而论,伊苏屯的拿破仑党人比别的地方更多。大家知道,拿破仑党人几乎个个自命为立宪派。伊苏屯城内城外,跟玛克斯遭遇相仿的军官有十一二个,都极喜欢玛克斯,竟奉他为领袖。可是也有例外:一个便是在市政府接玛克斯后任的卡邦蒂埃,另外一个是前禁卫军炮兵上尉弥涅南。卡邦蒂埃侥幸做到骑兵军官,回来结了婚,家庭是本地的一个大族,姓鲍尼希–埃罗。弥涅南出身高等工艺学校,隶属的兵种一向自命为高人一等。帝国部队的军人暗中分成两派。大部分军人对于布尔乔亚,对于他们所谓老百姓存着轻蔑的心,轻蔑的程度正如贵族之于平民,征服者之于被征服者。他们跟平民打交道往往不讲道德,糟蹋一顿布尔乔亚在自己人中不受批评。另外一批,尤其是炮兵,或许由于过去相信共和主义的影响,不主张把法兰西分做军人与平民两大阵营。所以罗马城关的两个军官,卜丹少校和勒那上尉,对老百姓的看法同大多数军人完全一致,不管玛克斯怎么样,始终和他做朋友;弥涅南少校和卡邦蒂埃上尉却站在布尔乔亚一边,认为玛克斯的行为不像正人君子。弥涅南少校矮小干瘪,态度庄重,专门研究蒸汽机方面的问题,生活很朴素,经常和卡邦蒂埃夫妇来往。他的科学研究和安分的生活受到全城尊重。外边都说弥涅南和卡邦蒂埃完全是“另一种人”,不像卜丹少校,勒那上尉,玛克斯上尉以及出入军人咖啡馆的一帮熟客,脱不了当兵的派头和帝政时代的坏习气。
勃里杜太太回到伊苏屯的时节,玛克斯早已被布尔乔亚排斥在圈子之外。那小伙子好像也有自知之明,既不踏进那个所谓“俱乐部”的交际场所,也不抱怨被人作为反对的目标,虽则他是伊苏屯城里最漂亮,打扮最讲究的青年,平日手面阔绰,还养着一匹马,这种例外的排场在伊苏屯耸动听闻,不亚于拜伦勋爵到了维也纳。我们以后会看到,玛克斯怎样从一筹莫展的穷光蛋一变而为伊苏屯的花花公子;因为他所用的无耻手段正是循规蹈矩或信教的人瞧他不起的理由,也关涉到使阿迦德和约瑟赶到伊苏屯来的利益。看玛克斯旁若无人的态度和脸上的表情,可见他并不在乎公众的舆论,大概是存心将来再算账,叫轻视他的人俯首帖耳,并且即使布尔乔亚瞧不起玛克斯,他的性格在平民中引起的赞美也把社会上的舆论扯直了。他的勇敢,他的气派,他的决断,本来讨群众喜欢,何况群众不知道他过去的堕落,便是布尔乔亚也没想到他堕落的程度。玛克斯在伊苏屯扮演的角色,相当于《泼斯的漂亮姑娘》中的“兵器匠”,玛克斯是拿破仑党和在野派的首领。大家在紧要关头对他的期望,等于泼斯的布尔乔亚对斯密斯的期望。有一件事特别使这个“百日时期” 的英雄和牺牲者显露头角。
一八一九年,到布日去换防的一营兵路过伊苏屯,营里的军官全是保王党,“红房子”出身的青年。在立宪派气息如此浓厚的城市中,军官们无聊得很,只能上军人咖啡馆消磨时间。凡是内地城市都有一家军人咖啡馆。伊苏屯的一家开在城墙脚下,面对校场,老板是个军官的寡妇。当地的拿破仑党人,退伍军官,或者赞成玛克斯的意见,由于地方上的反政府气氛而敢于把崇拜皇帝的言论随便发表的人,自然而然把那个咖啡馆作为俱乐部。从一八一六起,伊苏屯每年举行聚餐,纪念拿破仑的加冕日。那天先来的三个保王党军官讨报纸看,特别指明要《日报》和《白旗报》。伊苏屯人,尤其是军人咖啡馆的顾客,绝对不看保王党的报纸。咖啡馆只定《商业报》,那是《立宪报》被禁以后好几年中不得不改用的名字。但创刊号上的社论一开头就说:“《商业报》主要是遵守宪法的”,大家便继续称之为《立宪报》。报馆用那句双关语暗示读者不必重视招牌,报纸是换汤不换药;订户都体会到双关语的话中带刺和强烈的反政府意味。咖啡店的胖老板娘坐在高高的柜台上回答那些保王党,说他们要的报纸她没有。
三个军官之中有个上尉问道:“那么你们订的是什么报?”
年轻矮小的茶房穿着蓝呢上装,束着粗布围身,送上《商业报》。
“啊!这是你们的报纸!有没有别的?”
茶房道:“没有了,只有这一份。”
上尉把反对党的报纸撕做几片,摔在地下,还在报上唾了一口,说道:
“拿骨牌来!”
《商业报》平日攻击教士的时候,那种勇敢和那种锋芒,你们都知道;因此侮辱这份神圣不可侵犯的报纸等于侮辱了反对党,侮辱了立宪派。十分钟之内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像光线一般无孔不入;大家从这个广场议论到那个广场,众口一词的说着:“通知玛克斯去!”玛克斯一会儿就得了消息。三个军官的一局骨牌还没有结束,玛克斯已经由卜丹少校和勒那上尉陪着走进咖啡馆;二三十个青年拥在校场上想看事情的结局。咖啡馆里一下子挤满了人。
玛克斯声音文文气气地问道:“茶房,我的报纸呢?”
他们有心做一出戏。胖老板娘装着胆小和求情的神气,说道:“上尉,我借出去了。”
玛克斯的一个朋友叫道:“去要回来。”
茶房道:“不看也可以吧?报纸没有了。”
三个年轻军官哈哈大笑,拿眼睛瞟着在场的布尔乔亚。
一个本地青年瞧着保王党上尉的脚下,叫道:“啊!报纸撕掉了!”
玛克斯眼睛火辣辣的抱着手臂站起来,大声问:“好大胆子,谁撕掉的?”
三个青年军官也站起来,瞪着玛克斯回答:“我们还唾了一口呢。”
玛克斯铁青着脸,说道:“你们侮辱了所有的伊苏屯人。”
最年轻的一个军官回答说:“侮辱了又怎么样?”
玛克斯把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军官打了两个巴掌,说:“看我的颜色!”那些年轻人没料到玛克斯胆子那么大,出手那么快那么灵活。
双方到弗拉班尔的走道上去厮杀,三个对三个。卜丹和勒那不肯让玛克桑斯·奚莱单独对付三个军官。玛克斯把对手杀了。卜丹少校的对手,一个好出身的子弟,受着重伤,送往医院,下一天也死了。第三个终算逃出性命,只中了一剑,还伤了勒那。部队当夜开往布日。事情轰动了贝利地区,玛克桑斯·奚莱正式成了英雄。
逍遥团的团员全是小伙子,最大的也不到二十五岁,对玛克桑斯十分佩服。其中好几个非但不赞成家属的古板和对玛克斯的严厉,还羡慕玛克斯的处境,觉得他挺快活呢。在这样一个头目带领之下,帮口着实干出许多奇迹。从一八一七年正月起,没有一个星期不出一件骇人听闻的乱子。玛克斯为了提高逍遥团的声价,对团员提出一些要求,定下一套帮规。那般捣蛋鬼变得像阿莫洛斯的徒弟一般敏捷,像鹞子一般凶狠,像强盗一般勇猛,灵活,样样工夫都来得。爬屋顶,穿房入户,无声无息的走路,跳上跳下,搅石灰,堵死门洞等等,技巧都很熟练。他们有一所库房,藏着绳索,梯子,各式工具和化装用具。拿恶作剧来说,逍遥团的团员不但在行动方面,而且在造意方面都达于登峰造极之境。到后来他们竟培养出一种捣乱的天才,像当年巴奴日认为最痛快的那一种,既逗人发笑,又叫受累的人出乖露丑,不敢声张。并且他们是本城的子弟,到处有内线,消息灵通,干起事来更方便。
一个大冷天的夜里,那般小魔王把人家的火炉搬往院子,加足木柴,一直烧到天亮。城里便传说某某先生有心烤暖他的院子,而这位先生原是个守财奴!
伊苏屯的大街和下街等于城里的两条动脉,许多横街都通到那儿。有时逍遥团团员全体出动,在大街或下街上打埋伏,分别躲在大路和小街小巷的拐角儿上,身子贴着墙根,伸着头,等居民刚刚睡熟的时候装着慌慌张张的声音此起彼落的叫唤:“怎么啦?——什么事啊?”不断的叫嚷把居民惊醒过来,穿着睡衣,戴着棉织品的睡帽,拿着灯火出来互相问讯,那些莫名其妙的说话和古古怪怪的嘴脸真是滑稽透了。
城里有个老年的装订工相信世界上真有魔鬼。他像内地多数手艺人一样,在一间低矮的小屋子里做活。逍遥团的骑士们夜里扮做魔鬼闯进去,把老头儿关进他放零料的木箱,吓得他穷嘶极喊。可怜虫吵醒了邻居,告诉他们魔鬼出现了。邻居再三向他解释也没用。那装订工差点儿变成疯子。
有一年冬季天气奇冷,骑士们拆掉收税官办公室的壁炉,一夜之间另外砌了一座,和原来的一模一样,没有声音,也没留下痕迹。新壁炉经过特别安排,屋子里变得老是烟雾弥漫。税官受了两个月罪,才弄明白为什么一向很通风而他很满意的壁炉忽然这样捣乱,结果只能重砌。
奥勋太太有个朋友是个热心宗教的老婆子,有一天壁炉里被骑士们塞了三捆裹着硫黄的干草和浸过油的废纸。又斯文又和气的老太太早上一点火,赛过点着了一座火山。救火的来了,城里的居民都来了。救火员中有几个是逍遥团团员,把老太婆的屋子拼命浇水,弄得她才怕大火,接着又怕大水;事后病了一场。
还有一种恶作剧是给一个人写封匿名信去叫他防贼;然后半夜里一个一个沿着他家的墙根或窗口溜过去,前呼后应的吹口哨,害得主人心惊胆战,守了一夜。
他们开过一次精彩的玩笑,大家觉得有趣极了,至今还在提起。伊苏屯有个遗产可观而非常啬刻的老太太,逍遥团发信给她所有的承继人,说老太太死了,定于某日某时封存遗产,请他们准时到场。大约有八十个承继人从华当,圣·佛罗朗,维埃尔仲和四乡八镇赶来,身上戴着重孝,心里却很高兴,有的是丈夫带着老婆,有的是寡妇带着儿子,孩子跟着父亲,不是赶着两轮车,便是赶着轻便的柳条车,或是破旧的大车。咱们不妨想象一下,最先到的一批和老太太的女佣人之间该是怎么一个情景!随后拥到公证人那里又是怎么个情景!……那一回伊苏屯竟闹得像造反一样。
终于有一天,县长觉得这种局面太不像话了,尤其可恼的是查不出捣乱的歹徒。年轻人固然大有嫌疑,但拿不到证据;那时伊苏屯非但没有驻防军,连警察也徒有其名,一共只有八个人,没法上街巡逻。逍遥团一听到这消息,马上把县长列入黑单,当作冤家对头。
这个官儿有个习惯,中饭一定要吃两个白煮鸡子。他院子里养着鸡,他的怪脾气不仅要吃新鲜的鸡子,还得由他亲自煮。他认为他的太太,他的老妈子,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把鸡子煮得恰到好处;他眼睛望着表,自命为在这方面的手段是天下第一。他两年来煮的鸡子无不成绩卓著,被人说了许多笑话。逍遥团的骑士连续一个月,每夜拿掉他母鸡生的蛋,换上两个煮熟的。县长煮出来的全是硬透了的鸡子,弄得莫名其妙,而鸡子县长的英名也从此扫地。最后他的中饭只得换别的菜,可完全没疑心到逍遥团捣鬼,因为那把戏玩的太巧妙了。玛克斯又想出主意,在县长的火炉管子里涂一种气味恶劣的油,叫他没法在家里存身。这还不算,有一天他老婆要去望弥撒,发觉披肩被一种黏性极重的东西胶住了,无论如何拉不开,只得不用。结果是县长请求调任。这个官儿的懦弱和屈服,把逍遥团骑士暗中捣乱的势力完全肯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