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相逢不用相违避,世上而今半是君。
这四句诗,是一个乡先生,遇着一伙大盗,因而相赠的。明朝嘉靖年间,有一乡绅做官,任满归家,打从扬子江中过。船行至晚,停泊天宁洲,忽遇着一伙强盗上船来,打劫他的宦资。准知那个乡绅是个古怪的,平日以清廉自矢,只饮得百姓一杯水,以此囊橐萧然。舟中不过几坛酒,儿挑米,箱笼中亦无非几本残书,几件旧衣服而已。
及见强盗进了船舱,他却不慌不忙,笑嘻嘻的拱他进来道:“不消列位动手,箱笼什物尽数取去就是。”那些强盗不由分说,竟把两只箱子,一斧劈碎,一倾倾出来,只见破书破画笔墨纸砚,滚了一地。连忙又劈一只,倾出来,亦无非几件旧圆领,旧衣服,及香炉磁器。只见那强盗看了一回,叹口气道:“原来是个清官。”
那些众强盗又去取他拜匣扶手,一搜搜得二三十两一包碎银子。众盗拿来,献与为头的。
那为头的嚷道:“这是清廉好官儿,不要拿他的东西。”即忙跳过自己船里去,将一大包银子拿过来,对着那乡绅道:“老爷得罪了!此银子是小人们权送与老爷压惊的。众兄弟道是任满回来的官长,必然金珠满载,谁知老爷一清如水,真正爱惜百姓的老爷,可敬可仰。”
那乡绅笑道:“虽承美意,但我生平不肯无故受人的东西,怎好受你们的。”这些人乱嚷道:“这是我们怜清的薄敬,怎么不受。”那乡绅无可奈何,勉强受了,无以奉答,便延他坐定,磨墨挥毫,以诗赠之。那些强盗,欣然去了。
可见人莫恶于盗贼,而盗贼之中,良心终不泯灭,那爱民的仁人,他也知敬,那不贪酷的清官,他也知爱。所以凡为人者,不拘大小,不可丧了良心。若不丧良心,虽至卑污如盗贼,后边还或有出头的日子;若丧了良心,虽现处富贵之乡,恐到底没个下稍。
在下说一个身为盗贼,偏能不丧良心,且仗义疏财,后来竟有个绝好的结果,为看官们笑笑。
话说隆庆年间,有一个贼,绰号叫懒龙。那懒龙身材瘦弱,日日好睡,到得夜间,他偏有飞檐走脊的的手段,凭你什么难偷的东西,他却手到拿来。
后来这个衣钵,传与一个徒弟,那徒弟更奇,绰号叫做一朵云。因他到人家偷了东西,临出门还要画一朵云在壁上,做个记号。捕人见了他这一朵云,便知他再赶不着的,再不想去要他了。
不道那一朵云之后,又有一个名贼,那贼更加厉害,且又跷蹊,他绰号却叫“我来也”。每到人家,即写我来也三字,使人知道,不要陷害别人的意思。
及至万历末年,我来也的衣钵,竟叉与一个贼。那贼神奇古怪,愈出愈奇,他姓莫,排行为一,惯要偷人的东西,以济人之急,分文不肯匿己,自家只以此事为游戏。
因此人人晓得他是仗义疏财的贼,故捕人亦不十分去摆布他,他也再不被人捉住。
及至偷了东西,便也标题于粉壁之上,道:“莫拿我”,足以一乐。见得拿了我,也不相干的意思。所以他也有个诨名,叫做“莫拿我”。
那莫拿我,他做贼先立条约,令众贼不许犯,犯者便要去奈何他。那条约上第一款是三不偷,第二款是五不取。怎么叫三不偷?
一不偷穷秀才。二不偷寡妇。三不偷五女之家。
怎么叫做五不取?
一不取人锅子。二不取人褥子。三不取人冬天的棉袄。四不取人夏天的帐子。五不取人米麦。
于是定下条约,那众贼个个钦此钦遵,他竟做了个贼都头了。
一日正值十月天气,西风紧刮,霜落枯枝。他妻子白氏在家道:“天色渐冷,得个脚炉烘一烘便好。”莫拿我道:“什么大事,待我去拿个来与你用用就是。”
即走出门来,走到一个所在,见一小小人家,有一个妇人,在后面屋里缫丝,脚下踏着一个金子一般亮的,绝大周装打铜脚炉。
他看在眼里,就走过了到巷口,见有熟面店开着,莫拿我腰间摸出二十文钱来,对着店主人道:“买一碗素面与我。”那店主人接了钱,盛了碗素面道:“里边桌上坐。”奠拿我道:“我就住在巷内,是我家娘子要吃,我趁便不曾带得碗来,待我拿回去了,送还你碗罢。”店主人道:“我不认得你。”莫拿我笑笑,将手指着道:“这黑门里就是我家,难道我哄你这只碗不成?”一头说,一头拿了而就走。
那店主人立在门首,口里道:“就送了碗来。”跟儿看他拿进巷,推着矮闼儿,进去了。心中道:“就是这家,不妨事。少顷,不见拿来,我去讨就是。”
谁知莫拿我走到缫丝妇人家,便嘻着脸道:“娘子,我家小孩子周岁,送碗素面在此。”那妇人吃惊道:“我不相认叔叔,是哪一家?”莫拿我道:“我是巷口王家央我来的。”妇人道:“莫非不是我,你休送错了。”莫拿我道:“不错正是。请娘子快出来受了,还要送别家去。”
那妇人见他如此说,只得拿了他的面,向里边去出碗,出了碗,又击枕头边摸了六文力钱。
却说莫拿我见他进去之时,即轻轻将脚炉掇了,就走出了门,转一个弯,一溜去了。那妇人慢腾腾的拿了空碗走出来,不见了送面的人,忙走出门前,两头一望,遭:“哪里去了?”
那店主人正不见送碗来,走出门前见妇人手拿空碗来望,便忙走来接碗。妇人道:“方才送面的不是你。”店主人道:“是你家汉子说娘子要面吃,将二十文钱买来的,叫我等碗,这碗就是我店里的。”
妇人旋惊道:“那里说起。我家汉子今早出门,至今尚未归家,方才送面来这个人,说巷口王家孩子周岁,送的周岁面。”店主人道:“又来见鬼了。巷口哪里有什么王家?哪里有什么孩子周岁?”
妇人慌了,连忙回身,向屋里一看,乱嚷道:“不好了,丝腔里一个铜脚炉偷去了。”店主人道:“我说这个人,像个歹人,原来果然是个白日撞。”妇人道:“碗是你家的,你必然认得这个人的。”店主人道:“我店里买面吃的,来千去万,哪里认得许多。自不小心,反赖我身上来。”店主人拿了碗就走。妇人没了脚炉,气得发晕章第。表过不题。
却说莫拿我掇了脚炉,走到家里,对着妻子道:“脚炉在此,熟腾腾的就烘一烘,火也不消簇得。”
两个正在家里烘了一回脚,收拾中饭吃,只听得东间壁有个姓何的乡邻,夫妻两个,一片相骂之声。奠拿我侧耳听着,只听那妇人骂道:“天杀的瘟囚,不要说天色冷起来,棉衣不知在哪里,连今日夜饭米不知在哪一家?冻还你的冻,饿还你的饿,还要懒懒的,尚在家中,不思想出去寻个钱儿养家,天没眼睛,这样死囚不瘟死了,留他害人家的女儿。”
那汉子道:“你这样不贤的淫妇娼根,生意又没有,时运又不济,做贼又不会,做强盗又没人合伙,叫我两只白手,那里去撮变出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闹个不了。
莫拿我听得不耐烦,便道:“老何,你也不要怪着嫂子闹吵,嫂子也不要怪着老何懒惰,如今世界的钱儿,其实也好,今兄弟我有句话问你:你家里要吃多少米一日?”妇人接道:“不瞒莫叔叔,说少也要三升一日下锅里。”莫拿我道:“嫂子也不要嚷乱。三升米一日,什么大事,叫何兄弟随我去拿些来吃吃再处。”老何道:“奠兄说得好,那里容易好拿?”奠拿我道:“你果然要不要,我老莫一生不会说虚话的。若果然要,你不要管我,只顾拿了个口袋随着我,包你就有。”
那老何正在急中,真个拿了口袋出来,道:“果有门路,望奠阿哥扶持我则个。”
莫拿我一头走,叫道:“你随我来!”老何真个随着他,弯弯一走,走到个城墙,转过小巷,尽头去处,莫拿我站住一厢,向墙头一扒,扒了去块块儿,向腰间取出一个两头尖的小小竹筒子插墙内去。
原来墙里边,乃是大人家仓廒房,将尖竹筒儿插穿了栈皮,又将一根小竹头儿轻轻在竹筒中一拨动,即叫:“何兄弟,将口袋口对着。”只见米儿只管泻下来,没有一个时辰,即泻满了一袋。莫拿我说:“够了么?”老何道:“够了。”
莫拿我即将头一拿弹一弹,就没有。老何道:“你若放了他就好了。”果然道:
“今日好了。”又对老何道:“你背了米,我的心事,主人道就叫走。”那老何作谢而莫拿我一路的开定,又走了去上,只见背后有个人走来,将他背儿一拍道:“老莫多时不见,今日哪里来?我与你去吃三杯。”
莫拿我回转头一看,不是别人,乃是一向同伙的蔡拐子,也是一个数一数二的宿积。莫拿我道:“老蔡+你好人儿,撇了我哪里去了?这多时,想是有些甜头,思毋要请人哩。”蔡拐子道:“我同你到我家里去。”
于是两个手挽手,一同走,走到一个闹市里,见了个道店,莫拿我道:“这个鲭鱼好新鲜,我们拿去打了酒。”蔡拐子放了手,也不答应,竟先走到店里道:“这个鲭鱼要多少银子?”店主人道:“要二钱银子。”拐子道:“我不信了。”店主人道:“若是纹银,就秤一钱六分罢。”
莫拿我站在其下,只不开口,蔡拐子用意将背了,背着莫拿我,向铺上打开银包儿,秤银子。莫拿我口里细细的道:“待我借隔壁店里的秤,秤一秤,不知真有多少重?”提了鱼就走。
店主人见是同来的,又在这里秤银子,竟不防他。不道蔡拐子秤了银子,递与店主人,然后掇转身来道:“鱼在哪里?”店主人道:“同你来的这位客人,提去隔壁秤去了。”拐子失惊道:“我同哪个来?叉来见鬼了。”店主人见不是头,连忙豁出柜来往隔壁店里一看,哪见个人影儿?店主人看了,忙连嚷道:“明明这个人是你同来的。”
蔡拐子道:“可是方才站在那边的这个人么?我只道也要买什么鱼,上你阶头,我不睬着。是了,是了,是个拐子了。这样贼精,你这个人也是个呆货,我背着秤银子,故不看见,你既看见,他提这鱼,就该喝住,着把我买鱼,我不会秤,要他秤?”反把店主人一顿埋怨。店主人气得顿口难言。
蔡拐子道:“如今闲话休提,鱼不见了,怎么处?也罢,我连累你没了鱼,如今你这几个鲫鱼与我去罢,省得退还银子。不好意思的,你秤一秤,若斤两重,二钱银子不够,我再找你。”那店主人气得头晕,只得将鲫鱼秤与他,又找了四分银子与他。拐子线穿了提去,谁知那老蔡秤的银子,又是一了四大铜。正是:
随你奸似鬼,吃了老娘洗脚水。吃了洗脚水,又折一肚腌臜气。
却说蔡拐子提了鲫鱼归家,那莫拿我巳将鲭鱼先拿到老蔡家里,道:“嫂子,你将这鲭鱼切了片儿,打起面来,老蔡就来也。”说犹未了,只见蔡拐子提了鲫鱼进门,放在厨下,就去买肉打酒,一路就邀了几个同伙朋友来家子。
吴兄大人吃了,问中问莫拿我道:“你何人?这日里物就在上,叫我不要,若哥哥说,我如今岂不肯得做零?于哥哥说个明白了来,偷贫不如偷米,偷富不如偷官。于其这女子,他也来得。客是何人,若取他的,倒也我甜些。”
莫拿我笑笑道:“老蔡,前日我闻得桃源县里,失了库银,想是老兄得了甜头么?”蔡拐子道:“不瞒老哥说,如今还有几包儿在床里边。”莫拿我道:“好人儿!得了这此大利息,蹄踵儿,不但得了几只儿,请我一个鲭鱼,又要我自己拿来,你做人的忒悭吝。”
众人通笑起来。于是吃了面,又把鲫鱼大碗盛来下酒。众人正吃得热闹,只听得窗儿外西风刮得紧,淅渐沥沥,飘下一天大雪,正是:
势合颠风刮骨来,悠悠漾漾满江隈。
不曾半点闻春信,却怪千花连夜开。
顷刻妆成银世界,中间遍满玉楼台。
琼船撞人玻璃国,琪树瑶林不用栽。
却说众人猜拳行令,吃得一个不亦乐乎,便道:“自古道:‘偷风不偷雪。’今夜醉丁,天色又冷,各人回去睡一觉再处。”于是众人一哄别了蔡拐子,各自散去。
独表莫拿我,一路醉醺醺踏雪而归,在路上想道:“人多说偷风不偷雪,我老奠偏要与人拗一拗,在雪里玩耍一玩耍,使人猜不着。”
于是走到一个大人家门首,他就住了脚,立在屋檐下道:“待我进去,取些东西,散些与穷人用用。”正要从侧边矮屋檐边上屋,只听那矮屋里,有人咿咿晤晤的读书响。那门闼缝里,微微透出些火光来。莫拿我道:“且顿了顿,待这书呆子睡着,然后上去,觉稳些。”
故此顿了好一回,那个读书的,越读得响了,喃喃的读个不住。莫拿我焦躁起来道:“待我叫他去睡了罢。”他在对门芦帘上,折了一茎芦柴管儿,悄悄对着门闼缝里火光,轻轻的吹去,那书灯儿竟吹灭了。那人抬起头来见灭了灯,道:“奇怪!又无甚大风,怎么灯儿无故灭了。”因叫道:“娘子,娘子,脚炉有火么?点上一个来。”
那娘子床上翻身道:“脚炉冷了,半夜三更那里有火?这等寒天,不如睡了罢!”自喃喃的道:“读书,读书,转读转输,你读了书,睡一觉,也要商量个计策,措处措处盘缠,安家出外,一些也无,何苦读也。明日起来,朝饭米也还不知在那里?只是人如考了,二人去的监理,难道不要的戏仕,不转转为明,思王吴兄如此者何用?”
那人听了,叹口气儿,将桌子一拍道:“娘子,我一转念头不要愁杀了,只因无可奈何,故夜将书为消愁之物耳。我夜间读书,抵日里工夫,日间只好在外边去借贷,你哪里得知我借贷勤苦?昨日走到阿叔家去,开开口,阿婶就回我道:‘哪里来银子借你。’我说当头也罢。他说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你哪晓得我们当头俱在外边。我只得投瞅没睬的出来了。转身走到哥哥家里,哥哥见我去,不待我开口,先向我愁个不住。愁了一回,阿嫂道:‘留叔叔吃便饭。’哥哥眼丢一个眼色,阿嫂就转口道:‘饭便熟了,只是没甚东西吃。’我见了这般光景,又走了出来。复身转到丈人家里,只见丈人乱嚷乱罗,把阿舅打做一团,我走去反与他劝了好一回。原来店中结算账目,折了本钱,道是阿舅偷去赌输了,活在家里淘气,我又不敢启齿了,只得与岳母说了些闲话,岳母见丈人打儿子,也不好留我。我叉出来到一朋友家去,坐了半晌,身上又冷,吃了两盅热茶,天色晚了,然后归家。我想走了这几家,俱没有东西借我,如何到宗师那边去考?家中盘缠不要提起。”两人愁个不住。
莫拿我听的不耐烦,因叹道:“他是个读书人,原来受这样穷苦,可怜,可怜!既如此,我何不到在别处去,取些来资助他。”因转个念头,暗暗笑道:“眼前放着现成的银子,不去拿来助助他。专怪蔡拐子这个油嘴,得了这桩大财,香蹄子也不值得买一只来,请我一顿面,又要我取的鱼,我如今转去向他床里,取了他所藏的银子。耍他耍耍,一则资助了穷秀才,也是为他做个好事;二则也使他服了老莫的手段。”于是将身转走,自见那雪儿下得越大了。正是:
他为孙匡勤夜读,还教正大访山阴。
却说莫拿我见行上雪深,他就把脚上蒲鞋倒着了,向着蔡家,遂一步一步走到蔡拐子家来。看他的门儿紧紧关着,遂把他空场里边,两间半窗屋儿,外面一扇门儿,里边就是他的卧房。后边又有两间小舍,一间是他厨灶,一间是他坑厕,开着一扇后门,通将去一小街儿的。
莫拿我轻轻先开了他的篱笆,一步步到窗前,即将小锯子锯断了几槁窗儿的斗简,轻轻探下,将身钻入窗去。先将房门开了门,后把槁心依旧上好,然后脱了草鞋,口中做老鼠叫,一碌碌到床头顶上。周遭一摸,毫不见一些影儿。他暗笑道:
“这臭贼,果然不说谎了,银子确确放在床里边。”又做老鼠相打,一骨碌碌下来静听。
只闻得那蔡拐子吃得醉了,天色又冷,夫妻两个睡得鼻息如雷。莫拿我忙忙赤了脚,颠在床沿上,悄悄弯着腰,往里摸一摸,果然一包一包的排在褥子底里。莫拿我将手摸来,即塞在腰间搭膊里。是夜因雪大,雪光照着微有亮光,照见蔡拐子的老婆,唾在脚根头,臂上露出赤金镯儿,亮灿灿的。莫拿我见了,道:“一发取他去,与我家老婆带带,作耍他。”即便轻轻将手去探他的。
谁道一探,那婆子因酒不甚醉,便惊醒来。他见有人捏他臂膊,遂搭转手来,往床外一拉,拉着了莫拿我的脚,他随势一把捏住,口里喊道:“有贼,有贼!”
蔡拐子在睡梦里听见,因哄道:“哪个外路的贼,敢偷我的东西么?”犹半信不信的光景。那老婆道:“快起来,我捏住他的脚在这里。”
谁知莫拿我的巧,他脚被这婆子捏住时,他却动也不动,将一只手,忙去轻轻捏住蔡拐子的脚。那婆子恶叫蔡拐子起来,拐子醒来见自己的脚有手捏住,即便道:
“啐!这是我的脚,放了让我起来。若是旁的,倒由你捏定,这好一回。”
婆子听见即便放了莫拿我的脚,于是莫拿我慌忙放了蔡拐子的脚,即往床底下,悄悄伏着。
只听得蔡拐子先将手去里床上一摸,即大惊道:“果然是贼,银子通去了。哪里来人偷去也?”于是走出看他是何处进来,也不见一些影儿。走到门前,便道:
“坏了!贼去了,门已开在这里。”
即往后一看,只见一步一步,脚头印儿多向外的,对婆子道:“去了不远,我同你急依着脚印赶去,还赶得着的。”于是夫妻两入,心上着了急,风也似赶出门来。
莫拿我于是听他两人出了门,即悄悄走向后门去,将石灰写道:“莫拿我在此一乐”。随跳过打墙,从小巷里一溜去了。正是:
积贼偷积贼,手段真难测。
失去大元宝,只因无肉吃。
却说蔡拐子夫妻两个赶了一回,出门后脚步乱横,没处追寻,只得转来道:“我慢慢问同伙的讨还你。”于是归家,点起火来。各处一照,照到后门墙上,只见墙上写着七个白字,蔡拐子看了,大笑起来:“原来就是老莫来耍的,果然好手段,我不如他了。自然还我的,且慢慢与他理会。”于是安心睡了,不题。
且说莫拿我拿了银子归家,睡了一觉,天明起来,即将三四包银子,插在腰里,一径走到那读书人家的门首。只见天色尚早,门儿还闭着,莫拿我将门敲着道:
“在家么?”
那人在被窝里,听见敲门,问道:“是哪个?”莫拿我应道:“送盘缠的。”那人得了这句,忙披了衣服起来。开门,心上摸不着头路是谁家。那莫拿我听他开了门,即推门进去,将白银四包向桌子上一掷,道:“我送盘缠资助你的。”
那人眼色朦朦,见了这些银子,吃了一惊,问道:“你是什么人?缘何多承你资助我?”老莫道:“我名儿叫做英拿我。”那人又惊又喜,方将要留住他,莫拿我往外就走,道:“我去也。银子尽若用。”于是即将他门反扣而去。
那人扯也扯他不住,只得捧着银子,忙到房里报与妻子知道:“娘子,天下有此奇事,不知什么样人,叫做奠拿我,清早送我偌多银子,站也站不定就去了,口中说特来助我盘缠的。我想亲戚去恳求他,倘然回我,况面不相识之人,突然送来,今年有如此来头,决然中了。”于是夫妻两个整顿去考,欢喜得了不尽,日日交口称诵莫拿我不题。正是:
天下士,无不添锦上之花。
世间人,亦有送雪中之炭。
却说莫拿我回家去道:“我借了老蔡的银子,必得原物还他便好,不如我也到桃源县里,去取些来还他。”对妻子道:“我要出去两日,若蔡拐子来,你对他说偶有急用,借了你的银子,如今出去了。要银子,叫你急急到桃源县里来还你,不可迟误日期。”吩咐已定,即连夜到桃源县里来。
却说那知县正失了库银,出告示,挨图挨甲的,着捕人四面缉访。捕人三六九比的紧。告示上道:“如有知风来报者,赏银子十两。”
莫拿我看了告示道:“我先去做个报人,骗他十两头来用用,再处。”于是见知县出堂,莫拿我即跪下道:“禀老爷,偷银贼,小的倒知些踪迹,特来报知。”知县大喜道:“你晓得在哪里?”莫拿我道:“小的贩杂货的,到苏州间门外寓所,有一个姓蔡的人,夜里将几个元宝来凿碎,小人在壁缝里张他,上面俱有字的。反回来知老爷失了库内银子,不是这个人,是哪个?”
知县听了,忙唤捕人,押他同去缉拿,莫拿我道:“老爷差了。若小人同了捕人去,那贼知觉就走了,如今小人先去勾搭他,然后捕人来打个照会,方拿得着。”知县道:“说得是。你既如此说,着捕人另走就是。”
于是即叫库吏将五两银子,给与报人,路上盘费。莫拿我出县门,捕人问了着落,竟到苏州阀门外山塘坡店上,等老莫来行事。
谁知莫拿我别了捕人,将五两头插在腰里,悄悄走到寓所,安歇了一回,到夜深时候,即到县后扒上屋去,一路到县西库边,轻轻伏在库房屋檐上。往下一张,见四围俱是直楞楞,侧边一扇铁叶门,门上有两条封皮,一把尺许长的大铁锁,锁着库。
门外一个铺,睡着两个人。原来失了库银,将库吏责治革役,新库吏看守。是夜,新库吏屹了夜膳,弄了一个十六七岁的门子睡着。
那莫拿我轻轻将直楞錾断了一根,钻进去,取了几个元宝,却要出来,被那门子起来撤尿,只得悄悄伏着。门子撒了尿,钻人被中。
那库吏睡中道:“我的肉,怎么屁股冻得冰冷。”把手搿着,即去弄他后庭。门子道:“我尽着你弄就是。明日要做一条红绉纱裤儿与我穿穿,可肯么?”库吏道:
“王四官的肉儿,我怎不肯。”两个足耍了一个多时辰,然后睡去。
莫拿我道:“专怪他累我等这一回,略略奈何他一奈何。”将石灰写在壁上道:
“莫拿我同王四官在此一乐。”写完,即轻轻钻出,上了屋,一溜烟去了。这个表过不题。
再说捕人忙往苏州闯门外,等莫拿我同去捉那姓蔡的。等了一日,竟不见来,即同当地捕人去访着蔡拐子往处。及至去捉他,走到他门首,只见一把锁儿锁着。
问四边乡邻,俱道去了数日了。众人道:“那姓莫的为何哄我们?他自己竟不来。”
当地捕人道:“可是莫拿我么?若是他,必又是耍你们哩。”众人道:“既如此,回去寻着他,在他身上要就是。”即星夜赶到桃源县里来。到进城门,只见张挂告示道:
正堂示:照得本县库吏某,惰误玩法,于几月几日失去库内银两,着捕人一面缉获。今儿日,积贼莫拿我,串同门子王四,公然盗去库银若干两,王四已经监禁,限三日严拿莫拿我治罪正法。出首者倍赏,窝匿者同罪。
须至示者。
捕人见了,吃了一惊道:“闻得莫拿我是个积贼,果然弄我们离了本地,倒在这里作孽。”
事又凑巧,恰好捕人进城,那蔡拐子也到了,寻着拿我,因道:“老莫好耍!你要银子,不与我借,竟来自取,且拿得恁好干净,莫不枉叫你做阿哥。”莫拿我笑笑道:“你要银子,我有在这里,到寓所去还了你,是便是,又是你的罪名,我替你顶了。”蔡拐子道:“却是为何?”
莫拿我如此这般述了一遍,道:“如今现有榜文拿我,你索性首了我,你倒干净些。”拐子道:“怎好出首你?”奠拿我道:“不妨。我自有个法儿,你不要管我。”
两个手挽手,到了寓所,还他的银子,因同走到县前,蔡拐子果然扭着莫拿我嚷道:“他盗了库银,倒冤着我。”于是街上人拥了一堆。那捕人回来,刚到县前听见了,不由分说,一索通拿住去见官。
知县正坐晚堂,捕人禀道:“积贼莫拿我拿到,”知县大怒,喝道:“你这大胆奴才,自己盗库,反诬别人。”拐子道:“小人扭他来对证。”知县道:“蔡拐子赶出去,叫皂隶着实打。”
莫拿我道:“容小人禀上老爷。库银一厘不失的,求老爷押小人去拿了来,然后领打。”
知县喝道:“少不得死在后边,既如此,着捕人押去起赃。”捕人领命,那些拥了莫拿我,飞也似到他寓所去。只见莫拿我在卧榻底下,一包一包搬出,搬了两包,就拉手对捕人道:“我有句话与你们商量。我老莫左右坐监问罪,这银子尽数拿去,总不够赔偿。如今且得几包,送与列位作辛苦钱,我老莫拧着夹打罢了,列位以为何如?”
众人想道:“也是句话。靠山吃山,总推在他身上,有何不可。”于是各人插些在腰里,将剩下的并莫拿我,共带到县里,跪禀道:“赃已起在这里。”知县道:“拿上米。”捕人带上,知县道:“怎么只有这些?”捕人道:“小的因见少了,将他一吊,他说实实花费了。”知县大怒,喝叫:“莫拿我上来,夹起来。”
莫拿我喊道:“青天爷爷,一些不少。”知县道:“刁奴才,还说不少!”莫拿我遭:
“其实捕人拿了些,所以少了,与小的不相干。”捕人听见,喊道:“老爷,听他说谎,小的们知法度的,库内银子,可是拿得的!”莫拿我道:“老爷若不信,当堂搜一搜便见明白。”
知县听了,目不转睛,即唤皂隶将捕人一搜,只见一个后生捕人,祷裆里落下一封来。那知县当堂转道:“料想打死这贼,不能赔偿补库,不若在这几个捕人身上,尚可协赔。”于是故意大怒道:“现拿了库银,在我面前调谎,与贼何异?一事虚,事事皆虚。我晓得都是你们通同盗库。”叫皂隶通夹起来。
众捕人连叫冤枉,那些皂隶吆喝一声,上了夹棍,内中有个忍不过痛的,便道:
“小的愿赔,望老爷开恩。”知县放了,画了供,即起一签,着差押出,限三日内变产完银。莫拿我监着,候完银日定夺。
那些捕人,个个痛骂,个个要摆布杀他。莫拿我笑道:“平日将这些小赋索诈,今日还还愿,也不差什么。”
于是不说众捕人赔银。且说莫拿我羁候在监里,又结交好了牢头禁子,一些苦也不曾吃。过了数日,只见禁子走来道:“你们正好不得审结哩!”莫拿我道:“为何?”禁子道:“昨日理刑查盘,缺了库银,将库吏拿了,如今要参本官,两日没心绪在那里。”奠拿我问道:“缺了多少。”禁子道:“闻说缺了一二千哩。”
莫拿我记在心里,也不言语,到晚间,只见禁子来检点犯人。莫拿我道:“大叔,我有句话与你商量。两日又该将些银子来孝顺大叔了,只是大叔可肯于今晚放我出去一晚,到后日进来,火叔包你有个小小富贵。”禁子道:“你去了不来,哪里来寻你?”莫拿我笑道:“大叔还不晓得老莫的信行,我老莫生平再不欺人,江湖上好汉说了老莫,也颇颇相信,不然,我也不敢开这口了。”
看官们,你道禁子如何肯放他?只因禁子平日也素知他极有信行,所以说放便放。“你去去,约定后日晚间回来,大丈夫不要连累人。”莫拿我道:“这个自然。”于是开了链子,只见他将身一纵,竟往上跳去了。正是:
一身轻似猿猴,两脚捷如脱兔。
却说莫拿我监里出来,离了桃源县,路上道:“我不耐烦久坐在监里,且等个机会,弄出去耍耍。”算计已定,竟往山东路上来。到得晓间,竟投一个大响马头儿。
那人姓李,名雄,其时正值五月天气,李雄正在门前柳阴之下,坐着一条板凳儿纳凉。莫拿我向前道:“李大哥,救我一救。”那李雄吃惊道:“为甚么要我救你?”莫拿我道:“不瞒大哥说,小弟盗了些库银,如今出广捕牌追捉,我意欲借贵庄权躲一躲,过两日当取些来奉谢大哥。”李雄道:“弟兄家,说哪里话,竟住在舍下不妨。”
因他进门,重新施礼,随排酒饭相陪。闲话间,各夸本领。正说得热闹,只见外走四五个人来,将手一哈道:“大哥,有偌大买卖丢了,在此闲话,快去快去。”那李雄听说,便道:“贤弟,宽坐畅饮,咱不得奉陪。”莫拿我道:“请尊便。”
李雄一边上马,一边吩咐孩子道:“将夜膳与莫大哥吃了,收拾左厢房安歇。”
于是打上一鞭,飞也似去了。
莫拿我见他已去,心上道:“正合我意。”对童子道:“酒已醉,饭也饱,烦你收去,引我睡罢。”那童子即引他到东厢房,叫声“安置”,拽上门儿去了。
莫拿我见童子已去,即悄悄起来,四面一张,原来东厢房左侧,有一扇小门,轻轻推进去,乃绝大二间厅屋。左边一间,是老李的卧室;右边一间,四面植楞,堆满无数货物,静悄悄,更没有妻小的。
莫拿我再昕一听,只听得间壁小房,有两个童子睡得浓浓的。小房后有马坊儿,立着十数匹驴马,在那里嘶叫。他乘着微微月色,竟去裂下铁锁,走进堆货房里,见满地口袋,袋中俱是银子。他提一提道:“想是一千一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竟提了两袋,因道:“银子到有了,只是如何拿?”
他想一想,笑道:“真呆子,有了髭须不会胡。现放着送我去的东西不用。”竟提出来往后边马坊里,乘着他嘶叫,即牵他一匹马,一个牲口,驮着银子。随即往房里将石灰写在壁上道:“莫拿我暂借银二千,使出月加利送还,不致有误,存照。”写讫,乘着月色,上马加鞭,连夜走。
直走到明晚,竟到了桃源县里。他竟将驴马儿,拴在空野僻静的所在。等到黄昏时候,他驮着银子,一步步走到县前。他竟从栈房内,看无人处,将身一纵,上了屋,爬过了县堂,悄悄去到了私宅内。又过两三带厅堂,到后边书房内檐头边一张,原来书房后有三问亭子,这是知县自坐的密窒。
莫拿我爬到这个所在,已有一更时分,只见知县犹未睡,独自一人在亭子上踱来踱去,口里自言自语的道:“好好一个官儿,断送在此事上。”莫拿我听得仔细,见四面无人,他轻轻一跳,跳下庭中跪着。那知县抬头一看,这一惊非小。正是:
险些儿丧了三魂,霎时间失了六魄。
知县大喝道:“什么人?”莫拿我道:“我送银子来与老爷分优昀,求老爷莫则声。”知县见他跪着,又说送银子分忧,因不甚怕了。又惊又喜逍:“怎么能与我分忧?”
莫拿我道:“闻得老爷缺少库银,小的挪移一千送上,乞老爷检收。”知县道:
“又来作怪了,你是什么人,银子在哪里?”莫拿我也不答应,将身一纵,上了屋,将口袋扑的一抛,抛下庭中,然后随跳下来道:“这是银子。”知县喜出意外,也不叫人,自己驮到房里,打开一看。只见:
毫光焰焰,俱是通神物。
瑞气腾腾,无非救命主。
知县于是大喜道:“你是什么人?我也有些面善。”莫拿我道:“小的是救人积贼莫拿我。”说毕,即向屋上一纵而去。
知县听了,恍然认得,正要谢他,撇眼不见了。想道:“这人踪迹大奇,他在监,如何出来了?”于是将银子一兑,重一千二百两。知县道:“不想许多亲戚,并心腹朋友,不如这个小贼,能救我急。”陕活了一夜,明日早堂,即将银子补足了库,又将些礼物送于理刑,始得免参,依旧坐堂理事。
话分两头。却说莫拿我上了屋,又到城外僻静处,取了银子,到县前监门口,跳上屋,其时已有四更天气。禁子正提着灯儿,稽察犯人。只见莫拿我扑的抛下一口袋来,禁子立住了脚,莫拿我随手一跳,立在禁子面前。
禁子道:“好个信人,果然来了这一袋银子。送一半与大叔买果儿吃。”禁子道:“那消许多。”
莫拿我兑兑,只得七百两,原来口袋大小不等的。当时将三百两送与禁子,禁,子千恩万谢,连忙收拾夜膳,接风不题。
却说那知县感激莫拿我,又怕他手段,因道:“我如今吊他出监,将就问个徒罪,发配他在好地方去,一则他可安身,二则远离此地也好。”
于是莫拿我正终日吃酒,与禁子牢头吃得高兴。忽然知县有票吊审。众人道:
“且挨他来日,寻个分上,然后出去便好。”莫拿我笑道:“包休今日出去。他热气不敢呵我,发行出监,还要送盘缠与我。”
众人见他如此说,俱摸他不着头路,乃一哄儿出监。只见知县坐在堂上,禁子带进莫拿我去。他即唤上道:“你盗库银,我晓得通是这班捕人捉弄你,其意欲利归于己,罪归于人。我老爷如今赃已追完,偏要罪便问你,打便打他。”
于是将众捕人一二十板一个,莫拿我竟问个徒罪,押付湖广长沙驿。捕人两腿打得皮开肉绽,莫拿我笑嘻嘻的定了招,画了供,同众人出来,与押解差人,店上吃三杯。
差人道:“难得官好清,文书就发下,又先赏我们盘缠,吩咐不许要你分毫银子。”奠拿我道:“我也不值得送些盘缠。”差人笑道:“你也得粥便嫌薄。”
道犹未了,只见两个家丁,走上店来道:“那里不寻得到,你原来在此。莫大哥,老爷怕你无盘缠,特差我们送银十两在此。”奠拿我道:“为我多谢声罢。”拿来就袖而藏之。差人暗道:“本官与贼,怎是有旧的。”于是明早领他准备起身。
莫拿我道:“且缓两日,我还有件事未完,前日我暂撮人一宗银子,如今倘遇见,不好意思,完了就走。”差人道:“我们既领了你,也要安安家,停两日起身极好。”莫拿我道:“待我事完,来约你。”
于是别了差人。莫拿我想道:“李雄这点银子,今日只得在县里寻个大财主借去。”一路访访若,一个姓何的,绰号叫做何九缸,因他开井掘了九缸银子,所以有这雅绰。他只有一个儿子,前开典铺,后开栈房,是县中第一个财主。
莫拿我访在肚里,挨到夜,就踱到他家僻静处,一溜儿上了屋。其时正是七月天气,他等到更深,一步步爬到他门酋。进了两带大厅,又是一带女厅,只听得女厅左侧,有妇人唤道:“金菊,娘娘浴汤。”
莫拿我随着他声音,就扒进那屋,悄悄伏在檐头上。往下一张,只见一个后生的,有二十多岁,与一个妇人同坐一条藤面小木榻儿,在轩子下乘凉。那后生去弄那妇人白生生的乳头,因去勾若他脖子,亲嘴咂舌。咂了一回,便道:“娘子娇娇妙妙,我同你在榻上耍耍。”女人把后生一推道:“没正经,身子要紧,你病还未好,况天色又热,我又不耐烦,快快书房里去睡,休得歪缠。”便高叫道:“金菊,你唤长寿小奴才点灯,照相公书房里去。”
少顷,只见一个孩子,点了纱灯,那后生道:“我出去了。”于是那妇人又叫金菊闩了外房的门,那妇人独自坐在榻上。又见一个丫环道:“请娘娘洗浴。”那妇人扒起来,走到檐前茉莉花边,脱了玄色纱水衣,白纱裙子,银红纱裤,露出粉捏成、玉琢就的身子,跷着小小金莲洗澡。那丫环与他拖了一回,起来拭体完,将单裙子抹奶儿束着,教丫环撮把交椅,坐在庭中,手拿兜扇,跷着白腿儿看天。
少顷,只见丫环净完浴,走来打扇。那妇人将手勾着丫环,低声道:“我儿,可唤他来。”丫环道:“他候娘娘多时了。”于是去了一回,只见同着一个十六七岁,披肩头发的孩子走来。
妇人笑笑道:“我儿,等久你了。”随手搿他在怀里,咂了一回舌,道:“小肉儿,就如此干罢。”仰在椅子上,将两只金莲勾着孩子颈,那孩子立抽送,那妇人口中小宝、小肉的叫。正叫到热闹处,不道那孩子就伏着不动。
那妇人道:“冤家,为甚就过来了?”孩子道:“好娘娘,我心正慌,腿儿抖。”妇人笑道:“没出息的东西。既如此,金菊你送他出去罢。”
孩子去了,那妇人又乘了一回凉,站起来,躺在榻上,又低声道:“金菊,你原去唤那个来。”
去不多时,只见走进一个胖胖的胡子。妇人爬起来,戏打他肩膊道:“为甚两日不见你。”胡子道:“你晓得差我出去讨麦钱的。”妇人笑道:“如此饶你打,且来与我干事。”那胡子忙将妇人裙带扯着道:“要我狠干,须脱得光光的,方有兴些。”妇人道:“刁砍头的,在露天,羞人答答,不好意思。我同到房里去依你。”于是两人手挽手,进房去了。
莫拿我直等他进了房,才轻轻碌下来,隐身在茉莉花边。张那丫环去睡了,折身到房门口,只见房里对面排着两口大橱,他就口中做老鼠厮打,一碌碌上橱头顶伏着。
看那妇人果然脱得精光,那胡子也赤条条的,将妇人两只白腿儿提起,与他狠抽狠送。那妇人口里哼哼的道:“还是我的好肉儿,趁得奴心。”那胡子干了足一个时辰,口里道:“我如今还不爽利,你起来,我与你靠在橱上,立若干来了罢。”那妇人道:“我依你,依你。”果然爬起来,靠在橱上,双手搂着胡子。胡子道:“你挤紧着,待我抽送过来。”于是投棱露脑的抽送,将橱儿摇个不住。
正高兴间,谁知莫拿我因下边摇的慌,蹲伏不牢,只得扑的跳下来。这一吓非同小可,二个精赤人慌做一团,那胡子认做捉奸的,跪在地上磕头,只顾叫饶命;那妇人羞的没躲处,忙抢单被遮羞,也跪了求莫则声。
莫拿我道:“我只要借些银子首饰,不管闲事,不然,便要喊了。”妇人抖着道:
“银子在橱里,只顾拿就是。”莫拿我听说,即裂开锁,上槁俱是黄的,下橱俱是白的锭,圈满一橱。莫拿我竟拿了二三十锭金子,装在搭膊里,便道:“你自干你的事,我不管你,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往屋上一纵,跳去了。正是:
一宵看尽风流样,又得无穷买俏钱。
却说莫拿我拿了金子到寓,道:“二十锭值二千两,再加二锭,值二百两,作利钱。待我封好,写明一字在里边,等他自来取,不要送去。”于是兑足封好,在里边写道:
前日承照拂,谢谢。乘便暂撮银二千,谨如数加利奉还。正欲躬赍至寨,适遇尊伙出猎时到,幸检收。莫拿我拜上。李大哥军前。
写毕,藏在身边。
即约两个起解差人起身,一路到山东路口。差人道:“此处要小心。”莫拿我道:“不妨。我今先走,你们落后些。”
说犹未了,只听得耳边飕的一枚响箭,莫拿我忙下牲口,拨转就走。只见后边两匹马,八个蹄,翻盏也似来了。一兜兜转,勒住马,取了包儿回去。只见上边有李大哥开拆字样,那响马吃惊:急拆开包来看,里边有一封,细看方知是莫拿我送还李雄的。
响马道:“既如此,我们不可不送还他。”于是送去李雄。李雄见了,叹道:“好个不失信义的好汉,可惜不曾再会一面。”同伙互相称赞,不题。
却说莫拿我完了一桩心事,一路竟到长沙驿。解子投了批,讨了回批,回去了。
莫拿我见驿丞,送个出格的见面钱,驿丞欢喜得了不的,见日日买酒肉请众囚徒,众人无不喜他。过了数日,一日,只见驿丞慌张张进驿来道:“急要点囚徒二十名,新道爷到任,扛行李。”莫拿我亦扯在里边。莫拿我道:“我去不妨。”同众人竟下船去扛行李。
扛了一日,到晚间,那兵备因众官参见毕,踱进私宅,正撞着了莫拿我。那兵备一眼看去,心上如有所疑道:“这人我有些面熟。”莫拿我见道爷看他,三步做两步避去。那兵备留心,明日唤驿丞进来道:“里边还要打扫,昨日囚徒唤来俟候。”驿丞跪着道:“晓得。”于是急将花名手禀送进。
兵备袖了,理完堂事,到私宅点名。将禀揭一看,上写莫拿我三字,便心上恍然,急叫道:“哪个是奠拿我?”
忽见那面熟的走出来,跪下道:“小的就是。”兵备道:“你可是苏州的么?”莫拿我道:“正是。”兵备道:“你为何问罪到此?”莫拿我将盗库济人,补库救官,问罪发配的事,一一细述。
兵备叹道:“不道尔辈中有你这样好人。”立起身,一把扯他起来道:“你认得我么?”莫拿我吃了一惊,摸不着头路道:“小的不认得。”兵备道:“你实是我恩人,不匡今日在此相逢。”
看官们,你道那兵备是准?却就是前日,莫拿我雪中资助他银子的读书人。这人姓王,名道。是日得了银子采头,有了科举,是年就连科中了进士,钦授湖广兵备,今日到任。夫妻两个,只记得奠拿我三字,时常感念的,不道东海船头竟遇着。
当下莫拿我听得恩人二字,一发作怪起来道:“小的与老爷,有何恩处?”
王兵备道:“且请到书房里坐了细谈。”莫拿我哪里敢,王兵备不由分说,一把扯进里边,报知奶奶。
奶奶也出来见了,千恩万谢道:“承你扶持我穷夫妇得有今日,哪刻不感激?”
连忙置酒相待。王兵备道:“老莫,你记得大雪中曾叩门送银子赠人么?”
莫拿我方才省得道:“老爷莫非是住在大街上读书的么?”兵备道:“然也。但不识老兄哪里知我穷?就赠我盘缠。”奠拿我笑道:“你那夜灭了灯,夫妻两个愁的话,哪一句不昕得?所以我拿些银子送你,使你快活快活,不道就做了官。”
夫妇同道:“若非你资助,焉有今日?如今你在我衙里住住,我与你开豁了罪名,图个出身。”于是打发众囚徒去。
一时哄动地方道:“一个囚徒,做了道爷第一个相知。”当时言听计从,竟是一人之下。一日,王兵备退堂,莫拿我与他饮酒,说若自己生平本事。正说得高兴,只见外边传报抚台有鸡毛文书。兵备连忙拆看,这一看不大紧,竟似:
身落冰孔里,冷水没头淋。
吓得王兵备手足无措。文书上道:“余山王勾结响马,领兵围城,声言十万,刻期要调六营兵丁守城,贵道领各官守门,随机应敌,无误。”
那兵备着忙道:“太平日久,无兵无将,如何是好?”先传令急闭城门,城上每门架大将军炮二门,自己备下一匹好马,然后商量出榜,召募奇材以御敌。私衙里纷纷乱个不了,莫拿我看他如此,不开口。兵各道:“老莫,你帮我一帮。”
莫拿我笑笑道:“这样小盗,着甚么忙!只消我一人,叫他去了。”王兵备忙道:
“莫非你与他有旧么?”莫拿我道:“有什么旧?”兵各道:“他同余山王领兵十万,势甚厉害,我方愁身家难保,怎说小盗。”莫拿我笑道:“我去打听打听来。”
兵备扯住道:“万一城破,我正要央你作伴逃难,怎说个去字。”莫拿我道:“放我去,自然不消逃亡去。”兵备道:“恁说时果有退贼妙策么?”
莫拿我道:“你莫管,放我去便见。”说罢,拱拱手,他就地一纵跳上屋上了。
王兵备看了,果了半晌,不见什么意思,转身吩咐奶奶,收拾收拾,相机脱身。
只听外边又有无数秀才,动条陈要见。只得出堂。
那些秀才拥上道:“宪公祖,大盗不过索粮,原无大志。退敌之计,莫若出榜,于三日内,劝百姓协助,集公银三千送去犒赏他。一而先谕以朝廷旨意,使其暂退,毋使涂炭生灵,此当今第一要着也。”
王兵各听罢,忙打拱道:“足见诸兄经济,就烦传谕一传谕,开写文书,以示群盗。”不题。
却说莫拿我纵上了屋,道声:“暂去就米。”于是一溜烟向城头上越城而去。到了城下,待夜了,走到贼营边,其时十月天气,月暗云迷,只见刀枪密布,剑戟重围,兵马精强,队伍整肃,四面寂而无声。他一溜溜到第一层皮帐边,只听得巡逻小卒,四面鼓梆,走近前来。他即将身子伏在地上草间,待他走过,又悄悄溜到第二层皮帐边,又伏了听。原来那边兵敲梆,只在外边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倒没有了。
莫拿我既人虎穴,也没奈何,只得拼着性命,轻轻溜人一个大皮帐内,又伏在地上张时,只见帐口挂着无数弓箭,十数个兵丁和甲卧着。里边一张桌子,桌上横着两架令箭,两支画烛,笔砚文卷。中间铺着一个小榻,榻上睡着雄壮的一条大汉,鼻息如雷,乃是佘山王主儿。那莫拿我轻轻向腰间取出预备的一件东西,悄悄放在他枕头边,就一溜烟走了。看官,你道什么东西?却原来是:
长不满三寸,遭之立丧命。虽然不及莫邪与干将,也常帮过荆轲与聂政。
不说莫拿我一步步溜出营中。且说那余山王睡到四更时分醒来,即便传令快些埋锅造饭,准备攻城。自己翻转身来,只见枕边雪亮一把小小刀儿。这一惊非小,连忙跳下榻,拿在手中,口口一声道:“奇怪!这是哪里来的?”看那刀柄上有一条纸儿糊着,纸上有字,忙向灯前细看,上写道:
奉兵道王爷将令:献上匕首一柄,不便遮取尊头,伏乞照原。幸幸。
莫拿我拜达那佘山王不看犹可,一看了,身子抖个不住,道:“险些儿断送了性命,章得他不杀我,不然已做无头之鬼矣!”因叹口气道:“罢,罢!不要缠他了。若再来时,如何防得许多。”即忙传令:“今日且消停一日再处。”于是即备名马一百匹,白银一千两,修书一封,差人赍送城边,一面撤营收兵,回去不题。
再说王兵备正在城里商量,撮借百姓的助饷银两,一时不能凑手,慌做一团,官民纷纷嚷乱。忽见守城官飞马来报道:“贼营中差人到城下口,送书一封谢罪,并送名马一百匹,白银一千两,与老爷作别敬。将书要小官传进,小官只得接他的在此。”
王兵备听了,反吃一吓道:“必是贼人诈谋。”于是拆开书看,只见书上写道:
佘山寨主人谨启上钦命特用湖广兵各道王老爷麾下:下本布衣,因乱为众所推,本将提兵十万,翦除贪官污吏,救民涂炭。不图昨晚于床头得一匕首,乃是王老爷麾下壮士所遗。承赐首领,不胜骇感。自今以后,已知所警,即刻当收兵远遁,永不敢再犯清尘矣。谨献名马百匹,白金一千,以赎冒渎之罪。
却说王兵备看了书,又喜又疑道:“难道莫拿我一个人,敢到他营里去?”正疑惑间,只见莫拿我慢慢腾腾地踱进来。王兵备见了,即拉住他嚷道:“莫非他说壮士就是你。”
莫拿我笑道:“我老莫到他营里,将把小刀儿轻轻故在他脖项子边,且不杀他,他自然怕死去了。自古道:捉贼不如斗贼。”
一面说,只见守城官又报道:“贼兵通拔营去了,外边遗下马一百匹,背上驮上两袋银子,今特送进,望老爷验收。”
王兵备快活得了不得,忙对着莫拿我深深作个揖道:“真亏你神手,不惟使地方安静,又得保全下官前程性命,如此大恩,如何报答。我今不敢没你的功劳,即当特题一疏,举荐你做本地总兵官,同你在地方上快活几时,也不枉与你相与一番。”
于是连夜修成一本,差官上京,通政司挂了号,然后进呈。那本道:
湖广兵备道臣王道,题为剿寇功成,奇才难没,特为荐剡,以护地方事。臣道自莅任以来,未及一月,忽遭海寇结连山贼提兵数万,围困城池,声言借粮,所往焚劫。臣闻报后,夙夜图谋,万难控御,外既无兵,内复无饷,无兵何以应赦?无饷何以养兵?问诸府库,而府库空虚;问诸士民,而士民奠应。措处无策,束手待毙。臣有故人莫拿我者,胸怀经济,夙储报国之孤忠,目睹艰难,竟出匡时之奇略,不烦一兵,不费一粟,以寸铁而丧彼三军之心,以一身而退彼数万之众。强贼归命,永窜偏隅,邦国有奠安之休,百姓脱流离之苦。有功如此,何忍投之!臣是以谨陈之当宁,倘得蒙不次之擢,使得效来尽之奇,想必能保障海隅,永当一面者也。伏乞圣裁。
当时此本一上,龙颜大喜,圣旨即批道:“王道剿寇有功,加三级仍供前职;莫拿我出奇遇贼,着即任彼为总兵,该部写敕与他。”不日部复命下。莫拿我接了圣旨,忽然冠带起来,真是妆一倍。当时是个小贼,如今做了大将,冠而冕之,上司哪一个不另眼觑他?
到任之日,他头带乌纱,身穿大红圆领,几个把总参由,领着三四千兵,俱戎妆参见。接他到衙门里,三通鼓乐,三声号炮,然后升堂,好不热闹。
于是莫拿我差官接了妻子,后来竟养了两个儿子。王兵备将一小女儿,与他结了姻,以报他资助之恩。他也做人忠厚,为官竟一清如水,大得军民之心。两个儿子俱读书进了学,一个中了举人,竟成诗礼之家。活到九十余岁,无瘸而终。
可见人到底是做贼,他存了良心,毕竟原有个结果。世人何苦丧良心,而莫拿我之不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