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讲本来可以叫做“文学的派别”,但是“派别”二字不甚妥当,所以改为“倾向”。“派别”为什么不妥当呢?因为文艺的分歧原是个人的风格与时代的特色形成的,是一种发展,不是要树立派别,从而限制住发展的途径。文学家有充分运用天才与技术的自由,而时代与思想又是继续变进的,因而文学的变迁是必然的。研究文学史的能告诉我们文学怎样的进展变化,研究文艺思潮的能告诉我们文学为什么变化,但是他们都不许偏袒某派的长处而去禁止文学的进展与变化。他们是由作家与作家的时代精神去研究这个进展变化的路线与其所以然,那么,他们便是追求文学的倾向;这文学倾向的移动是很有意思的研究。反之,看见一种倾向已经成形,便去逐字逐句的摹拟,美其名曰某派的拥护者,某大家的嫡传者,文艺便会失了活气,与时代精神隔离,以至子衰死。所以看文学的倾向才能真明白文学在历史上的发展,而将某时代的作品还给某时代;既明白了文学史的真义,也便不至有混含不清的批评了。专以派别为研究的对象,就是分析得很清楚,也往往有专求形式上的区分而忽略了文学生命的进展的弊病。作家的个性是重要的,但是他不能脱离他的时代;时代色彩在他的作品中是不自觉而然的;有时候是不由他不如此的;明白了这个才能明白文艺的形式下所埋藏的那点精神。举个例子说:在欧洲文艺复兴的时候,人们把埋了千来年的古代希腊拉丁的文艺复活起来,这是历史上的一件美事。人们在此时有了使古代文艺复活的功劳,可是他们同时铸成了一个大错误,便是由发现古物而变为崇拜古物,凡事以古为主,而成了新古典主义。这新古典派的人们专从古代作品中找规则,从而拿这些规则来衡量当代的作品。他们并没有问,为什么古代作品必须如此呢?因为他们不这样问,所以他们只看了古代文艺的形式,而没有追问那形式下所含蕴的精神。其实希腊作品的所以静美匀调,是希腊人的精神的表现。新古典派的人们只顾了看形式,而忽略了这一点,于是处处摹拟古人而忘了他们自己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代。这是个极大的错误,因为他们的历史观错了,所以把文学也弄个半死。设若他们再深入一步,由形式看到精神,他们自然会看出文学为什么倾向某方去,也便明白了文学是有生命的,到时候就会变动的。希腊人们是爱美的,但是,他们并不完全允许思想自由,梭格拉底的死,与阿里司陶风内司的嘲笑梭格拉底和尤瑞皮底司,便是很好的证据。以雕刻说吧,希腊的雕刻是极静美的,但是这也因为希腊雕刻是要受大众的评判的;一件作品和群众的喜好不同便不能陈列出去。希腊人的天性是爱平匀静好之美的,所以大家也便以此批评艺术;于是作家也便不能不这样来表现。他们不喜极端,因而也不许艺术品极端的表现。这样,在古代希腊艺术作品的平匀静好之下还藏这段爱平匀静好的精神;我们怎能专以形式来明白一时代的作品呢?那么,在这里我们用“倾向”,不用“派别”,实在有些理由了。
再说,一派的作品与另一派的比较起来,设若他们都是立得住的作品,便都有文学特质上相同之点;严格的分派是不可能的。就是一个作品之中有时也含着不同的分子,我们又怎样去细分呢?
派别的夸示是摹拟的掩饰,以某派某家自号的必不是伟大的创作家。那真能倡立一家之说,独成一派的人们,是要以他们的作品为断;不能因为他们喊些口号便能创设一派。
在中国文学史上虽然也可以看出些文学的变迁,但是谈到文艺思潮便没有欧洲那样的显明。自从汉代尊经崇儒,思想上已然有了死化的趋势,直到明清,文人们还未曾把“经”与“道”由文学内分出去,所以,对于纯文艺纵然能欣赏,可是不敢公然倡导;对于谈文学原理的书,象《文心雕龙》,真是不可多得的;虽然《文心雕龙》也还张口便谈“原道”“宗经”。对于文学批评多是谈自家的与指摘文艺作品的错误与毛病,有条理的主张是不多见的。至于文学背后的思想,如艺术论,美的学说,便更少了;没有这些来帮助文学的了解,是不容易推倒“宗经”与“原道”的信仰的。有这些原因,所以文艺的变迁多是些小的波动,没有象西洋的浪漫主义打倒古典主义那样的热烈的革命;因此,谈中国文学的倾向是件极不容易的事。
我们可以勉强的把中国文学倾向分作三个大潮:第一个是秦汉以先的,这可以叫作正潮。因为秦汉以先的作品,全是自由发展的,各人都有特色,言语思想也都不同;虽然伟大的作品不多,但确是文艺发展的正轨。虽然这时候还没有文学主义的标树,甚至于连文学的认识还不清楚(看第二讲),可是创造者都能尽量发表心中所蕴,不相因袭。在散文与诗上都有相当的成绩,如庄子的寓言,屈原的骚怨,都是很不幸的没有被后人胜过去。设若秦汉以后还继续着这种精神自由的前进,中国文学当不似我们所知道的那么死板。可怜秦代不许人们思想,汉代又只许大家一样的思想,于是这个潮还没到了风起云涌,已经退去,只剩下一些断藻蛤彀给后人捡拾了!
第二个潮流是自秦汉直至清代末日,这个长而不猛的潮可以叫作退潮。因为只是摹古,没有多少新的建设。“文以载道”之说渐渐成了天经地义,文艺就渐渐屈服于玄学之下,失去它的独立。纵然有些小的波澜,如主格调与主神韵之争,主义法与主辞藻之争,虽然主张不同,其实还都是以古为准。那主张格调的是取法汉魏,那主张神韵的是取法王维、孟浩然。摹拟的人物不同,其为摹拟则一。在散文上,有的非上拟秦汉不可,有的唐宋也好取法。无论是摹拟哪家哪派,在工具上都是用死文字,于是一代一代的下来,不但思想与言语是死定的,就是感情也好似划一了——无病呻吟。
在这个死水里,好似凡是过去的时代与死去的人便可以成一派,派别分得真不少:以文章言,便有西京体,东京体,建安体,正始体,太康体,永嘉体,永明体,初唐体,开元天宝体,元和长庆体,晚唐体……有的便提出一、二人为领袖,如二陆,两潘,韩柳等。诗也是这样,看《沧浪诗话》里说:
“以诗而论,则有:建安体,黄初体,正始体,太康体,元嘉体,永明体……。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苏武、李陵),……陶体(渊明),……元白体(微之、乐天)……”
按着我们的意思看,这种分派法本来有些道理:文艺是自由的,有一人便有一体,岂不很好?但是这样分派别体的人并不这样想,他们以为凡是成功的写家,便是后学的师傅,有了祖师才能有所宗依。这样的分派也并不是因为死去的人立了什么新的主义,新的解释;只是他们在文字运用上与别人稍有不同;所以这不是文学有了什么新倾向,是摹古的人们又多了一种新模范。这个潮流自始至终可以说是受了古典主义的管辖,一代又一代,只在那里讲些修辞法,文章结构等;并没在心灵表现上领悟文学。这个潮退到以八股取仕便已成了一坑死水,渐渐的发起臭来。
第三个潮流是个暗潮,因为它直到清朝末年还没被正统的作家承认。词,戏曲,小说,在那摹古的潮下暗中活动,它们的价值直到今日才充分的显露出来。几百年中这些自由发展的真文艺埋藏在那残退的摹古潮下,人们爱它们而不敢替它们鼓吹。就是那大胆的金圣叹,还只是用批判旧文学的义法来评《水浒传》等,并没明白这活文学的妙处在哪里。那些作家,虽然产生了这些作品,可是并没作主义上的宣传,没作文学革命的倡导。从事实上看,只有这些作品可以代表这些时代文学的倾向,可是从历史上看,它们确是暗中活动,并没能推翻那腐旧的东西代而有之。本来这个暗流可以看成是浪漫主义打倒古典主义,好象西洋文学倾向的转移。但是这浪漫主义始终没有正当的有力的主张与评论来帮忙,自来自去,随生随灭,没能和古典主义正式宣战。这或者因为科举制度给陈死的文学一种绝对的势力,决不容文学革命吧?
这三股大潮里,第一个是有气力而没得充分发展,所以成绩不多。第二个是大锣大鼓的干而始终唱那出老戏。第三个是不言不语的自行发展,有好成绩而缺乏主张,非常娇好而终居妾位。在这里很难看出文学的倾向,因为那正统的公认的文学是一股死水,而新的活流只是在下边暗暗活动,没有公然的革命;虽然现在我们可以把这暗潮作为文学进展的正轨,可是由历史上看确不是这样;承认小说与戏剧的价值不是晚近的事么?因四言五言诗太呆板狭促才有七言诗,因七言诗仍有拘束才有词;但是词被称为“诗余”,这便是没有能够代替了诗。中国文学的大革命恐怕要以前几年的白话文学运动为第一遭了。
现在,差不多人人谈着什么古典主义、写实主义;要明白这一些,我们不能不去看西洋文学的倾向,因为由我们自家的文学史中是看不见的。
古典主义:古典主义这个名称是后人给古代希腊拉丁作品起的,古代希腊罗马的作家并不知道这个。希腊文明在欧洲历史上的重要是人人知道的。希腊人的精神是现实的,爱美的。因为现实,他们的宗教中也带着点游戏的意味,神是人性的,带着一切人的情感。因为爱美,他们处处求调和匀静之美,不许用极端的表现破坏形式的调和。在希腊全盛时期所产生的艺术品,雕刻,戏剧,诗文,处处表现着这生活欲与美的调节的特色。这些产品是空前的,有些也是绝后的,所以希腊虽衰败,它的艺术之神的领域反而更扩大了。到了亚里山大四处征讨,希腊的文明便传遍了地中海四岸。后来罗马兴盛起来,以武力征服那时所知道的世界,可是在精神方面反作了希腊艺术的皈依者。希腊的雕刻,戏曲,诗文,哲学,都足以使雄悍的罗马人醉倒;于是由希腊捉去的俘虏反作了罗马人子弟的师保。罗马文学家以希腊文艺为模范,为稿本,正如郝瑞司(Horace)所说:“永别叫希腊的范本离开手”。罗马的作品也有很好的,所以后世便把希腊罗马的作品叫作古典主义的。
我们须知道:欧洲文明的来源是有两个。希腊是一个,希伯来也是一个。希腊的精神是现世的,爱美的,已如上述;希伯来的正和这相反,它是重来世的,尊神权而贱人事的,上帝的正义高于一切。上面说过罗马如何接受希腊的精神,可是这希伯来思想也没老实着。罗马的现世观叫肉欲荒淫十分的表现着,于是那捐身奉一神,贱现世而求永生的基督教便在下面把罗马帝国盗空了。罗马后来分为两个帝国:东罗马帝国虽立基督教为国教,可是教权终在政权之下。在西罗马帝国呢,罗马的教皇利用北方蛮族的侵入,扩大教权,作成人与神的总代表,他的势力高过一切。基督教胜利了,现世的精神自然是低落了,艺术品差不多被视为是肉欲的,有罪的,这便是欧洲的黑暗时代。但是在东罗马帝国研究古代学现通译为贺拉斯(公元前65—公元前8),古罗马诗人。问的风气还未曾断绝,于是希腊文艺渐渐传到西利亚与阿拉伯去,而被译成东方言语。后来,这阿拉伯文的译本,又由东而西的到了西班牙而传及全欧;最重要的是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这时候西欧对古希腊的知识全是这样间接得到的,没有什么能读希腊原文书籍的人;自然,这枝枝节节得到的也不会叫他们真实了解希腊的学问。僧侣们——只有僧侣们知道读书——更利用这滴滴点点的知识来证释神学,他们要的是逻辑法,不求真明白希腊思想。拉丁文是必须学的,但是,用这死文字来传达思想,自然不会产生什么伟大的文艺。这时候所谓文学者只是修辞学与文法,那最可爱的古代文艺全埋在黑暗之下,没人过问了。
太黑暗了,来一些光明吧!芙劳兰思(Florence)的但丁(DanteAlighieri1265—1321)作了《神圣的喜剧》。他不用拉丁文,而用俗语,所以名之为喜剧,以示不庄严之意。这出喜剧中形容了天堂地狱的净业界(Purgatorio),并且将那时所知道的神学,哲学,天文,地理,全加在里面。在内容方面可以说这是中古的总结帐,在艺术方面立了新文学的基础。但丁极佩服罗马文学黄金时代的窝儿基禄(Virgil),他极大胆的用当时的方言作了足以媲美希腊拉丁杰作的喜剧。在文字方面他另有一本书,(DeVulgari Eloquentia),来说明方言所以比拉丁文好。这样,他给意大利的文学打下基础,也开了文艺复兴的先声。
邳特阿克(Petrarch1304—1374)除从事著作之外,也搜罗拉丁文艺的稿本,作直接的研究,不象从前那样从译文或从书中引用之语零碎的得到古代知识了。到了一四五五年,东罗马帝国都城失陷,学士纷纷西来,带着希腊文艺稿本,意大利便成了唯一的希腊文明的承受者。在米兰开始有古代希腊著作的印行,于是希腊原文的书籍便传遍了欧洲。人们也开始学习希腊言语,以便研究希腊文艺。所谓文艺复兴便是希腊精神的复活。此时人们开始抬起头来,看这光华灿烂的世界,不复埋在中古的坟墓中了。意大利开端,继之以法英各国。法国的阿毕累(Rabelais)教给世人只有幽默与笑能使世界清洁与安全。孟特因(Montaigne)便说:“噢,上帝,你如愿意,你可以救我;你如愿意,你可以毁灭我;但无论如何,我将永远把直了我的舵。”这是文艺复兴的精神。在西班牙,司万提(Cervantes)把中古的武士主义送了终。
文艺复兴是与宗教革命互相为用的。文艺复兴是打倒中古的来世主义,而恢复了古希腊的现世主义。在宗教上呢,人们也开始打倒教皇的威权,而自己去研究《圣经》,以自己的良心去信仰上帝。但是,关于这一层我们不要多说,还是说文艺复兴后新古典主义怎样的成立吧。
前面已经说过,希腊古代作品本来是以平衡,有秩序,有节制,为美的表现。一旦这些作品被人们发现,那就是说,这埋了千来年的宝物经文艺复兴的运动者所发现;自然他们首先注意这形式之美;于是由崇拜而迷信,以为文艺的形式与规则全被古人发现净尽,只要随着这些规则走便不会发生错误的。因此,亚里士多德与郝瑞司的《诗学》又成了金科玉律。从而“三一律”、“自然的规则化”等名词都成了极要紧的口号。“避免极端;躲着那些好太少或太多的弊病”,是他们的态度。不错,避免极端是显然可以由古代作品中看得出的,但那是由于希腊民性如此,前面已经说过。本着自家的特色来表现,纵有缺欠,不失创造的本色。现在新古典主义者本不生在希腊,没有古代的环境,没有地中海岸上的温美,而生要拿希腊的形式之美为标准,怎能得其神髓呢?怪不得他们只就规则上注意,专注意怎样用字用典,而不敢充分的表现自己了。这样,文艺复兴一方面解放了欧洲的思想,一方面又在文艺上自己加上一套新刑具。故古典主义的好处是发现了古代文艺的规则,它的错误是迷信这些规则而限制住文学的自由发展。
果桑(victor Cousin)说:“形式不能只是形式,它必是一个东西的形式。所以体物的美是内部的美的标记,即精神的与道德的美,在这里我们找到了美的基础,主旨,与全体。”古代作品是美的,毫无疑义,但是新古典派的忘却自己而专摹古代作品的形式,便是失了自我;假如古代作品是静美的,新古典派的便是呆死的了。
“噢,梭格拉底……人当有怎样说不出来的福气,假如他能去思省绝对的美,纯洁而简单,不复披覆着肉与人的色彩与必毁灭的不实在的装饰,而是面对面的看见美的真形,那神圣的美。”(Symposium)这是古希腊人的美之理想,虽然未能——也不能——实现,但是借此颇可以看出古希腊艺术所表现的是什么。拿这个与新古典主义的:“那些个规条,是古人发现的,不是传授来的,还是自然,不过是自然而方法化了。”(Pope)两相比较,这二者的距离就相差很远了。
浪漫主义:给浪漫主义下个简单的定义是很不容易的。从Romance这个字看,它是在黑暗世纪以前和以后一种文章曾用这种言语写成的。从它的材料上的来源看,它是北方新兴民族的以散文或诗写成的故事,经过文艺复兴而成为后代小说与史诗的本源。这新兴民族的故事与古代的在形式上内容上都有不同。北方民族从古代作品得了文字文法的训练,开始作自家的故事。故事的内容是基督教的圣僧事迹,北方民族的伟人传说,和从红十字军东征带回来的东方故事。这些故事虽不同,可是都带着基督教色彩,叫我们看到武士的尊崇妇女,保护老弱,仗义冒险,以尽宗教武士的天职。基督教本来是隐身奉主,弃世养心的,到了这些武士身上便变为以刀马护教,发扬侠烈的精神;这种精神在沙力曼大帝及阿撒王手下的武士故事中都充分的表现着。从政治方面看,由这些故事中我们见到封建制度的色彩,故事中总是叙述着贵族儿女的恋爱,或贵族与平民间的冲突。在民族性上看,我们看出北方民族的勇于冒险:杀龙降怪以解民困,跋山渡海以张武功。这是内容方面。从形式看呢?古代作品以方法为重,浪漫的故事以力量为主。前者以趣味合一为本,后者以趣味复杂为事。一是求规律之美,一是舍规律而爱新奇、热情。古典派的作品纵有热情也用方法拘束住,浪漫故事便任其狂驰而不大管形式的静美了。
但是,这只是浪漫故事的特色,并没有标树学说,直接与古典主义宣战,象“破坏古典主义主要效果之一,便是解放个人。使个人反于本来面目及自由,正如古代诡辩派之言:以个人做万物的尺度”(Brunetiere,依谢六逸译文)还要等一个号炮;放这号炮的便是卢梭。
卢梭(Rousseau1712—1778)的思想态度与成功,可以说是浪漫主义运动的先锋。他并不是单向文艺挑战,而是和社会的一切过不去。他要的是个人的自由权,不只是艺术的解放。他的风格给法国文艺创了一个新体,自由,感动,浪漫。他向一切挑战:政治,宗教,法律,习俗都要改革。这样的一个理智的彗星,就引起法国的大革命,同时开始文学的浪漫运动,可谓一举两得。有了这个号炮,德国的青年文士首先抓住那北方的民间故事与传说,来代替古典文艺中的神话。他们对卢梭与莎士比亚有同样的狂热,同时讥笑法国的新古典派。这样,那中古浪漫故事开始有了学说的辅翼,成了一种运动,直接与新古典主义交战。这新兴文艺是“狂飙突起”,充分的表现情感而破坏一切成法。后来法国英国的文士也同样的由新古典主义的势力解放出来,于是在十九世纪西欧的文艺便灿烂起来。
设若新古典主义的缺点在偏重形式之美,而缺乏自我的精力,浪漫主义又太重自我,而失之夸大无当。卢梭的极端自由,是不能不走入“返于自然”的;但完全返于自然,则个人的自由是充分了,同时人群与兽类的群居有何不同呢?这个充分的自由,其弊病已见之于法国的大革命——为争自由使人的兽性毕露,而酿成惨杀主义与恐怖时代。在文艺里也如是,个人充分的表现,至于故作惊奇,以引起浮浅的感情。这个弊病在浪漫运动初期已显露出来,及至这个运动成功了,人们便专在结构惊奇上用力,充其极便成了无聊的侦探小说,只凭穿插热闹引人入胜,而实无高尚的主旨与深刻的情感。再说,因为浪漫,作品的内容一定要新奇不凡,于是英雄美人成了必要的角色;这在一方面足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与想象,但在另一方面,文艺渐渐成为茶余酒后的消遣品,忘了真的社会;于是便不能不让位给写实派了。
严格的说,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不是绝对的对立;在这里,“倾向”又能帮助我们了。古典主义是注意生命的旁观,而浪漫主义运动是把艺术的中心移到个人的特点上去;两相比较,便看出这是心理倾向的结果。这新运动是心理的变动;若是纯以文艺作品比较是很容易使人迷惑的。在英国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显然的是极浪漫的,为什么浪漫运动必归之于十九世纪的开始呢?这里有个分别,十九世纪的浪漫运动纵与伊丽莎白时代的相同,但不是一回事。十九世纪的新运动有法国的大革命作背景,这个革命是空前的事实。于此我们看到个人思想的解放。再就文艺内容说,新古典主义的作品与伊丽莎白时代的作品好用希腊拉丁的典故,浪漫派的作品的取材也是取之过去时代的,这岂不是一样的好古吗?这里又有不同之点:浪漫派的特点之一是富于想象,他们取材于过去,正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中古的故事——那惊奇玄妙的故事——而以想象使这些惊奇的精神复活。他们不是只得一些呆死的典故,而是发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在那里他们可以自由的运用他的想象。这又是个心理的作用。
这样,我们明白了古典主义的所以有那调和匀静之美,与浪漫主义的所以舍去形式而求自我的表现——二者都是心理的不同,因而表现的也不同。至于新古典主义的所以既不能象古代希腊的古典作品那样美好,又不能象浪漫作品这样活泼有生趣,便是因为作者缺乏了这表现心神向往的精神,摹拟是不要多少创造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