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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皮阿舅瞎算计当场作恶

第六回 皮阿舅瞎算计当场作恶

词云:

冤如潮,恨如涛,不作风波怎得消?柴琼瑶,米脂膏,焉肯违心将来作木桃。

暗谋既已明明效,如何又作虚圈套。自放刀,自供招,天理昭彰方知不可逃。

--《梅花引》

话说皮氏见儿子朱彩愁没米送饭,因叹一口气说道:“我儿,你做娘的平昔最是硬气,今到此田地,这口气多分硬不来了。”

宋彩忙问道:“母亲,这是怎说?”

皮氏道:“我与你娘舅,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姐弟。只因他富我家贫,往来的甚是稀疏。闲时不来往,倒也罢了,目今你爹爹遭了这样祸事,他连脚影儿也不走来问声,无情无义,已自显然。再去问他借贷,已是不智。但此时此际,借贷已遍,惟此一脉,尚属至戚,又从未开口。我儿,你一个做外甥的,走去求他,他纵捨不得大费,或者有些微之间,撇不过情面,赉助些也不可知。此时若得一分,便可当做一两。我儿,你说不得苦恼,须急急去走一遭。”

宋彩见娘吩咐,不得不依,就要出门。皮氏又吩咐道:“你娘舅是个财上紧的,不达道理之人,说话须要软款,看看风色。”

宋彩道:“孩儿知道。”遂出门,一径走至皮家来。

不期皮象正有个人送还他三两欠帐银子。他接了银子在手,送那人出门。那人去了,才待转身进去,忽见宋彩远远走来,知是要来借贷,就要躲将进去。忽又想道:“这孩子比不得外人。我若躲开,他竟入内,寻见舅母,说穷说苦,舅母妇道家心肠软,定要被他缠了些去。莫若还是我自家,硬硬的回他个断根绝命。”算计定了,遂蒋银子笼入袖中,转立出门外来。

宋来走到,见娘舅正立在门外,以为凑巧,忙忙的作了一个揖,叫声“舅舅’。皮象半答不答的问道:“你一向不来,今忽到此,有何事干?”

宋彩道:“母亲多多拜上舅舅与舅母,说家父不幸,遭了这场屈官司,坐在监中许久,家中所有,俱典卖盘缠尽了。几个同社好朋友,又皆接济过多次,不好再去借贷。此外若另有可挪移,也不敢惊动舅舅,只因万无设处之处,故不得已,来求娘舅。父亲醉后,或有言语得罪,娘舅可念母亲同胞之情,多寡周济一二,容父亲出监时请罪罢。”

皮象听了,冷笑道:“你们原来也晓得你家父亲得罪于我吗?他倚着他是个秀才,吃醉了,就要胡言乱语。如今他的秀才到哪里去了?这些事,我的肚量大,也不计较他。若要去周济他。这也难说。若说起你母亲来,她虽是我的姐姐,然我老爹在日,陪嫁她的银钱也不少了,将我家一个家私,去了大半,将我都弄穷了。我每每想起来恨不过,怎你母亲不知足,还要来想我的?若你父亲还在学中做秀才,有些体面,勉强求我些恩惠或者犹可。如今他已亲在太爷公堂上,招成是强盗的窝家了,今监在牢里,也是该死的囚犯了,怎教我一个太学相公,还去拿银钱周济他,认他做姐夫?况且你家既做了强盗的窝家,贼赃无数,受用不了,怎还要我的,你母子真一些世事也不知道。”

宋彩呀见皮象数说母亲,全无姐弟之情中已是气忿忿接纳不定,只因母亲再三吩咐,叫他软款些,故不敢做声。及听到说他父亲是强盗,是死囚,不禁勃然大怒道:“娘舅,亏你空长了一把年纪。虽是个银钱买的民监,却头上也戴一顶巾,怎眼内不生瞳子,心都被茅塞尽了。说出来的话,比放屁还不如。我父亲学贯天人,文高星斗,准不钦其为科甲!今不幸为盗贼扳害,虽在缧紲,实非其罪。稍有一面者,皆为称冤道屈,怎么娘舅一个至亲,竟一口指实他是强盗,是窝家,是死囚。若说我父亲果是强盗,你就是强盗的舅子了。你若说我父亲是窝家,我家浅房窄屋,贼赃藏在哪里?都藏在舅舅家里,连舅舅也是窝家了。若说我父亲是死囚,不怕舅舅也不是死囚”

度象听见他说话恶毒,气得眼睛里火都爆出,因赶上前一把揪住,大骂道:“贼杂种,头上的绒毛还不曾干,倒敢恶言恶语,挺撞娘舅。难道娘舅打你不得吗?我且打你这贼杂种,料你那个死囚老子,也不敢来问我讨人。”一面说,一面随手就是一个栗暴,又是两个耳瓜子,打得宋彩号啕痛哭,滚倒在地。皮象还要扯起来打,左近有两个邻人,看不过意,忙赶上前拦开皮象道:“自家外甥,怎么这样狠打。”

皮象见有人拦开,只急得暴跳,因甩着手骂道:“你这贼杂种,倒骂得娘舅,难道娘舅倒打不得你这贼杂种吗!”不期度象一时着了急,忘了情,在这里一甩,竟将袖中人还他的三两银子,直掼到宋彩软腰上,打了一下。

宋彩只认做娘舅掼砖头来打他。口里叫一声“哎呀”,忙伸手去一摸。摸着了,却不是砖头,倒象是一个纸包儿。内中硬硬的,倒象是银子。便推着哭,转将纸包儿塞在腰里。因爬了起来,指着度象道:“你既不认外甥,外甥便也不认得娘舅。我看这没天理没人伦没良心的恶财主,做到几时。只怕恶贯满盈,也要报应!”

皮象听了,急得只是乱跳,忙分开众人,又赶来打他。宋彩见不是势头,又不知拾的纸包是什东西,又恐怕再打失去,遂口中骂着,竟哭哭啼啼,披头散髮的奔走。奔走远了,见不赶来,便走入僻巷中,将腰间纸包取出。打开一看,见果是一锭银,又六七块碎的,暗暗欢喜,便不哭了,忙奔到家。

皮氏正同着宋萝倚门盼望,忽见儿子头髮都散了,披着奔走回来,早已知是被娘舅打了。见他进门,忙将他搂在杯中,替他挽发道:“娘舅还是骂你,还是打你?”

朱彩吃了苦,先哽哽咽咽,哭个尽情,然后说道:“孩儿去时,他正立在门前,我就作了揖,将母亲的言语,细细对他谈了。他竟不回有无,但说母亲得的陪嫁多了,正恨母亲,为何还想他的。又骂父亲是强盗,是死囚。又说窝顿的贼赃,尽够受用。孩儿听了气不过,只得也回了他几句,他就赶来,揪住孩儿,一顿栗暴,一顿耳光,打得孩儿痛倒在地。他还说:‘便打死你,料你那死囚老子,也不敢来问我要人。’亏得旁边看的人,将他拦开,孩儿方得了命,跑回来见母亲。妳道娘舅好狠心!”

皮氏听罢,放声大哭,大骂道:“天杀的禽兽,怎这样无情无义!就不借东西也罢,为什打我孩儿。这祥惨毒恶人,我虽奈何不得你,难道天也怕你,就没个报应。”哭了又骂,骂了又哭。

宋箩劝道:“此时骂他,有何益处!既借不得钱米来,爹爹监中的饭,却将甚么送去?”

皮氏听说到送饭,便哭也不哭,骂也不骂,竟又呆了。宋彩忙说道:“母亲妹妹不必焦,我自有处。”外边不便说话,遂同到房中,将腰间纸包的银子,递与母亲道:“这银子虽来歷不明,然在此时此际,且权用用着,待后察明,再还他也不迟。”皮氏打开纸包,见是银子,又惊又喜,因问道:“这是哪里来的?”宋彩道:“连孩儿也不知,孩儿被打跌倒在地,娘舅被众人拦开,打不着孩儿,只急得他指手抬脚的乱跳。孩儿正倒在地上号哭,忽一件东西,打在孩儿软肋之上,甚是疼痛。还只认是娘舅,拾砖头打我,忙伸手去摸,却就是这个纸包儿。捏捏有些诧异,像是银子。孩儿遂塞在腰间,扒起来,跑远了开看,方知果是银子。实不知这银子,是哪里来的。”皮氏道:“这个如何想得出?”宋箩道:“据我想来,这银子多分还是娘舅的。”皮氏道:“你怎么得知?”宋箩道:“哥哥去时,他已站在门前,或者他袖着此银,要做别事,撞见哥哥去触了他的怒,他在怒头上赶打哥哥,一时忘了情,故甩脱在哥哥身上。此乃明做恶,暗送人,天理之妙。若不是他的,有哪个肯带着银子来劝闹?就是带着失脱了,也只在脚下,与娘舅身边,怎能够掼到哥哥身上。”

皮氏与宋彩听了,俱大喜道:“妳详解的甚是有理。若果是他的,我们有分,落得用了。”宋彩遂取了一块,去买米做饭,送到监里,且按下不题。正是:

为恶不为善,吃暗不吃明。

早知同一送,何不做人情。

却说皮象被外甥挺撞了一番,急得三尸神都乱跳。虽揪住了打了几下,气尚未消,还要赶打。后见他走了,又被邻人苦劝,方才走了回来,对妻子说道:“方才宋家外甥那小杂种走来,要借贷。我恐怕他走进来缠妳,妳面软,回不出,我故意立在门外,就硬硬的回了他。谁知那小杂种不知高低,竟挺撞起我来,被我揪住,打了一顿。打得他披头散髮,痛哭着回去了。他见我如此下毒手打他,下次断不敢又来了。”

妻子说道:“你送出去时,我只听见是哪个还你银子,谁知转是外甥来找你借银子。”

皮象被妻子一提,方才想起还的银子,忙往袖中一摸,哪里还有个影响。復起身走到门前,叫家人各处细寻。街上走的人,来来往往,又不断头,莫说一包,再有儿包,也没处寻了。皮象只急得跌脚道:“都只为一时气起,赶打这小杂种,忘了情,将袖子中人还我的三两银子,不知掼到哪里去了。”遂走进走出,甚是懊悔。

妻子再三劝道:“既已失去,急也无用,只当那个人不曾还罢。”

皮象哪里肯听,在家里坐着越想越恼,遂独自个走上街来散闷。将走到府前,忽背后屠才叫他道:“皮大爷,你独自一个,有什事,要到哪里去?”

皮象回头,看见是屠才,因说道:“也无什事,也不到哪里去。因肚里气闷,在此闲走。”

屠才道:“你是个快活人,怎说气闷?既是气闷,又无事,到哪里去?何不同到前面一个小酒馆里去吃三杯,解解闷?”

皮象道:“我偶尔走来,不曾携得杖头。”

屠才道:“皮大爷怎说此话。这府前是我的熟路,就像我家里一般,难道就做不起一个主人?”一面说,一面就邀了皮象,到一个酒馆中坐下,叫酒来饮,饮了数杯。

屠才因问道:“大爷,你今日受了哪个的气,这等不快活?”

皮象道:“不瞒屠兄说,我皮象不痴,在这武城县里,也要算做个人物,有谁敢来欺我。只恨先父做差了事,将姐姐嫁与宋家这个强盗,故气直到如今不了。”

屠才道:“这就说差了。他一个拿龙捉虎的好秀才,被你算计的已坐在牢里,做了囚犯。众秀才几番替他辩冤,却被众强盗咬紧,辩不出。这死罪已是稳的了,有什不足处,还说受他之气?”

皮象道:“这些事,多亏屠兄之力。将他揿倒,固然好了。但他家遗下的这个孽种,更十分可恶,竟不知我恼他恨恨,倚着是亲,还要来问我借柴、借米、借银子。你想这个端可是开得的。被我前前后后,数说了他一个尽情,竟斩钉截铁的回绝了他。他见我一毛不拔,竟胡言乱语,说了许多闲活。我一时气起,将他拖住打了一顿,他方才逃走去了。打他没要紧,反将我袖中的三两银子,因打他失脱了,你道气闹不气闷?”

屠才听了道:“皮大爷,莫怪我说,这是你差了。从来图大事,不惜小费。他父亲既被你下毒手,弄做砧上之肉,他儿子来借柴、借米,就该多寡借些,遮遮亲情的面皮。怎么反去打他,显得无情无义,动人之疑。”

皮象道:“早是我还不打他。争奈他人虽小,说的话甚是厉害。若不打他个害怕,他便只管放出屁来。”

屠才道:“他说的是什么厉害话?”

皮象道:“他因我骂他老子是强盗,是窝家,是死囚,他就回我道:‘若说父亲是强盗,你就是强盗的舅子了。’这一句言语虽恶,也还当得起。他又说:‘我父亲是窝家,我家房屋窄狭,赃物藏在哪里?尽皆寄顿在娘舅家,只怕娘舅也是窝家了。若说父亲是死囚,只怕娘舅也要做死囚哩!’你道这些说话厉害不厉害?”

屠才正拿着一杯酒吃,忽听见这些说话,吃了一惊,惊得手一动,竟将一杯酒都打翻了,淌了一桌,因说道:“皮相公呀,送件事已做得好好的,被你太刻薄了,只怕还要弄破了,竟沾到自家身上来哩。”

皮象忙问道:“这是为何?”

屠才道:“你不知,这买盗扳人,原是件犯法之事,必要瞒得神不知,鬼不觉,方为巧妙。宋石这个窝家,难道是他真做的?只因贼头咬定,受不得刑罚,故招在身上。官府煳涂,或者不知,难道他自家也不知。此时虽恨贼,却晓得贼与他无仇,定羟有仇人买贼扳害,只因察访不出仇人来,故没奈何,坐在牢里受苦。他与你虽然有些口角,还认做至戚,不疑到此。太爷怎反骂他是贼,是窝家,是死囚,一些柴米不借,又毒打他的儿子,岂不自招与他明明有仇了。他儿子走到监中说了,他一个读书人,耳聪目明,自然要察出情弊来。倘新官到了,再审时口竟一口供出来,这个厉害便当不起。皮大爷,你也是在行之人,为何就不想想。”

皮象听见屠才说得利害分明,只吓得上牙与下牙相打转,埋怨屠才道:“你与我是至交朋友,既晓得有这些利害,何不早对我说-声,只到今日才讲。今日讲已迟了。前面的这些恶话,我已尽情说了。他的儿子,我又下毒手打了。柴米银钱,我又回绝不借了。如今却怎生挽回得来?”

屠才道:“这一打一骂,底脚已露出八九分,要挽回实实不能,只好看你造化与他的命运罢了。”

皮象道:“若看造化,便有几分不稳。我如今莫若使人拿些柴米去,与他修好何如?“

屠才道:“恶已献出,再做好人去遮盖,一发被人看出破绽来了。“

皮象道:“小弟性既暴戾,心又愚蠢,到此田地,真是计穷力竭。难道屠兄终日在世路衙门中走动,千伶百俐,岂无一条妙汁,解小弟之危?”

屠才道:“计虽还有一条妙计,是断根绝命的妙着,但只是免不得要费一注银子,恐大爷捨不得,故不敢言耳。”

皮象道:“屠兄说的是什么话。一个银钱,乃养命之源,哪个是轻易捨得的。无奈事情做到不尴不尬的时节,便破费些。也说不得了。只要这条计果然断得根,绝得命方妙。万望见教。”

屠才道:“既是如此相托,小弟只得要直说了。只因遂一说,有分教:

恶因自覆,灾退忽消。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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