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勋本党附袁氏,从前袁世凯任直督时,奉清廷命募练新军,所有冯、段一班人物,统是练军中的将弁,张勋亦尝与列,受袁节制。所以张勋平日,除清廷皇帝外,只服从一袁项城。辛亥革命,张勋退出南京,虽是孤城受困,敌不住江浙联军,但也由老袁授意,为此知难而退。癸丑革命,张又为袁尽力,督兵南下,战胜异党,攻入南京,老袁特任他为江苏都督,明明是报功的意思。补叙明白。但张勋为人,粗鲁中含着血性,他自念半生富贵,统由清朝恩典,不过因时势所趋,无法保全清朝,没奈何推戴老袁,老袁只做总统,不做皇帝,还是有话可说,并非篡逆一流,为此仍然效命,惟背后的辫发,始终不肯薙去,却是不忘清室的标示。弃旧事新,已成通习,张辫帅犹怀旧德,我说他是好人。但老袁却为此一着,有些疑忌张勋,预恐帝制一行,他来反对,所以将他撤去督篆,调任散职,特令冯出督江,赵出督直,作为南北洋的羽翼。自是京都内外,统已布置妥当,就好慢慢儿的变更政体,开拓皇图,偏这两院议员,尚是睡在梦中,迭据一张没用的临时约法,指摘政府,迭加质问。真是盲人。那国务院讨厌得很,索性简截了当的答覆数语。看官道如何说法?他说:“两院议员,既不足法定人数,当然停议,何能提出质问书?况大总统救焚拯溺,扶危定倾,确是当今第一位人杰,是非心迹,昭然天壤,更不便绳以常例”等语。简直视为汤、武。议员争他不过,只好将就过去。一日又一日,已是民国第三年元旦,总统府中,热闹异常,外宾内吏,均去觐贺,差不多有九天阊阖,万国衣冠的盛仪。袁总统又把五等勋位,及九等嘉禾文虎各章,给赏了若干功狗,算作良辰令节的点染品。受惠感德的人,讴歌不绝。独有人民向隅。转眼间过了十日,忽由袁总统颁下一令道:
本日政治会议,呈覆救国大计谘询一案,据称:前兼领湖北都督黎元洪等原电,修正宪法一节,若指约法而言,应于谘询增修约法程序案内,另行议覆,其对于国会现有议员,给资回籍,另候召集一节,应请宣布停止两院现有议员职务,并声明两院现有议员,既与现行国会组织法第十五条所载总议员过半数之
规定不符,应毋庸再为现行国会组织法第二条暨第三条之组织。至如何给资之处,应由政府迅速筹画施行。
是否回籍,可听其便,政府毋庸问及等语。本大总统详加披阅,该会议议覆各节,与该前兼领都督黎元洪等,救国苦心,深相契合。原呈所陈大要,以为非速改良国会之组织,无以勉符尊重国会之公心,洵属度时审势,正当办法。查两院现有议员,既与现行国会组织法第十五条所载总议员过半数之规定不符,应即依照政治会议议决宣布停止议员职务,毋庸再为现行国会组织法第二条暨第三条之组织。所有民国议会,应候本大总统依照约法,另行召集,此次停止职务各议员,由国务总理财政总长,迅将如何给资之处,筹画施行,余如该会议所陈办理。至两院现有议员,自宣布停止职务之日起,既均毋庸再为国会组织法第二条暨第三条之组织,一应两院事务,应由内务总长督饬筹备国会事务局,分别妥筹办法,免滋贻误,以副本大总统尊重国会之初意。此令。
还有一篇布告,是详述黎元洪等电请原文,及政治会议中呈覆,无非说是约法不良,议员未善,应全体撤换,改新国会等情。其实是骗人伎俩,借此取消立法机关,免得节外生枝,牵掣行政,那里还肯再行召集呢?政治会议诸公,自李经羲以下,也有一两个明白事理,阴怀愤恨,但看到黎元洪等原电,及老袁交议情形,已知木已成舟,不如顺风使帆,博得个暂时安稳;只晦气了这班议员,平白地丢去岁俸五千圆,徒领了几十元川资,出都回籍去了。双方挖苦。
是时袁大公子克定,默观乃父所为,明明是与自己的希望,一同进行,黎既软禁,段又外调,所有阻碍,已经捽去,但只少一个位高望重的帮手,终究是未能圆满。他又与段芝贵商议,想去笼络江苏都督冯国璋。冯国璋的势力,不亚段祺瑞,联段不可,转而联冯,也是一条无上的秘计。段芝贵的品行,清史上已经表见,他是揣摩迎合的圣手,敏达圆滑的智囊。既蒙袁公子垂询,便想了一条美人计来,与袁公子附耳数语。袁公子大喜过望,便托他竭力作成。看官试掩卷猜之,愈加趣味。段芝贵应命去讫。
原来袁总统府中,有一位女教授,姓周字道如,乃是江苏宜兴县人。她的父亲,曾做过前清的内阁学士。这女士随父居京,曾入天津女师范学校,学成毕业,雅擅文翰,喜读兵书,嗣因中途失怙,情愿事母终身,矢志不嫁。怎奈宦囊羞涩,糊口维艰,亲丁只有一弟,虽曾需次都门,也未能得一美缺,所以这位周小姐,不能不出充教席,博衣食资。袁总统闻她才学,特延入府中,充为女教员,不特十数掌珠,都奉贽执弟子礼,就是后房佳丽,亦多半向她问字,愿列门墙。袁三夫人闵氏,或云金氏,系高丽人,本末当详见后文。与周女士尤为投契,朝夕相处,俨同姊妹。书窗闲谈,偶及婚嫁事,三夫人笑语道:“吾姊芳龄,虽已三十有余,但望去不过二十许人,摽梅迨吉,秾李余妍,奈何甘心辜负,落寞一生呢?”周女士年龄借此叙过。周女士道:“前因老母尚存,有心终事,今母已弃养,我又将老,还想什么佳遇?”三夫人道:“姊言未免失察了。男婚女嫁,自古皆然,况太夫人已经仙逝,剩姊一身,漂泊无依,算甚么呢?”周女士丧母,亦随笔带过。这一席话,说得周女士芳心暗动,两颊绯红,不由的垂头叹息。三夫人又接着道:“我两人分属师生,情同姊妹,姊有隐衷,尽可表白,当代为设法,玉成好事。”周女士方徐徐道:“我的本意,不愿作孟德曜,但愿学梁夫人,无如时命不齐,年将就木,自知大福不再,只好待诸来生了。”三夫人道:“哪里说来!当代觅蕲王,慰姊夙愿,何如?”周女士脉脉无言。
三夫人匆匆别去,即转告袁总统,袁亦愿作撮合山,但急切未得佳耦,因此权时搁起。可巧冯国璋在京,有时至总统府中,晤商要公,偶见一丰容盛鬋的周女士,不觉啧啧叹羡,讶问何人?袁总统触起旧感,即语国璋道:“这是宜兴周女士,现在我处充女教习,博通经史,兼识韬钤,闻汝丧耦有年,我当为汝作伐,聘她为继室,倒也是一场佳话呢。”好一个冰上人。国璋答道:“总统盛意,很是感佩,但国璋正室虽丧,尚有姬妾数人,豚儿亦已长大,自问年将半百,恐难偶此佳丽,为之奈何?”口中虽这般说,心中却早默认。袁总统道:“周女士的年龄,差不多要四十岁了,与汝相较,亦不过相距十岁,你既如此说法,我待商诸周女士,再行定议便了。”国璋称谢而退。
未几,国璋出督江宁,各大吏祖饯都门,恭送行旌,段芝贵时亦在座,席间谈及周女士事,国璋掀髯笑道:“讲到容貌两字,亦未必赛过西子、王嫱,可是人家学问,实在高出我一个武夫,我年已及艾,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事?不过这胡子还长得住否,实在是一个大问题。”得意语。言毕,鼓掌大笑,众亦随作笑声。段芝贵却从旁凑趣道:“当日刘备娶孙夫人,洞房中环列刀枪,把刘备吓得倒退,冯公虽统兵有年,若好事果成,雌威不可不防哩。”国璋复笑道:“言为心声,段君想是惧内,自己有了河东狮,尽管小心奉承,不要向他人代虑呢。”大家诙谐一番,兴阑席散。越宿,国璋即别友出都,自行赴任去了。段芝贵记在心里,适逢克定垂询,遂将现成的美人计,敬谨奉献。一日,至总统府,便乘间禀明袁总统,袁总统道:“我亦早有此想哩,只因国事倥偬,竟致忘怀,但两造的意思,究未知是否赞同?”段芝贵道:“得大总统与他撮合,那有不情愿之哩?况两造感及玉成,将来总统有所指使,还怕他不内外效顺么?”袁总统频频点首。明人不必细说。一俟段芝贵退出,即嘱三夫人去作说客。三夫人笑着道:“我已早代为说妥了。”袁总统即致函冯国璋,请践原约。国璋本已有心,自然返报如命,且择于民国三年一月十九日,行成婚礼。
到了一月十二日,袁总统即遣公子克定,及三夫人率领周家姻族,及主婚代表等,送周女士南下江宁。江宁铁路,特备花车欢迎,沿路排列兵队,气象巍然。下关、江口一带,热闹异常。轮渡码头,悬灯结彩,并有松柏牌楼一座,上悬匾额,署“大家风范”四大字。两旁分列楹联,左首八字,是“天上神仙,金相玉质。”右首八字,是“女中豪杰,说礼明诗。”待周女士等渡江而来,各乘大轿入江宁城,当以鼓楼前交涉局为坤宅,门前亦设着松枝牌楼,特用五色电灯,盘出“福共天来”四大字。宅中陈设一新,尤觉光怪陆离,色色齐备。室中环列武装兵队,层层拥护,又特置布篷岗位数十所,屯驻警察,刀枪森耀,与昼间日光,夜间灯影,掩映生辉。都督府中人员,又稔知新人尚武,多派军服侍者,窗前堦下,荷枪鹄立,端的是文经武纬,灿烂盈门。极力描摹。到了十八日下午二时,移置妆具,由坤宅启行至都督府,前导军乐,引以红绸彩门,横书四字为“山河委佗”,左右对联,上为“扫眉才子,名满天下”,下为“上头夫婿,功垂江南”,闻说为旅宁同乡所送。此外尚有直隶女师范学校,与高等女子小学教习学生,以及周女士闺友所赠诗章叙文颂词对联词曲,均用玻璃屏装饰,约计数十具。余如箱栊物件,却尚简朴,荆钗布裙,想见高风,不比那小家妇女,专从服饰上着想哩。好女不穿嫁时衣,想周小姐深得此旨。越日,即为婚期,坤宅因交涉局与都督府,相去太远,移驻都督府西首花园内,专候冯都督亲迎。时当午后,冯都督著上将礼服,佩挂勋章,乘舆出辕,由大总统代表人,介绍人,及司仪人,迎亲人等,拥着彩舆,并排着全副仪仗,偕冯都督同至坤宅。护兵杂沓,军乐喧阗,冯都督降舆入室,行过了亲迎礼,略用茶点,先行告别。过一小时,即由送亲人等,送彩舆至都督府,三星在户,百两迎门。司仪员先登礼堂,请冯都督出来,一面请新娘降车。舆门开处,但见一位华装炫饰,胡天胡帝的女娇娃,姗步下舆,身穿玄青色贡缎绣着八团五彩花的礼衣,下系绣金洒花的大红裙,宫额齐眉,遍悬珠勒,后面披着粉红纱,约长丈许,有侍女两人持着两端,随步而前。红纱上设一彩结,置于发顶,前悬两球,适垂前额,借以覆面。既入礼堂,与冯都督并肩立着,行文明结婚礼式,男女宾东西站立,先由大总统代表赍读颂词,新郎新娘,遣人代诵答词,继由男女宾分致颂词,新郎新娘,又遣人诵答如仪。司仪员乃唱新郎新娘行鞠躬礼,两下里对向鞠躬,至再至三,夫妇礼成。当由两新人对着代表介绍,鞠躬致谢。代表人、介绍人,依次答礼,然后男女亲族,各行相见礼,无非是按着尊卑,相向鞠躬。男女宾又各行贺礼,两新人亦依礼相答。笙簧并奏,鸾凤和鸣,两新人归入洞房,宾朋等俱退出礼堂,各至客厅中,欢宴喜酒去了。自此洞房叶好,合卺共牢,说不尽的枕席风光,描不完的伉俪恩爱。小子且作诗一首,作为本回的结束。诗云:
一番趣事话风流,尽有柔情笔底收。
为问江南新眷属,可将月老记心头?
袁克定等送亲毕事,相率返京,欲知后事,再阅下回。
立法机关,是民主国最要条件,此而可以停止,是已举民主政体,完全推翻,奚待筹安设会;洪宪纪元,方为鼓吹帝政乎?老袁行于上,小袁行于下,联黎联段,俱难生效,不得已转联老冯,周女士道如,守北宫婴儿之节,乃必为冯作伐,牵入政治漩涡中,枕席风光,虽饶趣味,然揆诸周女士之初志,毋乃未免渝节欤?一条美人计,究用得着否,试看后文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