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北京解放后四个月左右,下午五时。
地点 方老板家中。
人物 破风筝 方太太 方大凤 方珍珠 白花蛇 孟小樵 王力 向三元 公安部队同志二人——简称甲,乙
〔幕启:屋中相当的乱,但乱成另个样子。在凌乱的器物中有了报纸,书,杂志什么的。墙上有了毛主席与朱总司令的像,还有由杂志上裁下的窗花与图画。
〔方太太独自在屋中,拿起茶壶倒倒,没有茶!听见门外秧歌的锣鼓,想出去看,又不屑。
〔大凤穿短衣,夹着书,提着筐,筐中有青菜等,匆匆的走进来。
方大凤 妈!(随门外的锣鼓声,扭了两步)
方太太 出去!出去扭!我看不惯这个!
方大凤 妈!人家四五十岁的老太太还扭呢!
方太太 她们都疯了,我还没疯!看,这里盆朝天碗朝地,没人管。火灭了,开水没有一点,我连碗热茶都喝不到嘴!
方大凤 妈,您自己没长着手吗?
方太太 哈哈!你敢跟我顶嘴?告诉你吧,我长着手是为揍你的!
方大凤 我也告诉您吧,妈!我不能耽误了念书。我去念书,您就得自己动动手,沏茶灌水的。
方太太 啊——!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反倒变成老妈子了!
方大凤 作老妈子也不寒碜哪!如今晚儿,人人得动手作活,人人平等。
方太太 难道你跟我也平等?你简直要造反吗!
方大凤 这是造反的年头!妈,别生气,今天我买了半斤肉,爸爸请客!
方太太 半斤肉还他妈的请客?丢人!请谁?
方大凤 王先生。他明天入学去学习,所以爸爸请请他。我去预备饭,您收拾收拾屋子好不好?
方太太 收拾屋子?我?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收拾屋子?我告诉你,我讨厌那个姓王的!
方大凤 哟!您不是挺喜欢他吗?
方太太 日久见人心。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什么好人!
方大凤 怎么?
方太太 你不用管,等他来到,我跟他算账!
方大凤 算账?
方太太 你不用管!大凤儿,你过来,妈跟你说几句知心的话!来!
方大凤 好,我一边摘韭菜一边听。
方太太 你好好听着啊!你这一程子可长了脾气,时常顶撞我,不听我的话。
方大凤 您说的对,我就听;不对,我就不听!
方太太 是呀!你是我的亲女儿,就是顶撞了我,我也不往心里去。珍珠可就不同了,她是我买来的。我什么委屈都能受,就是不能受她个小妖精的气!
方大凤 她敢给您气受?
方太太 你看她的样儿呀!喝,成天际高扬着脸,把屁股扭出一丈多远去,跟我打牙逗嘴的,我受得了吗?
方大凤 女人都翻了身,怎不高扬着脸呢?
方太太 她翻身,我可头朝下了呢!当初,我随时都可以卖了她,而今她也敢跟我平起平坐,大模大样的,我受不了!
方大凤 您打算怎么办呢?
方太太 是呀,所以我跟你商量一下呀!只要咱们俩编成一条藤,跟她干,她就不敢再气我!咱们俩一齐心,处处找她的毛病,老给她小鞋穿,她就不敢再美了!咱们挫磨她,掰开揉碎的挫磨她,看她怎样!
方大凤 您想那么办对吗?
方太太 怎么不对?我现在没法子卖出她去,可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儿反哪!她要自由,随便的跟个小白脸儿跑了,休想!她挣的钱,她打算自己拿着!休想!
方大凤 她的钱一五一十的都交给爸爸,爸爸再交给您;从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方太太 不对!以前,我天天有酒有肉;现在,我连烟卷都得省着吃。她必定没把钱都交出来。
方大凤 听我说啊,妈!现在,园子里不时行“点”玩艺儿,又没有堂会,谁也不象先前挣的那么多了。大家挣的少,心里可痛快,因为女角儿不必再低三下四的挣钱了。
方太太 心里痛快当得了吃酱肘子?女角儿不低三下四?她们天生的就是下贱货!
方大凤 妈!您要是这么说话呀,我可也不客气了!我不单不能帮助您欺负珍珠,倒得帮助她……
方太太 欺负我?好,好,好!你是我的亲女儿,就,就……方大凤这个年头儿呀,妈,亲妈也大不过真理去!〔珍珠穿着短衣,夹着书,拿着几封信,还提着一手巾的烧饼,从外面唱着新歌走进来;淘气的向她们举手敬礼。
方珍珠 妈!(妈扭头不理)姐!姐,你上课去了吗?
方大凤 刚回来。
方珍珠 给你,(递手巾包儿)爸爸怕饭不够吃,教我买了几个烧饼。姐,今儿个我上场,又有人怪声叫好。幸亏爸爸过去劝了劝,他才不那么叫了。他一叫,我心里轰的一下,差点把词儿忘了!昨天我还告诉你,从此不会有人起哄了,谁知道……方大凤 慢慢来,慢慢来,十个手指头哪能一边齐呢。有的人学好很快,有的很慢。
方太太 他妈的,不要脸!有人叫好儿还不好,莫非教人家砸了园子好?
方珍珠 妈!
方太太 少叫我妈!我不会生养你这样的混蛋!
方珍珠 妈,您这是怎么啦?
方大凤 妹,少说话!
方太太 说!说!今天咱们把事情说明白了倒好,存在心里是块病!
方大凤 妹妹要上学,要学新词,要去开会,要上园子,一天也够累的了,您为什么还不给她个好气呢?
方太太 你吃里爬外,帮助外人欺负你妈!哼,你们以为共产党来了,我就怕你们了,新新!
方珍珠 如今晚儿,谁也用不着怕谁,谁可也不许欺负谁!
方太太 我就要欺负欺负你!以前,我不肯揍你,为是把你全头全尾的卖出去!现在,你打算自由,哼,我会把你撕烂了,走不动道儿,见不得人;教你美,美!
方大凤 妈,这是何苦呢?北京好容易解放了,大家伙儿都有了盼望,您干吗这么闹脾气呢?
方太太 你们有盼望,我没有!我吃不着,喝不着,没人跟我打牌,我就得闹!
方珍珠 (纳住气)妈,您看,我是个无依无靠的苦孩子,我愿意拿您当作我的亲妈!以前,我是众人脚底下踩着的人;现在,我象个人了,您应当替我喜欢!方太太我疯了,替你喜欢!
方大凤 妈,让咱们都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不好吗?
方太太 你少搭碴儿!珍珠,你今天拿的份儿呢?
方珍珠 爸爸拿着呢。
方太太 那才怪!你跟那老不要脸的串通一气,进一千,硬说五百!解开衣裳,我看看!
方珍珠 爸爸就给了我买烧饼的钱。刚才我走着回来的,连车都没雇!
方太太 不雇车,好一边走,一边吊膀子呀!我的钱不够花,我不能任着你的性儿,去倒贴野汉子!你得多去给我挣钱!你能多挣钱,可是成心不那么干!
方珍珠 妈,你要看清楚,我现在不再是你的摇钱树,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解钮子)教你看,我私藏着钱没有!教你看,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是我自己的,谁也不能动!(解开了钮子,落下两个糖烧饼来)这是我给你买来的,知道你爱吃糖烧饼。藏在我的怀里,为是出其不意,招你笑一笑!你,你,你就这样待我……(不能成声)
方大凤 (拾起烧饼)走,妹,帮我作饭去!
方太太 你……(没找到话)
〔王提着一小瓶酒,欢欢喜喜的进来。
方大凤 王先生!
王力 大嫂!先谢谢您,请我吃饭!咱们喝两杯,入了学,除了星期,我就不容易出来了。(把酒瓶递给凤)
方太太 (扭过身去)……
方珍珠 王先生……(呜咽)
王力 都怎么啦?
方珍珠 告诉我,大家伙说的翻身哪,解放呀,到底是真的吗?是长远的事吗?还是说说就算了呢?
王力 怎能说说就算了呢?革命不是闹着玩的事!
方珍珠 那么,我为什么还受气?为什么老有人提醒我,我当初是买来的孩子,是唱鼓书的贱货,教我永远忘不了过去的卑贱,痛苦!这是揭咯吱儿(痂);长疮就够疼的了,揭咯吱更疼!
王力 方大嫂!方大嫂!
方太太 你少叫我大嫂!你要知趣,请出;别等我把你骂了出去!
方大凤 妈!王先生是咱们的恩人!他救过妹妹两次!您怎可以这么对待他呢?
方太太 恩人?都是他把你们教坏了的!没事儿弄点花生米,白干,来哄我;大嫂长,大嫂短,叫得震心。其实呀,一肚子都是坏。我现在看明白了,不再上你的当!不是你,我早把那个小丫头片子出脱了,何至于留到现在,吃饱了气我!
王力 大嫂,您没想对!
方太太 你对!你会用糖儿豆儿的到这里捡便宜!你要是个男子汉,拍出钱来,买了她去!老这么白揩油算怎么回事呢?说个价儿,贱卖!
方大凤 妈,您说的象话吗?
方太太 不象话又怎样?有本事去调一师八路军来,我斗斗他们!
方大凤 (提筐,拿瓶)王先生,珍珠,走!教她一个人在这儿闹!
〔孟穿着短衣,戴列宁帽,进来。先向大家敬礼,而后顺手儿把酒瓶拿过去,置于袋中。
方大凤 酒是王先生拿来的!
孟小樵 共点产!共点产!
方大凤 缺德!(下)
孟小樵 王同志,我各处找你,找不到。刚才遇见白花蛇,才知道你在这里。特来请教!我写了点鼓词,求你指正!
方太太 真有鼻子尖的!闻见肉味就来,苍蝇似的!
孟小樵 方同志,我真写了新词!
方太太 用你的词儿,你好分账!
孟小樵 不分账,瞧着给!我这个人的好处就是心眼儿灵便,老随着时代走!刚才,我在街上走,凭这身服装打扮,招得蹬三轮的直叫我老干部!你放心,方同志,从此我必能跟方老板合作,得到胜利。来,大家都来,看看我的新词儿,提供意见。
方太太 我有那么大工夫,听你瞎扯!(立)
孟小樵 那么,你就歇会儿去。回头,我陪你喝了这瓶酒。刚才我看见筐子里青菜不少,肉可不十分多,是不是再补充一点呢?
方太太 补充个屁!看,我这里就有二百块钱!照这样下去,我非死不可!
孟小樵 别说死!别说死!咱们都是京油子;咱们要是找不出办法,那还怎成为京油子呢?
方太太 你把神仙说出来,我也不再信你的话!(下)
孟小樵 (指方背)思想没搞通,没搞通!王同志,珍珠,来听听我的词儿!
方珍珠 我老实告诉您,我不喜欢您的为人,也不喜欢您的词儿。(要走)
孟小樵 坦白的很!
王力 等等,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孟小樵 王同志,要不然我怎么佩服您呢!听着,这头两句改过十几遍,太棒了。听着:真龙天子出在延安,解放北京坐金銮。
方珍珠 (笑起来)哈……
孟小樵 怎么啦,珍珠?这两句还不够劲儿吗?方珍珠 孟先生!从前您欺负过我的父亲,帮助过妈妈往外卖我,您也说过:共产党一到,我们都玩完。我要是爱记仇的话,我满可以去告你,告你陷害我!可是,我看您这么大岁数了,不愿那么办。以后,咱们作为素不相识,您不用再上这儿来!
王力 孟先生,您有聪明,会写点东西,只要您肯认真,不取巧,不敷衍,您在今天还能有用处。孟小樵 那么,我写的词儿不对?
王力 “写”的不对,因为您根本没有“想”对!
孟小樵 我穿的戴的也都不对?
王力 您的错误就在改穿戴,而不改思想!
孟小樵 噢!我明白了!你们年轻,心眼快,大概已经入了党,好升官发财。我写的词儿好,你们硬说不好;我穿的衣裳象样,你们硬说不象样;你们排挤我,生怕我也入了党,压下你们去!
王力 我明天去入学,去学习。入党不是说着玩的事。共产党不象国民党那么拍拍脑袋算一个,连鸡毛蒜皮都可以作党员!
孟小樵 甭说了,你们有你们的心路,我有我的。你们既不愿跟我合作,别怪我也不客气!(要走)
王力 站住!你敢怎么不客气呢?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悔过,还那么有奶就是娘,去勾结反动派,我可真去告发你!
孟小樵 咱们走着瞧!王先生,这瓶酒我带着,谢谢呀!(下)
王力 你看,咱们应当放走他吗?
方珍珠 (凑近他)王……
王力 什么?
方珍珠 你救救我!救救我!
王力 怎么啦?
方珍珠 我,我……
王力 痛痛快快的说!
方珍珠 你已经救过我的命,何不再教救我呢?
王力 你现在并没有危险。
方珍珠 听我说!解放前的事,你都知道。解放以后,我以为我可以自由,快活了。可是,你看,家里还是这样,教我活不下去!我要是跺脚一走,对不起父亲;不走,我没法快活。可怜可怜我!你,在我眼里,是唯一的明白人。
王力 我?我要真明白,何必去入学学习?我有许多缺点,我知道!
方珍珠 你说一句话,我一切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了,妈妈拦不住我跟你走,父亲也必乐意,我可以安心的去念书,去唱,唱你作的词儿!
王力 珍珠,别那么想!你看,以前你是个玩物,这,你知道?
方珍珠 (点头)……
王力 现在,你是个艺人,是属于社会的。你看,这有多大的分别?简直是由地上飞到天上!你去唱新词,宣传新的生活,新的道理,你的嘴就是一张活报纸。要看清这一点!在你的同行里,有几个象你的,能认识些字,肯用功学新词的?不多!你是今天社会的宝贝!
方珍珠 我是社会的宝贝,可是我得在家里受气!
王力 别急!别急!妈妈胡涂,要慢慢的劝告;是劝告,不是吵架。
方珍珠 怎能不吵呢?她和窑子里的领家一样可恶,可是没人叫她领家的。她这种人挡着我们的去路,逼着我们去干坏事!
王力 你说得对,珍珠!可是,她们吃惯了,喝惯了,懒惯了,一时改不过来,我们也不能把她们都杀了呀!你要负起改造她的责任!你别再以为自己只是个唱玩艺的姑娘,而要想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新女子!对不对,珍珠?
方珍珠 哼,也许,也许你不喜欢我!
王力 我喜欢你!我是老大哥,你是小妹妹,以后,我每星期天来看你,你把困难说给我,我把学来的讲给你。你还年轻,有朝一日,你会找到个比我胜强十倍的好青年。今天,你这么明明白白说出来,很好。以后,咱们见面倒省得不好意思了。
方珍珠 唉!
王力 珍珠,挺起胸来干!一时的困难是免不了的。过个三年五载,咱们就必能看到幸福,我不会骗你!再说,你还比别人强呀,父亲,姐姐,都对你很好!有的姑娘,你是知道的,不是受一家子人的气吗?
方珍珠 别说了,我想哭一大场!
王力 不必!眼泪,在今天,已经没了用处。我们要笑,要唱,要跳,要咬上牙干!
方珍珠 大概是街门响,爸爸回来了。甭跟他说我的事,他的事情够多的了,我不愿再嘈嘈他。(擦擦眼)〔筝在院中喊。
破风筝 珠子!王先生来了没有哇?
方珍珠 来啦!来了半天啦!
〔筝上。
破风筝 王先生!(握手)对不起,对不起!教您久等!坐!喝茶了吗?珠子,客人来了这么半天,就不倒茶呀?
方珍珠 姐姐跟我都刚回来!
破风筝 好家伙,咱们是够忙的!
方珍珠 (递信)好,我去看看有开水没有。(下)
破风筝 王先生,我先看看信。
王力 请便。
破风筝 (匆匆的看信)这一封,开会,这儿!(放在左袋里)又一封,开会,这儿!(放在左袋里)这一封,私信,这儿,(放右袋里)待会儿细瞧。这一封,稿费,(吻了信一下)这儿!(放左上袋里)哈哈,王先生,我居然也有了稿费,太阳由西边出来的事!我得分给您一半!要不是您给我修改,就能登出去,才怪!
王力 这不是请我吃饭了吗,就别分稿费啦!
破风筝 哼,今儿的饭,跟我的稿子差不多,光是豆腐青菜,找不到几块肉!好在,没有外人,我只约了您跟白老二!白老二这家伙,还跟从前一样,老跟我捣蛋,我今天特意约他来,当着您的面儿,跟他谈一谈!
王力 好哇!可是,我并不比你们二位知的多,见的广啊!
破风筝 您客气!自从对日本抗战起,我就受您的栽培。没有您,我不会有今天!
王力 没有新政府,您不会有今天!
破风筝 我的心愿大了去啦:我愿意办个曲艺学校,您当校长,我来打杂儿跑腿。我恨不能教所有的同行的,北京的跟全国的,都马上改了样子,都唱新玩艺儿。喝,我要作的事太多了,太多了!多得教我不知打哪儿作好,怎么作好!我高兴,又着急;痛快,又闷气。我简直不知怎样才好!
〔白上。
破风筝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讲究你呢!
白花蛇 王先生!大哥!
王力 白先生,生意怎么样?
白花蛇 托福!托福!没挨了饿,就真得感激新政府!解放军围城的时候,我真着了慌!现在,人家居然留着我们,还准我们说相声,我没有想到!
破风筝 可是,你一段新玩艺也没有,还抱着老套子啃!
白花蛇 得,您又来了!您跟珍珠叮啷当嘟的唱新词,你们爷俩识字呀。别人呢?您没管!您有朋友给写新词,我们俩眼黑大糊,找不着人哪!您只跟那几个会唱新词的鳔在一块儿,简直不大理我们这群睁眼瞎子。我告诉您,大哥,照这么下去,咱们没法不分成两股儿,新的一股,旧的一股,那好吗?久而久之,您说我们混蛋,不要强,好,我们就不要强。我们会拿旧玩艺儿跟您的新东西拚一拚,看谁拚得过谁!
破风筝 啊!闹了半天,我仿佛倒对不起人!
白花蛇 您是对不起人!以前,您说我不讲义气,爱抢生意;现在,您倒抢上生意了!
破风筝 老二,你是不是有点毛病呀?我抢生意?我破风筝一辈子不作那种下贱事!
白花蛇 您时常有堂会。
破风筝 现在,阔官们都滚了蛋,没有堂会!
白花蛇 我管什么晚会,表演会,都叫堂会。
破风筝 我到城外给种地的唱,下工厂给工人唱,也算堂会?
白花蛇 也叫堂会。您和珍珠去,连告诉我们一声都不告诉!
破风筝 我告诉你们干什么?那些事都是苦事,挣不着钱;有时候,还得赔上车钱!
白花蛇 就那么说吧,您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也痛快点呀!您怎么知道我们就不肯去呢?
破风筝 你们又不会新玩艺,去了干什么?
白花蛇 难道旧东西里就没有一两段好的?为什么不两掺着,教大家都有个机会?
破风筝 那……
白花蛇 大哥!我们也入了讲习班,也多少明白了点新道理,您别太小看了我们!
破风筝 哼!你的班里,去了不到一半人;我的人没有一个偷懒的!
白花蛇 您可知道,他们背地里怎么骂您?
破风筝 骂我?就是我有错处,也不至于挨骂呀!
白花蛇 您一天忙到晚,忙得连您自己的人都不大见面。您只知道教大伙儿去学习,可忘了他们有车钱没有。
破风筝 我自己就走来走去!不雇车!
白花蛇 唱快书的老姚呢?弹弦的宋二呢?都快七十了,难道也得每天多走十几里路?他们只好雇车。可是,雇五百块钱的车,就少买五百块钱的棒子面!女角呢,身上不方便的时候,更非雇车不可!您知道吗?
破风筝 老二,我太忙了!我太忙了!
白花蛇 您不会把事情分给别人点?
破风筝 分给谁?
白花蛇 比如说,分给我点!
破风筝 你?
白花蛇 您看不起我,是不是?您还以为我还象先前那么坏,是不是?
破风筝 就拿你班里的女角说,她们不是还有不大正经的吗?你不坏,为什么不管她们?
白花蛇 她们挣得少,家里白吃饭的人多,我有什么法子呢?马上开刀,不要她们,她们还不是马上都变成暗门子?拿珍珠打个比方,她要是没有您这样的一个爸爸,她得变成什么样子?
王力 她已经……
破风筝 什么?王先生!
王力 没什么!白先生,说!
白花蛇 以前,我是坏;不掏坏,挣不来钱呀。现在,谁不要强,谁没饭吃。我连这点聪明还没有?连这点事还看不清楚?您要把事情分给我点,我敢不好好的去作吗?王先生,没您不圣明的,您给批评批评!
王力 那,二位可别怪我直话直说呀。破风筝 您就是骂我,我也好好听着!
白花蛇 您说,我要多心,我是儿子!
王力 先说您吧,白先生。
白花蛇 好!
王力 白先生,您长进了,有了进步!
白花蛇 我?您这是捧我呢!
王力 我向来不乱捧人。您现在知道了实话实说,知道了学习有好处,也知道了新政府好。这就不容易!可是,您也有错处。
白花蛇 您说!
王力 您只责备方大哥,而不责备自己。是,方大哥确是太忙,没有照顾到大家;可是,您只等着他来招呼您,而不自己先去表现一下;您把错处全推到大哥身上,而不先自己想想办法。还有,您不早来对他说,而心中憋着劲,跟他闹别扭,这不对!白花蛇 大哥实在走得太快,我们追不上!大哥一天到晚跟文学家们,官儿们,在一块,不是开会,就是搞新词,我们又不敢来巴结!也巴结不上!
王力 您这是酸溜溜的话。现在,文学家也是工人,作艺的也是文艺工作者,没有高低上下。更提不到巴结作官的,作官的并不小看咱们!
破风筝 老二,咱们就要成立公会,你是入会呢?还是在一旁看着呢?
白花蛇 我当然入会!我对您有意见,对大家的事可不能不管!怕只怕,有了公会,象您这有头有脸的人还是不许别人作事,说话!
王力 白先生,即使方大哥作了公会会长,即使他独断独行,你为什么不劝告他,不矫正他呢?难道你为闹意见,而希望把公会搞垮了吗?
白花蛇 那……
王力 方大哥有错误,可不是故意的犯错儿!他本心是要作模范,可无意之中脱离了群众。
破风筝 对,王先生,您不必再说,我知道了我的毛病!老二,我认错儿;来,拉拉手!
白花蛇 大哥!(握手)
破风筝 我错了!我以为只有我自己能在讲习班得点好处,毕业的时候得特等奖,没想到你也得到了好处。这一句话抄百总,我不用再多说了!以后,我怎么作,你看着吧!你信我的话不信?你还跟我闹别扭不闹?
白花蛇 只要您教别人过得去,丫头养的才闹别扭!大哥,我知道您聪明,可没想到您这么聪明!说实话吧,今天您要是不认错儿,我已经准备好了,拆您的班子!您天天跑九城,连您班里的事都不大知道了,我使点坏,您准垮台!
王力 拆朋友的台未免太厉害了吧?
白花蛇 别人厉害,我就厉害!别人公道,我也公道!
王力 别人的厉害要是无意的,您也有意的去报复,是不是?
白花蛇 王先生,您的话才厉害呢,刺(扎)心窝子!
破风筝 我告诉您,王先生,我是乐胡涂了!想想看,想想看,噢,我真不知道怎么说好!什么时候听说过,一个唱玩艺的能够受人尊敬,我太高兴了,所以弄出错儿来。我,我找不到话了。来,老二,咱哥儿俩扭它一回。呛呛起呛起……
〔凤上。
方大凤 别扭喽,吃饭啦!(下)
破风筝 王先生,请!老二,走!
〔方上。
白花蛇 师姐!您好哇?也会扭秧歌啦吧?
方太太 滚!吃你的饭去,别招我生气!
白花蛇 您不吃吗?
方太太 不吃!我愿意饿死!
王力 大嫂!走!没您,我们怎好吃?
破风筝 走吧!
方太太 告诉你不吃,就是不吃!
破风筝 好,咱们先去,她待会儿再来,大概又犯了肝气。(同他们下)
方太太 他妈的!(气哼哼的坐下)
〔孟轻轻的进来。
方太太 你怎么又回来了?
孟小樵 轻点声!我来告诉你个喜信!
方太太 你还有什么喜信?
孟小樵 我碰见了向三元!
方太太 他又怎样呢?
孟小樵 他说:共产党长远不了,国民党就快打回来,千真万确。他们一打回来,咱们不又得吃得喝,天天打牌,爱怎着就怎着吗?
方太太 真的?
孟小樵 向三元的话还能有假的?他还提到珍珠。
方太太 他怎么说?
孟小樵 他就来,亲自跟你说。
方太太 只要他能处治了那个小妖精,怎么办都行!
孟小樵 比如说,向三元自己要了珍珠?
方太太 那也行,只要他给钱!
孟小樵 他有钱!我知道,他拿着大笔的款子!你敢见他吗?
方太太 怎么不敢!他敢来吗?
孟小樵 你晓得他的胆子!
〔凤在院中叫。
方大凤 妈!妈!吃饭来呀!
方太太 你们吃你们的,甭管我!
〔院外枪声数响。
孟小樵 坏了!坏了!三元大概跟公安部队干上了!我往哪儿跑?(手足失措)
方太太 我怎么办?
方大凤 (仍在院中)爸爸,门外头放枪哪!
向三元 (右手握着左臂,受伤,闯进屋中)哎——哟!(倒于地上)
甲 (和乙紧紧追来,见向卧地,对乙说)快去打电话,要车子!
乙 是啦!(又匆匆跑去)
甲 (对孟)这个人你认识?
孟小樵 我——不认识!
〔大凤和爸爸,珍珠,王力,白花蛇,一齐进来。
破风筝 哟!这不是向三元吗?
甲 他是向三元?
众 是!
孟小樵 我出去会儿!(要走)
甲 等等!(拦住孟)这个人(指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方大凤 孟先生,你必知情!
孟小樵 我什么也不知道!
甲 我们从很久就要逮捕这个人。今天,我们看见了他要进这里来,没等我们张嘴盘问,他就开了枪。我们也还了枪。诸位,请都不要动,我要跟诸位谈一谈。
〔向挣扎着起来,要跑。
破风筝 (揪住向)往哪儿跑!
〔门外汽车笛子连响,乙跑进来。
甲 先拉走他!
〔乙和筝拖向往外走。
孟小樵 (又要往外跑)
甲 不准动!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