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荪从小随宦便在外跑,深悉人情,从不自大,饮食起坐俱拉杨成功一起。杨成功先守规矩,自是不肯,经不住再四劝说只得允了。元荪见他人甚精干,言动稳练,相熟以后拿话一套问,才知是个老行伍,某督军还是他的直辖排长,因运气不佳,改业为商数年,大同腾达,某督后任旅长,始往相投,为了见面时戏骂了几句,山东人直性,负气去往江甫投效,得另一旧同事援引,由排长升到连长。承德适任师部参谋长,偶因细故犯规开革,承德喜他干练,给在师部补了一个少尉副官,随在身侧办公,甚为得用。
就要提拔他改任军官,不料师长升了督军,杨成功同朋友往酒楼吃酒,大醉出来,正值督军宠妾之兄在街上行凶,毒打商民,路见不平,上前解劝反吃打骂,一时怒起,开枪将对方打伤,当时擒往军法处,眼看枪决,被筠清知道,一面强着承德解救,一面又亲自遍托与那宠妾交好的女友设法力劝,这才打了三百军棍,判了三年徒刑,将命保住。
因有承德托情,受刑虚应故事,到第三月上便设法保出。筠清怜他无辜,恐宠妾记仇,不敢留用,给了百元川资,令其别处谋事。成功感恩入骨,到北京谋事将成,忽闻承德来京设办公处,往见力求,愿随恩主为奴,不愿离京。承德夫妻知他忠实,力遣不去,只得改了个名字,暂令相随,名为马弁,实与副官一般待遇,和那马副官俱是承德手下得力亲信。
元荪又探出自己和筠清的关系,筠清似已明言,承德也颇赏识自己,日后还要代为营谋差事,暗忖承德为人虽非霸气太重,照此行径分明爱极筠清,凡事将顺,看筠清初意似想隐瞒,不知怎的又自说出,回忆承德对己亲切,是在昨晚由外回来以后,彼时筠清曾去花园静室,真情必是此时吐露,承德竟能如此厚待,委实难得,所派两人俱是他的亲信,且喜不曾怠慢了他,自己虽决不想由筠清身上起来,对方如此盛意优厚,总是让人赞成的好。二人谈到子夜才自安歇。
次早起来,成功正由外赶回,言说火车下午两点才到,三人吃完午饭去正好。元芬因他是山东人,特意同往三不管松竹楼饱餐了一顿,成功算计时刻,雇好一辆汽车驶往新站,因车误点,又候了一个多时辰火车才缓缓驶来。才进月台,便听二等车中有人高呼“元荪”。元荪听出是张凌沧的口音,忙即应声,追过一看,凌沧正探首窗外,挥手相唤,周母就在凌沧身侧偏脸外视,面有喜容,只是头发比在家时又白了许多,知是家况不佳,思子忧劳所致,心中一酸,不禁流下泪来。这时车上人多,成功看明老太太,便要上抢,元荪知道车上人多,正忙着挤下,不愿武弁恃强往上硬挤,忙道:“车已到站,先不用忙,我们等人下完从容上去好了。”成功口里应是,仍去车门前等候。元荪便由人丛中挤过,隔窗先向周母请安,又与凌沧握手,忽听第二窗高唤“三哥”,一看正是两个兄弟,一边应声一边招呼:“先不要忙,一会人下完了再下。”周母看见爱子越发成长,神采焕发,悲喜交集,眼泪直转,强力忍着。元荪问道:“娘,奶妈呢?”
周母道:“没有来,少时再和你细说。”
元苏最关心乳母周氏,觉着今日除兄长外一家团聚,只缺她一人,未免美中不足,并且母亲年老,代主家务全仗此人,怎会没来,见母亲说时老眼已有泪珠,知有难言之隐,恐惹伤心,又不便问,正在眼望老母欲言不得,忽听身侧有人低语道:“好姆妈和嫂嫂吵了两次架,大哥生气,须赶她走,她也气极,恰好她儿子在四川做生意发了点财,硬接她回家养老去了。走时,我们该她的钱一个不要,只因大哥赶她,非要算清工钱不走,还有大哥昔年借她的五十块,母亲劝也不听。大哥大嫂赌气给了她一半,一半让娘出,好容易说应了,其实她不要,连那一半也送了娘,娘不要,她说娘此时手边没钱,作为借她的,等三哥发了财,再加十倍百倍还她。三哥走时留的钱还剩四十三也交了出来,和她儿子回四川去了。走已三月,娘怕你担心,所以信上没说。”这说话的正是三弟和卿。元苏听完,心料老母此来,一半也为乳母逼走,日子益发艰难之故,心方悲愤,忽见凌沧和老母回转身去向人答活,原来人已下得差不多,成功挤了上去,弟兄二人忙即上车,扶着老母和凌沧走下,成功向凌沧要过行李票,另叫脚行拿了随身包裹小皮箱一同出站。
凌沧问道:“往北京的车再隔一点钟就到,出站作什么?”元苏道:“娘和大哥一路辛苦,也该歇息歇息,并且天津难得来,反正北京房子刚租到手,还在托朋友帮忙布置,就到北京也须住几天栈房,看好日子才能搬进去,想请大哥陪娘在天津玩一两天舒散舒散再走。”周母深知爱子用钱有分寸,就要博母欢心,也不会做那力不能及的事。
前因每次来信均未明言所任何事,职小薪微已在意中。又听媳妇背后对人说,元荪在京,只奖券处一名书记,但所寄钱数又觉比书记收入好些,恐其忧急,也未函诘。这次北来实非得已,来时担心爱子力薄难养,这时见他气象堂皇,人又白胖了些,还要请我在津游玩,不是近来有了发展,便是手边宽裕,当人不便询问,一切听之。凌沧深知元荪底细,见他景况与来信不类,心中惊奇,连要问时,元荪忙使眼色止住。
元荪两个兄弟也是觉着三哥在京不知如何省吃俭用,奉母到京不过少受闲气,希望将来,目前新安家一定为难,这次如非凌沧盛意,说伯母年高,两弟尚幼,未出过远门,坚执代买车票,三哥又曾来电,宁多花钱,不能使老母受苦,直连二等车都不肯坐。老母那么大方的人,路上一钱不舍妄费,一切多是凌沧请客,心还悬念,哪知竟有这气派,还有随行马弁,又听说在天津还要玩两天,高兴已极,惟恐凌沧阻止,悄告元荪道:
“这半年来全亏张大哥呢。”元荪方想起忘了致谢,正欲开口,已然行到站外,成功抢前将手一招,一辆大新汽车驰来,成功说道:“先因误点,那汽车己然开发,新旅社房间已然订好,这是另雇的新车,请三爷陪老太太先去。那行李票是天津提的,如不取什东西不用提了,就存在站上,一半天走时转北京再提吧。”元荪笑答“好、好”,一行五人坐上汽车,成功挂沿,风驰开去。
到了日租界新旅社,订的是二楼五十四五两号,俱是特等大房。周母和幼子住一间,元荪、凌沧三人同住一间,各加一铺,分别洗漱完毕。元荪等老母坐定,成功退出,便喊茶房拿烟具,周母拦道:“南京烟不好买,我已忌了半年多了。”元荪闻言心又一酸,答道:“娘本恨这东西,因病抽的,爹在日娘都未忌,到儿子奉养娘时却要娘忌烟么?”
周母老瘾药本未断,不愿儿子难过,长途坐车也实疲劳,凌沧也在旁相劝,含笑允了,茶房已将烟具端进。元荪随扶周母过去。周母久未得到爱子服劳亲热,笑道,“我还能走,不到那么老呢。”元荪看出老母头虽半白,精神尚好,依言停手,又将枕头垫好,扶侍卧倒,一面向凌沧道谢,一面卧倒代母烧烟。张凌沧知他母子久违,必有许多话说,起身要走。元荪拦道:“大哥,我家的话还避你么?我此时又高兴又心乱,什话都无从说起,只能说我近况甚好,种种意外奇遇,母亲到京必比南京安逸,前途难料,近两三年家里决不发愁,让娘和大哥安心而已。详情太长,也许到京才说,我已叫开大菜了,你走作什?”周母闻言大力心宽,凌沧忍不住近前间道:“三弟既然近况甚好,怎来信不提,让伯母早点安心多好?”元荪知他至交,听出有责难之意,悄答:“大哥你不知道,我前几天还在犯愁,就这三大的事太奇怪了。那马弁便是我新交友派来帮忙的,我先前做梦也想不到有如此宽裕,日期又近,写信怎来得及?先陪母亲玩两天,还是到京再说吧。”凌沧方始释然。
周母多年未出远门,此次就养原非得已,惟恐京中生活不易,元荪事小薪微不能支持,比较能稍扶助者只胞侄少章父子,但元荪来信未怎提起,不知如何,连日愁思,不曾睡好,疲乏已极,幸见爱于光景似乎不差,心虽快慰,老年人终是气弱,也是满腹的话不曾出口。南方极少抽到好烟,又忌了多日,越觉烟香,连抽了两口,精神一振,跟着茶房端进西餐,母子四人和凌沧一同吃过,元荪又强劝着再抽了两口,周母不觉愁劳尽失,心身安泰。元荪知母亲爱听戏,先去隔室告知成功,令往大舞台订一夜戏包厢,然后归询两弟南京情况。
周母接口笑道:“你哥哥对我还好,你嫂子大体上也过得去,只是算小,气量厌些,女人家多是如此。我到北京来是为想你,又以拙庵故去,你姊要扶枢回川,你年纪轻,一个人在外我不放心,恰好你张大哥北来的。至于周奶妈是为她对我太忠心了,她老想着从先日子,有一点不顺心就代娘不平。前日为你嫂子房里丫头不懂事,两人顶了几句嘴,正好她儿子来接她回家养老就走了。她在我家忠心操劳数十年,总算有个好儿子,得了善报,等你好了再补她情吧。家务事都是这样。我儿堂堂男子,板舆迎养本尚非时,既然将我接出,便应努力上进,重整家声才好,这类不相干的闲事只管打听什么!”元荪知母亲恐己记恨嫂氏,暗忖嫂子多不懂事,也须看在长兄面上,好在母亲已经接来,不会再受气苦,两弟不曾开口,必也被母亲禁阻,一家人有什法子,问出详情徒自生气,由它去吧。口中应是,便不再往下问。
周母转问少章如何,元荪本心到京再说,继一想,老母还不知道少章为人,此时不说,到京相见被少章间知自己近况,必又造谣生事,心又有气实忍不住答道:“儿子本来不想说的,他太难了,娘莫生气,听儿子说他为人。”话一开头,随将少章平日相对,以及这次租房情形,连想暂时缓说的近日奇遇经过全都说了出来。周母只是静听,听到后来巧遇筠清,打牌大赢等情,才笑说了句:“我儿运气真好,难得筠清竟有如此义气。”凌沧和两弟闻言自是愤喜交集,互相又谈了一阵家常和南中情形,成功方始回转。
凌沧就便出门访看亲友,两弟初到天津也想游逛市街,元苏每人给了两块钱,命茶房买了些水果糖食,自陪老母对灯闲谈,恐烟抽多不能入睡,未再强劝,谈不一会,周母便自睡着。元荪给盖上被,将烟灯灭了,守到天黑,凌沧和两弟已相继回转,周母才醒,体力全复。元荪早命人在秋山街菜羹香订好了座,服侍周母略微洗漱。因周母力弱瘾小,饭后看戏勿须再回旅社,只得先劝着多抽了两口,然后同去吃饭。元苏又和凌沧同回的两个姓杨的亲戚约了同去。成功老早设辞告假避出,等周母到菜羹香吃到快完,成功才来。元荪问知吃过,因戏园就在近处,周母又愿游览市街,便同缓步走去。成功又赶前去多定了四个前排座位。戏散回旅社,周母觉出有些倦意,恐烟提神,坚不肯抽,元荪兄弟扶侍睡下,和凌沧二弟略谈了几句,便自分别睡。这一夜,都是梦稳心安。
元荪早起,往听隔室静悄悄的,心疑周母未醒,轻轻推门一看,老母和两弟俱早起床,梳洗停当。请过早安,笑问:“娘长路劳乏,怎不多睡一会?”周母笑说:“我近年起早成了习惯,昨晚睡极舒服呢。我看天津也不过如此,无什意思,还是早点起身,到北京早点安家好。你要陪我听戏玩,北京不也有么?”元荪知道老母嫌耗费,心想天津除了马路修整无什意思,笑答:“本是想娘在津游玩两天,既想早动身,自然是听从娘的心意。”随要早点烟盘服侍周母用过,又告知凌沧、成功,定在下午起身,中饭就用本旅社的西餐。成功先去定好了包房,回来算清店账。同坐旅社送客汽车往老车站赶去。夏间天长,到京天还未黑,成功回说:“行前打了长途电话,有汽车等在站外,太太和林小姐也许在站上接呢。”说罢车停,听人呼“杨副官”,元荪、成功探头外望,筠清、绿华姊妹二人带了两名马弁正在站台之上迎候,见元荪母子招呼,一面含笑叫应走了过去。元荪喊道:“筠清、七妹,我们就下,不要上来了。”随说随扶周母同下。
筠清姊妹趋前行礼,同唤“阿娘”。周母与二女别了多年,见她姊妹出落得非常美秀,装束却极淡雅,加上珠光宝气一衬,越觉容光照人,心中喜极。筠清便说:“承德本定来接,因被公府来人请去,令代致候,连泰丰楼接风宴也改了明天午饭,请阿娘先去东方饭店歇息,同去撷英吧。”周母知不能推,连说多谢,元苏又给张凌沧介绍,边谈边走,行李交由杨成功守提,一同出站。随行马弁早有一人抢向前去,将手一挥,两辆汽车驰来相候。周母与二女先坐一车,元荪弟兄和张凌沧四人同车,往东方饭店开去,一会便到东方饭店门首。马弁开了车门,周母坚谢二女扶掖,一同走进。
房本订在二楼,筠清因闻周母近来年高体弱,恐升降吃力,把房间改在楼下,共是两大间一小间,周母进房,便命元荪、三弟和卿与瑞华、少章两人去电话,元荪不愿二女与少章相见,接口道:“稍微等一会,我打去。”筠清会意,笑道:“阿娘多年不见他两位,怎不先通知?”元荪不便述说家丑,笑答:“我怕老三初来话说不清,原说我自己打去。”绿华口直,一笑道:“不是我姊妹小气,这位老阿哥阿娘不通知他人也罢,这等人见面阿要叫人难过。”筠清看了她一眼道:“妹妹说话怎这随便?尚幸阿娘不是外人,他就有点糊涂,终是自家人,哪有不通知之理?”绿华闻言微愠,正要答话,周母原是随口一说,忽念二女与二人不曾见过,少章又是那等为人,忙道:“刚才我没想起,少章此时人也不会在家,就给章家送信好了。”元荪道:“我想也是这样,我就打去。”筠清恐绿华再说少章不好,未再开口,借着重向周母礼拜岔过,周母又托代向承德致谢。一会元苏回说,姊姊在曾家打牌,少章大哥电话未打。筠清随唤马弁将车上新购办的一副烟具取来。元荪见她如此周到,感切心骨,未肯以空言相谢,只朝二女作了一揖,一言未发。周母知承情已多,亲生女儿不过如是,也就不再言谢,略抽了两口。
天已入夜,张凌沧京中本有至戚,行李一到先自辞别。筠清知是元荪好友,便请同赴撷英之约。凌沧先听元荪说起,本就羡慕,再见人又这等大方,也不客套,答应到时准到,请不要候,匆匆先走。元荪见到时候,一行同去撷英吃完西餐,又同回店。凌沧少坐别去,筠清姊妹与周母、元荪一直谈到十一点,才殷殷订了明午泰丰楼之约,辞别回去。
周母想起,昔年在苏州两家曾有婚姻之议,此时绿华尚幼,一半为了女家父母嫌男家光复以后家道中落,一半也由于周氏家规,儿女婚姻必须男长于女,以免男的正在盛年,女的已成老媪,遂致夫妻不能和美,引起纳妾纳婢之弊,尤其是儿子娶媳必在二十五六岁学成明理以后。大侄少章因嫂氏钟爱,亟于抱孙,十六便娶,以致书未读好,弊害无穷。筠清年纪比元荪大了四岁,家况又有贫富之分,凭着情面和托人劝说勉强的婚姻恐成怨偶,当时拒绝梅老师的好意,两家也因此逐渐疏远,断了往来。不料绿华也如此好法。可惜爱子此时职小薪微,依人作嫁,只管气象堂皇,不似穷薄之相,未来之事到底难知,否则二女俱都念旧情深,毫不势利,绿华年岁又极相当,岂非一双佳偶?
周母心正寻思,忽听门外过道有人在问茶房,这两号是方处长,怎说姓周?周母听出是少章口音,忙喊:“元儿快看看去,是你大哥来了吧。”元荪方摇手示意,便听茶房赶了过来,答应:“轻点声,你不是问刚打南方来的一位周老太太么?今儿到的客人就这么一位老太太,姓周,还有三位少老爷。房间是方处长订的,先倒是在二楼来着,今儿处长太太来看,怕老太太上下楼梯费事,我们现给客人匀兑的。那位周三爷身量口音跟你说的一样。你不让我们进去回,自己敲门又不放心,这怎么办,要不你还是在客厅坐一会,等周三爷带的差官回来,你问明白啦再进去。”少章呆了一呆,又问:“这房多少钱一天?他们人不多,怎会住有两间?”茶房笑答:“这是带差官的特等房,每天十块小账加一,处长太太跟一位小姐还有一位同来的张二爷同在撷英吃完大菜回来,陆续刚走。三爷先给老太太要柠檬茶来着,必还没睡,你要是他亲友,听见说话早出来了,也许不对。那边铃响,我还有事,你还是在客厅等一会吧。”
元荪听到这里,见周母已两次摆手命出,才起开门,一看少章正随茶房外走,故意喊了声“茶房”,茶房一面回应,一面忙告少章:“这位就是周三爷,你看对不对?”
少章闻声,早已回身走来,元荪故意喊道:“大哥怎不进来?”少章板着一张脸答道:
“我不知道你这样阔,怕走错呢。”元荪当着茶房不便回答,便同进房,周母已起立相待。少章请了个安,问道:“婶婶怎今日才到?”周母一边命坐,随口答道:“你三弟定要陪我去天津玩两天,所以今日下午才到。跟着便有元儿的朋友请去撷英,天便晚了。知你午后便去孙家,要到夜里才回,东城路远,想明天再和你打电话呢。这烟很好,也是朋友送的,你老远赶来,抽几口再谈吧。”少章即随孙伯岳在韩家潭吃花酒,便道探问看元荪日前母来住饭店之言是真是假,及见周母住的特等房,烟具和烟俱是上品,大出意料,告了放肆倒卧。一边烧着大烟,越想越不忿气,连抽了两口,忍不住问道:
“三弟,这房间多少钱一天,办公处订有扣头没有?”元荪答道:“朋友代订的,我没问。”少章越气道:“好大爷脾气,当着婶婶不是我说你,你一月能有多少钱,就这么铺张,以后怎了?”元荪冷笑道:“急匆匆找不到房子,那有什法,过一天算一天吧。”
少章闻言,忽然想起自己有房不租之事,又见元荪神色不善,知他自从退房以来迥非昔日恭顺,再又想起方承德既代订房,必有一点渊源,自己理亏,答话必不好听,气在心里,只连答:“好,好,更不再说。”周母见状,早目止元荪不令多言,笑问:
“你兄弟少不更事,我也不愿住这好的房子,无如朋友盛情已然订下,不好意思不住,好在两三天的事,新房子也收拾好了。”少章便问:“在什地方?既然租到房子,怎不直接进宅,多花这冤枉钱作什?多买点家具也好。”周母道:“我不知道,一切都是他朋友代办的。”元荪又要插口,吃周母微瞪了一眼便不再说。少章道:“朋友代办的莫非就不要钱?我还忘了问,那方处长是不是方承德,怎么认识的:既有交情,以他力量,怎不给三弟找个好差事,要这些虚排场作什?”
元荪因杨成功适才告假回办事处换衣服,随侍二女同去,必快回来,恐他随口乱说,被人听去笑话,忍不住答道:“关于我的出处,请大哥不必费心如何?莫非只是朋友亲戚,便须靠人家不成?”周母板脸接口道:“你大哥是好意,怎如此答话?”少章冷笑道:“他一向如此,哪看得起我哥哥?”周母道:“他小娃儿晓得什么,你看他长大的,是老哥子,也无须说这气话。元儿不许再开口了。”随告少章:“承德之妻与元荪幼时在梅翰林家同学,又是自己干女儿,所以这次得她帮忙,一切均由方氏夫妻代为主持,连元儿想要俭省都力厂到。因是租房太急,没收拾好,强请暂住饭店,等布置陈设好了再行迁入,并派汽车马弁随同照料,明日还要设宴洗尘。承德夫妻而外有不少女客,这烟和烟具也是干女儿送的。你三弟也是年轻气盛,不知道你为难,未免糊涂多心,实则一家有一家难处,你如不尊重我,先租你房就不答应了,也不会这晚时候还从远处赶来看我。他不懂事,我自会教训,你也不必多心,自己一家人说开便拉倒,都不许再提再记了。”
少章红着一张脸答道:“还是婶婶明白侄儿的苦心,老三不知道我的难处,还说是年纪轻,不懂事,最可气是瑞华二妹也不知受了谁的挑唆,我用了老三几个钱,昨天去派人要了一次,今天又亲自上门索讨,说老三走时说的婶婶安家要用,非此不可,还说了好些刻薄的话,我一则受气不过,二则信以为真,又不知道老三有了阔亲戚照应,逼得无法,今天现当了四十块给她,下余的仍非要我在三天以内还她不可。其实婶婶不需用,不是存心怄人么?我就不信老三这么铺张,还在乎我该那几个。”元荪怕把瑞华绕在里头,想把过处揽在自己一人身上,接口道:“怎么不在乎?那本是租房子的钱,现在就等它交房租,是我走时托二姊的,要不急需也不要了。”周母微愠道:“元儿今天怎么不听我话了?现在不许再提这件事,说别的吧。”元荪只得忍住。
少章气忿忿还要说时,房门开处瑞华忽然走进,先朝周母叩拜问安,回头叫了声“大哥”,便同坐下。少章对于这位堂妹却有三分畏意,又以自身理亏,再说只找无趣,话到口边又复忍往,只躺在床上抽烟。瑞华向周母叙问了一阵家常,并问与方家夫妇的关系,周母又命开了几份西餐消夜,不觉到了两点,少章烟也抽足,见只周母一人和己说话,瑞华姊弟神情淡漠,越想越气,起立对瑞华道:“婶婶远来,该安息了,我们走吧。”瑞华道:“我已问过,娘还不要困,再坐一会走不妨。三弟这次承方家的情,一切都是垫办,迫于情面,推谢不脱,就说暂时不还人家,新立门户,锅瓢碗盏、一针一线都要置办,当初大哥如肯分租他几间空房子,还可少为省俭,如今又多费钱,又多费事,不知有多少亏空呢。”少章道:“是呀,我再三叫他俭省,他偏耍虚场面,那有什法?刚出来做个小事就这样,以后才不好办呢。”
瑞华冷笑道:“我想什事都有命定,反正我们是无力帮他,他也说过将来决不会累及大哥和我,最好不必关心,由他自去。当着外人也不必夸他聪明,其实大哥本心为好,可是外人不知道,说他好未必入耳,绝顶聪明之下加上可惜年少气浮,不免荒唐等言词,人家却认为当兄长都如此说法,如何能和他交往?不把你那本心好意埋没了么、这话你这一二年中也听得多了。他现在养母教弟,一家好几口,不比从前一个光身,经不起风浪,我知大哥为他太切,所以把背着人的教训当众扬言,虽然是非自有公论,荒唐非有实事,到底人情听坏不听好,莫如好坏不提,省得彼此误会,辜负了你的深心。”少章听她讥刺,愧忿交集,方想回答,瑞华忽转向元荪道:“我知你搬家为难,话已代你向大哥达到,大哥答应明天一准退还你的房租,你现等用,没分家的弟兄,大哥如有力量,还不可能租一所大房子给你住,哪能还用你这几个可怜的钱呢?他退房不租,单有他的难处,伯怕、爹爹在日何等友爱,当着娘和姊姊,钱只管和大哥要,他决不会怪你,你嘴说不好意思,心却着急,不愿意,就不是当兄弟的道理了。”
少章连日打牌均输,当晚向人借了百元,又在班子里输掉,闻言想起曾允瑞华明日退还元荪租钱尚无着落,阿细手上的钱又坚持不与,婶娘人最长厚,新得有力干亲照应,看情景决不需此,瑞华不来还可告上几句窘,含糊了事,偏生冤家路狭,今朝对面,话风甚紧,无法再推,只得赦颜答道:“本来我已筹好,明天给二妹送过去,偏偏今天伯岳请客,又打牌输掉,只好过两天了。”周母见少章窘状,心中不忍,便接口道:“大侄要不方便就算了吧,叫元荪另外想法子好了。”少章未及答言,瑞华冷笑道,“娘倒说得轻松,你老人家知道三弟多不容易,一个月按初到差才二十四元薪水,又要寄钱到南京,又要顾自己衣服、车钱,年轻人向上,爱面子,又爱应酬,外面虽有人说他荒唐,他却没点亏空,凭良心说,连我是他姊姊都从来未开过口,以他收入本不会够,全赖他支配得好,居然应付过去了,你还能怪他么。”说了一会也就相继辞去。
到了晚上,元荪忽然做了一个梦,最初在迷迷糊糊之间,像似处身在一个大厦之中,心中很在诧异着,这是什么地方呀?可是立刻又明白过来了,咳,我真糊涂,这不是为了要娶亲,新近方买得这所屋子么?就在这一念之间,当前的光景立刻又变了,只见华堂春暖,宝鼎香浓,宾从如云,笙歌似沸,自己正和一个如花眷属行着结婚大礼呢。再愉偷向那新娘一瞧时,端庄流丽,艳若天人,不是绿华又是谁?这一喜真把他喜极了。
就在这个当儿,又见有一位贵宾忽然从外走入,高声含笑说道:“你不要嫌我道贺来迟,实是督座有意要凑个趣儿,特地在这不先不后之间叫我把秘书长的委状给你带来呢。”
元荪忙一看时,此人却是方承德,这一来真是双喜临门了。一时笑语喧阗,宾主间少不得又有一番道贺。可是好景不常,在这乐极喜极之际,忽闻轰然一声,好似有一个炸弹掷了来的,如云宾客顿时纷纷四窜,元荪便一惊而醒。回想梦中情景不免发起愣来,正不知道是凶是吉。在下却一口气写来,足足已写了二三十万字,手儿也觉得有点酸了,乘元荪在这发愣之际,不如就把全书结束了罢。好在人生在世,富贵穷通无非黄粱一梦,如今拿一梦来作结,正是其妙无穷,深得真诠,足够读者们细细去咀嚼。倘再要拖泥带水的写下去,不是反有蛇足之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