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双飞鸳并宿,护水穿花,美满芳情足。舞絮游丝虽满屋,劝君须把春心束。大稚绿娇,红香簇簇,柳乱花歌,缭绕空交遂。莫道天公多反复,沾茵堕园因相续。
右调《蝶恋花》
这首词,单道天下才子佳人得相配偶,再不可又生外心。自古佳人与才子,谁不愿各得所配。情同鱼水,气洽椒兰。然古今偏有多少缺陷的事。那些自负为佳人的,他自己既有绝世的风姿,心上无不想与绝世才人为匹,于是即嫁了个平常的丈夫,他还道配非其偶。可奈天公作怪,偏苦苦要将极愚极蠢的发付他,不但不晓得嘲风弄月,抑且全不解惜玉怜香。于是守分的,只好学吟断肠集的朱淑真;那不守分的,便未免要做不守寡的卓文君了。虽然,这还是妇人易于自守。
至若男子汉,自负为才子的,他自己恃了些才貌,又哪个不想配绝世的佳人?
更笑天公作怪,又苦苦偏要将粗俗至丑陋的,奉与他,为良家至宝。所以诸葛孔明之妇,面如锅底,然天下如孔明这样安分的,能有几人?故古今才子,未免问柳寻花,偷香窃玉,这也怪他不得。
若是三生有幸,有才的男子,竟得了绝世的佳人,成其夫妇,这岂不是人生极难得的事。故苟奉倩得配了个公主,他一生恩爱,为妻子有了热病,不难解衣冻体,以熨其热,至死后,不言而神伤。自叹曰:“佳人难再得。”是终身不再娶而亡。所以才子得遇佳人,真可死心塌地,虽有毛嫱、西施在侧,总之非我所好了。
不道人情难料,事有不然。偏又有一等得了美人为妻,又要去惹闲花,沾野草的。天公知道,岂不恶其淫心无厌,于是即以其人之淫,还报其人之身,使阐之者,略加警悟。在下得诸传闻,颇觉新异,聊述与看官醒一醒睡。
话说清朝初年,福建福州府地方,有一乡绅,姓赵名虞,字舜生。年方二十一岁,即连科中了进士。面庞生得清秀无比,又且饱学多才,娶了个阴贡生的女儿为妻。
那妻子阴氏,名唤丽贞,年纪少舜生两岁,真是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性格极其聪明,体态极其柔媚,少而挑花捺绣,大而作赋吟诗,件件俱精,般般皆妙。自从嫁了赵生,身虽两人,性合一付,你唱曲,我便吹箫,我吟诗,你便作赋,嘲风弄月,朝歌暮弦,恩爱异常。外边人羡慕他,因编四句口号道:
佳人配了佳人,才子嫁了才子。
天成一对夫妻,不数弄玉萧史。
却说赵舜生既为美人才子,又得娶了个丽贞的才子夫人,亦可谓志足意满,终身再不思量渔色了。
孰知那赵舜生,心偏不足,他性最爱的是偷情。丽贞身边有几个丫环,虽则串眉,终碍着丽贞不酸之酸,所以不能畅其所欲,心上想外边结识几个妇人。又亏中了进土,恐碍官箴,所以在那家人妇女面上,未免着意起来。这个毛病犯着,随你贞洁的仆妇,再没一个脱白了。
一日,正闲坐在书房里,只见一个贯走熟的媒婆,名唤鲍一娘,走进书房,对着赵舜生叩个头,道:“闻得老爷近日要寻对家人,书房里用,小妇人寻得一个绝妙的在此。年纪不上二十三四岁,男的又老实小心,女的又温柔勤俭,原是南直昆山县人,因兵乱逃到这里来的。如今无所倚仗,故思想投靠人家,其实是好人家女儿。”
舜生道:“唤他进来看看。”鲍一娘即便出去,唤那两个人到书房里。那夫妻两人见了舜生,双双叩个头起来,立在一边。舜生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那里人?”
那人道:“小人是昆山人,唤名孙仁,妻子韩氏。小人从幼识得几个字,妻子女工也会几件的。只因世乱,无处生理,所以出来的。”
舜生仔细一看,只见韩氏生得唇红齿白,一双俏眼,两道弯眉,不觉着魂起来。
对鲍一娘道:“女人你领进去见了奶奶,着他住两日,拣一吉日成文契罢。孙仁,你住在书房里伺候,有事差你。”于是鲍一娘领韩氏到里边去,见了奶奶。
却说阴夫人身边,有两个贴身服侍的丫环,一个名唤芳兰,一个名唤金菊。那两个俱与赵舜生有一手儿的。当日韩氏见了奶奶叩个头。
阴夫人对鲍一娘道:“是新来的,见过老爷了么?”鲍一娘道:“是老爷收用,着老身领他来见奶奶。”阴夫人道:“既如此,芳兰你同去吃了饭,晚间权与你宿。俟做了文契,去他个房头儿住。”鲍一娘见奶奶吩咐定当,告别去了。
韩氏同芳兰吃完了饭,就在房中服役。其时乃七月天气,到了晚间,服侍奶奶在后轩茉莉花边洗了浴,出来到卧房中梳晚妆。韩氏将沙兜扇儿打扇。
正在那里打扇,只见赵舜生踱进来,见了韩氏问道:“芳兰怎么不打扇?”奶奶道:“芳兰洗浴去了。”舜生又与夫人说了两句闲话,遂悄悄踅身到荣莉花边,只见芳兰对着壁儿,赤条条在那里洗浴。舜生隔着花盘,伸过手去把他屁股一摸,那芳兰呀的一声,骂道:“金菊小淫妇,哪个与你耍子。”口里骂,回转头来一看,乃是家主公。
舜生低声笑道:“不要骂我,有句话儿问你:那新来的,今夜与你同睡么?若同你睡,要你帮衬一帮衬。”芳兰道:“老爷吩咐,我晓得。只是你快去,有人来了。”舜生听了,一闪出去了。
芳兰浴完,即叫金菊姐:“你去替新来的孙阿婶来洗浴。”于是韩氏走来也洗了浴,随着芳兰吃了夜饭,在月下乘凉。
原来是日应该金菊,并一班家人妇女,上班服侍家主公、家主婆吃夜膳。故此芳兰甚是空闲,因与韩氏乘凉,说些风凉话耍子。芳兰话间取笑道:“孙阿婶,你今夜要与我做夫妻了。”韩氏笑起来道:“你还是黄花女儿,我自然是你的丈夫。”芳兰笑道:“你讨我便宜,我今夜偏要骑在你身上。”韩氏笑道:“任你来骑,不怕你。”两个取笑了一回。
芳兰道:“我们去睡罢,明日是我上班,要早起的。只可惜这样好月色。”韩氏道:“两回在外奔走,我也倦得紧,眼儿渐渐做瞌,要去睡了。”于是两人同到厢房里,上床。
韩氏脱了衫儿和小衣,睡着。芳兰道:“孙阿婶,天色热,小衣沾着身子,汗渍渍不好,还是脱了爽利些。你怕月光照着,将单被儿掩掩就是。”韩氏听了果然脱去。又说了几句闲话,竟鼾鼾的睡去了。
芳兰见他睡着,即轻轻跳起身子来,坐在净桶上小便。只见窗外有手把他一招,他就意会了,即便走出来,却是赵舜生走来。携了他手道:“新来的可曾睡着么?”芳兰道:“睡着了。小衣已被我说他脱下,如今你自去,悄悄行事。”舜生道:
“他若喊起来,你须急急掩住他的口,我明日赏你。”劳兰道:“晓得。”
于是舜生赤条条,轻轻走到床边一张,月光正照着帐子里雪白半截身子,两只小脚儿弯着,直挺挺的打鼾。舜生不觉欲火如焚,揭起帐儿,轻轻跨上床,将被儿悄悄揭去。先将唾津湿了龟头,月下看,正如火齐半吐的那话儿,将身覆上,一耸秃声进了寸许。
韩氏睡梦中,直跳起来,已被舜生紧紧压住,动也动不得,只得喊道:“什么人?”三字未完,被劳兰走来,双手掩着嘴儿,低低附耳道:“是老爷,不要作声。”舜生口里道:“我爱你,你顺了我,我多与你银子买果儿吃,做衣服与你穿,孙仁我另眼看顾。”他口里说,下面只顾抽。
那韩氏身子小弱,挣又挣不起,喊又喊不响,只管荷荷将身扭着。舜生抽了一回。韩氏是久旷之后,又兼舜生是偷妇人的惯家,不觉酥麻几次,只得扳开芳兰手道:“我已顺从了,放松一松,待我透口气。”
舜生见他面上已热烘烘,下边淫水直注,方才放松他。只见两脚紧勾,舜生双手紧抱,偎脸送舌,这一番云雨,真个说不尽分外幽香。
于事才完,韩氏忽然垂泪道:“我被老爷蛮做,污了身子,明日羞答答,如何去见奶奶?”舜生道:“是我先说通了,奶奶爱我,容我如此,再不妨的。”于是起身,即忙闪到自己房里,将一锭银子,递与韩氏道:“与你买东西吃,后日还要照顾你。”说罢去了。芳兰又道:“我们老爷极好的,到我房里一次,一定有银子赏我的。我不瞒你说,如今枕儿边还藏着七锭在这里。”
韩氏无言,只得拿了银子,同芳兰睡了。心上暗转道:“不巳逃难出来,投靠人家,思想夫妻一处,谁道做出这样丑事来。如今这里决然难住,思量起来,通是芳兰那小淫妇做路害我,如今不若再偷了芳兰枕边的银子,做了盘缠,原同丈夫回乡去过日子的好。”
算计已定,睡到天明,清晨起身,芳兰上班,服侍奶奶去了。韩氏悄然向枕边偷了他两个锭儿,藏在身边。
却说阴夫人起身,叫芳兰:“你去把面汤来,问新来的,可会梳头么?”韩氏忙应道:“晓得的。”于是与夫人梳头。
赵舜生在床上跳起身来道:“好热,好热。”见了韩氏,即看着阴氏道:“奶奶头儿竟梳得好,只是新来的身上衫儿腌渍,要他近身服侍奶奶,有汗衫与他一件换换。”夫人道:“我有件绸葛布的半新衫,金菊拿来与他。”于是韩氏接金菊的来穿了。舜生洗脸抹了身上,便往书房里去。韩氏服侍奶奶吃早粥。
早粥过,韩氏禀奶奶道:“小妇女寓所,有两件旧家什,前日来了,无人看管,今日要同丈夫去看看。”夫人道:“我家老爷收用你们的了,今日去,可即搬了来,明日成文契。”韩氏道:“晓得。”便走到书房里,同孙仁去见赵舜生。
舜生道:“待孙仁去,你不消去罢。”韩氏道:“有几件衣服我自要去拿的。”舜生道:“拿了就来。”两个别过了。
出门在路上,韩氏对丈夫道:“我决不去靠人家的。我与你如今原到家里去,别寻生理过活。”孙仁道:“怎么这等说!赵家待我尽好,你我两口到家,靠甚过日子?这等人家,求之不得的,你倒说出呆话来。我若依你家去,盘缠哪里来?”韩氏道:“你不要管,包你有盘缠。且到寓所,急急收拾停当,对你说。”
于是两人到了寓,开了门,只见韩氏在腰间摸出三锭银子来,对孙仁道:“六七两银子,尽够去了。”孙仁吃惊道:“你哪里来的?”韩氏不说被赵舜生强污之事,只说与芳兰同睡,在他枕儿边拿的,“我算来路上盘费,只消三四两,剩的还可做个豆腐本钱,去开豆腐店。这原是我处本行,尽可度日,强是在人家叫别人老爷、奶奶。”
孙仁道:“我也出于无奈,今既有了银子,事不宜迟,必须连夜去便好。”随即唤一只小船,说过三两银子,包送到昆山,两个下了船,竟望昆山去了。正是:
鲤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赵舜生,是晚不见韩氏夫妇回来,他还道少年夫妇,在寓所过了夜,明日自然来的。到了明日午间,还不见来,心上有些疑惑,因唤家人赵祥吩咐道:“你去对鲍一娘说,已约定今日成文书,怎么昨日孙仁夫妇两个,倒去了不见来?”
赵样领命,到鲍一娘家,同去寻孙仁夫妇。及走到寓所,只见门儿锁着,乡邻道:“昨晚已搬去了。”连鲍一娘也不解其故。赵祥只得回来。
一路走,走过福州府前,见街上人,男男女女,纷纷奔窜。也有挑了行李的,也有抱了儿女的,各有惊惶之状。赵祥问道:“为甚你们如此?”其中有一个人应道:
“你还不见府场上的牌么?”一头说,一头飞也跑去。赵祥心上吃惊,忙走到府场上,只见竖着一大扇硬牌,粘告示一纸。上写道:
征南大将军示:照得国之废兴,自有历数,本将军提兵躬讨,所下州县,士女有壶浆之迎,人民慰云霓之望,故示尔福州府军民人等知悉,大兵到处,鸡犬无惊,尔等居民,照常艺业,毋得惶惧。特示。
却说赵祥见了告示,心上着了忙,飞也似回来,报与家主。谁知走到门首,自己家里也在那里收拾逃难。赵祥问道:“老爷在那里?”他的老婆道:“老爷府中太爷请去,议守城了。你还不快来同我收拾。为避难之计,却慢腾腾地闲讲。”
赵祥见说,只得到自己房里收拾。刚刚收拾得两个包囊,随那赵舜生去的家人回来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兵已进城,老爷与太爷俱绑去了。”
只这一句,吓得阴氏奶奶酥了半边。于是思量无计,慌忙脱了高底弓鞋,拆开了,将底板挖空,把些碎金子和粗珠子塞满在内,依旧缝好道:“惟此可以为难中救急之资。”于是将来看了,叫芳兰道:“你也与我将些银子,做个小褡缚儿缚在腰里。”方才缚得完,只见家中寂然,不见个影儿,急叫芳兰道:“你跟我到前厅看看,难道许多家人,通不问我去了。”
两个刚刚走到前厅来,忽见四五个兵丁,提着雪亮的刀,赶进来。见了阴氏,一个劈头一刀砍来,芳兰见砍家主婆,往后一跑,跑出后门逃了。谁知这一刀砍来,阴氏眼快,向庭柱后呀的一交跌去,有一丈多路。这刀却刚刚砍着了庭柱,有二三寸深,拔也拔不出。
阴氏虽则躲过了一刀,心头又跳,两腿又抖起来。料逃不脱,跪在地上,只顾拜,只顾哭,口里道:“将军饶命。”那兵丁见砍不着,心里遂转道:“这妇人是不该死的了。”却把阴氏仔细一看,却见他姿容绝世,态度幽闲,声如莺啭乔林,身似风吹弱柳,便道:“我不杀你,你随我去做我的浑家罢。”阴氏听说,大哭起来道:“既如此,不如杀了我罢。”
那兵丁原是个总兵官,他也不睬,竟对两个兵丁道:“与我好好扶他上马去。”
两个兵丁不由分说,将阴氏抱上马,一鞭竟到营里。阴氏下了马,想要寻死,叉无空隙,垂泪心上转道:“既不能死,毕竟免得他玷污便好。”左思右想,心生一计道:“有了。且待他来,相机行事。”真个:
虽然不算陈平,也应赛过女中诸葛。
却说那总兵官,又抢了个妇人,一哄回营。他到了营,整顿些酒饭吃,也叫阴氏道:“你也吃些。”阴氏道:“我有病,吃不得。”总兵官道:“你有什么病?”阴氏道:
“我患暗疾。”总兵官道:“什么暗疾?”阴氏道:“其实我有沙淋血败病,因方才吓了,如今正发,一些也动弹不得。”总兵官听了,笑笑道:“也罢。”对兵丁道:“煮些粥儿与他吃。”
是夜人静了,总兵官来求欢,阴氏叹道:“日里对你说有病了,你既不杀我,又何苦害我?你既要我作浑家,俟病好,择吉成亲,方是正理。若苟且要我相从,不如杀了我,这事断然成不得的。况你何取苟合之人为妻子?”
那总兵官是正性的人,一片话说得欢喜起来,道:“有理,有理!我如今不强你了,且等病好了,再处。”于是去把其余的妇人,行其一乐,再不与阴氏缠了。
自此之后,阴氏诈病过日子,密图脱身之策。不道福州已定,不及月余,大将军忽发令箭,撤兵凯旋。那总兵官匆匆收拾起行。
阴氏听了,老大一惊道:“我正图本地脱身,不想要去起来,如今怎么处?”只得痛哭随行。在路晓行夜宿,受了忧愁跋涉,不道真病起来。
方行到苏州,只听得江南巡抚来接,即禀大将军道:“海中近日巨寇猖獗,据崇明县为巢穴,敢借大兵一剿。”大将军见说,即时差总兵,提兵往剿。令箭一出,刻不留行。那总兵官只得随船随马,行到昆山地方,心上道:“此去海中不多路了,我将家眷行李,安顿在寺观中,单身前去。剿平了,带他们回去未迟。”于是将阴氏与妇人暂寓观音寺里,然后领兵下海。
谁知海上打听得大兵来,即便扬帆别处去了。那总兵官到崇明县里,已被海寇弄得人民逃散,子母分离。他见十室九空,不胜叹息。
因走一处,只见路旁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凄楚啼哭,见了总兵官来便跑,却被他向前一把捉住。一眼看去,却是生得齐整。他就转个念头,道:“我要将福州妇人为妻,奈他千难万阻,病又不痊,不如这个又生得好,又是闺女,我竟将他成亲去。丢了福州的,有何不可。”算计已定,即问那女子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坐在这里?”
那女子哭道:“我父亲姓王,是个秀才,因海上抢掠,将父亲杀死。我同母亲逃难,不道出城,被人挤散了,我又脚痛,走不动,所以坐在这里。”
那总兵官道:“既如此,你权住在我营里,我着人找寻你母亲来与你如何?你母亲可知是在崇明县里,谅不到别处去的。”
那女子只是哭,不则声。于是竟将此女到营中,差兵丁四下寻访,果然寻了一日。到第二日,一个兵丁见一老妪在海边哭道:“我的儿呀!父亲又死,你又不知哪里去了,我命恁苦,不如跳在海中,倒也干净,只是我怎放得你下。我的儿哑!”
放声哭个不了。
那兵丁往前扯住道:“老人家,你为甚哭?”老妪道:“其实我有一十七岁女儿走散了,寻不见,意欲跳下海去。”兵丁道:“我们拾得一个十六七岁女子,也说不见了母亲,你可随我去认一认看。”
老妪听说了,随着兵丁就走。谁知事有凑巧,老妪一到营中,那女子听得是母亲声音,便急跑出来见了。抱头大哭。哭完,女子道:“为何一时不见了你,如今都督爷差人寻着了你,你我该叩个头儿谢他。”
那总兵官见说,笑道:“不消谢,但我有句话与你们商议。我尚未娶,你女儿又大了,我要他做奶奶,你老人家丈夫又死了,料无人养赌,你把我做女婿,我将你做岳母,养老在身边,你女儿又有亲人在一处,可不好么?”
那老妪无可奈何,思量家破人亡,只得道:“既蒙将军救了我们,如今但凭将军罢了。”于是那总兵官领了他母子到昆山来。
却说阴氏在寺中诈病,准日蓬了头发,将荷叶汤洗了脸,黄瘦得不像样。总兵官既得了处女,又有众妇女取乐,要阴氏的念头,顿然冷淡了。他一面报捷,一面收拾回京,竞将阴氏抛在观音寺里去了。临去时,方对阴氏道:“我已不要你,随你怎么回去罢。”
于是阴氏住在寺中空屋里,自言自语道:“我虽脱了他的玷污,只是单身女子,怎么得回乡。”左思右想,渐渐切己的一日三餐,不能应用起来。
那些众和尚见兵丁已去,巴不得将房屋行扫干净,见抛一女人在内,心上又焦躁起来。因商量道:“怎么叫他出去便好。”
内中一个老和尚道:“待我叫他出去。”走来对阴氏道:“娘子,你哪里人?”阴氏道:“我是福州人。因破城掳了我来,不想害病,抛我在此。我要回乡,怎奈孤身难去。”老和尚道:“娘子差了。这里到福州,有二三千里路,一个女人如何去得?只是在寺里住甚不便,况且日逐用度哪里来?须要算个常便方好。”阴氏听了,不觉两泪扑簌簌流下来。
老和尚道:“据小僧愚见,只有一策,只是我出家人,不好说得。”阴氏道:“我是难中人,你但说何妨。”老和尚道:“除非权且嫁了个人,且下可以度日,以后又好图回乡。不然,衣食不周起来,可不枉送了命。”
阴氏无计可施,见他如此说,肚里转道:“千辛万苦得脱到今日,若竞死了,哪个得知,连两根骨头也无人收拾了。不如权且嫁人,嫁时节相机行事,谋个回乡的计策。”即答应和尚道:“如此也罢,只是急切里,那个要我。”老和尚得了阴氏的口风,道:“且再处。”走去对众和尚商量。只见内中一个和尚叫道:“有了,有了。这个人绝对即时可以遣得这妇人出去。”老和尚道:“是谁?”那和尚道:“寺门前孙豆腐,他死了妻子,已有半年。说与他,包你就成。”老和尚笑道:“有理,有理。待我去与他商议。”
于是走出寺门首,见孙豆腐正在那里洗豆腐缸,老和尚将手一招道:“老孙来,有一桩好事作成你。”孙豆腐忙走来道:“师父,有甚作成?”老和尚道:“我有一头亲事,一钱不用,绝妙的与你作伐。”孙豆腐笑起来,道:“好是好的,只是手中之钞,一日做得四五升豆腐尚卖不完,思想要成亲事,可不是虾蟆在阴沟里,想天鹅肉吃么?”
老和尚道:“不是这等说。这妇人是兵丁抢来的,不要了抛弃在此,又没人要你主婚钱,又不要乐人、花轿,走了来就是,包你半文不费,只要吃口白饭,在你身上也是容易的。”
孙豆腐听了,不开口。老和尚道:“待我对妇人说说看,或者姻缘也未可知。”
老和尚竟来对阴氏说:“寺门首有个做豆腐的老孙,年纪不上二十五六,为人也伶俐,会做生意,可肯嫁他么?”阴氏道:“我也是好人家儿女,落难在此,怎好嫁他!虽如此说,烦师父问他,只要认得福州这条路,若扶持得我去,包你有老大好处。”和尚又去说。
孙豆腐道:“若说福州这条路,我却烂熟,只是有甚好处。”老和尚道:“既如此,不要管,娶了他,还你好。”即于是夜老和尚送阴氏到孙豆腐家来,那孙豆腐请尊和合纸,买斤肉,煮块豆腐,欲留老和尚。和尚道:“阿弥陀佛,不扰你。”进寺门去了。
那孙豆腐接了几家乡邻,吃了一回酒,各散讫。看那阴氏身也不动,孙豆腐道:
“你既嫁我,也要帮我牵牵豆腐便好。我看你娇娇的,不是这种人如何好。我且问你,你是哪等出身?”
阴氏道:“你问我出身怎么?我其实是个奶奶出身,无奈被兵抢来,强要奸我,我誓死不从,所以撇我在此。我今不是嫁你,要央你领我回去,我重重将百金谢你,所以允了。”
那孙豆腐听说是奶奶,巴不得尝一尝奶奶的滋味,便道:“我讨你做妻子,帮做人家,你说央我送归谢我,这是虚账。你既是奶奶,我也不敢要你为妻,但是今夜权与我睡一睡,明日寻个机会,送你回去,如何?”
却说阴氏自想道:“我今不合嫁了他,若不与他些甜头,他用强也是正理,又不见好了。”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只得道:“既如此,你身子肮脏,烧锅汤来洗个浴,与你睡。”
阴氏自己在营中,和衣睡了多时,也思洗一洗澡了。于是烧起汤来。孙豆腐自己浴了,又换汤唤阴氏来浴。阴氏只是脱了内衣去浴。
孙豆腐见了他肌肤,玉也似一般白的,欲火难禁,卸下衣裳,不由分说,竟用强将阴氏掀倒在浴盆内,大畅其怀。阴氏只得逆来顺受。
浴完起来,阴氏道:“我顺了你,你务要送我回去的呢。”那孙豆腐得意了,道:
“娘子,我今实对你说罢,福州我再不去的,你休想要我领去。”阴氏大怒起来道:
“为什么再不去的?”
孙豆腐道:“我当初也是逃难,与妻子到那边,不过去靠个乡绅人家。那乡绅叫做赵舜生,我妻子住在里边一夜,竟偷了五六两银子,就连夜逃回的。其时有个做媒鲍一娘,说去他不知怎么样支吾了,所以我今再不敢去的。”
阴氏听了他一片言语,暗暗吃惊道:“原来就是孙仁。那时节他不曾来见我,我家老爷是夜去偷他妻子,想是与他的银子,所以他不别而行,老爷再不提起。”因暗暗叹口气道:“原来他奸了孙仁妻子,我如今偿他的债,可见男子再不该做这样歹事的。檐头滴水,点点不差。”
因而又心生一计,转口答他道:“原来如此。既如此,我也不想回去了。我家老爷是姓钱,也与赵老爷相知的,我今既失身与你,纵然归去,岂不羞杀,叫我如何见人?如今有句从常话,与你商量。”孙仁道:“怎么商量?”阴氏道:“我是奶奶出身,嫁了你不可做豆腐,须做个财主便好。”
孙仁笑遵:“说这样痴话!靠豆腐度日,两口尚且不周,财主将什么来做?我晓得了。自古道:‘若要富,靠水磨。’我如今靠他一千年,少不得是个财主。”
阴氏道:“你不要着忙,我有道理在此。你剪刀将一把来。”孙仁笑道:“又奇了。”把剪刀递来道:“要剪刀何用?”只见阴氏脱自己穿的弓鞋,将高底一拆拆下来,里边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儿。包儿里盘着一串雪白滚圆粗珠子,将来放在台上道:“我当初逃难时,藏在高底内,以为难中之用。不道今日用着他。你与我将去大户人家,兑三五十两银子来。”
孙仁见了,心上又惊又喜,果然将去一兑,半价儿换了四十两银子,孙仁急拿归。
只见阴氏叫他在典衣铺中,买了两个铺盖,又买了几件衣服:“如今你与我唤只船来。”孙仁道:“唤船怎么?”阴氏道:“我当初有三千银子,藏在福州府后,钱家花园里太湖石侧首,再无人晓得的。我如今悄悄寻我乳母的老儿潘老,夜间同去掘了,连夜回来。并潘老夫妇俱载他来。买一所大房子,置几百亩腴田,再寻一对家人,与潘老看管,收租放债,然后与你做夫妻,快活过日子,这不是财主么?”
一席话,说得孙仁躁脾,不觉跳起来道:“娘子如此,自是我再世的娘了。我们如今快去,只是一路或者还有费用,盘缠或不足,如何?”
阴氏道:“我还有些东西在此。”又去左边脚上,拆下高底,又有些碎金子,一兑叉兑了二三十两银子。连夜锁了门下船,望福州进发。
话休烦絮,不免晓行夜宿,渡水登山,一程一程,两人竟到福州地方了。
却说阴氏望见了福州城,只见六街三市,依旧人烟凑集,与往时竟差不多。孙仁道:“如今已到了,挽船在城外罢。”阴氏道:“摇到城里去的是。潘老住在城中间,与钱家园相近,近些好干事。”孙仁只得依他进城歇好。
阴氏道:“船已歇定,如今我有句实话对你说明,你若依我,彼此有益,若不依我,只怕你性命也难保!”那孙仁听说,老大一惊道:“千辛万苦到此,指望做个财主快活,怎么倒说出吓人的话来?”阴氏道:“我就是赵舜生老爷的奶奶。因当时被总兵官杀人家中,将我掳在营里,要我为妻。我寻死不得,设计骗他,不曾被他污玷,幸而又抢了十七八岁的女儿,将我撇在寺里,得遇了你。此时我左思右想,若不顺你,你必不肯领我到此,故权失节,因设计赚你来。今若依我,便作速到府西边,问着赵家,只说你前日同妻子住在昆山,不道近日遇着奶奶,被总兵抛在寺里,你问明白了,进到老爷处,以赎前日不别而行的罪。如此老爷必着人来接我,我去亦不说你强奸我一段,只说总兵官要奸我,抵死不从,弃了我,亏你送我归来,这是我的恩人。如此赵老爷必感激你,我叫他赏你几百两银子,原不失为财主。你若不依我,我即叫喊起来,说你奸骗,我自然有人认得,报与赵老爷知道,可不是性命难保的事么?”
这一席话,说得孙仁毛骨悚然,随连连叩头道:“求奶奶宽恕。”阴氏道:“千里长途,亏你送来,难道忘了你的情?这不必虑及。”
于是孙仁忙向府西去,果然一问就着。走到赵家门首,只见门前依旧热闹,听见里边铮铃鼓钹之声。孙仁刚走进门,劈面遇着了前日的赵祥,赵祥道:“你是老孙,前日为何不别而行去了,如今哪里来?”
孙仁道:“我特送奶奶在此,须你通报一声。”赵祥道:“呸!说鬼话。你昆山人,又来撮空了。我家奶奶被兵丁杀死,今日正在此念经追荐他,哪里说起。”孙仁道:“你不信,到我船里认一认,就晓得了。”赵祥忙走进去报知赵舜生。
原来当初赵舜生,因太守请去商议守城,被平南将军并太守捉到营里去。及投顺了,又追留数日,始得放归。见家中家伙抢散,妇女杀死几个。因七月间,天气炎热,死尸腐烂,不能识认,及走到房中,不见阴氏奶奶的影儿。
正在仓皇之际,只见外边一个老儿走进来,张头探脑的望。赵舜生看见,叫道:
“你是什么人?”那人走近前道:“老爷,小的是芳兰的父亲。”舜生道:“芳兰在那里?我正要问他,奶奶那里去了?”
老儿道:“那日小的闻城中乱,正往城中来打听,途中劈面撞见女儿急急的跑,我道:‘为甚如此慌张?’他道:‘不好了,我同奶奶刚走到前厅,只见一淘兵丁赶进来,将奶奶一刀砍来,我在后连忙转身就跑,性命不顾的跑,直跑到此,天幸遇着了你。极妙,我同你到乡间一躲,再作区处。’因此女儿在小的家里。两日闻城中平定了,女儿叫我来打听老爷安否。”
赵舜生听罢,大哭起来,道:“不好了,奶奶已被杀死,想在这几个死尸里边。”
哭定了,便道:“我如今没有人服侍,你作急领了芳兰回来。”那老儿竟去领了芳兰来,与赵舜生一处,权做奶奶的替身。
是日,赵舜生正想念阴氏,在家里做道场追荐,一闻赵样通报,忙唤孙仁问其备细。芳兰还不信道:“我亲眼见兵丁杀的,怎么还在?莫不我眼花看错么?”
赵舜生即同孙仁,一径赶到船边,只见阴氏坐在船舱里,望见赵舜生上船,两人抱头大哭。同道:“今生不能相见了,谁知原有会的日子。”即唤轿子抬到家中,和尚还在堂中礼忏,阴氏对舜生道:“足见你念我的好情了。”合家俱出望外,齐来叩头叫喜。
那芳兰叩过了头,忙问道:“那日我亲见狼勇的兵,把刀砍奶奶,我急了即跑的,如何奶奶得脱了?”阴氏道:“见刀砍来,我一吓向后跌去,不见了你,不想他砍了庭柱,我得不死。不道被他捉我去,要污我,被我哄他有沙淋病,待好了顺你,因此得免。谁知天幸,他又抢一个,将我抛在昆山寺里,恰好遇着孙仁,我说了赵老爷奶奶,他不忘旧,看顾我,我即拆高底鞋内的珠子兑换了,做了盘缠,叫他唤船领我回来,一路小心服侍,其实亏了他。”
那赵舜生听罢,忙留孙仁到书房里吃酒饭,自己谢了他道:“我重重送你个礼。”自此赵舜生竟同阴氏进去了。正是: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却说孙仁一连住了数日,毫不见动静,只见人家送盘盒的,差使女问慰的,家中备酒庆贺,准日闹个不了。孙仁独自一个,走出走进,甚觉无聊,心上道:“我等得不耐烦了,今日且去别他,看他怎么样?”
于是去见赵祥道:“大叔,我要谢老爷奶奶一声,明日要回去了。”赵祥道:“我与你传进去。”
阴氏得知,也不则声,又隔了两日,忽然叫丫环唤孙仁到后厅,只是在屏风里边道:“孙仁,闻你要回去,我想你又无家无室,不如住在这里,做些生意罢。”孙仁道:
“奶奶说得是,只是无本钱。”阴氏道:“你果肯住在此,我自有处,你且住着,我停当了,复你。”于是阴氏又进去了。
是日晚间,赵舜生赴席回家,阴氏道:“孙仁要回去,你怎么打发他?”赵舜生道:“我两日处得一百两银子,意欲多与他几两,所以尚在此设处。”
阴氏道:“他又无家无室,多与他没相干,不如有空租房与他一所住了,他年纪不多,妻子又死,不如把芳兰这丫环配了他,将百金与他做本钱。如此足以报他好处了。”赵舜生口中唯唯道:“只怕芳兰不肯。”
谁知芳兰想道:“家主婆杀死,可为专房之宠,谁知又复归来,依旧做了丫环。”
心中甚是不乐。一闻了这句,肚里道:“一夫一婢倒好。”自古道:
宁为鸡之口,毋为牛之后。
合偷一条牛,不如独偷狗。
因此阴氏问他,他就道:“任凭奶奶做主。”那阴氏安排停当,即唤孙仁说明了,即择个吉日,又将百金妆奁赠了芳兰,叫孙仁收拾了利房,舜生分外叉赠了百金,竞与芳兰为妻。
孙仁是日得了芳兰,那夜两个颠鸾倒凤了一回。
芳兰道:“我如今问你:怎么当初来靠老爷,明日就走了。”孙仁笑道:“不瞒你说,逃难无盘缠回去,只得投靠人家。不道我们妻子,在里边取了五六两银子,有了盘缠,连夜走了。”
芳兰笑道:“你可晓得其中四两银子,是偷我的。”孙仁道:“原来如此。那二两叉偷谁的?”芳兰道:“不好说得。是夜老爷去偷他,他不肯,喊起来,被我掩住,老爷强奸了他,他垂泪,所以老爷与他的。”
孙仁道:“可知他明日说,我再不去靠人家,急急要回去。去时得了个怔忡心痛病,不上一月死了,原来是你害他的。”
芳兰带笑打他一下道:“如今我身子赔你,难道还不好。”孙仁笑道:“论起赔来,已有人先赔过了。”芳兰道:“不要乱话,奶奶是古怪的,肯与你胡乱做事!”孙仁道:“不敢欺。”遂将观音寺前的事,一一说个各细。芳兰叹口气道:“如此,老爷大折便宜了。”正是:
官人喜做偷情事,赔个丫环又折妻。
却说孙仁一时说了,忙吩咐芳兰道:“你再不可在人前提起。”芳兰道:“这个晓得。既如此,我们住在此不安,日后老爷倘有些知觉,你就不便了。不如趁此时别了他,竟到昆山住,彼此得宜,且奶奶必然乐从的。”
于是孙仁走到赵家道:“一来谢声,二来禀过老爷、奶奶,原要回乡去。”只见赵舜生不在家,阴氏叫赵祥出来传话道:“奶奶说:‘正该如此。’叫芳兰姐进来,还有句话吩咐。”
于是芳兰进去,阴氏另将二十两银子,私赠他道:“你去好好做人家,不必牵记我。凡事口要谨些,切记,切记!”芳兰意会道:“这个自然。”拜别了。两人下船竟到昆山,将二三百金运用起来,后来果然做了财主。
大凡大人家,家主与家人媳妇有染,不为大过。不值竟有此小失节奉报,所以先生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实为千古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