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上午,阳光正照在紫禁城的西北角上。虽然有阳光照耀,这地方也是阴暗而陈腐的,没有到过这里的人,绝对想不到在庄严宏伟、金楼玉阙的紫禁城里,也会有这么样一个阴暗卑贱的角落,陆小凤就想不到。
宏伟壮丽的城墙下,竟是一片用木板和土砖搭成的小屋,贫穷而简陋,街道也是狭窄龌龊的,两旁有一间已被油烟熏黑了的小饭铺,嘈杂如鸡窝的小茶馆,布满了鸡蛋和油酱的小杂货店。
风中充满了烟臭、酒臭、咸鱼和霉豆腐的恶臭,还有各式各样连说都说不出的怪臭,再混合着女人头上的刨花油香、炸排骨和炖狗肉的异香,就混合成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想像的味道。
陆小凤就连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真有这么样的味道,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地方就在紫禁城里。
可是他的确已进了紫禁城,是杆儿赵找了个太监朋友,带他们进来的。
杆儿赵实在是个交游广阔的人,各式各样的朋友他都有。
“紫禁城里的西北角,有个奇怪的地方,我可以保证连陆大侠你都绝对不曾到那种地方去过,常人就算想去,也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那是太监的亲戚本家们住的地方,皇城里的太监们,要出来一次很不容易,平常有了空,都到那地方去消磨日子,所以那里各式各样邪门外道的东西都有。”
“你想到那里去看看?”
“我认得那个叫安福的太监,可以带我们去。”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因为我已打听过,那匹白马,就是从那附近出来的。”
“那么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去找安福?”
“只不过还有件事,我不能不说。”
“你说。”
“太监都是怪物,而且身上还有股说不出的臭气!”
“为什么会有臭气?”
“因为他们身上虽然少了件东西,却多了很多麻烦,洗澡尤其不方便,所以他们经常几个月不洗澡。”
“你是不是叫我忍着点?”
“就因为他们都是怪物,所以最怕别人看不起他们,那个小安子若是对陆大侠有什么无礼之处,陆大侠千万要包涵。”
陆小凤笑了:“你放心,只要能找到西门吹雪的下落,那个小太监就算要骑在我头上,我也不会生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在笑,他觉得这件事不但好笑,而且有趣。
可是现在他已笑不出了,他忽然发觉这件事非但一点也不好笑,而且无趣极了。
这个叫小安子的太监虽然没有骑在他头上,却一直拉着他的手,对他表示亲热,甚至还笑嘻嘻的摸了摸他的胡子。陆小凤只觉全身上下,连汗毛带着胡子都在冒冷汗、打寒噤。
没有被太监摸过的人,绝对想不到这种滋味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被太监摸过?”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发苦,又酸又苦,几乎已忍不住要吐了出来。他居然还没有吐出来,倒真是本事不小。
上次他挖了十天蚯蚓后,已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臭的人,现在他才知道,那时若有个太监去跟他比一比,他还可以算是个香宝宝。现在小安子好像就拿他当做了个香宝宝,不但拉着他的手,看样子好像还想嗅一嗅,不但摸了他的胡子,看样子好像还恨不得能摸摸他别的地方。
看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杆儿赵实在忍不住想笑,他居然还没有笑出来,倒也真是本事不小。
茶馆里的怪味道好像比外面更浓,伙计也是个阴阳怪气的人,老是看着陆小凤嘻嘻的直笑,还不时向小安子挤眼睛。陆小凤也忍下了这个人。
他到这茶馆里来,只因为小安子坚持一定要请他喝杯茶,不管怎么样,喝杯茶总比跟一个太监在路上拉拉扯扯好些。何况,茶叶倒是真正好的三薰香片。而且小安子总算已放开了他的手。
“这茶叶是我特地从宫里面捎出来的,外面绝对喝不到。”
陆小凤承认:“我倒真没喝过这么好的茶!”
“只要你高兴,以后随时都可以来喝。”小安子笑得眯起了眼睛:“也许这也是缘分,我一瞧见你就觉得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我……我以后……以后会常来的!”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连口齿都变得不清了,简直好像变成了个结巴。
幸好这时外面正好有个老太监走过,小安子又放开他的手,赶出去招呼。太监走起路来,总有点怪模怪样,两条腿总是分得开开的。
这老太监走路的样子更怪,衣服却比别的太监穿得考究些,说起话来总是摆着个兰花手,看来就像是个老太婆,陆小凤只有不去看他。
“那是我们的王总管。”小安子忽然又回来了:“王总管一回来,麻六哥的赌局就要开了,你想不想去玩几把?”
陆小凤赶紧摇头,勉强笑道:“我有些事想麻烦你!”
“你说,尽管说。”小安子又想拉他的手:“不管什么事,只要你说,我都照办。”
“不知道你能不能去替我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外面的人到这里来过。”
“行,我这就去替你打听。”小安子笑道:“我也正好顺便回去看看我的孩子老婆。”他总算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是摸了摸陆小凤的手,杆儿赵低下头,总算又忍住没有笑出来。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悄悄地问道:“太监怎么也会有孩子老婆?”
“那当然只不过是假凤虚凰。”杆儿赵道:“可是太监有老婆的倒不少!”
“哦?”
“宫里面的太监和宫女闲得无聊,也会一对对的配起来,叫做‘对食’,有些比较有办法的太监还特地花了钱,从外面买些小姑娘来做老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做太监的老婆,那日子只怕很不好过。”
杆儿赵也不禁叹了口气,道:“实在很不好过。”
其实太监们本身又何尝不是可怜的人,他们的日子又何尝好过?
陆小凤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立刻改变话题,说道:“我想西门吹雪无论怎样都绝不会躲在这里。”
杆儿赵道:“也许就因为他算准别人想不到,所以才要躲到这里来!”
“我以前也这么样想,可是现在……”陆小凤苦笑道:“现在我到这里来一看,叫我在这里呆一天,我都要发疯,何况西门吹雪?”他一向都比西门吹雪随和得多。
杆儿赵道:“只不过那匹白马倒的确是从这附近出去的!”
陆小凤沉吟道:“张英风也很可能死在这里的,”他看着外面窄小的屋子和街道:“在这里杀了人后,想找个藏尸首的地方只怕都很难找到!”
杆儿赵道:“所以只有把尸首驮在马背上运出去。”
陆小凤点了点头,又皱眉道:“但是,西门吹雪若不在这里,张英风是死在谁手里的?还有谁能使得出那么快的剑?”这问题杆儿赵当然无法回答。
他们喝了杯茶,发了一会儿呆,小安子居然就已回来了,而且居然真的把消息打听了出来。
“前天晚上,麻六哥就带了个人回来,是个很神气的小伙子。”
陆小凤精神一振,立刻问道:“他是不是姓张,叫张英风?”
小安子道:“那就不太清楚了!”
陆小凤又问道:“现在他的人呢?”
“谁管他到哪儿去了!”小安子笑道:“麻六哥是个老骚,看那小伙子年轻力壮,说不定已经把他藏了起来。”他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好像也很有意思要把陆小凤藏起来。这些人在这种地方,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麻六哥的赌局在哪里?”陆小凤忽然站起来:“我的手忽然痒了,也想去玩两把!”
“行,我带你去!”小安子又拉起了他的手,笑道:“你身上的赌本若不够,只管开口,要多少哥哥我都借给你。”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的确想借一样东西,只可惜你绝不会有。”
他现在惟一想要的东西,就是一副手铐,好铐住这个人的手。
麻六哥并不姓麻,也不是太监,麻六哥是个高大魁伟、满身横肉,胸膛上长满了黑毛的大麻子,他那凸凹不整的脸上总是带着种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微笑。
他站在一群太监里,就好像一只大公鸡,站在一群小母鸡中一样,显得又威风、又得意。
这些太监们看着他的时候,也好像女人们看着自己的老公一样,显得又害怕、又佩服。
陆小凤却只觉得他们又可笑、又可怜、又可恶。
——可怜的人,是不是总一定有些可恶之处?
屋子里就像是窑洞一样,烟雾腾腾,臭气熏天,围着桌子赌钱的人,十个中有九个是太监,一面掷骰子,一面扒耳朵、捏脚,捏完了再嗅,嗅完了再捏,还不时东抓一把,西摸一把。
庄家当然就是麻六哥,得意洋洋的挺着胸站在那里,每颗麻子里都在发着红光。杆儿赵没有走进来。一到门口,他就开溜了。
“我再到别的地方去打听打听,过一会儿再转回来。”他溜得真快。陆小凤想拉也没法子拉,只有硬着头皮一个人往里闯。
小安子居然还替他在前面开路:“伙计们,闪开点,靠靠边儿,我有个好兄弟也想来玩几手!”
一看见陆小凤,麻六哥的眼睛就瞪了起来,而且充满了敌意,也正像是一只公鸡忽然发现自己窝里又有只公鸡闯进来了。
他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了陆小凤好几遍,才冷冷道:“你想玩什么?玩大的还是玩小的?玩真的还是玩假的?”
太监们一起笑了,笑的声音也像是一群小母鸡,笑得陆小凤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小安子抢着道:“我这兄弟是大角儿,当然玩大的,越大越好!”
“你想玩大的?”麻六哥瞪着陆小凤:“你身上的赌本有多少?”
陆小凤道:“不多,也不少!”
麻六哥冷笑道:“你究竟有多少?先拿出来看看再说。”
陆小凤笑了。气极了的时候,他也会笑的。
“这够不够?”他随手从身上掏出张已皱成一团的银票,抛在桌上。
大家又笑了,这张银票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张草纸,有个小太监笑嘻嘻的用两根刚捏过脚的手指把银票拈起来,展开一看,眼睛突然发直,“一万两?”
这张草纸般的银票,居然是一万两,而且还是东四牌楼四大恒开出来的,保证十足兑现。
小安子笑了,挺起了胸脯,笑道:“我早就说过,我这兄弟是大角儿。”
看见这张银票,麻六哥的威风已少了一半,火气也小了,勉强笑道:“这么大的银票,怎么找得开?”
“不必找。”陆小凤淡淡道:“我只赌一把,一把见输赢。”
“一把赌一万两?”麻六哥脸上已开始冒汗,每一颗麻子都在冒汗。
陆小凤道:“只赌一把。”
麻六哥迟疑着,看着面前的几十两银子,讷讷道:“我们这儿不赌这么大的!”
陆小凤道:“我也知道你赌本不够,所以你输了,我只要你两句话。”
“你若输了呢?”
“我输了,这一万两就是你的!”
麻六哥眼睛又发亮,立刻问道:“你要我两句什么话?”
陆小凤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你前天晚上带回来的人是不是张英风?他是怎么死的?”
麻六哥脸色突然变了,太监们的脸色也变了,突听一个人在门口冷冷地说道:“这小子不是来赌钱的,是来捣乱的,你们给我打。”
这人说话尖声细气,正是那长得像老太婆一样的王总管。
“打!打死这小子!”麻六哥第一个扑上来,太监们也跟着扑过来,连抓带咬,又打又撕。
陆小凤当然不会被他们咬到,可是也不能真的对这些半男不女的可怜虫用杀手。
他只有先制住一个人再说——擒贼先擒王,若是制住了麻六哥,别的人只怕就会被吓住了。
谁知麻六哥手底下居然还有两下子,不但练过北派的谭腿和大洪拳,而且练得还很不错,一拳击出,倒也虎虎生风,只可惜他遇见的人是陆小凤。
陆小凤的左掌轻轻一带,就已将他的腕子托住,右手轻轻一拳打在他胸膛上,他百把多斤重的身子就被打得往后直倒。
屋子里全是人。他倒下去,还是倒在人身上,等他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已毫无血色,嘴角却有鲜血沁出。
陆小凤怔住,刚才那一拳,他并没有用太大力气,绝不会把人打成这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麻六哥喉咙里“格格”的响,眼珠子也渐渐凸出。
陆小凤忽然发现这是怎么回事了——他左肋之下,竟已赫然被人刺了一刀,刀锋还嵌在他的肋骨里,直没至柄。
无论谁挨了这一刀,都是有死无活的了,屋子里的人实在太多太乱,连陆小凤都没有看出这是谁下的毒手?惟一的证据只有这把刀。
他冲过去,拔出了这把刀,鲜血飞溅而出,麻六哥的人又往后倒,倒下去的时候,仿佛还说了句话,却没有人听得清。
太监们已一起大叫了起来,大叫着冲出去:“快来人呀,这儿杀了人了,快来抓凶手!”
陆小凤虽然绝不会被他们抓住,可是这群太监会做出什么事来,连他都想像不到。
他也不愿意去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策,陆小风双臂一振,旱地拔葱,“砰”的一声,屋顶已被他撞破个大洞。
他的人已窜了出去。只见四面八方都已有人冲过来,有的拿着刀,有的提着棍子。
陆小凤惟一的退路,就是越墙而出。可是紫禁城的城墙看来至少有十来丈高,普天之下,绝没有人能一掠而出的,就算昔年以轻功名震天下的楚留香复生,也绝没有这种本事。
幸好陆小凤手里还有把刀,他的人突然窜起,一掠四丈,反手一刺,刀锋刺入城墙。
他的人已贴上城墙,再拔出刀,壁虎般滑了上去,快到墙头时,脚尖一蹴,凌空翻身,一个“细胸巧翻云”,飘飘的落在墙头。
突听城墙上一个人冷笑道:“你还想往哪里跑?你跑不了的!”
陆小凤只听见声音,还没有看见人,也不知道来人是不是已出手。
他脚尖一点,人又跃起,又凌空翻了个身,才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人居然躺在紫禁城的城垛子上晒太阳,身上穿的是件又脏又破的青布袍,脚上穿的是双穿了底的破草鞋,头皮却光得发亮。
这个人竟是个和尚。
“老实和尚。”陆小凤忍不住叫了出来,几乎一下子跌到城墙下面去。
老实和尚笑了,大笑道:“休吃惊,莫害怕,和尚要抓的不是你,是这个小东西。”他用两根手指捉住只虱子,又笑道:“我这两根手指一夹,虽然比不上你,可是天下的虱子,绝没有一个能逃得了的。”他手指头一用力,虱子就被捏扁了。
陆小凤冷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为什么也杀生?”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杀虱子,虱子就要吃和尚。”
陆小凤道:“佛祖不惜舍身喂鹰,和尚喂喂虱子又何妨?”
老实和尚道:“只可惜和尚的血本就不多,喂不得虱子。”
陆小凤道:“所以和尚就不惜开杀戒?”
老实和尚不开口了。
陆小凤道:“和尚既然开了杀戒,想必也杀过人的。”
老实和尚还是闭着嘴。
陆小凤冷笑道:“和尚为什么不说话了?”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和尚不说谎,所以和尚不说话。”
陆小凤目光如刀锋,盯着他,道:“和尚从来也不说谎?”
老实和尚道:“和尚至少没有对可怜人说过谎。”
陆小凤道:“我是个可怜人?”
老实和尚叹道:“看你一天到晚东奔西走,忙忙碌碌,哪里有和尚悠闲?”
陆小凤冷冷道:“和尚只怕也并不太悠闲!”
老实和尚道:“谁说的?”
陆小凤道:“我说的。”他冷笑着又道:“你前两天还在张家口,昨天就到了京城,又忙着替叶孤城传消息,又忙着为别人做证人,现在居然跑到紫禁城上来了,这么样一个和尚,也算悠闲?”
老实和尚却又笑了,道:“和尚纵然不悠闲,至少心里没有烦恼。”
陆小凤道:“虽然没有烦恼,却好像有点鬼鬼祟祟。”
老实和尚道:“和尚从来也不鬼祟!”
陆小凤道:“不鬼祟的和尚,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知道有人要找一匹活人不骑,却让死人骑的白马!”
陆小凤冷笑道:“看来和尚不但消息灵通,还很喜欢管闲事!”
老实和尚道:“这件事和尚不能不管!”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虽没有儿子,却有个外甥!”
陆小凤道:“难道张英风是和尚的外甥?”
老实和尚点点头,叹道:“现在和尚已连外甥都没有了。”
陆小凤不说话了,因为他也觉得很意外,这一天来他发现了很多怪事,每件事好像都互相有点关系,却又偏偏串不到一条线上去。叶孤城、公孙大娘、孙老爷、欧阳情、李燕北、张英风,这些都是被害的人。他们在表面看来,都是绝对互不相关的。
但陆小凤却偏偏又觉得他们都是被一根线串着的,暗算叶孤城、欧阳情和孙老爷的,显然还是同样一个人,用的也是同样一种手法。这三个人之间,却又偏偏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小凤忽然道:“张英风的确是死在这里的!”
老实和尚道:“你已查出来?”
陆小凤点点头,道:“他的死,和这里一个叫麻六哥的人很有关系!”
老实和尚道:“你问过麻六哥?”
陆小凤道:“我想问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杀死灭口!”
老实和尚道:“但你却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他的死,又跟一个王总管很有关系!”
老实和尚道:“王总管又是何许人?”
陆小凤道:“是个像老太婆一样的老太监。”
老实和尚道:“他们为什么要杀张英风?”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并没有说是他们杀了张英风。”
老实和尚道:“是谁杀了他?”
陆小凤道:“不管是谁杀了他,都绝不会是西门吹雪。”
老实和尚道:“为什么不会?”
陆小凤道:“因为我可以保证,西门吹雪绝对不在这里,也没有到这里来过!”
他嘴上虽然说得很有把握,其实心里也一样在怀疑。除了西门吹雪外,别人好像根本没有要杀张英风的理由。除了西门吹雪外,别人也没有那么锋利、那么快的剑!
老实和尚忽然又叹了白气,道:“你说了半天,和尚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却不明白:“什么事?”
老实和尚道:“现在和尚虽然还是个迷迷糊糊的和尚,陆小凤也一样是个迷迷糊糊的陆小凤!”
陆小凤笑了,当然是苦笑。太阳渐渐升高,阳光正照着老实和尚的光头。
陆小凤看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道:“我这两天好像总是遇着道士和尚!”
老实和尚道:“你是个有缘人,有缘的人才会常常遇着道士和尚!”
陆小凤道:“我怎么会忽然变得有缘了?”
老实和尚道:“你自己也不知道?”
陆小凤冷笑道:“我知道,只因为我又在管这件闲事,所以才会有缘的。”
老实和尚道:“哦?”
陆小凤道:“和尚道士都是出家人,出家人本不该多事,但这件事牵涉到的出家人却特别多!”
老实和尚、木道人、顾青枫,还有那小庙里的胜通,的确都好像跟这件事很有关系。
“出家人穿的都是白袜子。”陆小凤又说道:“既然有青衣楼,有红鞋子,就很可能还有个白袜子。”
老实和尚又笑了,摇着头笑道:“你这人虽迷糊,幻想倒很丰富。”
陆小凤冷冷道:“不管怎么样,我总认为在暗中一定有个出家人,在偷偷摸摸的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老实和尚道:“哦?”
陆小凤道:“和尚就是出家人,你就是个和尚。”
老实和尚忽然抬起了一双泥脚,笑道:“只可惜,我这个和尚穿的不是白袜子,而是肉袜子!”
陆小凤道:“肉袜子也是白的。”
老实和尚道:“和尚的肉并不白!”
陆小凤又说不出话了——当然也有很多话是他现在还不想说的。所以他已准备要走。
他要走的时候,才发现他已走不了。
他要往东走,就发现东面的城楼上有两个人,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过来。要往南走,南面也有两个人走了过来。若是想往下跳,城墙里面是太监的窝,城墙外面却赫然已多了好几排弓箭刀斧手。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紫禁城实在不是陪和尚聊天的地方。”
城垛子很宽,两个人并肩而行,也不会嫌挤,从东面走来的两个人,一个面貌清癯,气度高贵;一个脸色苍白,面带冷笑。从南面走过来的两个人,一个目光如鹰,鼻子也好像鹰勾一样,另一个却正是殷羡。
这四个人的服饰都极华贵,态度都很高傲,气派都不小。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看来大内的四位高手都已到齐了,和尚你说怎么办?”
老实和尚却笑道:“幸好和尚没杀人,也不是凶手,”他大笑着跳起来,忽然大声问道:“哪一位是‘潇湘剑客’魏子云魏大爷?”
面容清癯的老人道:“正是在下。”
“哪一位是‘大漠神鹰’屠方屠二爷?”
目光如鹰的中年人冷冷道:“是我。”
殷羡抢着道:“魏老大旁边的就是‘摘星手’丁敖。我叫殷羡,大师你好!”
老实和尚道:“我不是大师,是个和尚,老老实实的和尚。”他指着陆小凤道:“这个人却不太老实,你们要找,就找他,千万莫要找和尚。”
丁敖冷冷道:“我们来找的本就是他。”
陆小凤居然又笑了:“是不是找我去喝酒?”
屠方沉着脸,道:“你擅入禁城,刀伤人命,你还想喝酒?”他显然并不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遇到了这种人,陆小凤只有苦笑。
“擅入禁城看来好像是真的,刀伤人命却是假的。”
丁敖冷笑道:“你手里的这柄刀并不假!”
陆小凤道:“手里有刀的,并不一定杀了人,杀了人的,手里并不一定有刀。”
屠方道:“杀人的不是你?”
陆小凤道:“不是。”
殷羡忽然道:“他若说不是,就一定不是,我知道他这人从来不说谎!”
丁敖冷冷道:“从来不说谎的人,我倒还没有见过。”
魏子云笑了笑,道:“那么你今天只怕就已见到两个!”
丁敖闭上了嘴。
魏子云淡淡道:“殷羡若说他从不说谎,杀人的就一定不是他!”
屠方本来想开口的,却也闭上了嘴。
魏子云又道:“何况,像麻六哥那种人,就算再死十个,也和我们全无关系,陆大侠想必也看得出我们并不是为此而来的!”
殷羡微笑道:“擅闯禁城的罪,这次也可以免了,因为明天晚上一定会有第二次!”
魏子云道:“白云城主与西门吹雪,都是技绝古今,天下无双的剑客,他们明夜的一战,想必也一定足以惊天动地,震撼古今。”
殷羡道:“只要是练武的,我想绝没有人愿意错过这一战!”
魏子云道:“我们虽然身在皇家,却也是练武的人,故我们也一样想见见这两位当世名剑客的风采,更想见识见识他们天下无双的剑法。”
殷羡道:“其实我们既然已知道这件事,就该加倍防守,布下埋伏,让他们根本来不得!”
魏子云道:“但我们却并不想做这种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事,更不想因此而得罪天下英雄!”他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既然出身在江湖,就不该忘了根本,这一点陆大侠想必应该明白的!”
陆小凤道:“我明白。”他的态度也变得很严肃,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位“潇湘剑客”实在是个很诚恳的君子。
魏子云道:“可是我们毕竟有责任在身,总不能玩忽职守,紫禁城毕竟也不是可容江湖人来去自如的地方。”
陆小凤道:“这一点我也明白!”
魏子云道:“实不相瞒,我们今天这么样做,为的就是想要陆大侠明白这一点。”
丁敖终于又忍不住冷笑道:“现在陆大侠想必也已看出,要想在这紫禁城里随意来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城下的刀斧生光,箭已在弦,城上的这四个人十余年前就已名动江湖,若是同时出手,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挡得住他们的联手一击!
魏子云道:“说来说去,我们只希望陆大侠能答应我们一件事!”
陆小凤道:“请吩咐!”
魏于云道:“我们只希望明天来的人不要太多,最好不要超过八位!”
陆小凤终于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想必已计算过,以大内的武卫之力,来的若只有八个人,纵然出了事,他们也有力量应付。
但是陆小凤却不懂:“为什么这件事要我答应?我并不能替别人作主,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来?”
魏子云道:“可是我们却希望陆大侠作主。”
陆小凤更不懂。
魏子云不等他再问,已解释道:“除了白云城主和西门吹雪外,其余的六个人,我们希望由陆大侠来负责挑选。”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明天晚上,只有我指定的六个人,才能到这里来?”
魏子云道:“我们正是这意思!”
陆小凤笑了,苦笑。他忽然发现这位“潇湘剑客”虽然是个诚实君子,却也是条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来的人若是由他来挑选,万一出了事,他当然更不能置身事外。
魏子云道:“这里有六条缎带,陆大侠认为谁能来,就给他—条,请他来的时候,系在身上!”
殷羡道:“这种缎子来自波斯,是大内珍藏,在月光下会变色生光,市面上绝难仿造!”
魏子云道:“我们已令人设法通知各地的武林朋友,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丁敖冷冷道:“身上没有系这条缎带的人,无论是谁,只要敢擅入禁城一步,一律格杀勿论!”
魏子云已拿了一束缎带,双手捧过来,道:“此物就请陆大侠收下。”
陆小凤看着这束闪闪发光的缎带,就像是看着一堆烫手的热山芋一样,他知道自己只要接下这束缎带,就不知道又有多少麻烦惹上身。
魏子云当然也看得出他的意思,缓缓道:“陆大侠若不肯答应这件事,我们当然也不敢勉强,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怎么样?”
魏子云道:“只不过我既有职责在身,为了大内的安全,就只好封闭禁城,请白云城主和西门吹雪易地而战了。”
陆小凤道:“那么这责任就由我来负了,别人若要埋怨,也只会埋怨我!”
魏子云淡淡道:“所以我们还是请陆大侠多考虑考虑。”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好像并没有很多选择的余地!”
魏子云微笑不语。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这种能叫人烫掉手的热山芋,总是要抛给我呢?”
老实和尚忽然笑了笑,道:“因为你是陆小凤。”
这理由就已够好了,足够。
陆小凤将缎带搭在肩上,慢慢地走下城楼。城下的弓箭刀斧手忽然已走光,走得就像他们出现时一样干净利落。守卫禁城的军卒,当然都是久经训练的战士。
他们的武功虽不高,可是弯硬弓强,刀快斧利,再加上兵法的部署,无论什么样的武林高手遇见他们,都未必有把握能对付得了。何况,大内的护卫中,除了魏子云他们外,也一定还有不少好手。
“除了你选的六个人外,无论谁擅闯禁城,一律格杀勿论。”
陆小凤忽然问道:“和尚相不相信他们的话?”
老实和尚走在他的前面,回过头:“什么话?”
陆小凤道:“和尚若没有缎带,明天晚上敢不敢入禁城?”
老实和尚笑了笑,道:“和尚虽没有胆子,可是和尚有带子。”
陆小凤道:“你有带子?在哪里?”
老实和尚道:“在你身上。”
陆小凤也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给你一根带子?”
老实和尚道:“因为我是个和尚,老老实实的和尚。”
陆小凤带着笑点了点头,道:“这理由好像也够好了。”
老实和尚道:“足够。”
陆小凤抽下根缎带,抛在他身上,道:“你最好换套衣裳。”
老实和尚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这根带子跟你的衣裳颜色不配。”
老实和尚道:“没关系,和尚不考究这些,何况这根带子还会变颜色!”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衣裳可以换,带子却换不得的。”
老实和尚又笑了,忽然道:“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你给了和尚这根带子,和尚也有样东西送给你。”
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老实和尚道:“一句话。”
陆小凤道:“我在听。”
老实和尚看看他,道:“看你印堂发暗,脸色如土,最好赶快找个地方去睡一觉,睡到明天晚上,否则……”
陆小凤道:“否则怎么样?”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死人身上就算有五根带子,也入不了禁城的。”
陆小凤道:“这是威胁?还是警告?”
老实和尚道:“这只不过是句老实话,和尚说的都是老实话。”
老实和尚先走了,陆小凤忽然发现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也像是个太监一样。
——和尚岂非本就跟太监差不多?
——可是和尚还能偷偷摸摸的去嫖姑娘!
——太监能有老婆,和尚为什么不能去嫖姑娘?
陆小凤叹了口气,决定不再继续想这件事,他还有很多事要想。
木道人、顾青枫、古松居士、李燕北、花满楼、严人英、唐家兄弟、密宗喇嘛、圣母之水峰的神秘剑客,还有七大剑派的高手。
这些人一定都不愿错过明天晚上那一战的,缎带却只有五条,应该怎么分配才对?也许怎么分配都不对。
陆小凤又不禁叹了口气,喃喃道:“要不到缎带的人,倒的确很可能来要我的命,我好像真的应该一觉睡到明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