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东际才升,西边重出,老天哪有双轮日。他人看去口笑歪,自家见了颜羞赤。
只道无踪,谁知有迹,一朝败露嗟何及。无才到底是无才,幌子装他有何益。
--《踏莎行》
话说宋古玉携了妻子儿女,同到汝宁府来,依傍贺知府居住。一路而来,且按下不题。却说贺知府,这年是五十大寿,正日是十五。裴夫人因是女流在内,无八打听,直到初七方才知信。忙叫丫鬟请了公子进内,与他说道:“我今日才知本月十五,是贺大人五十岳降之辰。本府乡绅,都制锦屏锦轴,与他贺寿。我家受他大恩,该比别人加厚。绸缎杯盘食物,也还容易整备。必须也制一锦屏。今日已是初七日,到十五相隔不远,须急打点裱匠之事,我自吩咐家人去备办。只是这篇寿文,你须与常先生说。这是紧急之事,求他速速一做方好。”
裴松道:“这事果然迟不得了。”遂走到书房中,将母亲之言,一一对常先生说了。
常莪草听见,心下早已着忙,口中却不说出,只得勉强说道:“这不打紧,包管明日就有。但我今日家中有些小事,定要回去看看。”
裴松道:“先生有事,回去不妨但寿文之事,求放在心上。”
常莪草道:“这个自然,不消叮嘱。”说罢,遂一径走了出来。
常莪草在路上暗想道:“这件事,只得又要虚心下气去求白孝立了。”
便走到白孝立家问时,谁知白孝立有一个相好的朋友,在淮安做官,去打秋风去了。便一时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遂信着脚乱撞。忽撞到一个店门前,看看招牌,只见上写着“裱褙古今书画”。真是人急计生,暗想道:“这裱匠店,终日替人裱锦屏寿轴,或者倒有遗下的寿文稿儿,也不可知,待我问他一声。”忙走入店,与裱匠拱一拱手道:“老哥,借问一声,你与人家裱锦屏,可有存下的寿文稿儿,借我一看,送你酒钱。”
那裱匠听见说送酒钱,忙答应道:“有是有,都旧了。昨日一位相公,与一位官府贺五十寿,说是央名公做的,人人贊好。相公要看,须重重谢我。”
常莪草听见是与官府贺五十寿的,正合他式,满心欢喜道:“且拿与我看一看。酒钱不打紧,便多些也不妨。”裱匠忙在破笼中检出,递与常莪草道:“相公请看。”
常莪草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先生策名朝右,书绩旗常,修为政之木,登知命之年,其古之达尊也耶。然而先生泊如也。淡忘势位,泉石为盟,烟霞为友。不慕繁华,布袍落落,革履萧萧。作缘者,诗酒一斗百篇;适兴者,琴书半编三弄。身隐林泉,品高山斗。在宋则推洛社之英。于唐则羡香山之老。其达尊之外,更不尽之达尊也耶。在朝在野,谁不仰之?矧私又覆庇宇下,亲炙其光仪者耶!当此南山岳降之辰,秦酒介眉之日,自宜颂于诗人之后。然恐涉虚词,不敢虚献竹苞竹茂。第以出忠于君,处仁于里,政化于民之实际,书之不朽,垂之无穷,聊作华封之献,不识我公肯解颐而进一觞否?谨祝。
常莪草看完,虽不深知其意,然见知命之年与达尊等语,恰正是贺官长五十的寿,便满心欢喜。因在银包内取了一块银子,约有钱数,与了裱匠。
回到家中,歇了一晚。次日黎明起来,将纸誊写好了,又改了贺贺知府的头由,方走到馆中,正值裴松也才到馆。
常莪草因说道:“昨日所言的寿文,我已做在此了。你拿进去,与令堂夫人看过,方好去裱。”
裴松接了入去,与母亲、妹子同看。看完,裴紫仙说道:“若说寿文,故虽脱套,然套则套,亦须有一二警拨之句,方使人改观。此文只觉太平了些。”
裴松道:“我也是这等说。”
裴夫人说:“不要胡思乱想。寿文不过表情,哪里比得词赋?就是先生肯重做,今已迟了,也等不得。”一面说,一面就叫家人拿去,连夜赶裱。
到了十五正日,裴夫人已打点下一副盛礼,并锦屏等物,又叫四名乐人,吹打着扛抬送去。礼一出门,就叫裴松穿了吉服坐轿,押礼去拜寿。裴松一到厅,贺如府就迎下厅来。裴松忙移椅在上,请他台坐。贺知府再三逊谢,裴松方才以子姪礼,拜了四拜。拜罢,裴松旁坐,贺知府下陪,左右送上茶来。
此时铺屏正列在上面,贺知府一面吃茶,一面就举目看那锦屏。因那锦屏都是锦缎装成,金彩耀目,十分富丽,因致谢道:“老夫草木之年,怎敢劳令堂老夫人与老年姪如此费心,殊令人不安。”
裴松道:“愚母子受老年伯之恩惠,不啻山高水深,纵捐顶踵,亦难言报。区区套礼,何足挂齿。”
茶罢,贺知府就立起身来,走到锦屏前,看那寿文。才看得一两行,早吃了一惊。及看完了,因问裴松道:“老年姪,这篇寿文,是何人所撰?”
裴松因答道:“因一时匆忙,无名公可求,只得求常先生聊以塞白。仔细看来,实与老年伯高风未道万分之一。”
贺知府道:“非为此也。寿文工拙,可以不较。但雷同盗袭,便非真才。或出他人,犹之可也。这常先生,乃我特荐为子之师,设有盗袭情弊,岂不误老年姪潜修之事。”
裴道道:“老年伯何以知其盗袭?”
贺知府正要说盗袭之弊,左右报说;“常相公来贺寿,已在门外,传进名帖来了。”
贺知府听见,忙立起身,携了裴公子,同走入后厅。遂吩咐家人:“将前日行人王老爷送的锦屏抬出去,与裴公子的锦屏,同列在堂上。待常相公到厅,可请他细看。他若问我,你可说偶有些小事,请常相公坐一坐就出来。”
家人领命,忙将锦屏抬出去,同列好了,然后请常莪草进厅来。
常莪草一到厅,早有家人说道:“老爷偶有小事,请常相公略坐一坐,就出来接见。”
常莪草道:“老爷既有公冗,请完了。我自坐待不妨。”便一面坐下。
家人送上茶来。常莪草吃着茶,四面观望,见上面两架锦屏,裱得甚是精工。吃完茶,就立起身,走近前去看。家人因在旁说道:“这两架锦屏上的寿文,老爷看了,大惊以为奇。常相公请看看,不知是哪些奇处?”
常莪草明知这一架是裴公子的,见说惊以为奇,定是贊他的寿文妙了,满心欢喜。因笑说道:“裴公子这篇,是我代他做的。但不知那一篇,却是何人之笔,也蒙老爷赏鉴,待我看来。”
因又走近一步,将王行人那架锦屏的寿文一看,只见噼头“策名朝右,书绩旗常”等语,竟与自已的相同,早已吃了一惊,犹以为开口套语,或者偶然重了。及细细看下去,谁知“达尊”等语,一直到底,却无一字是两样。这一急,直急得面皮红涨,浑身上都发起烧来。急了半晌,只得转嘴说道:“原来王行人央人来求我的这篇文字,也是来与你老爷祝寿的。我只认做是两处,故一时躲懒,就写重来了。如今只得待我回去,重做一篇裱在上面,以谢过罢。”说完,即撤身往外而走。
家人忙拦住道:“常相公既是来与老爷上寿,就是要回去重做寿文,候见过老爷,去也不迟。”
常莪草道:“既要重做寿文,便重来补寿也不妨,何必定在今日。况今日你老爷又有正务。”一面说,一面就飞走出门去了。正是:
未曾见面已羞惭,相见羞惭反不堪。
莫若乘机先遁去,免教觌面受讥谈。
常莪草去了,家人方入内厅报知,贺知府因携了裴松走出外厅,将两架锦屏的寿文,指与他看道:“你看两文相同,盗袭可知。寿文事小,误贤姪之事大。荐不得人,实我之罪。他今遁去,料也无颜再来。贤姪可安心自读,待我别访名师,来与贤姪琢磨。”
裴松听了,骇然道:“原来常先生果无真才。怪道凡作诗文,绝不当面下笔,只是挪延带去。如此之人,倘不知耻,公然復来,小姪师生碍口,怎好回他?”
贺知府道:“这不打紧。待我写字与胡教官,叫他辞他便了。”说罢,又有亲朋来上寿,就乱着上席吃酒。
裴松只等吃完酒,到晚才拜辞了回家,将常莪草套写寿文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与母亲妹子听。紫仙小姐道:“我们一向原有些疑心。只为前日这个对,亏他对了。若是这等看起来,这对也不是他对的了。幸亏今日寿文识破,将他辞去。若只管煳煳涂涂,坐在馆中,却于哥哥有何益处。”
裴夫人道:“庸师辞去,故是好事,但要求明师,却从何处得来?”
裴松也道:“母亲勿忧。贺大人已许我另选矣。”母子商量,且按下不题。
却说贺知府自写书与胡教官,叫他辞了常莪草,便日夕思量,要选一个明师,又一时再选不出,恐误了裴公子之事,正在家中着急。过不多日,忽门上家人来报导:“山东武城县宋舅爷到了,已下了牲口在门外。”
贺知府听了,又惊又喜,叫快请进,一面就自家迎了出来。刚迎到厅前,早看见宋古玉走了进来,不觉喜出望外,忙说道:“尊舅东壁文星,什么大风,忽吹到此?”
宋古玉道:“小弟流来之苦,且慢言。但荆妻并小儿小女,都在外面。”
贺知府道:“原来舅母并内姪、姪女俱来了。妙妙妙!真梦想所不到。”遂吩咐家人道:“快将舅奶奶并小姑娘的轿子,抬入内厅。“又吩咐丫鬟:“报知夫人,快出来迎接。”
贺夫人听见兄弟挈家都来,满心欢席。忙走到内厅门口,将宋舅母并萝姑娘接了进去。相见过,细细叙说别来之情,并新来之事。外面宋古玉查明了行李,然后带着儿子宋彩,拜见姑夫。拜毕,贺知府说道:“许久不见贤姪,竟这等长成了。今年想是十二岁了,读书一定得尊舅的家传了。”
宋古玉道:“小儿今年正是十二岁。读书也还略有些悟头,但可恨小弟遭难以来,朝夕奔走于童僕之役,竟荒废的不成人了。今日来此者,要借庇姑夫,为他读书之地。”
贺知府听了,惊问道:“尊舅素履端方,遭何横事?”宋古玉遂将前前后后受冤,细细说了一遍。贺知府听了,大怒道:“皮象亦系至亲,怎为此小过,就构此大衅,真禽兽之不如也。既蔺太守有此高义,又为尊舅復了前程,明年秋试,正该潜修,为何有兴遥遥到此?”
宋古玉道:“不瞒姊丈说,小弟坐狱一载,家中所有,皆为典尽。诸社友告贷,自觉难于开口。又因老姊丈前有荐馆见招之约,又虑皮象虽坐在狱中,其心叵测,恐又生恶念。故挈家而来,依傍姊丈。若有馆可图,且救目前,至于秋闱之事,以再生之身,那里还有心及此。”
贺知府听了,大喜道:“尊舅若为图馆而来,却来得凑巧。这汝宁裴给事,乃弟之相知同年,为人公忠正直,弟所敬服。他临死时,曾将孤儿寡妇托于小弟。小弟罢官不归,而留于此者,为裴年兄有托故耳。去年遣僕敦请尊舅,正为裴年兄令郎求明师,为读书之计。不意尊舅辞了,只得托胡教宦请了一个姓常的朋友,坐了这年余。谁知这姓常的竟是虚诞之人,毫无实学。裴公子被他误了许久。幸亏前日贱辰,裴公子央他做寿文来祝,他竟盗窃了王行人一篇寿文来贺。不期这篇寿文,王行人已先来祝贺过。两文并列堂上,他来看见,自觉没趣,方才被我辞去。这姓常的辞便辞去,但裴公子要求明师,可怜这汝宁一府,求来求去,竟不可得。今尊舅来得凑巧,正好暂居绛帐,琢磨裴公子成一伟器,方完小弟托孤之案。”
宋古玉听了,大喜道:“若仗老姊丈大力,得借此栖身,则小弟此来不虚矣。”
二人说明了心事,并约定了馆事,彼此快活。贺知府遂命家人治酒,内外接风。又收拾了西边一带房屋,与他居柱。
到次日,亲自来见裴夫人说道:“向来误请的常莪草,今得逐去,正忧无处选求明师。不期向日所说的妻弟朱古玉,前番遣人请他,近因遭些家难,挈家到此,正好为令郎青史讲究。包管令郎不日即成伟器。”
裴夫人听了大喜,因再三致谢道:“小儿之事,乃劳大人如此费心,何以为报。”就叫儿子写个门生帖子,随着贺知府先去拜见宋老师。贺知府因又说道:“但还有一事,也要与年嫂说知。妻弟有一个乃郎,今年也是十二岁,与令郎同年,也要带到馆中同读。未免多一人供给,要求相容。“
裴夫人道:“宋老师若有令郎同来,使小儿有砥砺,越发好了。供给小事,何足挂齿。”因又叫裴松添了一个帖子,拜宋先生的令郎。
贺知府大喜,遂领了裴松拜见宋古玉父子。拜见后,即备酒相请。请酒后,即备聘金关书,烦贺知府送去,就约定到馆的日期。正是:
良木必赖栽培力,美玉须加磨琢功。
不是一番春作养,安能李白与桃红。
贺知府两边摄合,方请了宋古玉同儿子到裴夫人家,教裴松读书。只因这一凑,有分教:
读得雎鸟双飞,桃夭齐放。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