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声捣练子〕调
词曰:
到如今,心自忖,悔落了红尘境。虽是裁衣铺可居,剪刀声里终难隐。直等到铁勤奴至,闹庄时又添出云斩仙子。
话说玉莲带了洪昆投住张兆店里,与凤姐同居。凤姐说:“花铃、玉莲二位姐姐是客,小妹是主人,你们请在大床睡,我另铺小床。”花铃说:“如此有上下床之别了。”凤姐说:“休得取笑。”安排宿歇。次日晨起,梳洗已毕,用了早膳,那张兆得了五十两银了,就到外面吃酒赌钱,不管家中事了。凤姐说:“前日中秋佳节,我们结盟,就如同胞姊妹一般。都要甘苦共尝,死生不变。”玉莲说:“凤贤妹,这两句话切夫妻,不切姊妹。我有诗奉呈。”
诗曰:
姊妹虽然父母同,鸳鸯求匹各西东。
他年贫富何能包,不及夫妻百岁终。
花铃说:“何不就订夫妻之盟呢?”玉莲知道洪昆之意,说:“花铃姐姐是宾中宾,派他妆做丈夫。事有巧合,我前日包袱误带了男子衣服,取出来与花铃姐穿,扮成新郎,可不是凑巧的事么?”就把玉色绣花方巾、桃经绫窄摆、杏黄镶鞋替洪昆依旧穿起来。玉莲故意说:“我先结盟。”凤姐看见花铃这样打扮,心中暗想道:“可惜是个女儿,若是真男子,与他为夫妻岂不妙极。”因向玉莲说:“姐姐,你说花铃姐是宾中宾,你陪他到我家来就是宾中主了。小妹反是主中宾,要让我先与盟。”玉莲暗笑道:“这小妮子动了春心了。就让你先,我做宾相何如?”玉莲扶持凤姐与洪昆拜堂,三人笑谑一会,到一更时候,玉莲笑说:“凤妹既与花铃妹夫拜堂,今日我睡小床,把大床让你们睡。虽然假事,装龙要像龙,装虎要像虎“凤姐说:“如此就得罪玉莲姐了。”花铃与凤姐上了大床。玉莲坐在小床边好笑。二人各自解衣而睡。蝴蝶梦中对对,于是二人归帐就寝。
香闺初寂,蜡炬未残,一会儿凤姐喊叫起来,说:“不好了。上了玉莲这臭蹄子当了。”此时仲秋天气,轻暖轻寒,凤姐一滚起来,不及穿里衣,就赤身露体下了床边。洪昆也就赤条条下床来,站在凤姐面前。凤姐说:“相公,你既系男子,因何女妆同玉莲姐到我家来?”洪昆笑而不言。玉莲假装睡熟微学呼声,心中暗想道:“我不惊他们,听他们说些甚么。”凤姐说:“我既与相公同榻而眠,定然从一而终。此身即许相公了。然夫妇为人伦之始,礼重于归,义无苟合。我今日知以夫妇之伦为重,相公他年必知以君臣之伦为重。奴家愿守坚贞,留为相公异日之信。务望相公原情。”洪昆本是个天姿纯厚的人,听凤姐这一番话,因说道:“凤姐性情端正,小生亦非贪色之徒。岂容相强。”
两人遂穿好衣服说:“玉莲姐未醒,他醒来必疑我们事已成了。看他怎样说法。”玉莲因暗暗自悔说:“我当初一念之差,遂成终身话柄。若不私奔,马氏知道岂肯罢休。我不如凤姐多矣。”岂知冥判官发放之时,已说明断案,只因玉莲回阳后昧了前因,但知今世怀孕含羞,已忘了前世贪功抱愧。谚语云:“欲知前世事,但看今生为。”此之谓也。且此案固是天谴,亦由天定。若无藏楼怀孕一事,后来谁能幻形救杜?又后来谁能变态擒倭?凤姐固能守贞,玉莲亦不可谓之淫也。此时鸡声初唱,月影犹明,凤姐说:“玉莲姐醒来。你何苦坏心,不肯说明。想你是个过来人了。”玉莲说:“凤贤妹,不必说了。你今是而我昨非。悔之无及。”就把坠洞藏楼,怀孕私奔的事,细细说了一番。玉莲又说:“洪郎,把第四个玉蟾蜍拿出,与凤姐做聘礼罢。”洪昆取出,递在凤姐手中。到了天明,仍妆了三个女子在家,渐渐不甚谨密。该应事要败露,就有凑巧的事来。
且说张兆得了五十两银子,把生意不当事,玩了三、五天,银子赌输干净,时纔近午,带怒而归,想再与玉莲借几两银子好去捞本。他二人在家,万不料张兆此刻回来,正在玩笑时,洪昆要小便,因无外人,就分开裙子,扯下裤子,站在天井溺尿。张兆走进来撞见,知花铃不是女子,气上加气,走到厨房拿了一把亮霍霍的刀来,要杀他们三人。玉莲说:“动也动不得。你白日无故杀死三人,罪该枭首。若杀我与洪相公,你是争奸不从杀伤两命,也是死罪。若杀凤姐与洪相公,你是勒诈逼奸,杀伤二命,亦是死罪。”张兆听说,杀星顿退,就来骗他银子,说:“贤甥女,你算得个聪明伶俐的女子,不但活你们三命,连我的命都是你活了。我同你商议一件事:连日在赌钱场上把前日的银子都输了,还同你借银三、五两做做本钱。
“玉莲说:“我同洪相公来时只带了五十两银子,此外没有。
“张兆见没有银子借,就来盘问他说:“你刚纔说洪相公,是那个洪相公?”玉莲此时忙人无急智,就把西湖打赵怿思的洪昆说了一遍。张兆又转过念头来,自说:“赵府悬了赏单写着:‘有人拿住洪昆赏银五百两。’他到我家来,是个财神进门了。
我暗中到赵府送信,那时领人来捉洪昆,笼里鸡、案上肉,连飞都飞不的。”想定主意,又强作笑脸,向玉莲说:“你既没银子,我就到赌钱场上拈头儿做赌本罢。你三人好好在家。”
张兆出了门,他三人依旧玩耍。张兆在街上正走之时,遇见胡彪,张兆本来认得枣核钉,说:“胡相公,我同你去见赵怿思大爷去。”枣核钉说:“你要见他做甚么?“张兆说:“到了他家你就晓得了。这件事也少不得你。”一同进了赵府,张兆见了赵怿思说:“小的特来领赏。洪昆现在我家。大爷速去拿人。”枣核钉说:“张师夫,你想独来发财么?要分些我呢。”张兆说:“我原说是少不得你。快去,快去!“枣核钉说:“大爷,这洪家小杂种本事大得很,不可轻视。”赵怿思说:“我家从前的打手皆敌不过他。请前日特聘来的那位冯教师带领众人去。即刻动身。”张兆引路。街上都闹翻了。
来到裁衣店门首,枣核钉先进去。洪昆认得他,说:“二位贤妹,我的对头来了。事到其间,有死而已。”赵怿思走来看见三个女子,说:“洪昆在那里?”张兆指着花铃说:“这就是洪昆。他男扮女妆的。”怿思说:“家丁,去扯他的裤子看来。”家丁回禀:“果然是个男子。”赵怿思教冯师爷拿人冯教师一手擒起洪昆。赵怿思说:“且住,我看他力不能搏鸡智不能脱兔。我这里猛虎出山,他那里死蛇挂树。这是假洪昆若是真的何能这等容易捉住?放了他罢。张兆乱报冒赏,拿我帖儿,送到仁和县打他五十板。”家丁扭住张兆。张兆说:“五百两银子换了五十个板子。这是那里晦气!穷人想发空头财连菩萨都拿他玩。胡相公,有银子同分,有板子同打。我到县里当堂咬你一嘴,你也不得干净。”
枣核钉说:“大爷,张兆不必打,他还算有功。”赵怿思说:“怎么有功?”胡彪说:“他虽指鹿为马,毕竟玉貌堪夸,大爷带了回去,书房扫地、烹茶,前有玉杵一柄,还可后庭开花。”赵怿思说:“老彪之言有理。”彪说:“还有顺便事。 索兴雇两乘小轿,连这两个女孩子也带了去。”顷刻雇轿来了,冯教师押着洪昆,家丁硬将二女扶上轿。街上人都看呆了,那个敢多一句嘴?对面来了一人,怎生打扮:
头戴随风倒乌鬃帽,花布缠头,黑多白少的花脸,身穿元缎小袄,大红缎鱼肚兜,包蓝白布裹腿。脚踏铁挺尖的薄底鞋,腰插两柄短斧。
大喝道:“赵怿思奸党贼子休得横行!俺蔡飞来也!“
赞曰:
一声如虎啸,谷应又山鸣。
短斧刚纔动,杭城莫不惊。
陪堂同鼠窜,武士直蛇行。
救出洪公子,仙人计更生。
此人本是忠义之将,赵文华要害他,前任总督尚书张经开活他罪,放出刑部牢。他就逃避台州锦鸡山落草为盗,所杀的都是贪官污吏,所劫的都是地棍土豪。专报不平,非同匪乱。
何以来得凑巧呢?那日有通元子过他山头说:“蔡飞,八月二十日,你恩人之子在杭州城南街有难,速去救他。我临时驾云而来。”
这一日,却好到了,先将冯教师打倒,救了洪昆,又把赵家人众打散。枣核钉、赵怿思钻人裤裆里跑了。街上人抬头一看,那两乘小轿四个轿夫都在云端,这就是通元子用的仙法,来救玉莲、凤姐去了。
蔡飞救了洪昆,问道:“你父亲是何人?”洪昆说:“我父亲是有名的人,受冤而死,不敢明言。”蔡飞说:“仙人通元子教我救恩人之子,想必公子就是的了。我是曾总制铣的先锋,严嵩与赵文华害了总制,把我囚在刑部狱中。多蒙张经大人释放,连年暂寄绿林,专尚义气,从不抢夺良善人家。前月有通元子教我来救相公。他说临时驾云而来,这云端裹轿子,想是大仙妙法,但不知救的何人?”洪昆又把玉莲、凤姐说了一遍。蔡飞说:“相会,你可随我上山么?”洪昆说:“既蒙恩人救我,理当随行。但有陈岳母在西湖边,我去与他知道。
然后同行。”蔡飞说:“我送你去。”二人来到陈家,见了陈奶奶。陈奶奶连忙去说与素娥、保元知道。素娥、保元、仙姑都来见洪昆。素娥说:“洪郎,自从雪洞受惊之后已经半载,不知何处容身?”洪昆把前事细细一说,问:“这位小娘子是谁?”素娥又把仙姑来历说了一遍,又把同庚的话说与洪昆知道。
洪昆说:“这都是与我有缘。”因取出第五个玉蟾蜍,交了仙姑。
此事不提,再说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