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文近两天尽是幻想着海洋;白色的潮呵!惊天的潮呵!拍上红日去了!海船像只大鸟似的行走在浪潮中。海震撼着,滚动着,自己渺小得被埋在海中似的!
黎文他似乎不能再想。他走在路中,他向朋友家走去,朋友家的窗子忽然闪过一个影子。
黎文开门了!黎文进来了!即是不进来,也知道是他来了!因为他每天开门是那种声音,急速而响动。站到门栏,他的面色不如往日。他说话声,更沉埋了。
“昨晚我来,你们不在这,我明天走。”
“决定了吗?”
“决定了。”
“集到多少钱?”
“30块。”
这在朋友的心中非常刺痛,连一元钱路费也不能帮助!他的朋友看一看自己的床,看一看自己的全身,连一件衣眼为着行路人也没有。在地板上黎文拿起他行路用的小提包。他检查着:灰色的衬衫,白色的衬衫,再翻一翻,再翻一翻,没有什么了!碎纸和本子在里面。
一件棉外套,领子的皮毛张起着,里面露着棉花,黎文他现在穿一件夹的,他说:
“我拿这件大氅送回主人去。”
“为什么要送回去?他们是有衣服穿的,把它当了去,或是卖都好。”
“这太不值钱,连一元钱也卖不到。”
“那么你送回家去好啦!”
“家吗?我不回家。”
黎文的脸为这突然的心跳,而充血,而转白。他的眼睛像是要流泪样,假若谁再多说一句话关于他的家。
昨天黎文回家取衬衫,在街口遇见了小弟弟。小弟弟一看见哥哥回来,就像报喜信似的叫喊着:“哥哥回来了!”每次回家,每次是这样,小弟弟颤动着卖烟卷的托盘在胸前,先跑回家去。
妈妈在厨房里问着:“事忙吗?怎么五六天不回家?”
因为他近两个月每天回家,妈妈欣喜着儿子找到职业。黎文的职业被辞退已是一星期,妈妈仍是欣喜着。又问下去:
“你的事忙吗?你的脸色都不很好,太累了吧!”
他愿意快些找到他的衬衫,他愿快些离开这个家。
“你又是想要走吗?这回可不许你走,你走到哪就跟到哪!”
他像个哑人,不回答什么!后来妈妈一面缝着儿子的衣裳,一面把眼泪抹到袖边,她是偷偷抹着。
他哄骗着母亲:“快要吃完了吧!过两天我能买回来一袋子面。是不是?那够吃多半个月呢?”
妈妈的悲哀像孩子的悲哀似的,受着骗岔过去了。
他这次是最后的一次离家,将来或者能够再看见妈妈,或者不能够。因为妈妈现在就够衰老的了。就是不衰老,或者会被忧烦压倒。
黎文的心就像被摇着的铃似的,要把持也不能把持住。任意地摇吧!疯狂地摇吧!他就这样离开家门。弟弟,妈妈并没出来相送,妈妈知道儿子是常常回家的。
黎文他坐在朋友家中,他又幻想着海了!他走在马路上,他仿佛自己的脚是踏在浪上。仿佛自己是一只船浮在马路上,街市一切的声音,好像海的声音。
他向前走着,他只怕这海洋,同时他愿意早些临近这可惊怕的海洋。
(首刊于1934年3月10、11日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