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梦白道:“我若是怀有恶意而来,又当怎地?”
萧曼风道:“即使你怀有恶意而来,也自有别人对付你,反正我已不愿再害你,随便你怎么样我都不管了。”
展梦白暗叹忖道:“好一个倔强任性的女子。”
只见萧曼风在铜镜上轻轻划了几下,两边门户前的铜镜,立刻轻轻滑了开去,珠帘中又飘出阵阵香气。
香气方自传入,已有一条人影随之扑了进来,竟一直扑到展梦白身上,抱住了展梦白的脖子,颤声道:“叔叔……”
就在这一瞬间,展梦白已看清了她的身影,听清了她那焦急关切中,又满含喜悦的声音。
他知道她便是那身世悲苦的弱女宫伶伶。
他轻拍着她的肩头,叹息道:“许久不见,伶伶,你过得好么?”
宫伶伶点了点头,轻轻道:“谢谢叔叔,伶伶过得还好……”突然放开双手,后退了几步:“叔叔你过得好么?”
展梦白这才发现,仅只数月不见,这伶仃的弱女,不但已成长了许多,而且也改变了许多。
她苍白的面容上,已有了些血色,她空洞而悲哀的一双大眼睛中,已开始闪动起一些生命的光辉。
她长高了,也丰腴了些……
展梦白忽然发现她为什么要放开双手,后退几步的原因——只因她自觉已变成大人,要避一避嫌了。
只听萧曼风轻轻一笑,道:“伶伶,方才可是你在拍门?”
宫伶伶垂下头:“是伶伶在拍门。”
萧曼风又道:“你一直守在门外么?”
宫伶伶点了点头,却没有出声。
萧曼风含笑瞧了展梦白一眼,道:“你看你这侄女对你多么关心,生怕我害了你,竟一直守在外面。”
展梦白暗中叹了口气,面上却现出淡淡的微笑,柔声道:“伶伶,你只管放心,叔叔会照顾自己的。”
宫伶伶眨动着明亮的眼睛,道:“伶伶知道。”
展梦白深深凝注她几眼,暗中为她未来的生命祝福。
然后,他霍然转身,道:“走。”
萧曼风似乎还想说话,但他已大步走出门去。
宫伶伶望着他两人在珠帘外消失,清秀的面颊上,立刻流下了两行晶莹的泪珠,蜿蜒着流到唇边。
她只望“叔叔”会多问她几句话,哪知“叔叔”却如此匆匆地走了,看来如此冷淡而陌生。
幸好在她伶仃的身躯中,却有一颗坚强的心,她虽然如此渴望温情,但她宁愿孤独,也不愿乞求怜悯。
宫伶伶永远不会想到,展梦白此去已抱有拼死的决心,他已毫不吝啬地准备为仇恨付出自己的性命。
他如此匆匆地离她而去,只是因为他对这场战争已无胜利的信心,他不愿再见伶伶孤独漂泊下去。
是以他故作冷淡,匆匆而去,那么他自己纵然失败身死,宫伶伶也仍可继续在“帝王谷”好好地生存下去。
穿出曲廊,转目四望,突见松林中急地掠出一条人影,挡在展梦白身前,冷冷道:“我在这里。”
只见这人影满身锦衣,身量颀长,苍白而清俊的面容上,带着一份孤傲冷峭之色,仿佛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他冷冷瞧了展梦白一眼,道:“你还记得我么?”
展梦白冷笑道:“粉侯花飞,我自然认得你。”
他想起“一剑千锋”宫锦弼临死前的惨状,心头但觉怒火上涌,大声道:“只是我想不到你还有脸来见我。”
“粉侯”花飞面色铁青,缓缓道:“你说什么?”
展梦白怒道:“欺凌残弱,毒计伤人,你自己做出的事,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还用我说?”
花飞闭紧双唇,一言不发,眉宇间杀机渐露。
萧曼风忽然轻轻一笑,挡在展梦白身前,娇笑道:“小飞,你几时回来的,也不通知我一声,好教我去接你。”
花飞冷笑道:“我早已回来了,你却正在密室中和这厮鬼混,只怕早已将我这丈夫忘得干干净净了。”
展梦白暴怒道:“你说什么?”
萧曼风一手挡住了他,面上依然带着笑容,缓缓道:“小飞,这话是你说的,你可不要忘记噢。”
花飞大声道:“自然不会忘记。”
萧曼风道:“好,等我回来,再和你……”
花飞厉声道:“你要到哪里去?”
萧曼风道:“我要带他去见爹爹。”
花飞道:“慢着,有我在此,他哪里都不能去了。”
萧曼风微笑道:“我偏偏带他去,你难道宰了我不成。”
花飞呆了一呆,面上突地露出一种惊恐之色——
日色已偏西,松林间这曲折的长廊,是阴森而黝黯的。巨大的廊柱,更在长廊里投落了无数道沉重的阴影。
风过松林,声如悲鸣。
长廊的尽头处,突然冉冉现出一条幽灵般的人影。
她缓缓地,无声地移动着脚步,走过一道阴影,她苍白的面色,在阴影中,忽而现出,忽而隐没。
然而,她那一双发光的眼睛,却始终瞬也不瞬地望着花飞,目光中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冷静得骇人。
“粉侯”花飞却不再冷静,大声道:“你……你还没有死?你……你……你怎会来到了这里?”
宫伶伶仍然静静地凝注着他。
萧曼风道:“是我将她带回来的。”
花飞变色道:“什么?你将我仇人的孙女带回家里?”
萧曼风轻轻皱眉,道:“她爷爷原来是你杀死的,你为什么杀他?唉!你惹祸未免也惹得太多了。”
话未说完,宫伶伶已走过了她与展梦白,走到花飞面前,眼神仍然是出奇的空洞,面色仍然是出奇的冷静。
花飞却情不自禁,退了半步,眼睛望着萧曼风,大声道:“你将她带回家里,还不如带条毒蛇回家好些。”
萧曼风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轻轻举起了伶伶的手,柔声道:“伶伶,乖,不要和他说话,到二阿姨那里去。”
宫伶伶木然点了点头,木然道:“我知道我现在还打不过你,但总有一天,我要复仇的。”
花飞面色大变,宫伶伶却突地转身奔出。
萧曼风摇头轻叹道:“这孩子……”
花飞望着伶伶的背影,冷笑道:“好笨的小丫头,我还会等到那一天么,我难道不会先宰了你。”
展梦白厉喝道:“你再说一遍,我此刻便宰了你。”
花飞仰天狂笑,道:“你莫要以为有人撑腰,便张牙舞爪起来,像你这样的小辈,少爷我还未放在眼里。”
展梦白怒道:“好,你……你……”他大怒之下,反而说不出话来,脚步一滑,斜斜跃向花飞。
萧曼风一把拉住了他,缓缓道:“你要不要去见我爹爹?”
展梦白长长吐了口气,胸怀平伏了下来,努力转过目光,不再去望花飞.沉声道:“走吧。”
萧曼风面向花飞,缓缓道:“我此刻带他走了,你若要拦上一拦,就有人要下不了台了。”
花飞也长长吐了口气,道:“去吧!”
萧曼风微微一笑,道:“在这里等着我,我就回来。”
她领着展梦白穿出松林,走上石路,留下花飞面对着阴森的长廊,思忖着阴森的毒计。
石路上仍然看不到人踪,平滑干净的石板,看来仿佛终年都没有走动,玉一般曝露在偏西的阳光下。
展梦白突然担心起宫伶伶的安危,停下脚步。
只听萧曼风笑道:“有二妹保护,还有谁敢欺负她?”
展梦白暗叹一声,忖道:“这女子果然聪明,竞能猜得到别人的心事。”当下放开脚步,向前而行。
萧曼风也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在展梦白身侧,她虽能猜中别人的心事,自己的心事却不愿让人知道。
两边屋宇,渐渐疏落,石路仿佛已到尽头。
突听身后响起一阵尖锐的呼声,道:“曼风,将那小子带回来。”
尖锐的语声,有如长鞭划空,慑人心魄。
萧曼风面色大变,口中应道:“来了!”手中却拉起展梦白的衣袖,轻轻道:“快,不要让她追来。”
展梦白道:“你不怕……”
萧曼风道:“我答应了你,死也要带你去的。”
展梦白呆了一呆,已被她拉入道旁松林,穿过松林,前面现出一道清澈的流泉,几座玲珑的假山。
流泉来自山上,有如天绳倒挂,奔腾而下,飞珠溅玉,其声琮琮,一阵阵清冷的寒意,沁人心脾。
萧曼风指着流泉旁一间依山而建的小小楼阁,道:“爹爹就在里面,你快去吧,我去应付那边……”
话声未了,她已轻灵地转身而去,展梦白望着她烟一般的身影,暗叹忖道:“好一个奇怪的女子。”
然后,他霍然转身,走向小阁。
只见这小阁顶有八角,外观如亭,只见四面门窗紧闭。
仔细望去,才发现这小阁的一面紧紧连在山壁上,里面仿佛挂着珠帘,透不出半点动静。
雕花窗棂间,蒙着淡黄的绢纱,八角飞檐下,挂着黄金的响铃,随风而动,与飞瀑流泉争鸣。
蔓草、青松、飞瀑、藤萝间,建筑着这一座精致玲珑,黄金为顶,白玉为阶的小小楼阁,望之当真有如天上。
但展梦白到了这里,心情却有如扯紧了的琴弦,紧张已极,只因他的生死荣辱,在刹那间便要断定。
他立在玉石阶上,静静地默立半晌,调匀全身真气,他已准备将所有潜力,在今日一役中孤注一掷。
他取出了怀中黄衣人托他带来的书信,急伸手掌,敲响了门上黄金的门环,大声道:“展梦白专程前来……”
话声未了,门已缓缓而开。
一条猩红的地毡,自门口笔直地铺向远处,其长竟不止十丈,尽头处又是十数级石阶,阶上又是一重门户。
原来这小阁里面连着山腹,外观虽小,里面却是宽容博大,两壁间灯光辉煌,但仍然一无人影。
展梦白方自走入,门户已自动缓缓关起,显见这“帝王谷主”所居之地,四面都隐有巧妙的机关消息。
地毡厚而柔软,踏上去一无声音,死一般静寂中,却充满了沉沉杀机,令人无由不生寒意。
展梦白冲上石阶,大声道:“人在哪里。”
石阶上,门户又开。
里面却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两行蟠龙巨柱,有如巨人般排列在大殿中央,巨柱之间,又是一道猩红长毡。
长毡尽头,石阶再起,上面一张巨桌,桌后一张巨椅,桌椅俱是蟠龙雕花,闪耀着黄金色的光芒。
但在这富贵堂皇中,又满布森森杀机之地,却丝毫吓不倒展梦白的铁胆,他卓立阶前,大声道:“人呢?”
椅后猩红的垂地长幔中,突地传出低沉的语声,一字一字缓缓道:“展梦白你来此何干?”
展梦白大声道:“展某平生不惯与藏头隐面之人说话,你现出身来,我自会将来意说出。”
幔中默然半晌,似乎想不到这少年有如此胆气。
展梦白厉叱道:“你若不出来,我便要闯进来了。”
长幔果然缓缓分开,展梦白满身是胆,耸身跃过桌椅,笔直闯了进去,将两边长幔,舞得红云般波动不已。
只见一具可比人高的丹炉,香烟袅袅,当门而置。
丹炉边盘膝端坐三人,头上俱被一面自屋顶垂落的黄幔所掩,只看得他们的膝盖与座下的蒲团。
展梦白目光四转,沉声道:“那一位是帝王谷主?”
其中一人缓缓道:“本座。”
展梦白将手中信抛到他足边,道:“一代奇侠黄衣人托我将此信转交于你,你快些看吧!”
黄幔中缓缓道:“自会看的。”
展梦白道:“我还有话要问你。”
幔中人道:“你有胆进来,只管问吧!”
展梦白道:“朝阳夫人问你,你觉得寂寞吗?”
幔中人道:“久经寂寞,早已惯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道:“这就是你的答复么?”
幔中人道:“如非答复,便不说了。”
展梦白默然半晌,忍不住道:“她问你此话用意,本是要前来陪伴于你,你莫非不知道么?”
幔中人道:“寂寞既惯,何须人陪?”
展梦白暗叹一声,突然大声道:“快些看信。”
幔中人道:“人生如梦,何必匆忙?”
展梦白怒道:“你看完了信,我便要与你一拼生死。”
幔中人道:“素无冤仇,拼命做甚?”
展梦白怒道:“情人箭难道不是你所制的么?”
幔中人道:“造物伤生,本座不为。”
展梦白厉声道:“除了你还有谁?”
左面一人突然接口道:“众生千万,怎会偏偏是他。”
展梦白霍然转首,大声道:“此事我已断定,你们纵然花言巧语,百般狡赖,也难叫我相信。”
左面幔中之人道:“贫僧生平无诳语。”
展梦白心中一动,道:“你是什么人?”
只见黄幔飞扬处,现出一位白眉长髯,面容慈祥的老年高僧,骇然正是少林掌门,天凡大师。
展梦白大惊道:“大师,你……你……怎会来了这里?”
天凡大师微微一笑,道:“老衲此来,正是要为萧谷主作证,展施主纵然信不过老衲,也该信得过他吧!”
展梦白霍然转身,只见右面的布幔亦自扬起。
布幔中盘膝端坐着一位乌簪高髻,面容清癯,颔下五绺长须,望之有如神仙般的紫袍道人。
天凡大师笑道:“玉玑道兄声倾天下,你信得过么?”
展梦白惶然道:“前辈便是武当掌门真人么?”
紫袍道人笑道:“贫道玉玑,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只是相信帝王谷主绝非‘情人箭’的主人。”
展梦白呆了半晌,“噗”地坐了下去,挥汗道:“幸好两位前来,否则在下岂非要铸成大错。”
玉玑真人道:“若非贫道与天凡师兄前来,你想必要认定萧谷主便是‘情人箭’主人,再也不会相信别人的话。”
展梦白叹道:“除了两位之外,无论谁的话都难使在下心服。”
玉玑真人突地面色一沉,缓缓道:“令尊与贫道神交已久,是以贫道今日要对展施主你说几句苦口良言。”
展梦白悚然拜倒,道:“晚辈受教。”
玉玑真人道:“鲁莽之祸,为害最烈,你今日若已知错,此刻便该切实改了这‘鲁莽’二字。”
展梦白汗流满面,惶然无语。
玉玑真人严峻的面容上,缓缓现出一丝微笑,道:“闻过必改,乃大智大勇之人,快些起来吧!”
天凡大师道:“既然知错,便该向萧谷主赔罪才是……”
玉玑真人道:“正该如此。”
展梦白突地一跃而起,转身奔出。
天凡大师、玉玑真人齐地大惊,叱道:“哪里去?”
突听幔中人长长叹息一声,道:“让他去吧,他心里始终恨我与他母亲之事,此事不弄明白,他再也不会向我赔罪的,好在他既已来到此地,迟早总会知道此事的真相,也不急在这一时!”
天凡大师合十道:“善哉善哉,施主既种善因,必得善果,老衲与玉玑道兄也要等看了再去。”
玉玑真人微笑道:“大师你千里迢迢,将贫道拉来,贫道不看到此事终了,自然不会去了的。”
幔中人叹道:“只是他此番闯出去,少不得还要吃些苦头。”
展梦白奔出大殿,奔过长毡,门户又已自开。
他心中只觉一片混乱,门外清冷的空气,也不能使他情绪平静,他究竟要做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觉自己实无颜面对“帝王谷”中之人,他甚至不愿别人知道“萧三夫人”便是他的母亲。
但就在这刹那间,他耳边却已响起令他心痛的语声,道:“你便是‘萧三夫人’的儿子么?”
展梦白霍然抬头,转目四望,四面竞无人影。
只听远处的语声又道:“看什么,我在这里。”
展梦白毫不思索,循声而去,只见松林中的石桌旁,端坐着一位满头白发,手拄拐杖的老妇人。
她面容虽然枯瘦苍老,但双目却锐如鹰隼,顾盼之间,散发着一种威严而深沉的光彩,令人心惊。
“粉侯”花飞与萧曼风垂眉敛目,并肩立在她身后,便连萧曼风,此刻神态也变得十分恭谨。
展梦白在他三人面前顿住身形,明亮的目光,竟不闪避地迎住了这白发妇人锐利的眼神。
白发妇人冷笑一声,道:“不错,看来倒果然有几分像她,难怪谷主放你进去,我问你,你寻他做甚?”
展梦白听了别人提起他母亲,便觉满腔悲愤,大声道:“你是什么人,管得着我的事么?”
萧曼风面色微变,频频以目示意,似乎叫他莫要出言顶撞,但又不敢说出口来,展梦白只作未见。
花飞也厉声道:“姓展的,你知道在对什么人说话,竟敢如此无礼,还不快些跪下请罪。”
展梦白道:“姓展的和什么人说话都是这副样子。”
萧曼风忍不住道:“这是家母,你……”
白发妇人冷冷截口道:“老身便是‘帝王谷主’的元配夫人,你母亲见了老身,也是要请安问好的。”
展梦白呆了一呆,身子已不禁颤抖起来,颤声道:“你若再出口侮及先母,我便与你拼了。”
白发妇人冷笑道:“这便是侮辱她么,嘿嘿,她……”
展梦白大喝一声:“住口!”
白发妇人面色阴沉,缓缓道:“飞儿。”
花飞躬身道:“侄儿在这里。”原来花飞便是谷主夫人的兄长之子,是以自称侄儿。
白发妇人道:“这厮无礼。”
花飞道:“侄儿立刻教训教训他。”
展梦白厉声道:“你毒计杀死了宫老前辈,还想要斩草除根,杀害孤女,展某正要找你。”
花飞面带不屑的冷笑,缓步走了出来,一面缓缓挽起袍袖,冷笑道:“过来吧,少爷早已想教训你了!”
白发妇人道:“飞儿,手下留情些,看在你那可怜的三阿姨面上,不要伤了这厮的性命。”
展梦白大怒道:“谁要你手下留情?”
白发妇人阴森森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若被他伤了,却怨不得别人,死了也只得认命。”
展梦白道:“他若伤了,又当怎样?”
白发妇人冷笑道:“你伤得了他么?哼哼,你若伤得了他,老身绝不教人助他一拳脚。”
展梦白大喝道:“好!”双拳猝然击出。
他这一招“猛虎出柙”,本是普通招式。
花飞身怀内家秘技,自许为武林头流高手,怎会将这一招看在眼里,冷笑挥手道:“这也算做拳法么?”
语声未了,面色突地一变。
展梦白在这刹那间,竟已狂风骤雨般连攻七拳。
这几拳招式虽无玄妙之处,但拳势却有如大风摧林,不可阻挡,七拳过后,花飞已连退数步。
萧曼风柳眉微皱,不知是惊是喜。
白发妇人明锐的眼神,紧盯着展梦白的拳势,但神色依然十分安详,似乎仍有胜算在胸。
只见花飞连退数步后,脚步突地一滑,脱离了展梦白的拳风,拧掌曲肱,斜斜勾出一掌。
这一掌招式果然变幻无穷,也不知他要攻向什么部位。
展梦白身形挫处,双拳并出,拳势仍是大开大阖,旁若无人,花飞冷笑忖道:“你是找死。”
他手腕一折,招式突地换了个方向,自拳风中直点展梦白胸膛,变招之奇诡迅急,有如右军狂草。
哪知展梦白拳到中途,双肘突地一撞,双拳自外翻出,“神索缚龙”,急擒花飞手臂。
这一招由至阳至刚之拳势,突变至阴至柔之小巧擒拿,竟变得有如天衣无缝,水到渠成,丝毫不落痕迹。
花飞大惊之下,大仰身,甩臂摔掌,堪堪避过,只听“嘶”地一响,衣袖竟已被展梦白扯断。
傲气顿挫,先机已失,他心中自是羞愧惊恼交集,展梦白却突地收住拳势,冷冷道:“脱了衣服再打。”
花飞面色铁青,反手扯去了外衣,左掌横截,右掌斜劈,掌势连绵,急攻而上,锐气虽挫,招式却仍然凌厉。
展梦白刚猛的拳路中,夹杂着奇诡灵妙的招式,举手投足间,隐隐已有一代宗主的风范。
刹那之间,但见两人身形如电,在这松林间的空地上,往返纵横,将四下的松针木叶,震得有如雨般乱落。
那白发妇人此刻已失去镇静从容,看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口中喃喃道:“这是谁教他的,这是谁教他的……”
只听旁边有人接口道:“我也正在奇怪,这是谁教他的?”原来那驼背的老人,也赶到了这里。
白发妇人道:“现在你看出来了么?”
驼背老人摇头道:“看不出来。”
语声微顿,又道:“我看你还是教小飞不要打了,人家直似在拿他练拳,他再打有什么劲?”
原来展梦白早已稳占上风,只是一时未下煞手。
白发妇人大怒道:“好!你个驼子,自己人输了,不设法帮忙,还在旁说风凉话,当真和你妹子一样的臭脾气。”
驼背老人面色突变,大怒道:“醋罐子,你说谁是驼子?”
白发妇人气得手掌直抖,戳指骂道:“谁是醋罐子,你说,你说……你说清楚些,看我……”
驼背老人突又大笑道:“我看在你这些年空自气苦,我那妹夫又不理你的分上,让你一步好了。”
白发妇人气得面色发白,已说不出话来。
驼背老人道:“但你却要记得,我那妹子也是明媒正娶,八人大轿娶过来的,你欺负别人可以,却莫要欺负到我兄妹身上,好生看着你的宝贝侄儿挨打吧!”
萧曼风幽幽道:“六叔,求你老人家少说一句好么?”
驼背老人笑道:“好……好。”
笑声未了,突听展梦白一声大喝,花飞一声惊呼,连翻几个筋斗,“噗”地跌倒在地上。
白发妇人拄杖而起,颤声道:“飞儿……”
花飞双手扶地,缓缓站了起来,嘴角血痕宛然。
萧曼风失色轻呼一声,赶过去扶住他,哪知花飞却猛然甩退了她的臂膀,大声道:“走开些,谁要你扶?”
他伸手一抹,大声道:“姓展的,再来战三百回合。”
展梦白冷冷道:“养伤去吧……”
白发妇人拐杖轻轻一点,身形已掠到花飞身前,道:“飞儿,退到一边去,等为娘教训他。”
她身法之轻灵巧快,纵是鹰燕,亦有不及。
展梦白仰天大笑道:“他若伤了,也不助他一拳脚,哈哈!这句话言犹在耳,说话人却已忘了。”
白发妇人怒道:“说过又怎样,老身偏要教训于你。”
展梦白冷笑道:“看在你年迈分上,让你三招。”
他双拳微抱,凝神迎敌。
突听一声大喝:“且慢。”
驼背老人凌空而来,面向白发妇人,厉声道:“你方才可是真的曾经说过不助一拳一脚的话么?”
白发妇人道:“说过又怎样?”
驼背老人大喝道:“帝王谷中,绝不能有食言背信之人,你若说过,便万万不能让你出手。”
白发妇人怒道:“你管得着我?”
驼背老人道:“管不着也要管。”
两人面面相对,俱是白发箕张,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萧曼风赶了过来,轻呼道:“六叔,娘……”
语声未了,林外已有人接着说道:“你两人真要打上一架么?”随着语声。轻飘飘掠来两条人影。
前面一人满身锦衣,头挽高髻,腰里束着条金带,头上带着顶金冠。凤目蛾眉,是位四十多岁的妇人。
后面跟着的,便是萧飞雨,她装束正和前面的锦衣美妇一模一样,神情风姿,亦有几分相似。
展梦白目光一转,已猜到这锦衣美妇必定就是萧飞雨的母亲,也就是那驼背老人的妹子。
驼背老人见她来了,突地展颜一笑。
只听锦衣美妇瞪着眼睛,道:“六哥,你这么大年纪了,怎的还是小孩脾气,你若真的要打,就来打我好了。”
驼背老人嘻嘻笑道:“谁要打架?我不过是唬唬她罢了。”
他平生从不服人,但对这幼妹却一向听话得很。
锦衣美妇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姐,你呢?”
白发妇人厉声道:“这少年伤了飞儿,我……”
锦衣美妇道:“他们少年人动手,咱们管什么?”
白发妇人怒道:“若是你的飞雨被人打了,又当如何?”
锦衣美妇道:“她若被人打了,回来妹子必定还要打她一顿,谁教她武功没有学成,却偏要惹事。”
白发妇人呆了一呆,道:“好,我说不过你,飞儿、曼风,咱们走。”一顿拐杖,当先走去。
锦衣美妇道:“大姐莫生气,生气容易令人老的。”
白发妇人却已走得远了,她明明听到了这句话,却只好当作没有听见,花飞更是垂头丧气,溜之大吉。
萧曼风迟疑了半晌,终于向众人一笑而去。
驼背老人松了口气,道:“八妹,还是你行,这位夫人,除了你之外,谁也对付不了她。”
他目光转处,突又皱眉道:“飞雨,你怎的也愁眉苦脸,难道有什么人敢欺负你么?”
萧飞雨果然满面愁容,道:“她……她不见了。”
驼背老人道:“谁,可是小兰那丫头,这丫头必定是怕老夫发现她骗了我,是以先偷偷溜了。”
他仰天大笑数声,道:“那她却错了,有人能骗得到老夫,老夫反觉高兴得很。展兄弟,你也放心,老夫绝不怪你。”
萧飞雨急得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小兰走了倒无妨,但是她……她……”望了展梦白一眼,垂首不语。
展梦白变色道:“可是伶伶不见了?”
锦衣美妇轻叹道:“不错,正是这孩子,她小小年纪,却心高气傲,还留了张条子,说……”
语声微顿,转首道:“飞雨,条子上说什么?”
萧飞雨道:“她说迟早要寻花飞报仇,是以不愿学‘帝王谷’的武功,她还说……说永远不会忘记我们。”
她眨了眨眼睛,簌簌落下两行泪珠,道:“只恨我不该将出谷的捷径告诉她,等我看到纸条去追,已追不到了。”
展梦白木立半晌,突然仰天笑道:“好,伶伶,有志气,我相信你必能学成武功,为宫老前辈复仇的。”
锦衣美妇静静地望着他,突然挥手道:“飞雨,你爹爹既已开关了,你不妨将此事告诉他。”
萧飞雨垂首应了,却抬头望了展梦白一跟,走向黄金小阁,朝驼背老人道:“六叔陪我去。”两人一齐穿出松林。
展梦白怔了一怔,此时林中已只剩下了自己与那锦衣美妇,当下抱拳一礼,道:“在下也要告辞了。”
锦衣美妇笑道:“你要去哪里?”
展梦白茫然道:“去哪里?……自然是出谷去。”
锦衣美妇道:“你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地去,冒了许多麻烦,为的是什么呢?”
展梦白长叹一声,答不出话来。
锦衣美妇轻叹一声,道:“你既然来到这里,难道不想看看你母亲在这里住过的地方,在这里留下的东西?”
展梦白只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突然大声道:“不看也罢!”拧转了头,向林外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