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的心还在跳,手脚还是冰冷的。
——花不拉为什么会忽然逃走?他看见了什么?
她想不通。
刚才从包袱里掉下来的那样东西还在地上,那个包袱是她今天早上亲手包起来的,里面绝没有任何一件可以让人一看见就怕得要逃走的东西。
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总算不是别人,是小方。
他睡得并不熟,无论谁都没法子能在那种又冷又硬又透风的车子上睡得熟的。
他的耳朵一向很灵。
看见小方,“阳光”才松了口气。
“你看看床下面是不是有样东西?”她问小方。
小方只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
“阳光”更着急、更奇怪:“你看见了什么?”
小方慢慢的俯下身,从床下捡起样东西。
他捡起来的赫然竟是一只手。
金手!
“这包袱真的是你今天早上亲手包好的?”小方问阳光。
“绝对是。”
“那时候这只金手在不在这个包袱里?”
“不在。”阳光说得非常肯定:“绝对不在。”
“刚才你真的亲眼看见它是从包袱里掉下来的?”
“我看得很清楚。”
“那么这只金手是怎么会到你包袱里去的?”
“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这只金手是“富贵神仙”吕三用来连络号令群豪的信物,本来是绝对不可能在她包袱里出现的。
但是现在这件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发生了。
长夜还未过去,隔壁的屋子居然已经安静了很久。
小方忽然又问:
“今天有谁碰过这个包袱?”
“没有。”阳光的口气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肯定了:“好像没有。”
“是好像没有?还是绝对没有?”
“阳光”在犹豫,这个问题她实在没有把握能确定回答。
她只记得这个包袱一直都是在她手边的,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
——是“几乎”,却并不是“绝对”。
小方再问:“有没有人能够找个机会把这只金手塞到你包袱里去?”
要在她身旁将这个包袱偷走也许不可能,但是要塞样东西到她包袱里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阳光”立刻回答:“有。”她的眼睛忽然发光:“只有一个人。”
“谁?”
“阳光”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就是那个吵得我们整夜睡不着的女人。”
小方不说话了。
其实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们一路同车,现在已经可以算是朋友,在车上,那位胡氏总是坐在“阳光”旁边,“阳光”总是忍不住要打瞌睡,赵胡氏要偷偷塞样东西到她包袱去,绝不是件困难的事。
“也许班察巴那根本就没有骗过吕三,我们的行踪早已被发现。”阳光道:“所以他早就派出人来跟踪我们。”
“你认为那对夫妻就是吕三派来的人?”
“阳光”咬着嘴唇:“我早就对他们有点疑心了,一个正正经经的良家妇女,明明知道隔壁有人,晚上怎么会像那样鬼叫?”
她的脸好像已经有点红了:“也许根本就是故意要吵得我们睡不着,让我们白天没精神,她才有机会下手。”
这虽然只不过是她的猜测,可是这种猜测并不是没有道理。
惟一不太合理的是:“如果吕三真的已经查出我们的行踪,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们。”
“因为他还想从我们身上找出卜鹰的下落,所以只有派人在暗中跟踪,而且绝不能让我们发现。”
“如果那对夫妻真是吕三派来暗中跟踪我们的,为什么又把一只金手塞在我们的包袱里?”小方问:“他们这么做岂非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阳光”不说话了。
这一点她想不通,这件事其中的确有很多互相矛盾之处。
隔壁那间屋子本来已经安静了很久,现在忽然又有了声音。
——男人咳嗽的声音、女人叹气的声音、有人起床的声音、开门的声音,拖着鞋子在地上走动的声音。那对夫妻中无疑有个人起床开门走了出去。
三更半夜,出去干什么?
小方把声音压得比刚才更低:“我去看看。”
“我也去。”“阳光”一下子就从床上跳起来:“这次你可不能再把我一个人留在屋里。”
刚才的脚步声好像是往厨房那边去的,现在厨房里已经应该有人了。
可是大灶还留着火种,灶上还温着一大锅水。
小方和“阳光”悄悄的跟过去,果然看见有个人在厨房里。
所有的灯光都已熄灭,这种最廉价的小客栈,是绝不肯浪费一点灯油的,更不会有巡夜的人。
可是天上还有星光,灶里仍有余火,他们还是可以看得见这个人就是那位赵胡氏。
赵胡氏正在舀水,把大锅的热水,一勺勺舀入一个木桶里。
她身上虽然披着她丈夫的大棉袍,看起来却还是像很冷的样子,好像除了这件棉袍之外,她身上就连一寸布都没有了。
小方的心跳忽然加快,因为他已经证实了这一点。
棉袍下面果然是空的。
她刚把满满的一勺水舀起来,忽然一个不小心,把木勺里的水打翻了,溅在棉袍上,她赶紧放下木勺,提起棉袍来抖水,于是她棉袍下面赤裸就像是初生婴儿一样的身子就露了出来。
她的身子看来当然绝不像是个初生的婴儿。她的皮肤雪白,腰肢纤细,双腿修长结实。
小方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却从未见过如此诱人的胴体。
在这一瞬间,他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
幸好这时候赵胡氏已经打好了水,提着水桶走了。
小方和“阳光”躲在墙角后,看着她走远,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阳光”忽然问他:“你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什么?”小方故意装糊涂。
“阳光”忍不住要笑:“你自己应该知道看见了什么?你看得比我清楚得多。”
碰到这种事时,男人的眼睛总是要比女人尖得多。
小方只有承认。“阳光”笑了笑:“你当然也看过她的脸和手。”
“嗯!”
“你看她脸上和手上的皮肤像什么?”
“像橘子皮。”小方形容得虽然不太好,可是也不算太离谱。
“她身上的皮肤呢?”阳光又问。
她知道小方大概是不肯回答这问题,所以自己接着说:“她身上的皮肤简直就像是假的,像羊奶,我从来也没有看过皮肤像她这么好的女人。”
这一点小方也不得不承认。
可是一个女人身上和脸上的皮肤是绝不应该有这么大差别的。
“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没有,除非……’’
“阳光”替小方接下去说:“除非她也跟我一样,也用一种像‘光阴树汁’那样的药物,把自己的脸和手都改变了。”
这无疑是惟一的合理解释。
这对夫妻易容改扮,参加这商队,当然是为了要跟踪小方和“阳光”。
就算这件事之中还有些无法解释的事,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的了。
“阳光”又问小方:“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小方沉吟:“看样子我们好像只有装糊涂,只有等。”
“等什么?”
“等着看他们的动静,等他们自己先沉不住气,等机会出手。”
这无疑也是他们惟一的法子。
因为他们不能走。
他们的行踪既然已败露,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
只可惜等的滋味实在很不好受。
第二天还是和前一天一样,太阳还是从东方升起,队伍还是很早就启程。
不同的是,每天早上都要高踞在马鞍上将队伍巡视一遍的花不拉,今天却因为“身体不适”而没有露面,代替他领队的当然是“大烟袋”。
小方和“阳光”还是和赵群夫妻同车,丈夫还是那么规矩老实,妻子还是那么柔弱害羞,总是不敢抬起头来见人。
“阳光”和小方当然也装得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事都不知道一样。
小方甚至连看都不敢再去多看那位赵胡氏,因为只要一看她,就忍不住会想到昨天晚上在那昏黯的厨房里,闪动的灶火前的那一幕,就忍不住会想到那纤细的腰肢,雪白修长的腿。
那种幽秘邪艳,充满了情欲挑逗的景象,叫一个男人不去想它,无疑是非常困难的。
幸好等到中午打尖过后,“大烟袋”就要他们换到另外一辆车子上去了,车行次序,好像也有了很大的调动。
每辆车上还是坐四个人,这次来跟小方同车的是一对父子,父亲苍老疲倦,儿子脸上也有病容,父子两人都同样沉默。
小方看看“阳光”,“阳光”看看小方,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要想平平安安走完这一天的路,已经不太容易了。
午时过后队伍就进入山区。
山路弯曲险峻,起伏的山丘连绵不绝的向远方伸展,最后才消失在天边的艳红与金黄里,接近路边的山脚下,布满豆大的黑色岩石,一座巍峨的黑色大山,就像是神话中的大鹏般凌空俯视着人群,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压力。
小方和“阳光”坐得更近了些。
如果有人要在半路伏击,将他们击杀在路途中,这无疑是最好的地点。
他们不想在搏击中失败,他们的身子靠得很紧,心里都已有准备。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格”的一声响,看见了一个车轮向前飞滚出去,撞上了路旁的黑色岩石,撞得粉碎。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小方已拉着“阳光”跃出了车厢。
拉车的马还在惊嘶挣扎,车辆还在不停滚动,却已经只剩下三个车轮了。
左面的后轮车轴已断,前面的车马队伍已不见踪影。
群山后的艳红与金黄已渐渐变为一种虽然更艳丽,却显得无限悲怆的暗赤色。
黄昏已将至,黑夜已将临。
那父子两个人居然还留在车厢里,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晕了过去,还是想留在车厢里等着对他们伏击。
“阳光”道:“你去看看,看看是怎么回事?”
小方没有去看车厢里的人,只去看了那根突然折断的车轴。
车轴断得很整齐,只要略有经验的人,都可以看出已经先被人锯断了一半。
小方当然也看得出来。
“来了。”他长吐出口气:“总算来了。”
“是他们?”
“是。”
“阳光”也长长吐出口气:“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没有让我们等得太久。”
车厢里的父子两个人还是全无动静,就算他们是想等机会在车厢中暗算伏击,现在也应该是时候了。
小方冷笑道:“两位为什么还不出来?”
他轻踢车门一下:“两位为什么还不出手?”
车厢中仍然没有反应,险峻曲折的山路两端也仍然不见人影。
小方忽然飞起一脚,踢碎了用木条草毡搭起的简陋车厢。
那父子两个人当然还在里面,两个人手里都握着用黄铜打成的机簧暗器筒。
奇怪的是,筒中的暗器并没有发出来,父子两人的身子竟已僵硬,脸色已发黑,四只眼睛凸出如死鱼,眼里充满惊吓恐惧。
这两人果然是对方特地埋伏在车里等着对付他们的杀手,等着在车身倾覆那一瞬间出手。
那时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现在两个人都已经死了,就在他们准备出手时就已经死了。
他们是怎么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