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宅邸,重门深锁,高墙头已生荒草,门上的朱漆也已剥落。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所宅院昔日的荣耀已成过去,就像是一棵已经枯死了的大树一样,如今已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已经不再受人尊敬赞赏。
可是,如果你看见今天从这里经过的三个江湖人,就会觉得情况好像并不一定是这个样子的.你对这个地方的感觉也 定会有所改变。
这三个江湖人着鲜衣,骑怒马,跨长刀,在雪地上飞驰而来。
他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这个世界上好橡没有什么事能够阻挡得住他们的路。
可是到了这所久已破落的宅邸前,他们居然远在百步外就落马下鞍,也不顾满地泥拧冰雪,用一种带着无比仰慕的神情走过来。
“这里真的就是小李探花的探花府7”
“是的,这里就是。”
朱漆已剥落的大门旁,还留着副石刻的对联,依稀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刻的是————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三个年轻的江湖人,带着一种朝圣者的心情看着这十个宇。小李探花,例不虚发。”个最年轻的人叹息着说,“我常常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没跟他生在同一个朝代。”
“你是不是想和他比一比高下t”
“不是,我也不敢。”
一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居然能说出“不敢”两个中,那么这个年轻人的心里对另外一个人的崇敬已经可想而知了。
可是这个心里充满了仰慕和祟敬的年轻人忽然又叹了口气。
“只可惜李家已经后继无人了,这一代的老庄主李曼青先生虽然有仁有义,而且力图振作,可是小李飞刀的威力,已经不可能在他身上重现了。”
这个年轻人眼中甚至已经有了泪光“小李飞刀昔日的雄风,很可能已经不会在任何人身上出现。”
“有 一件事我一直都想不通。”
“有什么事?”
“曼青先生从小就有神童的美名,壮年后为什么会忽然变得消沉?”
一个看起来比较深沉的年轻人沉吟了很久,才压低了声音说。
“名侠如名士,总难免风流,你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子的。”
“你是说,曼青先生的消沉是为了一个女人?”
没有回答,也不用再回答。
三个人默默地在寒风中停立了许久,才默默地牵着马走了。
李坏和铁银衣也在这里。
他们都看到了这三个年轻人,也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们心里也都有 份很深的感触。
—小李飞刀的雄风真的不会在任何人的身上重现了吗?
为了一个女人而使曼青先生至如此,这个女人是谁?
李坏眼中忽然有热泪忍不位要夺眶而出。
他忽然想到他的母亲,一个多么聪明多么美丽又多么可拎的女人。
他忽然想要走。
可是铁银衣已经握住了他的臂。
“你不能走,现在位绝不能走。”铁银衣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你的父亲现在是多么的需要你,不管怎么样,你总是他亲生的骨肉,是他血中的血,骨中的骨。”
李坏的双拳紧握,手臂上的青筋一直不停地在跳动,铁银衣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更要知道,要想重振李家的威风,只有靠你了。”
积雪的小径,看不见人的亭台楼阁,昔日的繁华荣耀如今安在?
李坏的脚步和心情同样沉重。
不管怎么样,不管他自己心里怎么想,不管别人怎么说,这里总是他的根,
血浓于水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又要见到他的父亲了,在他还没有生出来的时候,就已把他们母子遗弃了的父亲。
可是他不能背弃他的父亲,就好像他不能背弃自己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的父亲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我找你来?”铁银衣问李坏。
“我不知道。”
李坏说,“我只知道,不管他要我去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
又是一年了。
又是一年梅花,又是一年雪。
老人坐在廊檐下,痴痴地望着满院红梅白雪,就好像一个孩子在痴痴地望着一轮转动的风车一样。
人为什么要老。
人要死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死?
老人的手里有一把刀。
一把杀人的刀,一把例不虚发的刀,飞刀。
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重量、形式和构造。就正如天下没有人能躲过这一刀。
可是这把刀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出手一击,例不虚发的把握。
他是李家的后代,他的父亲就是近百年来江湖中独一无二的名侠小李飞刀。
而他自己已消沉二十年,他的心情之沉痛有谁能想象得到?
他是为什么?
白雪红梅间仿佛忽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一个白衣如雪的女人。
一段永难忘怀的恋情。
“庄主,二少爷回来了。。
曼青先生骤然从往日痴迷的情怀旧梦中惊醒,指起头,就看见了他的儿子。
— 儿子,这个这么聪明,这么可爱的年轻人真的是我的儿子?我以前为什么没有照顾他t为什么要让他像野狗一样流落街头?为什 么要离开他的母亲?
一个人为什么要常常勉强自己去做出 些违背自己良心, 会让自己痛苦终身的事?
他看着他的儿子,看着面前这个强壮英挺充满了智慧与活力的 少年,就好像看到他自已当年的影子。
“你回来了?”
“最近你怎么样?”
“也没有怎么样也没有不怎么样。”李坏笑笑“反正我就是这个 样子.别人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好,反正我也不在乎。”
“不在乎?为什么我就不能不在乎?”
老人的心里在滴血,如果他以前也能像他的儿子这么样不在乎, 那么他活得一定比现在快乐得多。
李坏随心里也在滴血。
他也知道他的父亲心里在想什么,他父亲和他母亲那 段恋情 在江湖中已经是一件中公开的秘密。
他的父亲遇到他的母亲时,他们i都还很年轻。
他们相遇,相爱,相聚。
他们有了他。
他们年轻,未婚,健康,而且都非常成功,非常有名,他们能结合 在一起,本来应该是一件多么让人羡慕的事。
只可惜这一段美丽的恋曲,到后来竟然成了哭声。
错不在他们,错在一件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一段永远无法忘怀 的仇恨。
他父亲的父亲,杀了她的母亲的父亲,一刀毙命。
她的母亲复姓上官。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就连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主上宫金虹也未能破例。
“这是我平生做的第一件错事。”老人说“因为我明明知道这么做是不可原谅的,是会害人害己的,可是我还要去做。”
他黯然良久“我们心自问永远无法原谅自已的,就是这一点。”
李坏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李坏一直为他的母亲悲恨恼怒不平,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在他心底深处,对他的父亲也有一份无法形容的悲伤和伶借。
不管怎么样,他和他的父亲之间,毕竟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毕竟同样是男人。
老人又对李坏说。
“今天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要对你解释这件事,这件事也是水远无法解释的。”
李坏依旧沉默。
“我生平只错过两件事,两件事都让我痛苦终身。”老人说:“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空寂的庭院中,几乎可以听得见落时在积雷溶化中破裂的声音。
老人慢馒地接着说。
“多年前,我初出道急着要表现自己,为了耍征明我的声名,并不是靠我祖先的余荫而得来的。”他说“那时候,武林中有一位非常成功的人,战无不胜,几乎横扫了武林。”
老人说“这个人你大概听说过的。。
二十年前,“一剑飞雪”薛青碧挟连胜三十一场之余威,再胜雁荡三鸟,再胜昆仑之鹰,再胜刚刚接任点苍掌门的白燕道人于七招间,声誉之隆天下无人能与之比肩。
但是后来的那一战,他却败给曼青先生了,败后三月,郁郁而终。
这件事,这个人,李坏当然是知道的。
“我一战而胜举世无双的名剑,当然欣喜若狂。”
这本来也的确是 件让人得意欣喜的事,可是曼青先生在听说 这件事的时候,神情却更悲黯。
“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一件我当时所不知道的事情。”老人说:“当 然我如果知道这件事我中可死也绝不会去求战。”
他说:“后来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件事,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
李坏知道。
当时李曼青向薛青碧求战的时候,薛青碧已经因为连战之后积 劳伤痛,而得了一种没有人可以治得了的内伤。那个时候,他的妻子 也刚刚离开了他。
他的积伤和内伤已经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和江湖传后 中那位“一例飞雪”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他的血管流着还是他自己的血,他的性格还是不屈不挠的。
所以他还是负伤应战。
他没有告诉李曼青他已经不行了,他死也不会告诉他的对手他 已经不行了。
他就真砍断他的头颅切断他的血脉斩碎他的骨骼,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 类的话。
所以他战,欣然去战。
所以他败。
所以他死,死于他自已的荣耀中。
“所以我至今还忘不了他,尤其志不了他临死前那 瞬间脸上所流露的尊荣。”老人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死得那么骄傲的人,我相信以后也永远不会看到。”
李坏看着他的父亲,眼中忽然也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尊敬之情。
他也在为他的父亲骄傲。
因为,他知道只有一个真正的热血男儿,才能够了解这种男子汉的情操”
要做一个人,耍做一个真正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做一条真正的男子汉,那就不是“不容易”这三个字所能形容的了。
老人沉默了很久甚至已经久得可以让积雪在落叶上溶化。
李坏听不见雪溶的声音,也听不见叶碎的声音,这种声音没有人能够用耳朵去听,也没有人能听得到。
可是李坏在听。
他也没有用他的耳朵去听,他听,是用他的心。
因为他听的是他父亲的心声。
“我杀了一个我本来最不应该杀的人,我后悔我后悔有什么用i”老人的声音已嘶哑“一个人做错了之后,大概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什么事?”李坏终于忍不住问。
“付出代价。”老人说:“无论谁做错事之后,都要付出代价。”
他 个字 个字地接着说;“现在就是我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日期 :元夜子时。 地点:贵宅。
兵刃我用飞刀,君可任择。
胜负;一招间可定胜负,生死间亦可定。
挑战人:灵州。薛。
这是一封绝不能算很标准的战书,但却无疑是一封很可怕的战书。字里行间,却仿佛有一种逼人的傲气,仿佛已然将对方的生死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李坏只觉得一阵血气上涌。
“这是谁写的信,好狂的人”
“这个人就是我。”曼青先生说。
“是你?怎么会是你?”
“因为这封信就和我三十年前写给薛曼青先生的那封情完全一样,除了挑战人的姓名不同之外,别的字句都完全一样。”
老人说:“这封信,就是薛先生的后人,要来替他父亲复仇,所下的战书。也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李坏冷笑。
“代价?什么代价?薛家的人凭什么用飞刀来对我们李家的飞刀?”
老人凝视远方长长叹息。
“飞刀,并不是只有李家的人才能练得成。”
“难道还有别人练成了比我们李家更加可怕的飞刀?”
这句话是李坏凭一种很直接的反应说出来的,可是当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他股上的肌肉就开始僵硬,每说一个宇就擅硬一阵。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脸就已经好像变成了一个死灰色的面具。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 个人,想起了一道可怕的刀光。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
在当今江湖中,这句话几乎已经和当年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同样可怕。
老人又问。
“你现在是不是巳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就正如我当年向薛先生挑战时,他的情况一样。我若应战,必败无疑,败就是死。”
李坏沉默。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败。”老人又说;“我能死,却不能败。”
他苍白衰老的脸上已因激动而起了一阵仿佛一个人在垂死前脸上所发生的那种红晕。
“因为我是李家的人,我绝不能败在任何人的飞刀下,我绝不能让我的祖先在九泉下死不暝目。” 他盯着李坏:所以我要你回来要你替我接这—战要你去为我击败薛家的后代。”
老人连声音都已嘶哑“这 战.你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李坏的脸已由疆硬变为扭曲,任何一个以前看过他的人,都绝对不会想到他的脸会变得这么可怕。
他的手也在紧握着,就好像一个快要被淹死的人.紧握着 块浮本一样。
—- 只许生,不许死。只许胜,不许败。
李坏的声音忽然也已变得完全嘶哑。
“你的意思难道说是要我击杀了他?”
“是的。”老人说“到了必要时,你只有杀了他,非杀不可。”
李坏本来 直都坐在那里 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好像一个木头人 样,就好像 个已经失去魂魄的死人一样。
可是他现在忽然跳了起来,又好像 个死人忽然被某一种邪恶神奇的符咒所催动.忽然带着另外一个人的魂魄跳回了人世。
没有人能形容他现在脸上的表情。
他对他父亲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看他的父亲,而是看着另外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了悲伤和诅咒的世界。
“你凭什么要我去做这种事7你凭什么要我去杀一个跟我完全没有仇恨的人?”
“因为这是李家的事,因为你也是李家的后代。”
“直到现在你才承认我是李家的后代,以前呢?以前你为什么不要我们母子两个人?”李坏的声音几乎已经嘶哑得听不见了“你的那一位一直在继承李家道统的大少爷呢?他为什么不替你去出头?为什么不去替你杀人?为什么要我去?我为什么要替你去?我。。。我算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人看见他流泪。
因为眼泪开始流出来的时候,他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老人没有阻拦。
老人的老眼中也有泪盈眶,却未流下。
老人已有多年未曾流泪,老人的泪似已干枯。
已经是腊月了,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冻得麻木,就像是一个失意的浪子的心一样麻木得连锥子都刺不痛。
李坏冲出门,就看见一个绝美的妇人,站在一株老松下,凝视着他,
这个世界上有种女人无论谁只要看过她一眼,以后在梦魂中也许都会重见她的。
此刻站在松下向李坏凝睇的妇人,就是这种女人。
她已经三十出头,可是看到她的人,谁也不会去计较她的年纪。
她穿一身银白色的狐裘,配她修长的身材,洁白的皮肤。配那一抹古松的苍绿,看起来就像是图画中的人,已非人间所有。
可是李坏现在只想远远地跑走,跑到一个没有人能看见他他也看不见任何入的地方去。
想不到这他尊贵如仙子的妇人却挡住他的路。
“二少爷。”她看着李坏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有个人一定要见你一面,你也非见他一面不可。。
松后还有一个人,也穿 身银白狐袭,坐在一张铺满了狐皮的大椅上。一种已经完全没有血色苍白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院子里已经被冻得完全麻木的冰雪。
“是你要见我?”
“是,是我。”
“你是谁?为什么一定要见我?”
“因为我就是刚才你说的那个李家的大儿子。”
他说“我要见你,只因为我要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去接这一战。”
他的脸色虽然苍白,可是年纪也只不过三十出头。一双发亮的眼睛里,虽然带着种说不出的犹豫,但卸还是清澈面明亮。
李坏胸中的热血又开始在往上涌。
这个人就是他的兄长,这个人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手足。
只不过也就是因为这个人和这个人的母亲,所以他自己的母亲和他自己才会被李家所遗奔。他才会像野狗一样流落在街头。
李坏双拳紧握,尽力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变成一种最难听最刺耳的冷笑。
“原来你就是李大少爷,我的确很想见你一面,因为我实在也很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能去替李家接这一战。”
李正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李坏,然后馒馒地从狐袭中伸出他的一双手。
他的 双手已经只剩下四根手指了。
他左右双手的拇指、食指、中指都已被人齐根切断。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认为自已已经练成了李家天下无敌的飞刀。”
“你,也经历过十五岁的阶段,你当然也知道一个年轻人在那个阶段中的想法。”
“等到我知道我那种想法错了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时候,我一心只想替我们李家博一点能够光宗耀祖的名声,想以我那时自以为已经练成的飞刀,去遍战天下一流高手。”
“我的结果是什么呢?”
李正看着他自已一双残缺的手:“这就是我的结果,这也是我替我们李家付出的代价。”
他忽然始头盯着李坏,他犹豫的眼神忽然变得飞刀般锐利强烈。
“你呢?”他一字字地问李坏:“现在你是不是也应该为我们李家做 一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