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老师何学,先觉以觉后觉。绛帐专悬,韦编特设,孔孟高风如昨。
才低德薄,请将来岂不误人之托。审问无知,明辩无辞,定遭羞削。
--《柳梢青》
却说众社友离了监门,因说道:“公堂辩冤,只好明早。古玉令政在家望信,不知怎生愁苦,我们大家须同去安慰她一番才好。”大家都道有理,遂同走到宋家来,将监中看见,所说之言,一一重宣了一遍,皮氏在内听见是真,直吓得魂消魄散,手足无措,与儿子宋彩、女儿宋梦,三人只哭做一团。
众人听了不忍,因高声说道:“事虽如此,然府堂一审,还不足为定。老嫂哭也无用,且请安心,看好令郎令爱。待我们众人明早到府堂上,与袁通判讲。他若用情便罢,若是执法蛮做,我们便到各上司去递公举,与宋兄辩冤,毕竟也有个明白。老嫂只消叫宋喜送饭到监里去要紧。”
皮氏见众人说得情词恳切,便顾不得嫌疑,疾忙拭泪,领着儿子走出堂前,望众人跪拜道:“求列位伯伯看拙夫平日之情,周旋一二,感恩不浅。”
众人也一齐跪答道:“老嫂请起,这个自然。一切衙门之事,俱在我众人身上。”说罢,方出门而去。正是:
悲伤只有夫妻切,患难全凭朋友扶。
为政原思除恶贼,谁如铸拇善人屠。
到了次日侵晨,众社友俱约会了,都到府前,候袁通判坐了堂,便七八个头巾蓝衫拥上堂来.袁通判看见,因问道:“众生员有何事来见本府?”
李先民为首,便走上前禀说道:“生员等俱系老公祖门墙桃李,从未轻涉公庭。今因同学生员宋石,无影无响,忽被盗贼扳害,下在狱中。此系不白之冤,众殊不平,故万不得已,只得大胆来求老公祖昭雪。”
袁通判道:“宋石做了强盗窝家,昨日本府审时,他已亲口招承,有何冤枉。这是朝廷钱粮,非比等闲,诸生宜各保前程,休来惹事。”
众秀才道:“这宋秀才若是素行不端,有甚嗳昧可疑,生员们怎敢为他人而自犯法。这宋石除读书与诗酒文章之外,一毫闲事不管。即询之通国,无不皆知其为端恭之士。乃突然信强盗之口,加以极惨之刑,真是天地间之奇事。就使果然是强盗窝家,亦须追出原赃在于何处,然后可以定罪,岂有赃证毫无而竟诬人为盗之理。老公祖也须细思而详察。”
袁通判被众生员这一席话,说得甚是无趣,因大怒道“那宋石窝顿贼赃,是众强盗供称的。拿来审时,又是他自家招认的。本府又不曾冤屈了他。你这一班秀才,怎么倚着青衿,出头为他强辩,终不成朝廷法度为你徇私。本该审文学台,除名定罪,姑念学校体面不究,还不快快出去!”
众人见袁通判发怒,因也不逊道:“是非自有公论。一个强盗之罪,岂可但凭扳害之口,刑极之招,即一审即为铁案而不可移。老公祖须知,士可杀而不可辱。宋生员今日被诬,开口即以重刑恐吓之,使其屈招,惟愿早死。我辈众生员未为贼扳,难道老公祖也可加刑!老公祖就是申文学台,众生员就拼着这顶头巾不戴,也要到各上台与宋生员辩明无罪。若宋生员是强盗,则我辈同学亦皆是强盗矣。一个黄堂之政,怎么竟无分晓如此。”七嘴八舌吵了一堂。袁通判觉得不像体面,连事不审,竟退堂进去了。
众人无奈,只得出来商量,要到各上司去递辩冤揭。内中一个朋友,叫做萧云龙,说道:“依我算来,揭帖此时还递不得,府里的文书又未曾申上去,知他作何审语?倘他因我们这番吵闹,改了招详,我们反先去辩冤,岂不自搬自脚,自打自牙,且使各上台疑我们生员把持衙门。莫若等他出了文书,若果然将宋古玉做实了,我们看他申文上破绽,再具结辩冤,也未为迟。”众人听了,再细想一想,皆说道:“这一论甚是有理。”因不具揭,只在刑房打听。
原来袁通判这件事,原不曾得财,又被众秀才激哄了一番,又想无赃,实难定罪,又听得新知府已有人了,遂将此案搁起。正是:
为官既是救生民,若遇无辜当善处;
如何只保自家官,放在监中常受苦。
宋古玉坐在监中,且按下不题。却说贺知府自受了裴夫人延师之托,便差家人贺禄,回山东家里,去请舅子宋古玉来处馆,以为必然来的。不期被众社友留下,回了一封信来辞。贺秉正接了信,甚是踌躇,因对夫人说道:“你兄弟不肯来也罢了,但裴夫人托我延师,我一向在此做宫,日从政事,不便结交,知道谁是明师,何以復裴夫人之命?”
宋夫人道:“我想为师教学,必是秀才,老爷要知此地人才,何不去问学里先生?”
贺知府听了,大喜道:“我倒忘了,夫人之言有理。”
到了次早,叫人拿了一个侍生的名帖跟随,亲自到学里来拜胡教宫。相见过,茶罢,贺如府就先说道:“我学生有一事,要来请教老师。”
胡教官忙打一恭道:“不知老大人有何事垂问?”
贺知府道:“要请教贵学生员,真才实学,素有名望,不知是哪几位为最?”
胡教官道:“学里秀才虽有,若要真才实学,敢称名于老大人之前者,却也有数。但不知老大人要他,作哪一项之用?”
贺知府因说道:“敞同午裴给事殁后,所遗一子一女,皆具聪慧,裴夫人恐怕失学,再三托我延一位明师教诲。我学生未亲学政,不识其人,故求教老师,乞荐一位人品老成,学问充足,堪为师范者于学生,则感高谊不浅矣。”
胡教官听见是荐馆的生意,有些想头,便推开一步说道:“既是老大人要为裴公子择师,这是死生之托,误不得事的,怎敢信口吹嘘。容晚生细查定了,即当上荐。”
贺知府道:“如此深感,且暂归候教。”就别去了。
胡教官忙叫了一个能干的门斗来,细细将贺知府延师之事,与他说了道:“裴吏科家教公子,这是一个肥馆。若不重重送我一个礼儿,我怎肯轻易荐他。你可出去,与我尽心兜揽一个又有真才,又肯送礼来求我的,我方肯荐他。”
门斗道:“这是老爷知道的,汝宁秀才,若有真才,定是穷的,哪有礼物送老爷,肯送礼物的,才学恐只有限,还该怎样?”
胡教官低着头,又想了一想道:“贺老爷说,裴公子十分聪慧,要求明师指点,以防盘驳。我想裴公子纵然聪慧,尚在幼年,哪里便能盘驳。就是中中的也罢,只要送我一分厚礼。”
门斗领命,便寻了一个秀才,姓常名蓼,字莪草。胸中虽只平平,人物倒生得长长大大,象个才人。一张嘴,又能言快语,有些机变。晓得裴科尊家,是个美馆,故托门斗送了胡教官五两银子,求他荐去。胡教官受了银子,遂不问他有才无才,竟写了一封书,荐与贺知府。贺知府见胡教官力荐,又盛贊其多才,遂信以为真,因与裴夫人说了,先领裴公子去拜见过,遂送贽仪,然后礼请到馆。
这一日,常莪草初进馆,四围一看,只见图书满座,笔墨纵横,甚是齐整。因问裴凇道:“你一向既未从师,却在馆中做些什么功夫?”
裴松答道:“先大人在日,门生诵读之余,尚蒙指点些经书大义。自见背之后,无人训诲,惟朝夕在(口占)哔中虚度。今幸侍老师座前,万望开示。”
常莪草道:“是如此用功,不知《四书》曾读完否?”
裴松道:“《四书》七岁上就读了。”
常莪草道:“《四书》既读完,可曾读哪一经?”
裴松道:“《玉经》皆已读完。”
常莪草听了,沉吟道:“你今午才十岁,就是聪明,却也读不得许多书。想也只是贪多务名,略略涉猎而已,哪里尽能成诵。”
裴松道:“门生读是读过,正恐读不纯熟,有如老师所言之病,敢求老师每经拈一段提醒提醒门生,免得门生荒废。”
常莪草见裴松叫他提书与他背,料定他不能全熟。因要捉出他的破绽,便好自尊师体,就在《五经》上只捡疑难冰冷兜搭难读的,摘出五段叫他背诵,谁知裴松果然记得,竟逐章逐段朗朗背出,格磴也不打一个。常莪草听了,不觉骇然道:“记得清白,读得纯熟,果然智慧。以后只消讲解做文了。”
裴松因又说道:“门生《史》、《汉》也曾读过,恐怕生疏,也求老师提一段与门生背涌。”
常莪草道:“今日初到馆,不宜多读。明日再背吧。”裴松便不敢再言。
到了晚间,学生入去,常莪草暗想道:“若只教学生读书,读书费工夫,还好延捱岁月。他书已读完,只打帐讲书做文,便日日要来琐碎,却教我怎生支持得过。况讲书从来不惯,做文又要求人。这学生问长问短,又大有苦心,若一时答应不来,岂不被他看轻了。须寻一个什么难题目,将他难倒,使他不敢放肆,方可据此师席。不然,便要决裂了。”沉吟了半晌,忽想道:“若将做诗做文大题目难他,他就做不来,也不为辱。我还记得白孝立出了两个绝对,时常难人,并无人对出。他小学生家,要对如何能够。他若对不出,自然英气要挫一挫。”算计定了,甚是喜欢。
到了次日,师生相见过,常莪草又将《史》、《汉》上的文字挑他两段,叫裴松读。裴松俱朗朗读了,读完就去习字。写完字,就坐在旁边听讲。常莪草因问道:“你书虽读得多,终是强记之学,非圣贤所重。能下笔着述,方显出灵心慧性。不知你曾做过对吗?”
裴松听了,微笑一笑道:“对遂未曾对过,诗词倒常胡乱做一两首。”
常莪草见他微笑,因正色道:“青史,你莫要将做对看轻了。诗词文章内,比偶铿锵,莫不皆从对中造出。你若看做等闲,待我且出一对,试你一试才情,看你对得何如?”
裴松见先生说得对对繁难,倒吓得不敢开口。常莪草提起笔来要写,忽又说道:“我若在古典上出个刁巧的,只道我有意难你。我且在《千字文》上,出一个与你对对看。”说罢,就在纸上写出一句来,递与裘松道:“你看看,对得来吗?”裴松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斜钩挂残照,日月盈昃。
裴松看了道:“这个对,斜钩指月,残照指日,巧也算巧了,只怕也还有的对。”因俄首而思。
常莪草见裴松沉吟,拿稳他没得对,因嘲笑道:“青史,你《五经》、《史》、《汉》既已都读过,难道《千字文》转忘记了?”
裴松偶想着了一对,便不说闲话,竟取笔写出来,呈与先生看。因说道:“门生《千字文》实实不曾读过,幸而听得头一句,因撮成一对,不知可对得,求老师指教。’常莪草见他对了,先吃一惊,还疑他对得不切。及接了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干土接阴云,天地玄黄。
常莪草细细看了半晌,见对得字字精切,只惊得瞎暗吐舌,没本事说他不好。只得点头道:“这一对,实亏贤契。有此异想,真要算做聪明了。贤契既知此聪明,我再出一对,与贤契对对看。”因提起笔来,又写出一句道:
穿林以往,两边皆傍木行。
裴松看了,不做一声,因又低头而想。常莪草见他对过前对,便不敢讥诮他,然心下尚疑他如何再对得出。不期裴松想不多时,早又对了一句道:
合吕而吹,上下全从口出。
常莪草看得分明,心下已服倒了,只得贊说道:“贤契具此美才,从此留心时艺,令先给事之书香一脉,自不朽矣!”
裴松道:“伶仃孤子,若蒙老师栽培,不致堕落家声,则感恩不浅。”说罢,依旧入位读书。到晚退入内里,细细将先生叫他做对之事,与妹子紫仙说了一遍。又将出的两对,并对的两对,都念与她听。
紫仙听了甚喜,因说道:“这两对分合字体,双关二意,实实有些难对。若不是哥哥聪明对了,岂不为先生所笑。这先生既做先生,就该循循诱人,怎么转出绝对难人,殊觉不情。”
裴松道:“出对难人,也是循循中之一道,倒也罢了。但恐他只知出对难人之学,不知可有对对训人之才。”
紫仙道:“这不打紧。待妹子也出一个绝对,哥哥拿去考他一考。他有才无才,便立见了。”
青史道:“妹子出什绝对?”
紫仙道:“也不过分合字体以为巧而已。”因取笔砚,写出一句道:
大一人,不如天一大。
青史看明,因想要对一对。想了半晌,却想不出,因说道:“这一对,比先生的两对更觉难对,拿去考考先生,倒也妙。但我一个学生,怎好要先生对对?”
紫仙道:“这不难。哥哥只说是妹子见了先生的两对,大有妙处,因摹做着也出了一对,要我对。我一时对不来,求先生代对一对,便无碍了。先生若是有才,自然就对;若支吾推托,无才便可知矣。”
青史听了道:“妹子所算,甚是有理。”
到了次日,青史进馆,见了先生,就将妹子的对句,送与先生看。随将妹子所说的言语,復说了一遍。常莪草是个奸滑之人,接了对句,听了这些说话,就知是学生来考先生,便乘机使乖道:“这对我代你对也不难。但我偶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定要回家。一去就来,来时代你对吧。”一面说,一面就假做慌张,为金蝉脱壳之计去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背地求人,当前扯阔。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