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洲初意,那两骑快马必是远道赶来,去往镇江楼饮食投宿,善于骑马,有心卖弄本领的豪客,哪知心念才动,那两骑马已在中途改道,往自己这面驰来。楼外几个假装脚夫的壮汉立时抢先迎去,刚由楼前平崖纵落,那两骑快马业己驰到面前。双方见面说不几句,马上人把手一挥,马缰朝马鞍上一搭,人便纵下,大踏步往山上走来。那两匹马便跟在后面,快到楼前,方始被两脚夫拉住。内一脚夫已往人丛中奔去。轻轻说了两句。那数十个受伤的病人立时面现喜容,正在交头接耳,纷纷议论,马上人刚刚走过,又把手一挥,便同住口。
时已申初,午饭早过,楼中酒客都已酒足饭饱。这些本地人均和主人交好,见他当日病人特多,楼内外到处都是,满地坐卧,又有好些重伤,血污狼藉。田四、赵乙均在患病,郑氏夫妻和伙计忙不过来,惟恐主人添烦,吃完相继走去。内有几个远方来的外客,均是病人亲友,越发体贴主人,吃完便去,相率避开,只有五六个贪杯的老酒客尚在流连未走。到这时候镇江楼上照例笙歌四起,正当热闹头上,游人看客虽多,均在斜对面崖坡之上。小江楼这面地势较高,许多吃晚酒的常客尚还未来,楼内外都被那伙病人盘据,简直没有外人了。
南洲父女刚把几个病人的伤包扎停当,命同来的人相继抬出,忽听山上下一片喧哗。
探头一望,见那两个马上人乃是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三十以内。男的生得猿背蜂腰,十分英悍,二目黑白分明,上面两条细长浓眉,面如冠玉,穿着一身黑衣密扣短装,腰挂一口形势奇特,看去分量颇重,厚背宽边的大环刀,外面鲨鱼皮鞘,脚底一双快靴,头上一顶宽檐高顶的龙须草帽,约有二尺方圆,肩上插有几枝梭镖,寒光耀目,斜伸向外。
貌相本极威武,配上这身装束兵器,更显得气概昂藏,英姿飒爽。同来少妇和他一样打扮,一顶大草帽紧扣头上,不近看还不像是女子,身材也差不多,只是肩上没有梭镖,前额秀发微露在外,鬓边插着一朵饭碗大的红茶花,左边腰间多挂了一个皮袋,微露出几枝箭翎,年约二十四五,人颇美艳,但那一双秀目明如澄波,隐蕴着无限英威杀气。
看这两人神情,好似一双夫妇,都是那么动作矫健,顾盼非常,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人物。
南洲等四人,觉这一双少年男女,必是绿林中有名大盗,也就是那许多病人的首领,素昧平生,从来不曾见过,神情气派,也与平日偶然经过或是专程赶来求医的那些江湖上人不同,好生奇怪!路清忽然想起,那头戴红花的少妇正穿着一身黑色短装,与马财所说黑衣女子相似,心中一动,正向南洲父女示意,来人已走进门来。
南洲料她是为探看受伤徒党而来,不似有什恶意,少妇身穿黑衣短装,与马财所说形踪诡秘的黑衣女子好似一人。但是双方素无仇怨,这样打扮的江湖上人从未听人说过,自己从一清早忙到如今,将他徒党的轻重伤医了许多,当无以怨报德之理。不是此女便罢,如是马财所说那怪女人,还可乘机结交,探明她的心意来历,合力对付逆酋,除此大害。也许双玉所料业已应验,岂非快事!念头一转,精神大振。心中寻思,表面却不露出。又见来人业已择了一个座位,要了不少酒菜,另命多制食物,以备病人食用。外屋三人也均走了过去,执礼甚恭,说不两句便同坐下。少年问知病人业已分别由主人送了许多吃的,神态越发高兴。因未和自己招呼,也就故作不知,仍去医那未完的病人。
所剩本来不多,又是一些轻伤,稍微洗涤上药便即了事。每人照例送些成药,又各赠送了一纸药方,令其带回配制,以供日后救人救己之用。
刚刚分配停当,回到屋中,大家身上一轻,南洲笑说:“今天别的病人比哪天都少,由早到晚,连内科带外科才只十一二人,还算便宜,要不是突然来了这许多受伤的人,只有一二人应付已足。时已不早,看神气不会再有人来。我们稍微洗漱,弄点吃的,一到黄昏便安歇吧!”双珠姊妹正洗完手,前往倒茶,忽见父亲把嘴朝后一努,跟着便听门外有一女子笑道:“符老先生多多劳苦,我们感激不尽,可能容我夫妇入内一谈,专程拜谢大德么?”
四人一听,正是新来的黑衣少妇。南洲一面用手势止住二女,令谁也不要开口,一面答道:“室中污秽,尊客如有见教,楼上还有一间小屋颇为清静,并无外人在内。容我父女稍微收拾,尊客也用一点酒饭,再请登楼一谈,当面领教吧。”
少妇隔着门帘笑答:“我知老先生忙了一整天,水米不打牙,我们这些弟兄伤势又重;医家有割股之心,病人也有急于求愈之念,双方都越快越好,领他们来的几位弟兄又大粗心,所以不曾客气,愚夫妇方才听说老先生父女师徒这样热肠高义,医道又是那么高明,实在从来所无,万分感佩之余,心甚不安,意欲专程拜谢,就便领教。无奈远道来此,身在客边,对面酒楼菜肴虽较齐备,一则双方香臭不同,人太杂乱,设席在彼,老先生未必能见光降,只好近水楼台,借花献佛,即以主人佳疱,奉敬老少四位善人义士小饮几杯。此举全是感佩心切,就便领教。老先生济世多年,一向施而不报。愚夫妇也非以此报德,不过借此杯酒,多奉清德,并向主人略通诚款。方才已请尊府备好一桌,本意就在外面同饮,既然楼上还有精舍,更可远隔嚣尘,赏心豁目,兔惊俗眼,畅叙平生,真个再好没有了!”
南洲原是饱学之士,听这男女二人的谈吐文雅流利,词义亲切,大有感佩订交之意。
数十年蛮荒异域,这等人物尚是第一次遇到,心中先就高兴,暗忖:江湖中人,竟有这样人品吐属,又是这样年轻,岂非奇事?心中寻思,随口答道:“贤夫妇人中龙凤,虽是初遇,已见一斑,只为素昧平生,连日俗事太多,又正忙于医病,刚刚忙完,未暇冒昧通词,不料竟蒙先施,真乃快事!本来应修地主之谊,但贤夫妇业已说在前面,我父女全家只好叨扰,也就不作俗套,准定奉陪就是。”
说时,四人已早掀帘走出。这一对面,越觉这一双夫妇英姿俊朗,迥异寻常,只是霸气逼人,眉宇之间隐蕴杀气,锋芒聪明一点含蓄不住。以南洲数十年的经验,那好目力,平日人又细心,急切问,竟看不出对方是什路道。只知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善恶邪正,直难分辨,后见对方辞色诚恳,礼貌也颇恭敬自然,不亢不卑,恰到好处,只要换上一身装束,英威霸气再稍收敛,单听谈吐,决想不到全是江湖上人。等把答话说完,请问姓名。少年夫妇同声说道:“这里虽无外人,那边还有几个酒客。话说太长,老先生刚刚忙完,还要休息片时,我们到了楼上,再行奉告如何?”
南洲料他们不愿人知,同时,遥望山下还有一群人马,三三两两,均由木里戛那面驰来,到了山脚,各自分开。有的连马上山,有的分别由山脚起,到镇江楼一带新开的大小酒搂和别的店铺走去,表面上均装游客,穿着也不一样。眼前就有五六十个受伤的是他们手下同党,送脚夫当中少说也有一半是他们的人,山下面又来此二三十人。再一细看,内中还有两人装着马贩,带有好些空马,后面又来好些山背子,背着许多行李包裹,往近山脚客店中投去。
这许多江湖中人大举出动,来此号称富庶的边荒村镇,分明有所图谋。如想抢劫,内中多人业已受伤,要是被人打败,不应公然来此求医,再者这三个村镇作三角形,两近一远,不相连属,孤零零列在临江一带。山野之中,每一镇都有几家土豪,驻防官兵虽然无用,但有两个土官和那些土豪恶霸都有不少爪牙,看神气虽非来人对手,到底耳目众多,人手不少,如已出事,不会此时尚无信息。还有木里戛大盗盘庚夫妇,人多势盛,十分厉害,外人休说上门生事,似此大队人马由他们境内经过,也必不容。这伙人正由木里戛旁羚羊峡险道走来,无论如何也要由他们边境经过。双方如是同党,早被迎进山寨,当上宾看待,否则便是仇敌,哪有听其随意来往,毫不过问之理?还有病人伤势均差不多,个个精强力壮,方才仔细查看,均似练过武功,就算山石崩坠,逃避不及,也无如此巧法,并且未了三数人伤势虽然较轻,但像铁器所伤,并非全系山石打中。内有四人因能行动,推说:“伤势轻微,先生大忙,这多人都要医治,过分烦扰,心太不安,好在方才看过,像这样伤,用药大都相同,外面有的是冷开水和棉花麻布,只请赐一点药,自己敷治包扎,已感盛情,免得用不着的事也劳先生动手,并还妨碍他人。”
话说得十分委婉。因防对方生疑,也就听之。照此情势,必已和人动手。这班人的本领也决不是寻常,尤其为首少年男女更非庸手,除却木里戛盗党,腾南、林麻两镇的土豪土官谁也不堪一击。大敌当前,业已成仇为敌,怎又如此从容?心方不解,少年夫妇已各说了几句客套的话,转身走去。
四人回到房中稍微梳洗,换了衣服,急于探询对方底细来历,因何至此。好在来人业已准备好了酒食,南洲又命伙计和临时请来的帮手代将酒食移往楼上,一到便可入席,索性忍了饥肠,连郑氏夫妻端来的点心也未怎吃,便同走往外面。
南洲觉着来客形迹可疑,恐是绿林中的有名盗魁,觊觎临江三镇出产丰饶,富户甚多,特意带了人马,准备大举抢劫,不知遇见什么强敌,将其打伤多人,来此求医。这为首少年夫妇和后面假装游客的同党,一面命手下装了苦人来此求医,一面断后应敌,所以隔了多半日陆续赶到。看这两人衣冠整齐,后面那二三十骑人马并无狼狈之容。那几个假装脚夫的同党,始而不时朝木里戛那面登高遥望,满脸忧急之容,少年夫妇一到,不等招呼,更不顾旁人耳目,抢先迎上,只问答了两句,立时转告地上坐卧的受伤徒党,当时改忧为喜。照此形势,许是首领未到,先就遇敌受伤,等为首诸人相继赶来接应,业已转败为胜也未可知。万一料得不差,这许多有本领的大盗要在当地抢劫,自家只有四人,如何挡他得住?虽然土人多有交情,自己登高一呼,立时响应,一则他们平日均受土豪土官欺凌压榨,如今来了盗贼,却要他们出力拼命,保全对头身家财产,非但人心未必愿意,自己也不好说。如其袖手旁观,这班人初次遇到,心性难测,一个没有防备,被他侵入,势必皂白难分,玉石俱焚。对方再要任性杀人放火,这班土人也必不少伤亡,实在可虑。看这为首两夫妇人虽霸道,满脸英锐之气,谈吐神情均与寻常绿林中人不同,对我四人十分感激礼敬。这一类人多讲义气,我救了他不少徒党,留有极大人情和好感,只要能够善处,许能转祸为福,兔掉这场凶杀也未可知。来人如无恶念,更可乘机结交两个江湖豪侠之士。还有花蓝家逆酋花古拉勾结的黑衣女子形迹可疑,用心难测,此女如是今日所来少妇,关系未来安危更极重大,也非格外小心应付不可。
南洲因爱女佳婿都是从小生长边荒,外面的事还是近一年来才听说起,又都年轻好胜,胆大气壮,惟恐应付之间稍一疏忽,生出枝节,行前再三告诫:“到了楼上,不可随意开口问话,对那少妇,更要用心结纳。好在你们聪明,只要看出对方对我父女真个看重,方可探询,最要紧的是,探询他和黑衣女于是否一人,捕鱼族人部落可有相识的人。”嘱咐完毕,方同走出。
到了外面一看,为首少年男女正和未受伤的同党各自端了酒食,分向那些病人慰问,劝其食用,神情甚是亲切,内有几个竟感激得流下泪来。知其能得众心,与那寻常专一自私的盗贼不同,事情好似好办许多,心又宽了好些。刚要走过,少年夫妇望见四人走出,业已并肩迎来,见面说不两句,先在病房外面借着饮酒窥探的三个同党,忽有一人由后赶来,刚要开口,少年似已知他心意,笑说:“照你方才所说,招呼他们今夜必须过江,无论多么为难,都不能在此停留。还有病人要紧,必须小心照料。那十几个重伤残废的弟兄,明日还要请老先生费心医治呢。”
那人好似有些为难神气,方答:“他们当然遵命,只是那……”话还未完,少年两道长眉往上一耸,冷笑道:“老五不必多言!我已通盘筹计,此时无暇详谈。你间莫老兄就知道了。”那人好似心中愁虑,但又不敢抗命,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少妇见他迟疑,接口唤住,低语了几句,那人立时喜诺而去。
南洲等四人正在留神查听,少年似已觉着,笑对少妇道:“云妹,你真口快,且喜没有外人在旁。你看老五近来越发脓包胆怯,真个气人!”少妇笑答:“谁似你那样胆大包身,任性使气!我看老五实是忠心谨慎,要不是带了这许多受伤的人上路,怎会这样为难?别的不说,单这一条大江天险,此去还有七十多里山路,病人多半伤重,不能走快,狗贼那样阴险无耻,什么卑鄙的事都做得出。虽说有人帮忙,哪能不加小心呢?”
少年便未再说,走到楼梯旁边,还朝外面回顾,一到楼上,便凭栏下望。
南洲看出这两人对他部下的人关切已极,法令尤为严明,暗中钦佩绿林之中竟有这样人物。既是连夜渡江,当不至于在江边二镇生事。听方才所说口气,果然遇见强敌,并还防到仇人随后暗算,可见先料不差。当时心里一松,料知对方不是无意之间由此经过,中了敌人埋伏,伤亡多人,便是先想抢劫三镇,因自己医治出力,心中感动,临时变计,化敌为友。只不知仇敌那样厉害,这班人竟会来此求医,耽搁了一整天,路上光阴尚不在内。后来那些人马虽装作各式游客,放在江湖人眼里,稍微留意便可看出。来人都是新伤,分明仇敌离此甚近,竟会这样镇静,令人不解。正在寻思,互相以目示意。
因对方一到楼上,便先忙着看他下面同党,表面从容,内里却甚紧张,分明事还未了,不便插口,故意整理一些杂事,连楼窗一面均未走过。少年夫妇,虽以主人自居,楼下见面一点不显,到了楼上,好似忽然想起一事,一同赶往楼廊外面。女的探头向外,用手指挥,男的便朝镇江楼那面张望,也未理会身后的人。
四人恐其多心,开头不曾过去,后来双玉忽然发现少年手中,多了一根亮白铜管,约有寸许粗细,长仅尺许,借着栏外大树遮避,朝前挥动,似有亮光闪耀。年轻好奇,凑近前去,刚看出那铜管是个“千里眼”,镜筒旁边镶着三粒宝石,映着斜阳,光芒远射,共分红、白、黄三色,每粒宝石前面还有一个白银细管,前头一片厚玻璃,粗如人指,越往后越细,尾梢一头形如喇叭,恰将那锐角甚多的宝石罩住,内中一粒,是个极好的晶钻,非但制作精巧,因那三粒宝石光色不同,并有机关可以开闭,时红时黄,忽二忽三,随意变化,如非宝光强烈,尤其那粒晶钻光芒耀目,又是旁观,要是远看,只见三色奇光时单时双,映着日华变幻不定,还当什么宝物出现,在彼放光,决看不出那是三枚宝石在机关操纵下随意隐现。边境交界常有外夷洋客往来,这类望筒“千里眼”,不断见人使用携带,像这样精美珍奇的从未见过,料是附在望筒上面的三种信号,少年正向远处同党发令指挥。因见对方全副心神贯注前面,不时又将宝光全隐,把镜筒凑向眼上,朝前窥探,手按机簧,变幻光色,动作十分敏速小心,大都略现即隐,有人在旁窥探,竟如未见,遥望前面,由镇江楼起,直到下山坡新开辟的那些店铺,到处都是游人往来,相隔大远,也看不出有无回应。那数十骑快马,就这片刻之间,已不知牵往何处?
双玉方想:近山脚树林之中还有二三十骑空马,怎也不见?这“千里眼”看得必远,可惜不好意思借用一看,猛觉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随听笑道:“小妹,你爱那‘千里眼’吗?这东西到了中土便觉希奇,其实西洋诸邦到处都是,尤其远航大洋的海船非此不可,并不十分贵重。不过我夫妻所用,乃英夷贵族之物,又经改制,将上面装饰的宝石去掉,留下三粒最好的制成信号,不论日夜均可用以发令指挥远处弟兄。这东西越是黑夜越得用,阳光之下反而美中不足,愚夫妇目前还有一点小事,又是随身用惯之物,不舍奉赠,小妹如爱,再见时送上两具,以供游山玩景之用吧!”
双玉一直都在看“千里眼”,又立楼内,始终不曾留意后面,见身后那人正是黑衣少妇,凭自己的耳力,对方绕到身后,竟未听出,虽然心有专注,对方步法之轻也可想见。偷觑少年,仍用“千里眼”向山下一带遥望,头都未回。听完面上一红,方要辞谢。
那旁双珠见妹子掩在少年身旁愉看出神,恐被看出,心中不快,知其年轻好奇,人又天真,忙赶过来,打算引走,不料少妇忽然转身,朝乃妹身后走去,只得把脚步放慢,暗中查看。见少妇正向乃妹殷勤说笑,面有喜容,少年也似不闻不见,知未见怪,便走过去。一听这等说法,方说得一句:“舍妹年幼。”少妇已一手一个,将两姊妹的手拉住,笑道:“大妹何必这样见外。愚夫妇都是口直心快,善恶分清。不是那人,休说和他亲近,连话也不会多说一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如说令妹年幼,你这位同胞姊姊,不过比她大了三两个时辰啊!我们虽然借花献佛,暂时总算主人,只顾忙于招呼他们,把尊客放在一边,实在失礼。幸而一见如故,你们老少四位都是我辈中人,想必不致见怪。如今事情已完,快请老先生和令兄先来人座,每位敬酒三杯,略表歉意吧!”
南洲、路清正在收拾竹架上面的药罐,始终没有过来。这是一问敞楼,乃平日藏药之所,偏在前山一角,两面轩窗洞启,里外空明,山光岚影均在眼前。窗外花树葱宠,有的高齐楼顶,清影离披,有的仅达楼面,凭栏如锦,一片缤纷。另外两壁,都是齐整整竹制药架,上下七层,陈列着许多药罐瓷坛之类,另外还有几坛药酒和各种珍奇的药料。当中空出大片楼面,原为老少四人闲来用功之所。临时在空角上摆了一张小圆桌、六个座位。酒菜已早摆上,均是卤味凉菜,虽然无什陈设,却有一种空旷敞朗之致。加以药香花香混成一片,随风引逗,楼外长江如带,列岫索青,山花灿烂,宛如锦绣,许多风景再一陪衬,迎着晚风,越令人心旷神怡,兴趣无穷。
少妇开头只顾随同丈夫分头发令,不曾留意,事完和双珠姊妹说笑了一阵,见那酒席设在侧面楼角,楼外三面的天光云影,树色泉声,鸟语花香,斜阳芳草,一齐收在耳目之下。那条迈立开江,更和匹练也似横绕天边,其长无际,令人耳目有应接不暇之感,方在连声夸好。少年也带着一脸兴奋之容,含笑走来。先朝南洲等四人道歉,说:“我夫妇太已失礼,只为事机仓猝,临时又想起一件要事,以致无暇先为款待,望乞原谅。”
跟着便说:“此时总算松了一口气,该向老先生和三位弟妹畅谈领教了。”
少妇微笑道:“看你此时这样高兴,方才又发信号,莫非前途无事了吗?”少年笑答:“这个还不敢拿准,但是他们此去途中已可无事。今夜月色甚好,风平浪静,必能渡过江去无疑,你放心吧!”
南洲等四人一直不曾走往楼外。双玉虽然近在少年身后,因恐对方多心,楼外又有花树阻隔,不凭栏下望看不出来。为了田、赵二人养伤未愈,伙计太少,楼下还有酒客,少年夫妇来势诡异,双方未通名姓,不知底细,不愿使那几个帮忙的人知道,特引来客由病房后面小屋走出,绕往楼上。曾告伙计,不听呼唤不要上楼,热菜饭食均由郑氏夫妻端上,或由三小兄妹往取,所以下面情景一点不知。坐定之后,正听少年夫妇问答。
南洲回忆这两人前后所说,就是绿林中人,也是江湖上的英侠一流,与寻常盗贼不同。因有两次渡江之言,江对面便是野人山脚,地面虽极广大,但由这里过江,共有三个渡口,当中一处便是捕鱼族和巨石松族交界之区,所说相隔七十里之言,不知上流下流所指何处,但均可通往花蓝家山寨。这一带山人的大小部落到处都是,以花蓝家为最强盛。此外上流葡萄墟,以前原是别寨盘据,后听人说,有一伙往缅甸经商的少年,不知何故将路走迷,费了好几个月光阴,受尽苦难,死亡多人,经由印度绕到底户国境交界深山溪谷之中,走了回来,无意之中遇见葡萄墟的山人,不知这些少年商客本领高强,妄想劫杀,刚一动手,便被对方擒贼擒王,先将他们最有勇力的酋长擒住,就此收服。
初意暂住数日,稍微休息尘劳便要回乡,后来发现当地山明水秀,出产丰富,又有森林矿产、畜牧樵采之利,互一商计便住了下来,不消一年,便将全墟山人一齐收服。表面还是客居,实则暗中做了当地主脑。他们常时带了土产,去往外国英、缅诸邦交易,得利甚厚。只是闭关自守,向不许别的山人入境。尤其货郎等汉人中败类,稍好一点的,还未走近,便被那些貌相凶野、装束奇怪的山人吓退回来,尚不至于送命。好恶之徒,便是凶多吉少。有那以前去过几次,贪利冒险,妄恃机诈,想了种种方法偷偷掩进的,更休想保命。最奇是,来人还未入境,对方已早得知,连人的善恶来历用意也和眼见一样。无论走哪条路,休想入境一步!此外还有种种无稽之谈,说得那为首的人和神仙鬼怪一样。自己昔年原随父亲去过两次,都是一些未开化的种族,荒凉污秽和那清丽雄奇的景物相混,越发显得那些种族的落旧。除有限几个酋长家中,还能照看来客心意勉强吃住,余者无一处不使人有厌恶不快之感。父亲总算随和的人都觉不耐,何况别人。去的人危机四伏,哪怕对他多好,医过多少病人,他也十分感激,如不事前得到酋长允许,派人护送,只要走往别族,立当仇敌看待,凶残已极。父亲死后,便未去过。本就觉着这班人,只有听他自生自灭,似此顽冥不灵,简直无药可医,早已不在心上,那班少年商客怎会将其收服,数年之间,兴建成这一片风光明媚的桃源乐土?并且为首的人防备周密,内外消息隔断,就有别的种族打算偷袭掳杀,离开葡萄墟还有十里,不曾入境,先被对方杀了一个落花流水,始终无人知他真相。直到去年,才听一个往来印、缅的镖师谈起此事,据说也是耳闻,好些荒诞离奇、近于山民常说迷信鬼神的诳话,越发使人不信。相隔又远,以后未再听说,也未理会。这两少年男女,带了许多手下深入蛮荒野人之区,不出于此,必出于彼。如与葡萄墟那些少年商客有关,理应绕往迈立开江上游山区险径之中过渡。虽由木里戛旁绕过,所行都是荒山野境无人之区,离大盗盘庚的庄院尚远,更不会由羚羊峡中通过,断无舍掉极隐僻抄近的路不走,特意绕这往返三四百里冤枉路再折回去之理!如为求医而来,业已扮作穷人,尽可三三两两相继上门,不应成群结队惊人耳目。再说这些病人受伤都在天明以前,至多隔了一夜,时辰也是不对。
少妇又是一身黑衣,她今此去,就不经过花蓝家,也必要由捕鱼族边境走过。照此形势,分明便是马财所说黑衣女于无疑。难得双方这样投缘,细查辞色动作,虽觉霸气大重,人尚豪侠正直,方才疑她想要抢劫三镇,已可无虑,如能因此结交,非但将来有用,对付逆酋花古拉,更是再妙没有。想到这里,不禁面现喜容。
少妇又向少年道:“鹏哥,我们忙了这大一会,又受主人大德,连我夫妻名姓来历均未说过一字,岂非笑话!”南洲闻言,正要开口,少年已和少妇一同起立,先朝南洲拜了下去。南洲父女连忙扶起,惊问:“老弟今之英侠,你我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以后还要多亲多近,既蒙贤夫妇不弃,结为良友,实是幸事,如何见外起来!”
少年夫妇也就归座。少年慨然说道:“老先生,不是这等说法。昨日黄昏,好些弟兄误中鼠贼埋伏,伤了多人,并还死了五个,重伤十余。固然他们粗心胆大,不听愚夫妇事前告诫,一半也是平日法令不严,不能防患未萌,临机应变,才致铸此大错。死伤的人内有几位均是久共患难的生死之交,痛心已极!可恨鼠贼所用阴谋毒计十分狡诈,埋伏得又机密又巧妙。等愚夫妇后队赶到,费了半夜光阴,竟未搜到一个敌人,如非内有数人中有暗器,几乎当作崖石崩坠。事出偶然,彼时虽是悲愤填胸,但这些受伤的弟兄共有五十余人之多,不早求医,除十多个轻伤外,不送命也必增加残废。幸而有人指教,本来带有破旧衣服,再设法买了一些,分出同道,再雇上土人,来此求医。多蒙老先生和三位弟妹不辞劳苦,从清早起,水米不进,尽心医治。他们受伤甚重,痛苦非常,最可恨是我们本来带有伤药,均在前面数人身上,连人带药均被山石压成粉碎,一则无法再用,也无老先生的灵验。初来时俱都痛苦不堪,等药敷上,再吃上一点汤药,当时止血定痛,心神安静。老先生送诊之外还要送药、抄送药方,并按病情轻重分别医治,细心包扎。一听明日十九不能再来复诊,多送好些药不算,并还分门别类,指点以后应服何药,如何医治。热肠高义,无微不至,钱却分文不取。这等深恩大德,又非愚夫妇个人的私惠,愚夫妇代他们受恩的人略施一礼,以表敬意,如何说是见外呢?”
南洲方在逊谢,少妇微嗔道:“老先生和三位弟妹还未用饭,已为你耽搁了好些时,只管多说作什,你不会饭后再谈吗?”
南洲看出少年内心愁虑,这时刚好了一些,恐其时间匆促,不及多谈,忙说:“无妨,方才在下面业已吃过点心,还请畅谈经过和贤夫妇的姓名来历,今日就作订交之始吧!”
少妇笑答:“我们马快,也到半夜才走。老先生既是这等说法,我们来路饥渴,已在楼下吃了一半,请老先生和三位弟妹随意应用,大家不作客套,他说他的,边吃边谈吧!”
南洲也觉腹饥,又担心爱女佳婿,知这两夫妻性情豪爽,只得笑诺,并告三小兄妹无须拘束。跟着少年夫妇便说出一番话来。南洲等四人听完,大为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