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故事是人类天性之一,可是小说是文艺的后起之秀。不但中国的学者,象纪昀那样的以为:“班固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如淳注谓‘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然则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杂废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就是西洋的大文学家,如阿瑙德(Matthew Arnold)也以为托尔斯泰的Anna Karenina不能算个艺术作品,而是生命的一片断。自然,这种否认小说为艺术品有许多理由,而它是后起的文艺,大概是造成这个成见很有力的原因。当英国的菲尔丁(Fielding)写小说的时候,他说“实际上,我是文艺的新省分的建设者,所以我有立法的自由。”这分明是自觉的以小说为一种新尝试,故须争取自由权以抵抗成见。
那么,小说究竟算得了艺术作品么?我们先拿一段话看看:
“近代小说将抽象的思想变为有生命的模型;它给予思想,它增加信仰的能力,它传布比实在世界中所见的更高之道德;它管领怜悯、钦仰与恐怖的深感;它引起并继持同情;它是普遍的教师;它是读众所愿读的唯一书籍;它是人们能晓得别的男女的情形唯一的途径;它能慰人寂寥,给人心以思想、欲望、知识,甚至于志愿;它教给人们言谈,供给妙句、故事、事例,以使谈料丰富。它是亿万人的欣喜之活泉,幸而人们不太吹毛求疵。为此,从公众图书馆书架上取下的,五分之四是小说,而所买入的书籍,十分之九是小说。”(Sir Walter Besant,Artof Fiction)
这一段话没有过火的地方:小说是文艺的后起之秀,现在它已压倒一切别的艺术了。但是,这一段只说了小说的功能,而并未能指出由艺术上看小说是否有价值。依上面所说的,我们颇可引叔本华(Schopenhauer)的话,而轻看小说了——“小说家的事业不是述说重大事实,而是使小事有趣。”(On Some Forms of Literature)但是,小说决不限于缕述琐事,更不是因为日常琐事而使人喜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一些历史小说可以作证。那么,小说究竟算艺术品不算?和为什么可以算艺术品呢?我们的回答,第一,小说是艺术。因为,第二,有下列的种种理由:有人把小说唤作“袖珍戏园”,这真是有趣的名词。但是小说的长处,不仅是放在口袋里面拿着方便,而是它能补戏剧与诗中的缺欠。戏剧的进展显然是日求真实,但是,无论怎样求实,它既要在舞台上表现,它便有作不到的事。亚里士多德已经提到:如若在戏剧中表现荷马诗中的阿奇力(Achilleus)追赶海克特(Hector)便极不合宜。再说,戏剧仗着对话发表思想,而所发表的思想是依着故事而规定好了的;戏台上不能表现单独的思想,除非是用自白或旁语,这些自然是不合于真实的;戏台上更不能表现怎样思想。诗自然能补这个短处,但是,近代的诗又太偏于描写风景与心象,而没有什么动作。小说呢,它既能象史诗似的陈说一个故事,同时,又能象抒情诗似的有诗意,又能象戏剧那样活现,而且,凡戏剧所不能作的它都能作到;此外,它还能象希腊古代戏剧中的合唱,道出内容的真意或陈述一点意见。这样,小说是诗与史的合体,它在运用上实在比剧方便得多。小说的兴盛是近代社会自觉的表示,这个自觉是不能在戏剧与诗中充分表现出来的。社会自觉是含有重视个人的意义;个人之所以能引起兴趣,在乎他的生命内部的活动;这个内部生活的表现不是戏剧所能办到的。诗虽比戏剧方便,可是限于用语,还是不如小说那样能随便选择适当的言语去表现各样的事物。这个社会自觉是人类历史的演进,而小说的兴起正是时代的需要。这就表现的限制上说,由人类历史的演进上说,都显然的看出小说的优越;艺术既是无定形的,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些优越之点果能用艺术的手段利用,小说便是新的艺术,不能因为它的新颖而被摒斥。
在形式上说,它似乎没有戏剧那样完整,没有诗艺那样规矩,所以,有些人便不承认它有艺术的形式。诚然,它的形式是没有一定的,但是,这正是它的优越之点;它可以千变万化的用种种形式来组成,而批评者便应看这些形式的怎样组成,不应当拿一定的形式来限制。设若我们就个个形式去看,我们可以在近代小说中,特别是短篇的,如柴霍甫,莫泊桑等的作品,看到极完美的形式,就是只看它们的形式也足以给我们一种喜悦。短篇小说的始祖爱兰坡便是极力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人,这个主张对与不对是另一问题,但它证明小说决不是全不顾及形式的。不错,在长篇中往往有不匀调的地方,但是这个缺点决不能掩蔽它们的伟大。总之,我们宜就个个小说去看它的形式,这才能发现新的欣赏,而且这样看,几乎在任何有价值的作品中,都可以找到一种艺术的形式,它可以没有精细的结构,但是形式是必定有的;而且有时候越是因为它的结构简单,它的形式越可喜,它有时候象散文诗或小品文字,有种毫无技巧的朴美,这在诗艺中是很少见的。什么是小说的形式,永不能有圆满的回答;小说有形式,而且形式是极自由的,是较好的看法。小说的形式是自由的,它差不多可以取一切文艺的形式来运用:传记,日记,笔记,忏悔录,游记,通信,报告,什么也可以。它在内容上也是如此;它在情态上,可以浪漫,写实,神秘;它在材料上,可以叙述一切生命与自然中的事物。它可以叙述一件极小的事,也可以陈说许多重要的事;它可描写多少人的遭遇,也可以只说一个心象的境界,它能采取一切形式,因而它打破了一切形式。
那么,小说之所以能为艺术品者,只仗着这些优越之点吗?当然不是。小说的发达是社会自觉的表示,上面已经提到。社会自觉含有极大的哲学意味。每个有价值的小说一定含有一种哲学。这种哲学暗示出,如梅瑞地兹(Meredith)所谓:哲学告诉我们,我们并不美如玫瑰之红艳,亦非丑如污浊之灰暗;反之,哲学使我们看到我们的光景是美好,下得去的,有结果的,因而最后得到欣悦。又如杜司妥亦夫司基所谓:大概说,人们,即使是恶劣的,是比我们所设想的更天真更简单一些。我们自己也是这样。这样的暗示,我们可以找到许多,因为一个没有哲学的故事是没有骨头的模特儿。但是,有哲学是应当的,哲理的形成也不算极难的事,小说之所以为艺术,是使读者自己看见,而并不告诉他怎样去看;它从一开首便使人看清其中的人物,使他们活现于读者的面前,然后一步一步使读者完全认识他们,由认识他们而同情于他们,由同情于他们而体认人生;这是用立得起来的人物来说明人生,来解释人生;这是哲学而带着音乐与图画样的感动;能作到这一步,便是艺术,小说的目的便在此。
戏剧与诗也能如此,但是,上面所指出的小说的优越之点,使小说在此处比戏剧与诗更周到更生动。戏剧中如过重思想,人物便易成为观念的代表,而失其个性;若欲保持个性,无论如何也不如小说那样能刻骨入微的描画。诗艺中是能以一语之妙而深入人心,但是,它不能永远用合适的言语传达一切,它的美好的保持往往限制住它的畅所欲言;而高深的哲理往往出自凡夫俗子之口,小说于此处便胜过了诗艺。这样,小说必须有它的哲学,而且是用艺术手段来具体的表现它,假若能达到此点,它便不能不算艺术。
从哪里得到哲学?要观察人生与自然。怎能具体的表现出这个哲学?要观察人生与自然。观察人生与自然,从而以相当的工具去表现人生与自然,不是一切艺术的根本条件么?小说家既也须懂得人生与自然,小说家便不是容易作到的。阿瑙德以为托尔斯泰的作品是一片真实,不错,小说几乎都是真实的一片段,但是,这一片段真实从何而来?不是由生命的观察与体认么?这一段的组成,不是许多不同的心象的织成么?这分明是说:这些是生命,容我以艺术表现之。就是那极端写实的写家,随便拾起任何人物,随便拾起任何事实,随便拾起任何时间,似乎无所求于艺术了;但是,敢这样大胆的取材的人,必是对于人生与自然有极深的了解与心得,他根本的必须是个艺术家。俄国的写实作家有时只给我们一些报告似的东西,没有多少含义,没有什么最后的印象,然而这究竟不是报告,而是艺术家眼中的一片真实,也照原样使我们看一看;能使别人看到我们自己所看到的,便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写作的态度是怎样看到便怎样写出,而在一写的时候,写家已经象那些事物的上帝似的那样明白它们。况且,他们所要写的多是人类的心感;托尔斯泰以为能传达感情是艺术唯一的目的。由观察人生,认识人生,从而使人生的内部活现于一切人的面前,应以小说是最合适的工具,因此,小说根本是艺术的。乔治·伊利亚特(GeorgeEliot)说:“我真愿意再多看人类生命;人在世上只有这么几年,怎能看够了呢?但是,我是说,现在我正在用诗艺的自由与深刻的意味检讨我最远的过去,有许多步骤必须走过,然后,我才能艺术的运用我现在所得的任何材料。”(GeorgeEliot'sLife,J.W.Cross)
这是一个有名的写家的自述,这里指给我们:生命的观察是一件事,观察以后能艺术的应用又是一件事;那就是说,经验与想象是艺术组成的两端。设若一个人不能设身处地的,象被别人的灵魂附了体的样子,他必不会给他的一切人物以生命及个性。这个外物与内心的联合是产生艺术的仙火。人生与自然经过想象,人生与自然才能属于作者;作品的特色便是想象的颜色。假如戏剧与诗艺是以思想装入形式,小说是以想象变化形式;戏剧与诗艺也要想象,但在形式上远不及小说能充分自由。Worsfold说:“以想象的运用而解释自然,是小说的本色——提出目前生活的一个理想的表现——决无缺欠。它完全凭着字的力量,而不需韵文的音乐,也不要戏剧的实现,而是以自由与完整来补这两个缺乏。与一旁的创造文艺相比较,小说对于这个工具,言语,有绝对的支配权能,而言语是艺术能影响于想象的最有力的工具。”(Thenovel)
这样,小说家的想象天才辅以善于打动想象的工具,小说之能感动人心是自然结果;同时,想象天才与打动想象是艺术的基本条件。
由上面的几段我们看出,小说的长处和在思想上艺术上的基础,我们不能不承认小说在艺术上占有很高的地位。自然,因为小说的发达而有许多作品确是很坏,这是无可掩饰的事实,但这决不能用以判断小说的本身,也不能用以限制小说的发展。小说的将来是否也能象诗与戏剧那样有衰颓之一日是难说的,但是,就它的特点来看,它在表现真实与解释人生上是和诗与戏剧相同的,而在表现的方法上它比诗与戏剧更少限制,更能自由变化,更多一些弹性,恐怕它的发展还是正在青春时期,一时还不能见到它衰老的气象。小说一名词在外国有许多字,如英语的Tale,Story,Novel,fiction及Shortstory等。法语的Roman,Nouvelle Conte等。此处略将此数字加以解释:Tale与Story二字相近,二者都是故事的意思,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广泛着说,凡是小说都须有个故事;但是,故事的意思显然的与小说略有不同,那就是说,凡是一个故事,不论有小说的艺术结构与否,也是个故事;小说的内容必是个故事,而故事不必是小说。我们读过一个小说,往往说,这是很好的一个故事;但这不过信口一说,其实,读小说的兴趣与听说个没有艺术结构的故事的兴趣,至少也有程度上的不同。由习惯上说,Tale似乎比Story更简单一些,形式上更随便一些,所以由戏剧与诗艺中抽绎出来的故事,往往称为Tale,如Tales from Shakespeare与Tales from Chaucer等。自然,TaleofTwoCities是个长篇小说而也用此字,此字在此处的意思是与Story相近的。至于坡用Tale代表法语Co nte是显然不合适的,因为后者是短篇小说的意思,而短篇小说实与随便一个故事大不相同。此点容后面细说。Novel与fiction二字好似Novel近于中国史的稗史,既含新奇之意,又有非正史的暗示,此字似极适当于解释近代的小说Fiction的意思比Novel又广泛一些,它是泛指一切想象的创作,而指明出一类文艺,在这一类文艺下的不必一定是小说;自然由习惯上,戏剧与诗艺是自成一类的,其实以性质言,它们也似乎应在fiction之下。
以篇幅长短言,英国的Novel似等于法国的Roman,是长篇小说。英国的Noveletle等于法国的Nouvelle,是中篇小说。所谓长篇与中篇者不过是指篇幅的短长而言,并没有一定的界限。在小说初发达的时候,差不多小说都是很长的,近代的则较短,可是最近又有写长篇的趋向。以艺术观点看,这篇幅稍长稍短并没有什么重要;不过篇幅有时较短在印刷上与定价上有关系,所以不能不区分一下。
近代的短篇小说确是另成一格,而决非篇幅简短的作品便是短篇小说。短篇小说是文艺上的术语,不是字少篇短的意思。短小的故事来源甚古,而短篇小说的成形与发展是近代的事。有许多人想给短篇小说下个定义,自然,给艺术品下定义是不容易圆满的,不过,这很足以表示人们的重视短篇小说,和它的自成一体而不是随便可以改成长篇,或由长篇随便缩短的。长篇小说既没有什么定义,而长篇与短篇的艺术条件又有相同之处,那么,单给短篇下个定义也不甚妥当。我们顶好把它的特点说一下,借以看出它与长篇的不同处。至于它与长篇艺术上相同条件(为解释人生,用想象表现真实等)便不用再说了。
一、短篇小说是一个完整的单位,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在时间上、空间上、事实上是完好的一片断,由这一片断的真实的表现,反映出人生和艺术上的解释与运用。它不是个Tale,Tale是可长可短,而没有艺术的结构的。
二、因为它是一个单位,所以须用最经济的手段写出,要在这简短的篇幅中,写得极简截,极精采,极美好,用不着的事自然是不能放在里面,就是用不着的一语一字也不能容纳。比长篇还要难写的多,因为长篇在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敷衍一笔,或材料多可以从容布置。而短篇是要极紧凑的象行云流水那样美好,不容稍微的敷衍一下。
三、长篇小说自然是有个主要之点,从而建设起一切的穿插,但是究以材料多,领域广,可以任意发挥,而往往以副笔引起兴趣。短篇则不然,它必须自始至终朝着一点走,全篇没有一处不是向着这一点走来,而到篇终能给一个单独的印象;这由事实上说,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因为这样给一个单独的印象,必须把思想、事实、艺术、感情,完全打成一片,而后才能使人用几分钟的功夫得到一个事实、一个哲理、一个感情、一个美。长篇是可以用穿插衬起联合的,而短篇的难处便在用联合限制住穿插;这是非有极好的天才与极丰富的经验不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