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记》是《茑萝集》的最后一篇。这最后一篇的最后一页,我于昨日写完了。自去年冬天以来,我的情怀,只是忧郁的连续。我抱了绝大的希望想到俄国去作劳动者的想头,也曾有过,但是在北京被哥哥拉住了。我抱了虚无的观念,在扬子江边,徘徊求死的事情也有过,但是柔顺无智的我的女人,劝我终止了。清明节那一天送女人回了浙江,我想于月明之夜,吃一个醉饱,图一个痛快的自杀,但是几个朋友,又互相牵连的教我等一等。我等了半年,现在的心里,还是苦闷得和半年前一样。
活在世上,总要做些事情,但是被高等教育割势后的我这零余者,教我能够做些什么?
七月中旬,我抱了一个悲痛的决心回家了一次。我的母亲,女人,小孩,都不使我实行我的决心。但是彻底的讲来,这不过是我卸诿责任之辞,根本上述是我的决心不坚的缘故罢。以死压人,是可羞的事,不死而以死为招牌,更是可羞。然而我的心境是如此,我若要辞绝虚伪的罪恶,我只好赤裸裸地把我的心境写出来。世上若骂我以死作招牌,我肯承认的,世上若骂我意志薄弱,我也肯承认的,骂我无耻,骂我发牢骚,都不要紧,我只求世人不说我对自家的思想取虚伪的态度就对了,我只求世人能够了解我内心的苦闷就对了。昨天写完了《还乡记》的最后一页,重新把《茑萝集》的稿子看了一遍,我的眼泪竟同秋雨似的湿了我的衣襟。朋友,你们不要问我这书中写的是事实不是事实,你们看了这书也不必向这书的主人公表同情,因为这书的主人公并不值得你们的同情的。即使这书的一言一句,都是正确的记录,你我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出这主人公于穷境?总之我们现代的社会,现代的人类,是我们的主人公的榨压机,我们若想替他复一复仇,只须我们能够各把自家的仇怨报复了就对了。
这书应该是不受欢迎的,因为读这书的时候,并不能得着愉快。本来是寥寥的几个爱读我的著书的人中,想读我这一本书的,大约更要减少下去,但是我不信在现代的不合理的社会里,竟无一个青年,能了解这书的主人公的心理。我也不信使人不快乐的书,就没有在世上存在的权利。
《血泪》是去年夏天在某报上发表,《茑萝行》是《创造》二卷一期里的一篇小说,《还乡记》是最近为《创造日》补白而作的。三篇虽产生年月不同,落笔时的心境各异,然而我想一味悲痛的情调,是前后一贯的。
这书付印之后,大约到出世之日止,至少总要一两个月工夫。我不知秋风吹落叶的时候,我这孱弱的病体,还能依然存在在地球上否?前天医生诊出了我的病源,说我的肺尖太弱,我只希望
一个苦痛少一点的自然的灭亡,此外我对现世更无牵挂了。
我的女人昨天又写信来催我回家去养病,至少这书出世之日,我又总不在上海住了。读者诸君,我祝你们的康健!
一九二三年七月最后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