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宝玉此刻所站立之处,本已是山之巅。
但这雾之山峰却更高——它就像是在空中奇迹般突然升起来的,群山之巅俱都在它脚下。
宝玉随着万老夫人在迷雾中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穿过了迷林,走过了迷谷,越过了山巅。
然后,那谜样的石阶又突然呈现在他眼前。
无数级石阶。
宝玉纵然用尽目力,也瞧不见顶——顶上雾色凄迷,白云氤氲,这石阶竟似笔直通向天上。
石阶前是一道青石的穹门,门上刻着字:“迷峰天梯。”
到了这里,万老夫人又似变了个人似的,垂着头走上去,每步都走得宛如用尽了平生气力似的。
石阶是平滑的,两旁生满了奇异的碧草。
走了数十步,石阶两旁便不时可瞧见有折断的刀剑、死人的白骨隐现在长草之间。
碧草如墨,白骨磷磷,再加上氤氲的云、凄迷的雾、神话般的天梯以及那久已深人人心的种种传说。
这一切,便混合成一种慑人的奇异的魔力,足以使任何人连心底深处都颤抖起来,足以使任何人冷入骨髓里。
万老夫人喃喃道:“你可瞧见了么?这些就都是想妄人白水宫的人。
这些死人骨头,在生前的名声未必会比你方宝玉小。”
宝玉皱眉道:“这里难道连掩埋……”
万老夫人冷冷截口道:“为何要掩埋,留着给后人瞧瞧多好,让后来的人也好知机……其实,你纵然知机,但到了这里,也休想回去了。”
宝玉目光一转,道:“那只怕不见得。我此刻若想回去,有谁知道?”
万老夫人道:“白水娘娘是何等人物,她老人家当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你以为你走在这里无人知晓,其实她老人家早已知道了。”
宝玉突然大笑道:“原来你这番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你自知带人来犯了过,所以赶紧先拍拍马屁,一心只望她真的能听见,其实……”
万老夫人道:“你以为她老人家听不见?”
宝玉道:“她又不是神仙,怎会听得见?看来你这心机是白费了。”
话犹未了,突听一人道:“你错了。”
这声音又轻又柔又美,但入耳却清晰已极。这时四下渺无人踪,但这声音却似就在耳边。
宝玉可真是确确实实吃了一惊,脚步立刻停顿。
只听那语声缓缓接道:“你害怕了么?不敢上来了么?”
宝玉怔在当地,万老夫人却早已扑地跪了下去。
不错,在这氤氲的云雾中,在这无尽的天梯下,这语声的确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足以慑人。
但此刻呈现在宝玉面上的,却绝非敬畏之色,而是一种奇异的兴奋之态,似乎已了解了什么。
只听那语声道:“万黄英,抬起头来。”
黄英,自然就是万老夫人的闺名。
万老夫人不想抬头,却又不敢不抬头。
那语声道:“你知罪了么?”
万老夫人颤声道:“我知罪了……我不该带人来的,求求你老人家……饶了我……饶了我吧!”
那语声道:“饶了你?”
万老夫人以首顿地,嘶声道:“饶了我吧!我……我又老又无用,只不过是一条无用的老狗,你老人家杀了我,也算不得什么。”
卑屈的嘶裂的呼声,回荡在凄迷的云雾间。
但直到这呼声余音消逝,天梯尽头仍寂无回应。
云,氤氲飘荡,无尽的天梯,看来仿佛更高了。
高得令人不得不屈膝在它足下。
过了良久,那语声终于再度响起:“走!走吧!你这样的人,本也不值得杀的。”
万老夫人大喜道:“多……多谢你老人家。”
那语声道:“但你此番下山,要一直走,不准停留,不准回头。你要走得远远的,走出海外。出海之前,不准你开口说一句话。”
万老夫人顿首道:“是,遵命。”
那语声缓缓道:“你只要说出一个字,我便会知道的。你若还敢停留在中途,我也会知道的,那时,你想死也死不了啦!”
万老夫人只觉喉咙、嘴唇出奇的干燥,用尽气力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有在喉间发出负伤野兽般的哀鸣。
那语声道:“好,走吧!”
万老夫人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冲了下去,甚至不敢再多瞧方宝玉与小公主一眼——她几乎是滚下去的。
那语声突然轻唤道:“方……宝……玉……”
宝玉到此时才真的大吃一惊,道:“你……你知道我……”
那语声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你还远在千里外,我已知道你必定会来了。什么事都瞒不过我。你吃惊了么?”
那神秘的语声初次笑了出来。
笑声更有如风振银铃、珠落玉盘,使人根本用不着见到她自己,只听得这笑声,就愿意为她牺牲一切。
就连小公主,虽是女子,亦不禁神醉。
宝玉叹道:“你果然是非凡的人。”
那语声柔声道:“你此刻下去,还来得及。”
宝玉笑道:“是么?我只当已来不及了。”
那语声道:“你且抬起头来瞧瞧。”
宝玉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前面又有一道高耸的石门,圆形的穹顶,显得非凡的辉煌、美丽。
这是件无懈可击的建筑物,每一方石块的构造都毫无瑕疵,但就在这上面又有着令人胆寒的刻字:“一人此门,再世为人。”
那语声缓缓道:“你可瞧清楚了么?”
宝玉笑道:“这么大的字,我怎会瞧不清?”
那语声道:“你还要上来?”
宝玉笑道:“你若下来,我就不上去。”
那语声叹道:“但愿你莫要后悔才好。”
于是,语声便又奇异地消失,不复再闻。
宝玉回头瞧了小公主一眼,大步走了上去。
他虽也明知自己一人此门,纵然生回,自己一生的命运也只怕将要改变——只怕真的要有如“再世为人”。
但他还是大步而上,他脚步并无丝毫迟疑。
万老夫人对那水宫主的惧怕委实已深入骨髓。
她果然不敢停留,不敢回头。她不停地走着,甚至连睡觉都不敢睡,惧怕就像鞭子似的不停地鞭打着她。
恐惧的力量,有时当真能胜过一切。
到了济河时,她人已几乎不成模样了。
济河乃是黄河渡口,从这里到海湾,乃是黄河中可以通船的一段,是以这渡口船桅林立,不逊长江。
万老夫人长杖早已不见了。
她劈了段树枝,当作拐杖,蹒蹒跚跚,走到渡口。瞧她失神的目光、憔悴的面容、褴褛的衣衫,只怕已很少有人再能认得出这可怜而龌龊的老太婆便是武林中那大名鼎鼎的万老夫人了。
她正也不希望别人认得她。
渡口有个敞着衣襟的大汉,正在大声吆喝着:“吃饭要吃白米饭,坐要坐太平船……要往省城、济阳、青城、利津的客人,快上咱们这艘太平船呀!”
他身旁还有个小伙计,也在吆喝道:“这可是最后一班船了,错过了就得等三天。”
万老夫人摇摇摆摆走了过去。
她已不愿再走路。她走不动了。但那船家却伸出一条铁也似的胳膊挡住了她,道:“喂,我说老婆子,你要干吗?”
万老夫人摇摇头——她不敢开口,不敢说话。她总觉得有一双令人销魂的眼睛就在她身后盯着她。
那船家冷笑道:“凭你这副模样,莫非也想搭船么?告诉你,这船钱你
是付不起的,咱浪里花也从来不做好事。”
万老夫人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船家怒道:“臭老婆子,听见没有?滚呀!”
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掌,就往万老夫人身上推。
万老夫人冷冷地瞧着这只手,只要这只手碰着她衣服,这只手以后只怕永远也莫要再想动一动了。
但就在这时,万老夫人突然感觉到有人到了她身后。
此刻,码头上的人本不少,但此刻来到她身后的,却断然和码头上这一群凡俗庸碌的人不同。
她背后似乎骤然被一股凌厉的霸气所侵袭,在这凡庸的人群中,她骤然觉出有个武林高手已到了她身后。
这是武林高手遇着另一高手时特异的直觉。
她身形不由自主、快如闪电般向左跨出两步。
那船家的手自然推了空,吃惊地瞧着她。
万老夫人却以眼角向身后那人偷偷一瞥。
只见此人身高八尺,魁伟出众,头戴笠帽,紧压眉际,身上披着件紫红色的“一口钟”,几乎盖住了脚。
他虽然站在那里没有动,但那股凌人的气势却逼得四下凡庸的人群俱都垂下了头,不敢多瞧他一眼。
万老夫人一眼就认出了他!
公孙红,这是“天龙棍”公孙红!
虽然有笠帽紧压眉际,身上的衣着虽然也和泰山之会所见不大相同,但这威猛的气势却是永不会变的,掩饰不住的。
万老夫人也立刻垂下了头。
公孙红也瞧了她一眼,显然也因这龌龊的老婆子方才那闪电般一跃而有所动心——那一跃实是不同凡俗。
但此刻的公孙红却似有重重心事,无暇再顾及别的,所以他只是含着诧异的眼色瞧了一眼,便放过了。
那船家已陪笑道:“客官是要搭船么?”
公孙红道:“是。”
语声微顿,突似想起什么,又道:“莫要难为这位老婆婆,她的船钱算我的。”
船舱中烟雾腾腾,有股燠热之气。
这艘船虽然不旧,造得也颇坚固,但船舱却极简陋,只在左右两边摆着两行长条木凳。
此刻长凳上并没有坐满人,只因有些人已在舱中摆开了行李,躺着,坐着,抽着旱烟。
公孙红端坐在长椅上,就像是座铁塔似的。
万老夫人佝偻着身子,垂着头,走进了船舱。走过公孙红面前时,怯怯地行了个礼,她还是没有说话。
公孙红又瞧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万老夫人已在角落中屈着身子坐下了。
此后,陆续地又上来几个客人,船舱中更热更闷,但那船家还不满足,还要继续往上拉客。
公孙红却似等不及了,突然大声道:“快开船,船钱不够,都算我的。”
船这才算启碇了。
船舱中也总算有了些微风,于是搭船的客人也活动起来,有的搭讪着和人聊天,有的拿出西瓜子、落花生来,与身旁的人共享——在旅途中陌生人往往最容易成为朋友,虽然等到旅途结束时,彼此又很容易地便忘怀了。
公孙红仍端坐着。没有人敢找他搭讪,他自然也不会去找别人。他浓眉深皱,似是在寻思、出神。
万老夫人不时偷瞧他一眼,心里在奇怪:“他却是要往哪里去?心里又有何心事?”
风很大,而且是逆风,船只有成“之”字形斜斜地走——由左岸斜斜渡过去,再由右岸斜斜往上。
夕阳满天,将大河映得金光闪烁,更是壮丽。
自舱窗中望去,两岸景物如画,河上船舶往来。万老夫人奔波辛苦,到此刻心情才觉轻松了些。
辛苦操作中的船家却已累得满头大汗,脱下了衣裳。夕阳照在他们精赤的古铜色肌肤上,风吹干了汗珠。
船艰苦地往前走……由右而左,由左而右。
照例,船离河岸还有两三丈时便要回头。
但突然间岸上飞起一道长索,宛如长了眼睛般,不偏不倚,套在船头的木桩上。
船家变色惊呼,道:“什么,干什么?”
河岸上没有人答话,但这艘船却被拉得直往河岸边靠去——若没有千斤气力,怎拉得动这艘船。
这时不但船家慌了,船客们也慌了,乱成一团,有的已奔出舱,挤到船头上,纷纷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究竟是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万老夫人不由自主又偷偷瞧了公孙红一眼,只见公孙红虽然端坐未动,但面上却已变了颜色。
船终于被拉得靠了岸。
夕阳下,只见那拉着长索的是十余条劲装大汉,一个个都是浓眉大眼,满面的剽悍之色。
但在这群穷凶恶极的大汉中,却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一个穿红,一个着绿,脸上都带着春花般的笑容。
最奇怪的是,这两个少女手中竟各端着只盘子,一个盘子上放着只翠绿的酒壶,另只盘子上却是只碧玉酒杯。
船家们虽然满怀惊怒,但此刻却已吓得不敢出声。站在船头的搭客们瞧见这一群诡异的人,更吓得目定口呆,动也不敢动了。
只见那两个少女款摆着柳枝般的纤细腰肢,袅娜走了过来,走了几步,轻轻一抬脚,也不知怎的就上了船。
红衣少女轻笑道:“没有事的,各位莫要惊慌。”
绿衣少女笑道:“咱们只是来为一位客人送行、敬酒。”
红衣少女笑道:“敬完了酒,各位就可走了。”
她们的声音是那么轻柔,笑得又是那么甜美,众人方才还在惊惶,此刻却又不禁瞧得呆了。
只有几个人仍不免在暗中嘀咕:“敬酒?……哪有这么样送行敬酒的?”
少女们已走到舱口。
角落中的万老夫人,瞧见这两个少女,更是大吃一惊,身子缩得更紧,头也垂得更低了。
她已认出这两个少女,赫然竟都是王大娘的弟子——一个本是陪着“多臂熊”的,另一个便是陪吕云的。
而少女们却未瞧见她。
她们四道秋波正盯在公孙红面上。
红衣少女笑道:“好极了,公孙大侠果然在这里。”
公孙红面沉如水,缓缓站起了身子。
少女们款款走过去——舱中人早已慌张地让开了路。
公孙红目光凝注,沉声道:“两位姑娘莫非……”
红衣少女却不让他说话,娇笑着截口道:“大侠切莫多疑,贱妾们此来并无别意。”
绿衣少女道:“只是家师觉得公孙大侠果然言而有信,说走就走,不愧是武林中真正的英雄豪杰,所以……”
红衣少女接着笑道:“所以就令贱妾们前来置酒送行,以壮公孙大侠之行色。”取起酒壶,在那杯子里满满倒了一杯。
公孙红凝注着杯子里浅碧色的美酒,目光中突然露出一种伤悲之色,心中竟似是伤痛极深。
红衣少女却娇笑道:“这第一杯酒,是祝公孙大侠此番路途上一帆风顺,也是敬公孙大侠言而有信,不愧是男儿好汉。”
绿衣少女双手将酒杯送上,道:“公孙大侠,请。”
公孙红迟疑了半晌,突然仰天长叹道:“好!”
取起酒杯,一饮而尽。
绿衣少女格格笑道:“果然痛快,果然好酒量。”
红衣少女又斟了一杯,道:“这第二杯酒,是劝公孙大侠莫要自伤白悲。以公孙大侠这一身武功,到了海外,何愁不能再创一番事业。”
她嫣然一笑,接道:“何况,公孙大侠虽然败在家师手上,却也算不得什么。武林中成名豪杰,败在家师手上而且败得比公孙大侠更惨的还多差哩!”
绿衣少女道:“可不是么……公孙大侠,请。”
公孙红咬了咬嘴唇,又喝了一杯。
红衣少女道:“这第三杯酒么,却敬的是公孙大侠的明智聪明。公孙大侠此番若不守信,若还要逗留在中原武林,那么……”
她娇笑一声,停住了嘴——这笑容虽然甜美,但那言下之意却有如利剑般伤人——伤人的心。
绿衣少女笑道:“公孙大侠实在是幸运得很……老实说,能在家师手下留得性命的可真不多,真值得喝一杯的。”
笑盈盈奉上酒杯,道:“请!”
公孙红脸色早已变了。
他双目中也早已燃起了怒火,双拳也紧紧握起。
少女们却仍是满面笑容地瞧着他,宛如不觉。
而公孙红到后来也只是长叹一声,终于又饮下一杯。
红衣少女笑道:“好,还有第四杯酒。”
她面色突然一沉,甜美的笑容无影无踪,秋波也变得有如利刃,瞧了公孙红半晌,方自缓缓道:“这笋四杯酒,却是敬公孙大侠此去永远莫要回来了。”
绿衣少女笑道:“其实中土武林也没有什么好玩的。若有人拼了性命回来,那才真是不值得呢……是么?”
公孙红胸膛起伏,颤声道:“好……好,有烦两位,回去上复令师,就说公孙红本已无颜再回中土……公孙红若是食言背信……”
突然夺过酒杯,一饮而尽,“当”的将酒杯摔得粉碎。他目光凝注着酒杯的碎片,颤声接道:“若再回来,便如此杯。”
红衣少女展颜而笑,拍掌道:“好!好男儿。”突然纵身入怀,搂住公孙红的脖子,亲了一亲,媚笑着又道:“这却是贱妾自己敬公孙大侠的,这不是比酒更令人醉?”
绿衣少女娇笑着盈盈万福,道:“贱妾就此告退。”
两人扭转腰肢,袅娜走了出去,竟再也不回头瞧一眼。
满舱中人瞧着她们扭动着的腰肢,一个个更是瞧得目定口呆,几乎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船终于又继续走了。
河岸上,隐约传来那少女娇笑的歌声:“风萧萧兮济水寒,壮土一去兮不复返。”
公孙红高大的身子在歌声中颤抖着,不停地颤抖着。
万老夫人竟似也有些颤抖起来。她此刻已知道公孙红必定已败在王大娘手下,他们在交手之前,必定也曾发下重誓:“败者远离中土,永不复返。”
她暗暗叹道:“完了完了,不想连公孙红这样的角色竟也会败在王大娘手下,被她逼走,被她放逐到海外。”
“这女魔头自身武功已如此高强,再加上手下那一群小狐狸精……唉!有了这些人,武林中还有别人混的么?”
船舱中的亲切热闹,也因此冷了下来。
船在无言中过了济南,又过了济阳。
这其间自然有人下船,有人上船。
公孙红却木头似的坐着,动也不动。
夜深,船泊青城。
有些人摊开铺盖行李,胡乱就地睡了。
公孙红终于轻轻叹息一声,敞开了一直紧裹在他身上的紫红大氅“一口钟”,万老夫人这才瞧出,他竟已受了伤。
那宽阔的肩头上扎着白布,血迹殷然。
公孙红满面怆痛,将白布解开,又取出些金创药,放在伤口上。其实,他的痛苦并不在这伤口,而在他的心。
夜色深深,静寂中河水如在低语。
河上夜雾凄迷,舱口的昏灯在风中不住轻轻摇晃。
突然,摇晃的昏灯下多了条人影。
这人头戴笠帽,身穿蓑衣,像是个寻常的渔夫。
但这渔夫身上竟也散布着一股不寻常的霸气,万老夫人、公孙红心头竟都不觉为之一凛。
公孙红急速地掩起了风氅。
只见此人笠帽戴得比公孙红更低,昏灯摇晃,他整个面目便都浸浴在浓重的阴影中。
只有那双眼睛如明珠,如白刃,在黑暗中发着光。
他发光的眼睛转了一转,便凝注在公孙红面上。
公孙红掉转头,不去瞧他。
等到公孙红目光回转,这人竟已在他对面坐下。
昏黄的灯光斜斜照过来,照着这人半边脸。
万老夫人心头又是一震。
梅谦,这是“天刀”梅谦。
她自然更是吃惊、诧异。
梅谦怎会也上了船?难道他也被人放逐去海外?
梅谦目光凝注着公孙红。
公孙红却将笠帽拉得更下,挡住了脸。
但在满舱沉睡的人群中,只有他两人的身子是笔直坐着的——在满舱凡庸的人群中,只有他们气势特异。
这是凌厉的霸气。
此刻,在这狭窄的船舱中,他们的霸气不可避免地针锋相对起来。他们人虽不动,霸气却已在争斗。
万老夫人瞧着他们,不禁暗道:“这下子又有好戏看了。但望这戏莫要牵连到我老婆子就好。”
雾更浓,灯更黯。
梅谦突然抱拳道:“公孙大侠。”
公孙红头也不抬,但过了牛晌,突也抱拳道:“梅大侠。”
梅谦道:“原来公孙大侠还认得在下。”
直过了盏茶功夫,公孙红方自冷冷道:“原来梅大侠也认得在下。”
梅谦道:“天龙棍名家天下无双,谁人不识?”
这一次几乎过了顿饭功夫,公孙红仍未答话。
梅谦纵然沉得住气,此刻也忍不住了。
他干咳一声,又道:“泰山别后,至今已近一个月了。”
公孙红深深吸了几口气,缓缓道:“不错。”
梅谦道:“泰山会后,群雄四散,在下只道若想再见公孙大侠风采,必定困难得很,哪知却在此处相见:”
公孙红道:“嗯!”
梅谦突然叹道:“相见既然如此困难,在下便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公孙红又默然良久,终于问道:“可惜什么?”
这一次,却是梅谦不再答话了。
公孙红木然端坐,竞也不再问他。
他们不着急,万老夫人却当真有些着急了,真恨不得抓住这两人头发叫他们说话,说得痛快些。
夜深雾浓,寒气袭人而来,昏黯、凄迷的船舱中沉睡着的人,不知不觉地将盖在身上的东西拉得更紧了些。
但公孙红与梅谦却仍是枪也似的笔直地对面端坐着。
他们眼里根本没有瞧见别的人。
又过了将近顿饭功夫,梅谦方自缓缓道:“天龙棍名震天下,在下早有时教之意,只可惜泰山—一会太过匆忙,而此刻……更可惜公孙大侠竟已负伤了。”
他话虽仍说得极为平和,但言下之意却已锋锐难当。
“我虽想与你一战,却不愿欺你负伤。”
公孙红默然半晌,缓缓道:“哦……可惜么……”
突然仰天狂笑起来。
笑声,震得舱口的昏灯摇晃得更是剧烈。
沉睡的人们也被笑声震醒,惊惶地坐起
船家也探头而人,大喝道:“做什么?”
他本待怒骂,但梅谦与公孙红四道白刃般的目光向他一扫,他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哪里还敢骂得出。
公孙红冷冷道:“船家,是快天亮了么?”
船家牙齿打颤,连声道:“是是……快了,快了。”
公孙红道:“是要开船了么?”
船家道:“是是……快了,快了。”
在这种目光下,可没有几个人敢说“不”字。
船果然走了。
梅谦与公孙红还是不动,直到利津。
船到利津,天色方自大亮。
船家缩着脖子,站在船口,道:“各位客官,利津城已到了,各位快请亡岸……但上岸之前,也请各位莫要忘记留下船钱。”
他手里一面收钱,嘴里——面不停地唠叨,
那些船客当真恨不得早些离开船舱里这两个煞星,不到片刻,满船中人便已走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梅谦、公孙红——当然还有缩在角落里的万老夫人,只是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注意到她了。
船家瞧了瞧梅谦,又瞧了瞧公孙红,终于壮着胆子弯着腰走了进来,满脸陪着笑,道:“客官,这已是地头,两位……”
公孙红沉声道:“你这船不走了么?”
船家道:“要……要走的,但……但那是走回济河,两……两位莫非……莫非还要回济河去么?这……”
梅谦叱道:“再回济河?疯了不成?”
船家颤声道:“那……两位就请下船。”
公孙红冷冷道:“你这船难道不能再往前走?”
船家变色道:“再……再往前走,便出海了。”
梅谦道:“正是要你出海。”
船家“噗”的跌倒在船板上,道:“小的这船,不出海的。”
公孙红瞧了梅谦一眼,梅谦却突然出手如电,自那船家腰里拔出柄短刀,拇指扣着中指,轻轻往刀尖一弹。
那精钢利刃,竟被他手指弹得粉碎。
梅谦道:“如此是否可让你改变主意?”
船家早已面无人色,道:“小的……求……求求……”
公孙红的手突然自怀中伸出,轻轻抛出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