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十岁,欧也妮还没有尝到一点儿人生乐趣。黯淡凄凉的童年,是在一个有了好心而无人识得、老受欺侮而永远痛苦的母亲身旁度过的。这位离开世界只觉得快乐的母亲,曾经为了女儿还得活下去而发愁,使欧也妮心中老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永远的悼念她。欧也妮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爱情,成为她痛苦的根源。情人只看见了几天,她就在匆忙中接受了而回敬了的亲吻中间,把心给了他;然后他走了,整个世界把她和他隔开了。这场被父亲诅咒的爱情,差不多送了母亲的命,她得到的只有苦恼与一些渺茫的希望。所以至此为止,她为了追求幸福而消耗了自己的精力,却没有地方好去补充她的精力。精神生活与肉体生活一样,有呼也有吸:灵魂要吸收另一颗灵魂的感情来充实自己,然后以更丰富的感情送回给人家。人与人之间要没有这点美妙的关系,心就没有了生机:它缺少空气,它会受难,枯萎。
欧也妮开始痛苦了。对她,财富既不是一种势力,也不是一种安慰;她只能靠了爱情,靠了宗教,靠了对前途的信心而生活。爱情给她解释了永恒。她的心与福音书,告诉她将来还有两个世界好等。她日夜沉浸在两种无穷的思想中,而这两种思想,在她也许只是一种。她把整个的生命收敛起来,只知道爱,也自以为被人爱。七年以来,她的热情席卷一切。她的宝物并非收益日增的千万家私,而是查理的那口匣子,而是挂在床头的两张肖像,而是向父亲赎回来、放在棉花上、藏在旧木柜抽斗中的金饰,还有母亲用过的叔母的针箍。单单为了要把这满是回忆的金顶针套在手指上,她每天都得诚诚心心的戴了它做一点儿绣作,——正如潘奈洛泼等待丈夫回家的活计。
看光景葛朗台小姐绝不会在守丧期间结婚。大家知道她的虔诚是出于真心。所以克罗旭一家在老神甫高明的指挥之下,光是用殷勤恳切的照顾来包围有钱的姑娘。
她堂屋里每天晚上都是高朋满座,都是当地最热烈最忠心的克罗旭党,竭力用各种不同的语调颂赞主妇。她有随从御医,有大司祭,有内廷供奉,有侍候梳洗的贵嫔,有首相,特别是枢密大臣,那个无所不言的枢密大臣。如果她想有一个替她牵裳曳袂的侍从,人家也会替她找来的。她简直是一个王后,人家对她的谄媚,比对所有的王后更巧妙。谄媚从来不会出自伟大的心灵,而是小人的伎俩,他们卑躬屈膝,把自己尽量的缩小,以便钻进他们趋附的人物的生活核心。而且谄媚背后有利害关系。所以那些每天晚上挤在这儿的人,把葛朗台小姐唤做特·法劳丰小姐,居然把她捧上了。这些众口一辞的恭维,欧也妮是闻所未闻的,最初不免脸红;但不论奉承的话如何过火,她的耳朵不知不觉也把称赞她如何美丽的话听惯了,倘使此刻还有什么新来的客人觉得她丑陋,她绝不能再像八年前那样满不在乎。而且临了,她在膜拜情人的时候暗中说的那套甜言蜜语,她自己也爱听了。因此她慢慢地听任人家夜夜来上朝似的,把她捧得像王后一般。
特·篷风所长是这个小圈子里的男主角,他的才气,人品,学问,和蔼,老是有人在那儿吹捧。有的说七年来他的财产增加了不少:篷风那块产业至少有一万法郎收入,而且和克罗旭家所有的田产一样,周围便是葛朗台小姐广大的产业。
“你知道吗,小姐,”另外一个熟客说,“克罗旭他们有四万法郎收入!”
“还有他们的积蓄呢,”克罗旭党里的一个老姑娘,特·格里鲍果小姐接着说,“最近巴黎来了一位先生,愿意把他的事务所以二十万法郎的代价盘给克罗旭。这位巴黎人要是谋到了乡镇推事的位置,就得把事务所出盘。”
“他想填补特·篷风先生当所长呢,所以先来布置一番,”特·奥松华太太插嘴说,“因为所长先生不久要升高等法院推事,再升庭长;他办法多得很,保险成功。”
“是啊,”另外一个接住了话头,“他真是一个人才,小姐,你看是不是?”
所长先生竭力把自己收拾得和他想扮演的角色配合。虽然年纪已有四十,虽然那张硬绷绷的暗黄脸,像所有司法界人士的脸一样干瘪,他还装作年青人模样,拿着藤杖满嘴胡扯,在特·法劳丰小姐府上从来不吸鼻烟,老戴着白领带,领下的大折裥颈围,使他的神气很像与一般蠢头蠢脑的家伙是同门弟兄。他对美丽的姑娘说话的态度很亲密,把她叫作“我们亲爱的欧也妮”。
总之,除了客人的数目,除了摸彩变了韦斯脱,再除去了葛朗台夫妇两个,堂屋里晚会的场面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那群猎犬永远在追逐欧也妮和她的千百万家私,但是猎狗的数量增多了,叫也叫得更巧妙,而且是同心协力的包围它们的俘虏。要是查理忽然从印度跑回来,他可以发现同样的人物与同样的利害冲突。欧也妮依旧招待得很客气的台·格拉桑太太,始终跟克罗旭他们捣乱。可是跟从前一样,控制这个场面的还是欧也妮;也跟从前一样,查理在这儿还是高于一切。但情形究竟有了些进步。从前所长送给欧也妮过生日的鲜花,现在变成经常的了。每天晚上,他给这位有钱的小姐送来一大束富丽堂皇的花,高诺阿莱太太有心当着众人把它插入花瓶,可是客人一转背,马上给暗暗扔在院子角落里。
初春的时候,台·格拉桑太太又来破坏克罗旭党的幸福了,她向欧也妮提起特·法劳丰侯爵,说要是欧也妮肯嫁给他,在订立婚书的时候,把他以前的产业带回过去的话,他立刻可以重振家业。台·格拉桑太太把贵族的门第,侯爵夫人的头衔叫得震天价响,把欧也妮轻蔑的微笑当作同意的暗示,到处扬言,克罗旭所长先生的婚事不见得像他所想的那么成熟。
“虽然特·法劳丰先生已经五十岁,”她说,“看起来也不比克罗旭先生老;不错,他是鳏夫,他有孩子;可是他是侯爵,将来又是贵族院议员,嘿!在这个年月,你找得出这样的亲事来吗?我确确实实知道,葛朗台老头当初把所有的田产并入法劳丰,就是存心要跟法劳丰家接种。他常常对我说的。他狡猾得很呀,这老头儿。”
“怎么,拿侬,”欧也妮有一晚临睡时说,“他一去七年,连一封信都没有!……”
正当这些事情在索漠搬演的时候,查理在印度发了财。先是他那批起码货卖了好价,很快弄到了六千美金[23] 。他一过赤道线,便丢掉了许多成见:发觉在热带地方的致富捷径,像在欧洲一样,是贩卖人口。于是他到非洲海岸去做黑人买卖,同时在他为了求利而去的各口岸间,拣最挣钱的货色贩运。他把全副精神放在生意上,忙得没有一点儿空闲,唯一的念头是发了大财回到巴黎去耀武扬威,爬到比从前一个筋斗栽下来的地位更阔的地位。
在人堆中混久了,地方跑多了,看到许多相反的风俗,他的思想变了,对一切都取怀疑态度。他眼见在一个地方成为罪恶的,在另一个地方竟是美德,于是他对是非曲直再没有一定的观念。一天到晚为利益打算的结果,心变冷了,收缩了,干枯了。葛朗台家的血统没有失传,查理变得狠心刻薄,贪婪到了极点。他贩卖中国人,黑人,燕窝,儿童,艺术家,大规模放高利贷。偷税走私的习惯,使他愈加藐视人权。他到南美洲圣·多玛岛上贱价收买海盗的赃物,运到缺货的地方去卖。
初次出国的航程中,他心头还有欧也妮高尚纯洁的面貌,好似西班牙水手把圣母像挂在船上一样;生意上初期的成功,他还归功于这个温柔的姑娘的祝福与祈祷;可是后来,黑种女人,白种女人,黑白混血种女人,爪哇女人,埃及舞女,……跟各种颜色的女子花天酒地,到处荒唐胡闹过后,把他关于堂姊,索漠,旧屋,凳子,甬道里的亲吻等等的回忆,抹得一干二净。他只记得墙垣破旧的小花园,因为那儿是他冒险生涯的起点;可是他否认他的家属:伯父是头老狗,骗了他的金饰;欧也妮在他的心中与脑海中都毫无地位,她只是生意上供给他六千法郎的一个债主。这种行径与这种念头,便是查理·葛朗台杳无音信的原因。在印度,圣·多玛,非洲海岸,里斯本,美国,这位投机家为免得牵连本姓起见,取了一个假姓名,叫作卡尔·赛弗。这样,他可以毫无危险的到处胆大妄为了;不择手段,急于捞钱的作风,似乎巴不得把不名誉的勾当早日结束,在后半世做个安分良民。这种办法使他很快的发了大财。一八二七年上,他搭了一家保王党贸易公司的一条华丽帆船,玛丽–加洛琳号,回到波尔多。他有三大桶箍扎严密的金屑子,值到一百九十万法郎,打算到巴黎换成金币,再赚七八厘利息。同船有一位慈祥的老人,查理十世陛下的内廷行走,特·奥勃里翁先生,当初糊里糊涂的娶了一位交际花。他的产业在墨西哥海湾中的众岛上,这次是为了弥补太太的挥霍,到那边去变卖家产的。特·奥勃里翁夫妇是旧世家特·奥勃里翁·特·皮克出身,特·皮克的最后一位将军在一七八九年以前就死了。现在的特·奥勃里翁,一年只有两万法郎左右的进款,还有一个奇丑而没有陪嫁的女儿,因为母亲自己的财产仅仅够住在巴黎的开销。可是交际场中认为,就凭一般时髦太太那样天大的本领,也不容易嫁掉这个女儿。特·奥勃里翁太太自己也看了女儿心焦,巴不得马上送她出去,不问对象,即使是想做贵族想迷了心的男人也行。
特·奥勃里翁小姐与她同音异义的昆虫一样,长得像一只蜻蜓[24] ;又瘦又细,嘴巴老是瞧不起人的模样,上面挂着一个太长的鼻子,平常是黄黄的颜色,一吃饭却完全变红,这种植物性的变色现象,在一张又苍白又无聊的脸上格外难看。总而言之,她的模样,正好教一个年纪三十八而还有风韵还有野心的母亲欢喜。可是为补救那些缺陷起见,特·奥勃里翁侯爵夫人把女儿教得态度非常文雅,经常的卫生把鼻子维持着相当合理的皮色,教她学会打扮得大方,传授她许多漂亮的举动,会做出那些多愁多病的眼神,教男人看了动心,以为终于遇到了找遍天涯无觅处的安琪儿;她也教女儿如何运用双足,赶上鼻子肆无忌惮发红的辰光,就该应时的伸出脚来,让人家鉴赏它们的纤小玲珑;总之,她把女儿琢磨得着实不错了。靠了宽大的袖子,骗人的胸褡,收拾得齐齐整整而衣袂往四下里鼓起来的长袍,束得极紧的撑裙,她居然制成了一些女性的特征,其巧妙的程度实在应当送进博物馆,给所有的母亲做参考。查理很巴结特·奥勃里翁太太,而她也正想交结他。有好些人竟说在船上的时期,美丽的特·奥勃里翁太太把凡是可以钓上这有钱女婿的手段,件件都做到家了。一八二七年六月,在波尔多下了船,特·奥勃里翁先生,太太,小姐,和查理,寄宿在同一个旅馆,又一同上巴黎。特·奥勃里翁的府邸早已抵押出去,要查理给赎回来。丈母已经讲起把楼下一层让给女婿女儿住是多么快活的话。不像特·奥勃里翁先生那样对门第有成见,她已经答应查理·葛朗台,向查理十世请一道上谕,钦准他葛朗台改姓特·奥勃里翁,使用特·奥勃里翁家的爵徽;并且只要查理送一个岁收三万六千法郎的采邑给特·奥勃里翁,他将来便可承袭特·皮克大将军与特·奥勃里翁侯爵的双重头衔。两家的财产合起来,加上国家的乾俸,一切安排得好好的话,除了特·奥勃里翁的府邸之外,大概可以有十几万法郎收入。
她对查理说:“一个人有了十万法郎收入,有了姓氏,有了门第,出入宫廷,——我会给你弄一个内廷行走的差事——那不是要当什么就当什么了吗?这样,你可以当参事院请愿委员,当州长,当大使馆秘书,当大使,由你挑就是。查理十世很喜欢特·奥勃里翁,他们从小就相熟。”
这女人挑逗查理的野心,弄得他飘飘然;她手段巧妙的,当作体己话似的,告诉他将来有如何如何的希望,使查理在船上一路想出了神。他以为父亲的事情有伯父料清了,觉得自己可以平步青云,一脚闯入个个人都想挤进去的圣·日耳曼区,在玛蒂尔特小姐的蓝鼻子提携之下,他可以摇身一变而为特·奥勃里翁伯爵,好似特孪一家当初一变而为勃莱才一样。他出国的时候,王政复辟还是摇摇欲坠的局面,现在却是繁荣昌盛,把他看得眼花了,贵族思想的光辉把他怔住了,所以他在船上开始的醉意,一直维持到巴黎。到了巴黎,他决心不顾一切,要把自私的丈母娘暗示给他的高官厚爵弄到手。在这个光明的远景中,堂姊自然不过是一个小点子了。
他重新见到了阿纳德。以交际花的算盘,阿纳德极力怂恿她的旧情人攀这门亲,并且答应全力支援他一切野心的活动。阿纳德很高兴查理娶一位又丑又可厌的小姐,因为他在印度逗留过后,出落得更讨人喜欢了:皮肤变成暗黄,举动变成坚决,放肆,好似那些惯于决断、控制、成功的人一样。查理眼看自己可以成个角色,在巴黎更觉得如鱼得水了。
台·格拉桑知道他已经回国,不久就要结婚,并且有了钱,便来看他,告诉他再付三十万法郎便可把他父亲的债务偿清。
他见到查理的时候,正碰上一个珠宝商在那里拿了图样,向查理请示特·奥勃里翁小姐首饰的款式。查理从印度带回的钻石确是富丽堂皇,可是钻石的镶工,新夫妇所用的银器,金银首饰与小玩意儿,还得花二十万法郎以上。查理见了台·格拉桑已经认不得了,态度的傲慢,活现出他是一个时髦青年,曾经在印度跟人家决斗、打死过四个对手的人物。台·格拉桑已经来过三次。查理冷冷的听着,然后,并没把事情完全弄清楚,就回答说:
“我父亲的事不是我的事。谢谢你这样费心,先生,可惜我不能领情。我流了汗挣来不到两百万的钱,不是预备送给我父亲的债主的。”
“要是几天之内人家把令尊宣告了破产呢?”
“先生,几天之内我叫作特·奥勃里翁伯爵了。还跟我有什么相干?而且你比我更清楚,一个有十万法郎收入的人,他的父亲绝不会有过破产的事。”他说着,客客气气把台·格拉桑推到门口。
这一年的八月初,欧也妮坐在堂兄弟对她海誓山盟的那条小木凳上,天晴的日子她就在这儿用早点的。这时候,在一个最凉爽最愉快的早晨,可怜的姑娘正在记忆中把她爱情史上的大事小事,以及接着发生的祸事,一件件的想过来。阳光照在那堵美丽的墙上,——到处开裂的墙快要坍毁了,高诺阿莱老是跟他女人说早晚要压坏人的,可是古怪的欧也妮始终不许人去碰它一碰。这时邮差来敲门,授了一封信给高诺阿莱太太,她一边嚷一边走进园子:“小姐,有信哪!”
她授给了主人,问:“是不是你天天等着的信呀?”
这句话传到欧也妮心中的声响,其强烈不下于在园子和院子的墙壁中间实际的回声。
“巴黎!……是他的!他回来了。”
欧也妮脸色发白,拿着信愣了一会。她抖得太厉害了,简直不能拆信。
长脚拿侬站在那儿,两手叉着腰,快乐在她暗黄脸的沟槽中像一道烟似的溜走了。
“念呀,小姐……”
“啊!拿侬,他从索漠动身的,为什么回巴黎呢?”
“念呀,你念了就知道啦。”
欧也妮哆嗦着拆开信来。里面掉出一张汇票,是向台·格拉桑太太与高莱合伙的索漠银号兑款的,拿侬给捡了起来。
亲爱的堂姊……
——不叫我欧也妮了,她想着,心揪紧了。
您……
——用这种客套的称呼了!
她交叉了手臂,不敢再往下念,大颗的眼泪冒了上来。
“难道他死了吗?”拿侬问。
“那他不会写信了!”欧也妮回答。
于是她把信念下去:
亲爱的堂姊,您知道了我的事业成功,我相信您一定很高兴。您给了我吉利,我居然挣了钱回来。我也听从了伯父的劝告。他和伯母去世的消息,刚由台·格拉桑先生告诉我。父母的死亡是必然之事,我们应当接替他们。希望您现在已经节哀顺变。我觉得什么都抵抗不住时间。是的,亲爱的堂姊,我的幻想,不幸都已过去。有什么办法!走了许多地方,我把人生想过了。动身时是一个孩子,回来变了大人。现在我想到许多以前不曾想过的事。堂姊,您是自由了,我也还是自由的。表面上似乎毫无阻碍,我们尽可实现当初小小的计划;可是我太坦白了,不能把我的处境瞒您。我没有忘记我不能自由行动;在长途的航程中我老是想起那条小凳……
欧也妮仿佛身底下碰到了火炭,猛的站了起来,走去坐在院子里一级石磴上。
……那条小凳,我们坐着发誓永远相爱的小凳;也想起过道,灰色的堂屋,阁楼上我的卧房,也想起那天夜里,您的好意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是的,这些回忆支持了我的勇气,我常常想,您一定在我们约定的时间想念我,正如我想念您一样。您有没有在九点钟看云呢?看的,是不是?所以我不愿欺骗我认为神圣的友谊,不,我绝对不应该欺骗您。此刻有一门亲事,完全符合我对于结婚的观念。在婚姻中谈爱情是做梦。现在,经验告诉我,结婚这件事应当服从一切社会的规律,适应风俗习惯的要求。而你我之间第一先有了年龄的差别,将来对于您也许比对我更有影响。更不用提您的生活方式,您的教育,您的习惯,都与巴黎生活格格不入,决计不能配合我以后的方针。我的计划是维持一个场面阔绰的家,招待许多客人,而我记得您是喜欢安静恬淡的生活的。不,我要更坦白些,请您把我的处境仲裁一下罢;您也应当知道我的情形,您有裁判的权利。如今我有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财产使我能够跟特·奥勃里翁家攀亲,他们的独养女儿十九岁,可以给我带来一个姓氏,一个头衔,一个内廷行走的差使,以及声名显赫的地位。老实告诉您,亲爱的堂姊,我对特·奥勃里翁小姐没有一点儿爱情;但是和她联姻之后,我替孩子预留了一个地位,将来的便宜简直无法估计:因为尊重王室的思想慢慢地又在抬头了。几年之后,我的儿子承袭了特·奥勃里翁侯爵,有了四万法郎的采邑,他便爱做什么官都可以了。我们应当对儿女负责。您瞧,堂姊,我多么善意的把我的心,把我的希望,把我的财产,告诉给您听。可能在您那方面,经过了七年的离别,您已经忘记了我们幼稚的行为;可是我,我既没有忘记您的宽容,也没忘记我的诺言;我什么话都记得,即使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说的话,换了一个不像我这样认真的,不像我这样保持童心而诚实的青年,是早已想不起的了。我告诉您,我只想为了地位财产而结婚,告诉您我还记得我们童年的爱情,这不就是把我交给了您,由您做主吗?这也就是告诉您,如果要我放弃尘世的野心,我也甘心情愿享受朴素纯洁的幸福,那种动人的情景,您也早已给我领略过了……
您忠实的堂弟 查理
在签名的时候,查理哼着一阕歌剧的调子:“铛搭搭——铛搭低——叮搭搭——咚!——咚搭低——叮搭搭……”
“天哪!这就叫作略施小技。”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找出汇票,添注了一笔:
附上汇票一纸,请向台·格拉桑银号照兑,票面八千法郎,可用黄金支付。这是包括您慷慨惠借的六千法郎的本利。另有几件东西预备送给您,表示我永远的感激;可是那口箱子还在波尔多,没有运到,且待以后送上。我的梳妆匣,请交驿车带回,地址是伊勒冷–裴尔敦街,特·奥勃里翁府邸。
“交驿车带回!”欧也妮自言自语的说。“我为了它拼命的东西,交驿车带回!”
伤心残酷的劫数!船沉掉了,希望的大海上,连一根绳索一块薄板都没有留下。
受到遗弃之后,有些女子会去把爱人从情敌手中抢回,把情敌杀死,逃到天涯海角,或是上断头台,或是进坟墓。这当然很美;犯罪的动机是一片悲壮的热情,令人觉得法无可恕,情实可悯。另外一些女子却低下头去,不声不响的受苦,她们奄奄一息的隐忍,啜泣,宽恕,祈祷,相思,直到咽气为止。这是爱,是真爱,是天使的爱,以痛苦生以痛苦死的高傲的爱。这便是欧也妮读了这封残酷的信以后的心情。她举眼望着天,想起了母亲的遗言。像有些临终的人一样,母亲是一眼之间把前途看清看透了的。然后欧也妮记起了这先知般的一生和去世的情形,一转瞬间悟到了自己的命运。她只有振翼高飞,努力往天上扑去,在祈祷中等待她的解脱。
“母亲说得不错,”她哭着对自己说,“只有受苦与死亡。”
她脚步极慢的从花园走向堂屋。跟平时的习惯相反,她不走甬道;但灰灰的堂屋里依旧有她堂兄弟的纪念物:壁炉架上老摆着那只小碟子,她每天吃早点都拿来用的,还有那赛佛旧瓷的糖壶。这一天对她真是庄严重大的日子,发生了多少大事。拿侬来通报本区的教士到了。他和克罗旭家是亲戚,也是关心特·篷风所长利益的人。几天以前老克罗旭神甫把他说服了,教他在纯粹宗教的立场上,跟葛朗台小姐谈一谈她必须结婚的义务。欧也妮一看见他,以为他来收一千法郎津贴穷人的月费,便叫拿侬去拿钱;可是教士笑道:
“小姐,今天我来跟你谈一个可怜的姑娘的事,整个索漠都在关心她,因为她自己不知爱惜,她的生活方式不够称为一个基督徒。”
“我的上帝!这时我简直不能想到旁人,我自顾还不暇呢。我痛苦极了,除了教会,没有地方好逃,只有它宽大的心胸才容得了我们所有的苦恼,只有它丰富的感情,我们才能取之不尽。”
“嗳,小姐,我们照顾了这位姑娘,同时就照顾了你。听我说!如果你要永生,你只有两条路好走:或者是出家,或者是服从在家的规律;或者听从你俗世的命运,或者听从你天国的命运。”
“啊!好极了,正在我需要指引的时候,你来指引我。对了,一定是上帝派你来的,神甫。我要向世界告别,不声不响的隐在一边为上帝生活。”
“取这种极端的行动,孩子,是需要长时期的考虑的。结婚是生,修道是死。”
“好呀,神甫,死,马上就死!”她兴奋的口气叫人害怕。
“死?可是,你对社会负有重大的义务呢,小姐。你不是穷人的母亲,冬天给他们衣服柴火,夏天给他们工作吗?你巨大的家私是一种债务,要偿还的,这是你已经用圣洁的心地接受了的。往修道院一躲是太自私了;终身做老姑娘又不应该。先是你怎么能独自管理偌大的家业?也许你会把它丢了。一桩又一桩的官司会弄得你焦头烂额,无法解决。听你牧师[25]的话吧:你需要一个丈夫,你应当把上帝赐给你的加以保存。这些话,是我把你当作亲爱的信徒而说的。你那么真诚的爱上帝,绝不能不在俗世上求永生;你是世界上最美的装饰之一,给了人家多少圣洁的榜样。”
这时仆人通报台·格拉桑太太来到。她是气愤之极,存了报复的心思来的。
“小姐……——啊!神甫在这里……我不说了,我是来商量俗事的,看来你们在谈重要的事情。”
“太太,”神甫说,“我让你。”
“噢!神甫,”欧也妮说,“过一会再来吧,今天我正需要你的支持。”
“不错,可怜的孩子。”台·格拉桑太太插嘴。
“什么意思?”葛朗台小姐和神甫一齐问。
“难道你堂兄弟回来了,要娶特·奥勃里翁小姐,我还不知道吗?……一个女人不会这么糊涂的。”
欧也妮脸上一红,不出一声;但她决意从此要像父亲一般装作若无其事。
“嗳,太太,”她带着嘲弄的意味,“我倒真是糊涂呢,不懂你的意思。你说吧,不用回避神甫,你知道他是我的牧师。”
“好吧,小姐,这是台·格拉桑给我的信,你念吧。”
欧也妮接过信来念道:
贤妻如面:查理·葛朗台从印度回来,到巴黎已有一月……
——一个月!欧也妮心里想,把手垂了下来。停了一会又往下念:
……我白跑了两次,方始见到这位未来的特·奥勃里翁伯爵。虽然整个巴黎都在谈论他的婚事,教会也公布了婚事征询……
——那么他写信给我的时候已经……欧也妮没有往下再想,也没有像巴黎女子般叫一声“这无赖!”可是虽然面上毫无表现,她心中的轻蔑并没减少一点。
……这头亲事还渺茫得很呢:特·奥勃里翁侯爵绝不肯把女儿嫁给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我特意去告诉查理,我和他的伯父如何费心料理他父亲的事,用了如何巧妙的手段才把债权人按捺到今天。这傲慢的小子胆敢回我——为了他的利益和名誉,日夜不息帮忙了五年的我,说“他父亲的事不是他的事!”为这件案子,一个诉讼代理人真可以问他要三万到四万法郎的酬金,合到债务的百分之一。可是,且慢,他的的确确还欠债权人一百二十万法郎,我非把他的父亲宣告破产不可。当初我接手这件事,完全凭了葛朗台那老鳄鱼一句话,并且我早已代表他的家属对债权人承诺下来。尽管特·奥勃里翁伯爵不在乎他的名誉,我却很看重我自己的名誉。所以我要把我的地位向债权人说明。可是我素来敬重欧也妮小姐,——你记得,当初我们境况较好的时候,曾经对她有过提亲的意思,——所以在我采取行动之前,你必须去跟她谈一谈……
念到这里,欧也妮立刻停下,冷冷的把信还给了台·格拉桑太太,说:
“谢谢你;慢慢再说吧……”
“哎哟,此刻你的声音和你从前老太爷的一模一样。”
“太太,你有八千法郎金子要付给我们哪。”拿侬对她说。
“不错;劳驾你跟我去一趟罢,高诺阿莱太太。”
欧也妮心里已经拿定主意,所以态度很大方很镇静的说:
“请问神甫,结婚以后保持童身,算不算罪过?”
“这是一个宗教里的道德问题,我不能回答。要是你想知道那有名的桑凯士 [26]在《神学要略》的《婚姻篇》内怎样说,明天我可以告诉你。”
神甫走了。葛朗台小姐上楼到父亲的密室内呆了一天,吃饭的时候,拿侬再三催促也不肯下来。直到晚上客人照例登门的时候,她才出现。葛朗台家从没有这一晚那样的宾客满堂。查理的回来,和其蠢无比的忘恩负义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但来客尽管聚精会神的观察,也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早有准备的欧也妮,镇静的脸上一点都不露出在胸中激荡的惨痛的情绪。人家用哀怨的眼神和感伤的言语对她表示关切,她居然能报以笑容。她终于以谦恭有礼的态度,掩饰了她的苦难。
九点左右,牌局完了,打牌的人离开桌子,一边算账一边讨论最后几局韦斯脱,走来加入谈天的圈子。正当大家伙儿起身预备告辞的时候,忽然展开了富有戏剧性的一幕,震动了索漠,震动了一州,震动了周围四个州府。
“所长,你慢一步走。”欧也妮看见特·篷风先生拿起手杖的时候,这么说。
听到这句话,个个人都为之一怔。所长脸色发白,不由得坐了下来。
“千万家私是所长的了。”特·格里鲍果小姐说。
“还不明白吗,”特·奥松华太太接着嚷道,“特·篷风所长娶定了葛朗台小姐。”
“这才是最妙的一局哩。”老神甫说。
“和了满贯哪。”公证人说。
每个人都有他的妙语,双关语,把欧也妮看作高踞在千万家私之上,好似高踞在宝座上一样。酝酿了八年的大事到了结束的阶段。当着整个索漠城的面,叫所长留下,不就等于宣布她决定嫁给他了吗?礼节体统在小城市中是极严格的,像这一类出乎常轨的举动,当然成为最庄严的诺言了。
客人散尽之后,欧也妮声音激动的说道:
“所长,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是什么。你得起誓,在我活着的时候,让我自由,永远不向我提起婚姻给你的权利,那么我可以答应嫁给你。噢!我的话还没有完呢,”她看见所长跪了下去,便赶紧补充,“我不会对你不忠实,先生。我心里有一股熄灭不了的感情。我能够给丈夫的只有友谊:我既不愿使他难受,也不愿违背我心里的信念。可是你得帮我一次大忙,才能得到我的婚约和产业。”
“赴汤蹈火都可以。”所长回答。
“这儿是一百五十万法郎,”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法兰西银行一百五十股的股票,“请你上巴黎,不是明天,不是今夜,而是当场立刻。你到台·格拉桑先生那里,去找出我叔父的全部债权人名单,把他们召集起来,把叔父所欠的本金,以及到付款日为止的全部息金,照五厘计算,一律付清,要他们立一张总收据,经公证人签字证明,一切照应有的手续办理。你是法官,这件事我只信托你一个人。你是一个正直的,有义气的男子:我将来就凭你一句话,靠你夫家的姓,挨过人生的危难。我们将来相忍相让。认识了这么多年,我们差不多是一家人了,想你一定不会使我痛苦的。”
所长扑倒在有钱的承继人脚下,又快活又凄怆的浑身哆嗦。
“我一定做你的奴隶!”他说。
“你拿到了收据,先生,”她冷冷的望了他一眼,“你把它和所有的借券一齐送给我的堂兄弟,另外把这封信交给他。等你回来,我履行我的诺言。”
所长很明白他的得到葛朗台小姐,完全是由于爱情的怨望;所以他急急要把她的事赶快办了,免得两个情人有讲和的机会。
特·篷风先生走了,欧也妮倒在沙发里哭作一团。一切都完了。所长雇了驿车,次日晚上到了巴黎。第二日清晨他去见台·格拉桑。法官邀请债权人到存放债券的公证人事务所会齐,他们居然一个也没有缺席。虽然全是债主,可是说句公道话,这一次他们都准时而到。然后特·篷风所长以葛朗台小姐的名义,把本利一并付给了他们。照付利息这一点,在巴黎商界中轰动一时。
所长拿到了收据,又依照欧也妮的吩咐,送了五万法郎给台·格拉桑作报酬,然后上特·奥勃里翁爵府。他进门的时候,查理正碰了丈人的钉子回到自己屋里。老爵爷告诉他,一定要等琪奥默·葛朗台的债务清偿之后,才能把女儿嫁给他。
所长先把下面一封信交给查理:
堂弟大鉴:叔父所欠的债务,业已全部清偿,特由特·篷风所长送上收据一纸。另附收据一纸,证明我上述代垫的款项已由吾弟归还。外面有破产的传说,我想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未必能娶特·奥勃里翁小姐。您批评我的头脑与态度的话,确有见地:我的确毫无上流社会的气息,那些计算与风气习惯,我都不知;您所期待的乐趣,我无法贡献。您为了服从社会的惯例,牺牲了我们的初恋,但愿您在社会的惯例之下快乐。我只能把您父亲的名誉献给您,来成全您的幸福。别了!
愚姊永远是您忠实的朋友。
欧也妮
这位野心家拿到正式的文件,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使所长看了微笑。
“咱们现在不妨交换喜讯啦。”他对查理说。
“啊!你要娶欧也妮?好吧,我很高兴,她是一个好人。”——他忽然心中一亮,接着说:“哎,那么她很有钱喽?”
“四天以前,”所长带着挖苦的口吻回答,“她有将近一千九百万;可是今天她只有一千七了。”
查理望着所长,发呆了。
“一千七百……万……”
“对,一千七百万,先生。结婚之后,我和葛朗台小姐总共有七十五万法郎收入。”
“亲爱的姊丈,”查理的态度又镇静了些,“咱们好彼此提携提携啦。”
“行!”所长回答,“这里还有一口小箱子,非当面交给你不可。”他把梳妆匣放在了桌上。
“喂,好朋友,”特·奥勃里翁侯爵夫人进来的当儿,根本没有注意到克罗旭,“刚才特·奥勃里翁先生说的话,你一点不用放在心上,他是给特·旭礼欧公爵夫人迷昏了。我再告诉你一遍,你的婚事决无问题……”
“决无问题,”查理应声回答,“我父亲欠的三百万,昨天都还清了。”
“付了现款吗?”
“不折不扣,连本带利:我还得替先父办复权手续呢。”
“你太傻了!”他的丈母叫道,——“这位是谁?”她看到了克罗旭,咬着女婿的耳朵问。
“我的经纪人。”他低声回答。
侯爵夫人对特·篷风先生傲慢的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咱们已经在彼此提携啦,”所长拿起帽子说,“再见吧,内弟。”
“他竟开我的玩笑,这索漠的臭八哥。恨不得一剑戳破他的肚子才好。”
所长走了。三天以后,特·篷风先生回到了索漠,公布了他与欧也妮的婚事。过了六个月,他升了安越法院的推事。
离开索漠之前,欧也妮把多少年来心爱的金饰熔掉了,加上堂兄弟偿还的八千法郎,铸了一口黄金的圣体匣,献给本区的教堂,在那里,她为他曾经向上帝祷告过多少年!
平时她在安越与索漠两地来来往往。她的丈夫在某次政治运动上出了力,升了高等法院庭长,过了几年又升了院长。他很焦心的等着大选,好进国会。他的念头已经转到贵族院了,那时……
“那时,王上跟他是不是称兄道弟了?”拿侬,长脚拿侬,高诺阿莱太太,索漠的布尔乔亚,听见女主人提到将来显赫的声势时,不禁说出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