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北篇
《剑北篇》的设计与写法,略见于致友人函中,附录于后,即不另赘。
此诗于廿九年二月中动笔,至七月初,成二十段,约二千五百行。七八两月写《张自忠》剧本,诗暂停。九十两月复得七段。十一月由乡入城,事忙心乱,无从写诗,又暂放置。时写时停,一年间仅成二十七段,共三千余行。所余材料,仅足再写十几段,连已成之廿七段,或可共得六千行。因句句有韵的关系,六千行中颇有长句,若拆散了另行排列,亦可足万行之数——本来是想写成一万行的。卅年春初,因贫血,患头晕,一切工作都停顿下来。何时能把此篇写完,简直不敢想,因为直到如今,身体还是不好,而写诗又是极费力气的事。现在,先把已写好的廿七段付印成册,希望有朝一日总会补齐。
草此诗时,文艺界对“民族形式”问题,讨论甚烈,故用韵设词,多取法旧规,为新旧相融的试验。诗中音节,或有可取之处,词汇则嫌陈语过多,失去不少新诗的气味。行行用韵,最为苯拙:为了韵,每每不能畅所欲言,时有呆滞之处。为了韵,乃写得很慢,费力而不讨好。句句押韵,弊已如此,而每段又一韵到底,更足使读者透不过气;变化既少,自乏跌宕之致。
老舍、卅,十一,卅。
在中华复兴的大路上,
我四过西安,三宿平凉,
——象浪子,啊,多少世代的流浪,
去探望民族的故乡——
到日月山前的草原上,
到周秦陵墓两旁的
古战场,而今哪,又成了战场,
去慰问抗战英雄们的健康!
一路上,车声炮响,
并掩不住抗战的歌唱:
在城镇,在塞外,在村庄,
中华儿女都高唱着奋起救亡;
用头颅与热血保证希望,
今日的长城建在人心上!
到处,人影旗光,风尘浩荡,
我遇上中华的铁汉开往前方;
任凭乌纱岭上的积雪十丈,
还是瀚海里的亘古饥荒,
都拦不住健儿的前进,健儿的歌唱;
无边的兴奋,在未到战场,
先战胜了饥渴风箱!
看,英雄们,伞大的竹笠歪在头上,
头上是汗,手中是枪,
从新开的大路上,
从古代栈道的两旁,
往渡口,往山岗,
往绿影里的村庄,
从多少多少不同的方向,
都去击射那白旗上的太阳!
热汗热血,步阔胸昂,
简单的歌曲倾诉着热心肠:
“多喒民族得到解放,咱们凯故乡!
啊!在咱们的城镇与村庄,
若还有敌骑来往,
敌兵的枪响,
咱们就不能,良心先不让,
怕死贪生的放下刀枪!
只要头还在项上,
怎肯叫小鬼们猖狂!
往东南,往西北,往四方,
走尽牺牲的路径才是大道康庄!
让咱们歌笑着走上沙场,把国旗高扬,
把仇敌扫荡。
国旗高扬,
山高水长!”
哪个奴隶的嘴敢响一响,
露出一点点挣开锁镣的思想?
哪个顺民敢有主张,
把灵魂,象珍珠似的,
放在自己的手心上?
啊!挺起胸来的勇士才敢高唱!
哭泣是亡国奴的反抗!
看,看我们,从南海到塞上,
五百万健儿齐唱:
象塞风的欣狂,
黄河的奔放;
怒狮吼落东亚的残阳,
惊雷给风暴以更大的激荡!
是的,黄帝子孙为了和平换上武装,前进,高唱!
歌声暂停,号声激壮,
那严肃,那刚强,
在等待扫灭敌人的那一晌,
似乎能听见雪花落在天山上!
惭愧,我们没有肥美的羔羊,
没有美丽而合乎英雄身分的衣裳,
送到战壕,战地,与战场,
在震天动地的欢笑里共饮如狂;
带来的,除了荣誉的锦旗几张,
只有四万万同胞的关切与赞扬!
壮士们,沿路听到你们歌唱,
也看见你们须发上的晨霜;
谁不知道你们的豪爽,
义气,至大至刚?
有什么礼物,有什么酒肉的相让,
足以打动英雄们的义胆侠肠?
咱们只有一个仇敌,
咱们的心都一样,
啊,来吧,让笑与泪一齐挂在脸上,
象久别的亲手足相会在他乡:
咱们握手,咱们叙一叙家常,
你讲前线,我讲后方,
大家的苦痛,大家的希望;
让困苦投降给希望,
教正义打退了魔鬼的疯狂!
我们唱啊,我们一齐唱,
沸腾的热血,壮烈的歌腔,
对着烽火,明月,或朝阳,
我们且舞且唱:
大风起兮云飞扬,
中华的猛士有死无降,守住四方,
从紫塞到珠江,
流不尽的血浪,
歌声里荡漾,
闪耀着中华历史的新光!
听,塞上的夜莺也在歌唱,
南国的玫瑰也许刚把蕊放,
惭愧,没有带着鲜露的香花献上,
诚恳的插在您的宝星之旁,
没有香烈的美酒琼浆,
润一润铁喉,暖一暖侠肠,
除了这点真心,由后方到前方,
来问候壮士们的健康;
还有什么呢?
啊,夜莺在唱,假若不嫌寒酸,
而喜其悲壮,
同志们,我就把这几句小诗献上!
辞别了抗战心房的重庆,
走入青山绿水间的初夏初晴;
心里,五四的血花火影;
眼里,千里的山光鸟声,
走向蓉城,华西的北平;
愤怒与美景,阴暗与光明;
有什么语言能道出,象风云未定,
这诗心的激动,忽雨忽晴?
有什么文字能道尽这爱与憎,
笑与泪交织的一片深情:
把诗人的愤怒,
诅咒,苦痛,时而霹雳,时而金钲
教邪魔与恶兽们颤惊!
看,这蜜原里的蓉城,
花一样的秀静,
微雨润着梧桐!
啊,鬼手伸向天空,
把地狱的毒火撒在重庆,
血债永远,永远算不清,
再撒在古秀静雅的蓉城!
谁还有逸致闲情,
到武侯祠与薛涛井,
去瞻仰,去吟咏,
或在竹林下品一盏香茗?
心中的怒焰烧尽了恬淡的幽情!
看!繁荣的市井,
瓦砾纵横;
灰里烟中
是财产生命;
寂无人声,
血与火造成了鬼境:
微风吹布着屠杀的血腥,
焦树残垣倚着月明!
鬼手布置下这地狱的外景,
也只有魔鬼管烧杀唤作和平!
把我们的鲜血流净,
把民族的耻辱洗清,
我们死,我们牺牲,
我们不接受鬼手里的“和平”!
满腔的愤慨,疎朗的晨星,车往北行:
绿的黄金一望千顷,
绿的微风吹送着鸡鸣;
成都以北平原的美景,
和田园里忙碌中的安静,
啊,后方的安定,
人力的无穷;
农家男女的热汗,滴滴在斗争:
无边的绿禾支持着战场的收成!
穿过田林的平静,
荡入城乡的闹声;
我们宿在绵阳,赶过梓潼。
噢,那使人难舍开的绵阳城:
路净街明,
夹道的梧桐;
顺着绿阴下的路径,
渐渐的走入花鸟的领域中;
阴晴未定,
云淡花明;
转过花圃,转过竹丛,水浅桥横,
苔石弄着水声。
在树下,或倚着青藤,
川北伟大的公园中,
休息着来自河北或山东,
失了家乡的男女学生;
竹林里颤出来北地的歌咏是希望,是悲痛,
每颗鲜花似的心里抱着不平!
乡音唤起了心中的幻景,
仿佛我听见了黄河的激荡与波声!
低着头,象疲倦了的游僧,
我走回那静美的城中;
细雨,在蜀道上的旅舍孤灯,
与断梦里,滴到天明!
天已明,天还未晴,
烟雨迷镑里赶过了梓潼。
行:
蜀道难行,
青山万重;
忽上忽下,似动似停;
疾转慢转,车吼心惊!
盘过山顶,
滑到谷中,
又是青峰!
悬崖悬着瘦松,
悬着生命;
擦过悬崖,看,云在涧中!
动:
云,烟,雾,雨,群峰,都在流动。
没有南北,没有西东,路在云中。
云移雾动,
露出山峰,
埋起山峰;
云雾之海里吞吐着绿岛青松。
近处,细雨似落似停,
山花与野草香美无声。
远处,白烟轻动,
现出,又隐起,一二青峰。
再远处,云破,一线光明,
闪出淡绿的一片山晴。
看不尽,数不清,
啊,蜀道的难行,
云里天外,千峰万峰!
山峰,随着云影,
绿色千种,
绿色千重。
路转云行,
绿影倍浓,
七曲山头万树青松;
冒着一山的松雨斜风,
去看那晋代的巨柏与文昌的古宫:
潇洒的文昌,随着幼僮,
驴背上,竹笠下,万古清明。
离了松竹钟磐的幽境,
又转过青山几重;
剑阁——
谁不记得那悲剧里的铃声——
今日也正在凄凉的细雨中!
剑阁多么小的一座城,
一条小街,几盏油灯。
好象还紧记着古代的一段幽情!
只有夜雨,没有铃声;
听,我们在歌唱历史的新生!
冲破长江的巨浪滚滚,
会见过四川天然的水门;
啊,那雄奇伟大的夔门:
似巨鲸之口,山是牙,石是唇,
激荡,控制,吞吐,激喷,
使往来的舟艇似毛羽的旋转升沉,
使东流的黄水挣扎呻吟:
惊涛为锁,峭壁为门,任他万马千军,
就是啼猿飞鸟也丧胆惊心!
今天,夏雨初晴,山青无尽,
又看见山林隙缝中的剑门:
关里,群山象野马狂奔,
昂首竖鬃,飞向白云;
穿过一条狭谷,一个小村;
石隙间细碎的流音,
绿草绿树掩护着姜维碑文,
杂花锦绣着绿阴;
留恋的,信步的,出了关门。
看!那狂奔的峰岭尚未立稳,
啊,刀削的绝壁万丈高深!
天然的铁壁,猿猴断魂!
陡然,群峰转头,天路未尽,
剑立的青山插入青云!
剑峰上,红日未沉,
五色的霞光明彻烟尘;
每一把利剑闪闪如金,
象插天的火炬照亮了乾坤!
下面,那川北咽喉的剑门,
只是天造的石城的一条裂璺;
一条车道,巨石阴森,
一股细水,三五口人;
这无双的天险,寂寂的黄昏,
令人留恋,令人兴奋,
一点神秘的力量令人自信!
啊,东有夔门,
北有剑门,
这二险之间荣养着抗战的命根;
随着长江之水东流涌进,
抗战的鲜血起死更新;
把物质与精神
从终年碧绿的巴蜀园林,新中华的腹心,
供给如云的战士与苦斗的人民。
向北,沿着古栈道的遗痕;听,剑门关内,渊深万仞,斧凿声声,万山里流颤着余响回音。
路通到山顶,桥架着横云;成千论万辛苦的工人,把千古的榛荒险峻,
把神手安排下的山川的阻困,用人手开成大道通津。
看,关里关外,不断的骡群,盘过无底的黑涧,冷静的山阴,黄牛,大车,驴马,都在输运,气喘汗淋;
把抗战的火炬,昼夜不分,传递到紫塞以外,黄河之滨!
离开了看不厌的剑门,在群山里三渡河津:
骡马长嘶,白浪滚滚;山光照绿了舟人;
巨石把铁索扯紧;
一声呼喊,几处回音;古笨的船只,古代的精神,啊,抗战是雪耻的决心,想象出汉魏交兵的困苦艰辛!
苦斗替换了因循;
看!这一边木舟迟笨;那一边,建起坚美的桥身;铁锤在响,白石在运;啊,战斗的决心
扫荡着山川的阻困,
把历史与地理用血汗刷新!
忘记了疲劳,我只有兴奋,带着颗小学生的好奇心,在黄昏的景色里往广元前进。
青山四面,城在江滨,无数的船桅静立着无叶之林。
霞光云影明暗着山村,江水湾湾的流入黄昏;大堤上立着挺秀的城镇,象有力的绘画,简净传神。
这江南的秀丽,一进城门,忽然变作战时的忙乱嚣纷:南来北往车马成群,
在机关——啊,各部各军的纸柬木牌贴满挂遍了街门——在旅舍——小大旧新,奇形怪状的旅舍,都挤满了人——在北方风味的骡马店外,还未到黄昏,都已停顿,准备着破晓抢出城门!
各方的饮食,各处的语音,各色的标语,各省的行人,味,色,声音填满了长窄的街心!
一阵歌声,自远而近,草鞋竹笠,一队军人,压下去嘈杂,振起抗战的精神!
旅馆,茶肆,澡堂,一丝不紊,安插下北征的军人;
廊簷下放好木桶与木盆,静静的洗了脚,拭去灰尘;打开席毯,谈几句心,及早的睡下,及早的起身。
鸡声初唱,夜雾沉沉,灯光里:马蹄,车轮,鞭影,飞尘,
军队,行人,
往南往北,迎着大时代的清晨。
在这川陕之间的重镇,吞吐着万马千军,
在一二家小店,还有一两个老人,运用着细刀与匠心,
顺着天然的层次与花纹,把白紫相间的砚石,看准,雕出,赤水白云,
和那伟大雄奇的剑门。
在万山里出了四川,在万山里入了西秦第一关;绿水不断,
青山是岸,
野花红豆悬在乱石间。
云雾留在群山;
越往前,路越平坦,
空气也越爽利干鲜。
路旁还是稻田,
语音可已山川而陕。
小小的沔水平川,
暗示出快到了汉水的小平原。
路旁,瘦柏清溪,象武侯的静恬,是武侯的墓坟,武侯的祠馆;一带土坡儿是定军山。
平静的田园,
古代的血战,
使人兴奋,感叹,留恋:多么长久的历史,多么美丽的山川,小小的村里,古史古迹世代相传,绿树上飘扬着白日青天。
入了种着红叶香稻的小平原,帆影缓缓,江水展宽;景色南北相兼,
水似江南,
人在秦川。
褒城过渡,汉中不远;噢,汉中,汉中,多么香甜,多么悠远,这名字,多么尊严!
汉王台后,古秀的亭园,倚楼眺望,远山四面,汉水在南。
凝望着山川,
思潮涌起史的浪漫:
在今天,在大汉,
这小小的平原象肺叶一片,能呼能吸,能守能战;教养,生产,这雄山碧水之间,自古就操着胜算。
这里的生产,正在展览,在几间屋里游览了富丽的河山:汉水的津液肥润着平原,有稻,有麦,有棉,
有了百姓们的吃穿。
宝地接着灵山,
铜铁石棉,
杨柳松杉;
草药,黑白木耳,是天赐的零钱。
没有烟筒,富源便是祸端,一二八,八一三,
毒恶的火焰,
把东海边上的工业嫩芽烧残;毒蛇的惯技,看,
朝鲜与台湾,
把赤脚的农夫缠死在田间;照样的,他要粮铁棉炭,永远奴役着中华儿女与江山!
在今天,最坚实的中华防线,是由农而工的推动开展;我们的血汗,
同等的要用在战争与生产;以枪还枪,以炸弹还炸弹,以钢铁打碎侵略者的铁链,开发富源才保住富源!
我们要烟筒,林立在山脚河边。
以马达的音乐,代替啼鸟鸣泉,看,这汉中丰富的天产,有几样经过人手的提炼?
小小的工业刚在发端,油漆,纸张,肥皂还糙笨的可怜!
认识了经济的争战,
才明白侵略者的凶残,为封锁与消灭投下如雨的炸弹;在我们,只有建设才能抗战!
沙场的血,工厂的烟,从这土布与土药的展览,我想象,我切盼,
会光荣的创出民族的春天!
象在历史的怀抱里安眠,古城,星夜,诗意,合成梦境的美幻;催人的晓色里露出山尖,沿着北征将士的光荣路线,走入峡口,霞光满天。
涧深石峭,无可攀缘,半山中巨大的石眼,
刻画着北栈道的危险艰难!
一线的青天,
千丈的深渊,
新旧石门夹岸依山;
古代的艰难,
今人的血汗,
历史的倔强今古不变!
乡人持着竹竿,
象引导盲人,步步迟缓,把好奇的远客引到石滩;绿浪翻花,巨石如鼋;探身,浪花溅湿了人面,魏王的“袞雪”动荡在流水间。
碧涧千转,山路回环,古迹传说象鸟音不断,诉说着历史的艰难光灿。
山腰溪畔,
远村点点,
瘦竹几竿,
梯田几片;
秦椒与倭瓜红黄灿烂,点染出北方景色的田间。
小小的县城,留坝,象一朵幽兰,藏在山边;
来往的车马,不断的尘烟,惊动了这世外桃源,
在城外也草草的设一两家小店,茅棚下松枝烹沸了清泉。
树渐密,气渐寒,
溪水出山,人入山环:四面是山,
松柏绿到山尖;
深绿的山圈,
圈住蓝天,
山影里竹柏夕烟,
斜阳老早的被青峰遮断。
山深路远,
四顾茫然,
看到了留侯祠,认识了赤柏山祠外几家饭馆,
二三小店,
伺候着行人过宿打尖。
匆匆的去来,车辆不断,汽油味道把小街充满。
不同的语音呼茶喊饭,男女老幼忽聚忽散;
象蚂蚁在静静的庭院,被什么操纵运命的威权,推动着奔忙聚散;
啊,我们是在抗战,
看,连小娃娃都教山风吹红了脸,小小的生命已经习惯,南国的凄雨,北地的风烟!
仿佛把嘈杂纷乱,
拦在外边,
祠内依然是花鸟林园,英雄的潇洒恬淡,
掌倾着松月青山。
庸俗的道士,庸俗的神殿,庸俗的香客,庸俗的碑匾,都糟践不了伟丽的自然!
赤柏下轻响着山泉,
微风吹动着绿竹千竿,落花几片;
绿光中松鼠惊窜,
一闪,不见,
幽情无限!
石阶曲转,
松阴竹影间,
藏着小亭,清风四面。
阶高步缓,
步步留连;
高一步,多一层青山。
授书楼独立云间,
左边,由宽而细,由细而宽,一条淡黄的路线,
弯弯的绕过来青山,
弯弯的消失在青山,
象玩具依着轨线,
汽车点点,
高,低,近,远,
带着一条儿灰烟。
右边,近山把夕阳遮断,绿深影暗;
远山明淡,
悠悠化入青天。
低处,树密溪浅,
山脚下几亩山田,
茅舍上缓缓的炊烟。
高处,山外有山,
绿色深浅,
一样的静美安闲,
一种无名的情感,
令人呆立无言!
楼内,黄石老人白发祥善,留侯端坐,年少诚谦。
楼内静静的香烟,
楼外静静的青山,
仿佛有些无声的语言,传到永远,传到天边,传给每一个少年!
借着留侯——那永远年轻的志士,英才——的殿宇,香烟霭霭,
法乐凄哀,
道士诵经,百姓祭拜;深山里的七七,啊,抗战已经三载:几碗素菜,
一面灵牌,
向殉国的英雄们致谢致哀!
这里,没有雄辩的天才,激昂的道出英雄们的牺牲慷慨;没有庄严凄丽的祭台,教素烛鲜花放出光彩;这里,过客与乡民,松峰与云海,默默的对着灵牌,
只有纯诚的热泪与无言的愤慨!
七七,二载,
那小小的灵牌,
就是一片血海!
这伟大的血海,
这伟大的时代,
每一个红的浪花都是历史的光彩!
五千年的古国筋衰力败,啊,五千年的文化可耻作奴才!
中华的灵魂喝一声:起来!
中华的儿女放下锄头,离开村寨,挺一挺腰,紧一紧带,道什么姓名,说什么利害;谁没有家乡,谁没有恩爱?
一切抛开!
一切抛开!
中国人,只知道中国可爱!
要什么宣传,要什么优待,山河可移,爱国的天性难改!
除了自由的种着田,或作点买卖,除了子孝孙贤,朋友们和爱,敢有什么妄想,敢把谁伤害!
我们的劳苦就是我们的愉快!
水里的稻秧,坡上的荞麦,园里的梨枣,畦中的青菜,驯顺的驴马,胖壮的小孩,终年的劳苦,终身的忍耐;只盼不愁吃喝,有些穿戴,一两口肥猪,在腊月屠宰,一半儿过年,一半儿出卖;早早的完粮,早早的自在;最好再能攒下几个钱,存下点米麦,防备着无情的水旱天灾!
不幸,人祸象蝗虫似的飞来,把杀人放火代替了仁孝和爱,霸占田园,抢劫村寨,把我们简单的理想与生活要一齐铲开。
啊,我们老实,和平,可也会愤慨:到了流血的时候,怕死便不知好歹。
有一对拳头,谁能委屈了磕膝盖?
什么过错都能担待,
什么艰难都能苦挨,
只有杀人灭国的祸害,是条汉子就不能忍耐!
怎样扑杀蝗虫,就怎样消灭这祸害,我们欠账还钱,也会讨还血债!
当我们遇到冰雹旱涝的天灾,把死亡就置之度外;
不怕死,死亡就失败,我们会用冲杀把活路打开!
简单得象那木制的灵牌,也同样的神圣,这简单的民族独白,以远古史诗的情态,
简单,可是庄严明快,用血,用血,已经写了三载,还继续在写,直写到倭奴的溃败!
看,对着那默默的灵牌,深山里的同胞默默的祭拜,在心中却有那伟大的民族独白:死的为它投入了血海,活的为它预备好“我来”!
象松涛响入天外,
这伟大的心声排山倒海,无名的英雄,无名的愤慨,历史的积郁从心里打开,天真象儿语那样可爱!
没有理想的理想,象青苔与野菜,狂风吹倒了山松巨柏,却吹不动石山的一片青苔;我们的地土,我们的河流与山脉,象石阴下的苔,
象溪岸上的菜,
我们的脚,心,灵魂,都生根在那块。
我们种瓜,还是种麦,或扶着犁,看看斜阳山外,自己主张,自己安排,地土和主张哪许别人更改,况且是教我们去作奴才!
不作奴隶的人们已经起来,已经起来二载!
哪怕没有吃穿,管什么舒服自在,活着就打,死也应该!
打,把敌人打明白,
明白我们的有所不能忍的忍耐!
尸是山,血是海,
打,打个畅快!
这二尺长的灵牌,
光荣到千秋万代;
咱们的山河永远不改,你们为它死,我们为它来,来祭拜,来致哀,
来告诉,你们的忠魂是山河的主宰!
相信吧,忠魂,对着这灵牌,我们说,敢死的没有失败!
双石铺——宝鸡
为了地土,为了粮谷,
为了精神上的自由,自主,我们的不识字的农夫,没有进过城市的村妇,会把牺牲看作坦途,
用血用肉把破碎的山河撑住!
这静默诚实的伟大民族,到生死关头,就走上牺牲之路;忽然,柔顺的绵羊变成猛虎,惊雷急闪眩迷了世界的耳目,这伟大的民族,可杀不可辱,文化的直觉在大事上不会糊涂!
求生的本领战败了历史的艰苦,假若呀,我们的温良的农夫,象蚯蚓,把沙石变成沃土,啊,我们的小贩小商也同样的卓绝艰苦!
看,肩着几疋丝绸,或者零星的货物,他们不看地图,哪管水陆,有生意的地方便去吆呼;到青海,到新疆,到蒙古,连赤道上的南洋,与欧美大陆,都挡不住他们缓缓的脚步!
说着自己的语言,摸索着自己的生路,钱到了囊中才转归故土,这天赋的才能,自动的辛苦,把生命与风雪荒沙,奇寒剧暑,赌一赌输赢胜负,
他们漂流,他们回顾,祖国故乡是最终的乐土;象紫燕经秋雨秋霜的迫促,展翅向野岛炎荒飞渡;当春风把桃李编成了画图,一路的歌声向故巢飞舞!
啊,我爱这伟大的民族,啊,有什么言语能倾尽这爱慕!
他会容忍,他会知足,到时候,他会愤怒!
看今天,为复仇雪辱,这不再容忍的民族,
以建造长城万里的勇敢辛苦,象山洪冲破了清溪碧湖,生命,随着战争的泛滥,决开新路。
看吧,这应运而生的双石铺,吞吐着陕甘川三省的运输,把关中与天水的公路合在一处。
义民们,炮火与耻辱把昨日结束,忍着流离,忍着饥苦,却不忍受屈膝与屈服;来自河南河北,来自蒙难的地土,国旗是目标,生命,财物,往西往南,往四处,
有国旗的地方就是乐土。
他们,在这象昨天刚降生的双石铺,新搭起草棚,刚摆上货物,象歌唱似的把酒饭吆呼,敲着锅杓似敲着锣鼓。
几包香烟,一盆豆腐,或摊些枣糕,或担些油醋,幼童与老人,或一对中年夫妇,把流亡,把艰苦,
变成自立的基础!
不受人怜就不肯屈服,肯去挣扎天才相助,
这坚强,这乐观,这民族生命的丰富,从流离与死亡找到活路!
啊,这伟大的民族,
啊,这伟大的疆土,
刚刚从巴山栈道里走出,又向秦岭横云找我们的去路!
秦岳的雄奇,终南的林木,一脉奔驰,千峰起伏,雄浑苍茫是秦岭的风度。
横断中原,把大漠的风沙截住;南海的温风雨云,飞过巴蜀,也被截住,把自己装成明绿的画图,时时给自己一山雨露。
没有巴山愁人的晓雾,也没有八达岭上的风狂如虎,这划开南北的奇峰巨谷,以北地的阳光,闪出,噢,闪出,南国的浓绿,绿到极度,也明到极度,
象蜻蜓,在莲塘的晴午,凭空颤翅,天光与山光明得闪目,爽朗,爽朗得令人狂舞,爽朗得令人欢呼!
峰掩着峰,树藏着树,象些巨人争着向人间插足,无可插足,挤在一处,山头掩着山头,脚跟踏陷了深谷,石的身,石的骨,
奇伟的装束,
冠是白云,衣是碧树;静立万古,
万丈直竖,
巨大的阴影藏着狼虎!
伟大的公路,
急转直竖,
不住的惊呼,
无情的斜度,
大散关头,车声如虎!
过了雄关,渐入坦途,回头,青天尽处,
青峰起伏,
越远越美,忘了困阻,忘了惊险,看着画图。
眼前,展开了北方的景物:挺拔的高粱,低首的稷黍,带着红缨的玉米美如村妇。
笨重的车,黄土的路,默默的黄牛听着小驴叫闹长呼。
树叶上,人脸上,都带着一层黄土,爱害羞的村女扛着铁锄,偷偷的,她看着我们过路;我们,身上是汗,脸上是土,象些刚被掘出的红薯,勇敢的走上宝鸡城外新修的大路。
新的路,新的铺户,
新的气象是新的觉悟:这徵烟区的黑色的县府,几年前,垂死似的合着双目,看不见山中的煤铁林木,看不见水利与别的财富;在抗战的今天,景色如故,还是渭水奔流,夹岸的土山直竖,可是潼关的炮声惊醒了病夫,认识了门外的山川是座宝库!
去取,去取山中水中的天然积储!
去取,去取由太原开封抢救出的器物;来,不接收敌人金钱的工徒!
来,不做奴隶的义民义妇!
把拆来的铁轨制成刀斧,把破旧的机车当作马达旋舞!
来,你们,热心合作事业的人物!
将计划简单而适当的提出,以我们的土产,以我们的勤苦,打下抗战中的建设的基础!
听,车轮急转,人马喧呼,汽笛呜呜,马达突突!
听,宝鸡峡水日夜催促:北五省的电力在此藏储;快,快,用电的速度,开发这养育东亚文化的高山厚土;东海边沿上的繁荣薄如皮肤,回来,回来吧,文化,回到复兴之路。
复兴西北复兴民族,
来光耀这民族之母!
平津,青岛,和大明湖上的济南,四大都市,与它们的山水林泉,都给过我可记忆的劳苦与闲散,时时给我的梦里添一些香甜。
在风雨或月明的夜间,无论是青岛还是平津济南,远远的,断续的,我听见,——一听见就引起一阵悲酸——那火车的汽笛忽长忽短,无情的,给销魂的离别以惊颤,催促着爱人或爱子把热泪偷弹!
隔着北平的坚厚古旧的城垣,或在青岛的绿浪的海边,每一听到这凄凉的呼唤,便想到雪地冰天的绥远,或隔江相望的武汉,
多少行人,多少路程,多少情感,这一声哀鸣,多少悲叹!
同时,在山前,也许在河岸,不管是春雨催花,还是秋云惨淡,声在车前,先把消息送入车站,把多少忧疑关切与悬念,突然的变作狂涌的欣欢!
老友们,也许十载未见,父子夫妇,相别数年,都手握着手,肩并着肩,教热泪流湿了笑颜!
孩子们,争着搬动筐篮,想立刻打开远地来的神秘的瓶罐,或尝一尝匣中的糕点,快活得好似要过新年!
啊,多少人世的离合悲欢,都在这不入丝弦,
没有韵调的鸣声里涌现!
还有什么比它更实际,更浪漫,机械的它啼唤,
每一啼唤,却似春林中的杜鹃,给诗心添加上多少伤感!
从七七抗战,
在青岛与济南,
天明,黄昏,或夜半,我听见,我听见,
那汽笛,那战争的呼唤!
啊,多么勇敢,多么果断,拖着兵车,野炮,炸弹,冒着轰炸,冒着危险,开往前线,去应战,
啊,伟大的中华去应战,应战!
有什么闲情再去想象感叹,那行人游子的悲欢,
那太平年月小小的哀感;听,听这急促的声声呼唤,是中华的吼声与赴战的狂喊!
我听,我还去看:
当海风把青岛的晚雾吹残,或星岛外横起来灰蓝的晚烟,汽笛引着车声,来自济南,成群的矮腿的小商小贩,带着在中华挣下的银钱,或几包未能卖完的“白面”。
矮的人,矮的家眷,
都收起往日的骄狂傲慢,含着泪,低着头,走出车站;海边上横列着黑黑的一片,是他们的巨大的战船,也逗不出他们的一个笑脸!
在济南的清静的夜晚,笛声不断,星光灿灿,英雄们的列车奔赴前线。
车外伪装,柳枝急颤,车内,没有灯光,战士无言,象怒潮疾走,直到海边才浪花四溅,啊,壮士到了战场,才杀喊震天!
可怜,在初秋的傍晚,三声巨响,红光如闪,十里外落叶满园,
震颤了鹊华,震颤了千佛山,钢的巨桥在泥沙里瘫陷!
那七十二泉的济南,
不久,重演了“五三”的惨变;到徐州,到郑州,到武汉,随着不屈膝的人们流亡四散,那呜呜的汽笛就是我的指南!
自从走入巴蜀的群山,只有在梦里才仿佛听见:噢,在北平红了樱桃的春天,卖花的声里夹着一声半点,那对旅客的轻唤,使想象立刻飞驰到地北天南,立刻想赞颂这雄伟的河山!
噢,那从东海到西安,当洛阳刚开了牡丹,
穿过大河滚滚的潼关,明绿的钢车驰过明绿的华山!
啊,已经一年,已经一年,我只能在梦中听,梦中看,那简单的鸣声与奇丽的山川!
可是,在今天,
在渭河上微风的夜晚,我又听见,
象久别的故乡的语言,那汽笛,甜脆的流荡在山水之间!
隔着泪,我又看见,
那喷着火星,吐着黑烟,勇敢热烈的机车跃跃欲前,象各党各派团结抗战,一辆胶济,一辆北宁,一辆平汉,不同的式样,标记,首尾相连,每一列都是个合作的集团!
到咸阳,到西安,旅客忙乱,到洛阳,到潼关,壮士赴战,啊,赴战!赴战!
夺回平绥,平汉,和所有的路线;国土是身,路是血管,还我山河,要先求血管的舒展!
笛在响,车在动,灯光摇乱,啊,宝鸡,珍重!再见!
西安,西安!
黄的土,蓝的天。
古秀的城垣,
带着那么多的历史与患难,还是那么开朗安闲,
悠然望着南山!
陵墓,园林,亭馆,
到处是汉瓦秦砖;
这史的城,诗的园,
文化的摇篮,
有什么立在地面
上的都城,连罗马与雅典,有这样复杂而单简;
象终南山上的云气往还,象泾渭二河的流入远烟,变化万端而又永久不变,经过多少代诗人的感叹称赞还含笑的立在人间?
在这里,是凭吊,是考证,还是游玩,周秦汉唐总离不开口边!
看,汉的槐,唐的碑,隋的寺院,路旁的酒馆醉过诗仙!
看,四郊的山水,村庄,绿田,每一步啊都是诗的灵感;秦陵汉墓,绿草青天,霸桥的微风还记着古代的离怨悲酸;曲江池,来游原,
阿房,未央,上林苑,没有了林园,
没有了宫殿,
黄土几堆,积水片片,几处鸦啼,一林莺啭,随着乡人殷勤的指点,还能想出汉唐的富丽庄严!
看,那随着地心的震颤,离合无定的雁塔还在城南,美的缺残引出想象的完善!
噢,这不朽之城,在历史的春天。
文化之花芬芳灿烂,
创造完自己的锦绣林园,再吸取异域的真美至善:景教的福音,佛国的经典,和绘画,雕刻,戏剧与弦管,当罗马的阳光向西沉转,当北海的强盗正用斧钺杀砍,都象蜂蝶追寻蜜源,
来繁荣来丰富这世界的长安!
每当西北的寒风狂卷,把上林的花草吹残,
由西而东,自北而南,香风花片四下里流散,象柳絮因风,象萍随浪转,把文化的种子播散在人间!
象花木遇到海风的和暖,文化在海边上建起来新的楼馆林园;冷落了南山,寂寞了长安,诗人的想象移转到江南!
象儿女长成,四方游散,衰年的慈母独守着家园!
到今天,我们在抗战,为了民族的生存,想起民族的古远,热血横流,文化倒转,由平津,由太原,由武汉,把新的花木送回故园。
西安,这不朽的西安,以千百代的智慧经验,以千百代的沉毅勇敢,擦一擦老眼,挺胸而前!
勇敢地他担起西北的防线,防堵着大河,紧守着潼关,关中,这文化的泉源,先贤古哲的陵园,
神圣,神圣不可侵犯!
啊,老当益壮的西安,不仅为抗战而兴奋忙乱,不仅想恢复了旧日的尊严,也由全民族的冲杀血战,得到更崇高伟丽的灵感:北望榆关,遥接着绥远;自己的油田,自己的棉炭,接连着前后套的粮草,皮毛,碱与盐;穿过金佛峡口,越过马牙雪山,伟大的公路,打通了甘陕,到皋兰,到青海,到苏联,创出欧亚输运新的纪元;看,顺着黄土层上的陇海路线,去交接平浦与平汉,
或一直的,在长江大河之间,飞驰到海边;
象大鹏雄立高原,
双翅齐展,昂首向天,这新中华的世界的西安!
新的中华,哟,理想不就是梦幻,以北平为牛津,到处都是花园,天津青岛挤满了我们自己的舟船,西安,那时候的西安,虽然远离着海岸,
却以开朗的城市,多水的郊原,以关中的棉,同官的炭,以丰富的西北的天产,以向东向西向北向南,向国内向国外的交通路线,以工以商展开历史的光灿,教世上所有的言语称道着西安!
那时候,汉唐的诗景又到人间,由韦曲王曲直到终南,恼人的花色,鸣蛙的稻田,一路都是公园;
同样的,千古香暖的温泉,有水陆庵与华子岗的蓝田,当端午,中秋,每个休假的期间,都由早到晚,歌声不断,饱暖的工人,携着家眷,和学生,贩商,连警察,都春风满面,来休息,来游玩,
把古帝王的亭台池馆,把美丽的山川,
把历史的责任,民族的健全,用平等的享乐分布在民间!
为了自由平等的理想,我们抗战,将士们,你们忠诚,你们勇敢,值得千秋万世的称赞,啊,让我把这更高的福幸,更远的判断,用坦率热情的语言,
在你们的旗光剑影里敬献!
用我们的血保卫西安!
用我们的血创造西安!
用我们的血给历史添上光灿,给儿孙留下个地上的乐园!
当终南云雾往来如梦,当华清泉水温慰着夜的临潼,长安市上灯寂人空,
悄悄的我们辞别了古城。
当早霞把太华的莲峰染红,当朝阳把绿叶上的露珠儿照明,兴奋,象刚醒的小鸟展翅飞鸣,踏上黄土大路,一路的歌声,我们兴奋的向潼关进行!
噢,这地球上最广大的黄土积层,由甘肃,山陕,铺到山东;峭立如山,山上坦平,一道道,一层层,
黄的高原黄的土岭,
黄牛在沟里缓缓而行。
沟里是大路,小村在山顶,壁直的土山开着窑洞,洞上炊烟,洞外鸡鸣,到晚上,灯光远远的挨着星星。
噢,黄的土,黄的水,黄的风。
黄色的朴素,黄色的安静,仿佛能听得见黄帝的音声!
这可爱的黄土,多么坚硬,又多么轻松:
结成山,结成岭,
结成良田万顷;
却又微细的浮动在空中,微辣的飞入鼻孔;
白天,伴着旅客游行,晚上,以黄土的大炕伴着好梦,这坚硬与轻松,
干爽与凝重,
给中原以特有的颜色与风景,也给北方之强以特有的性情。
这金色的母亲给华北以生命,年年大地有两季收成;她生育,她埋葬,多少座都城,和多少代的英雄,
民族的历史与民族的斗争,都记忆在这金色的沙土中。
赞颂,噢,黄帝的子孙,来赞颂,象教徒们赞美那慈善的神明,来赞颂这黄的山河,黄的原岭,赞颂这飞满的天空,
流成黄海的黄沙,永远流动,永远补充,
每一粒沙呀有它历史的使命!
赞颂,噢,岂止赞颂,我们也为它去战争!
那东亚的海寇,以魔鬼的骄横,以炮火,以屠杀,向这黄土进攻,来劫抢这黄润的麦田,乌亮的煤层,想教华山泰岳在太阳旗下肃立无声!
这慈祥的大地不再凝静,以暴雨,以狂风,
掀起来黄河,惊颤了秦岭,把和平的农夫一齐唤醒;起来!从黄帝的园陵,到孔孟的圣境,
没有耻辱,不要消停,只有胜利才是和平!
黄的飞沙,黄的人影,杀声象黄海正在沸腾!
这金子作的黄土,慈祥而神圣,为它去战,去杀,去牺牲,保全住黄土,保全住文明,保全住黄土才解除了苦痛!
听,这隆隆的炮声,
以魔鬼的狂妄污辱着晴空,呼啸,爆炸,地裂,山崩;屈服,还是毁灭,向魔鬼声明!
冒着炮火,我们向潼关进行,啊,魔鬼的狂妄,炮火的无能;看,十万人家瓦砾纵横,不断的炮火把桥梁街道打平;啊,怎样收拾山河,怎样把房屋修整,教魔手扑空,教魔手扑空,冒着炮火,我们建起破碎的新城!
用板用沙垫起桥洞,
用板用砖堆起屋棚,
依旧的养着鸡犬,作着营生,驰名的酱菜腌在缸中!
这乐观,这英勇,
把敌人的巨炮,尽管由夜晚响到天明,当作了除夕的爆竹声声!
无边的愤恨搀着柔情,这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城,要死,就死在城中!
这伟大的固执正象那固执的黄土层,不动,永远不动,
永远以愚拙对付聪明!
看,这黄的山,古的城,尽管是千疮百孔,
还高悬国旗,来往着士兵;英勇的士兵,不逃的百姓,在困难忧患里结成弟兄。
城里的凄凉,同胞的苦痛,激动着城外的壮烈的斗争,每一块碎砖,每一片血影,都要,都要和敌人算清!
看,潼关高耸,大河奔腾,东来的黄水象海浪翻风;黄山黄水,日在天中,没有云,没有影,没有声,一两只白鸥茫然飞动;黄的浪,灰的烟,渺茫无定,忽暗忽明,忽浅忽重,有时候荡出一层绿影。
浩浩的黄水无阻的畅行,忽然夹岸的黄山往一处收拢,峭立的雄关变成陕道的喉咙;野性的黄流直往上拥,万浪齐冲,
万浪齐鸣,象万匹江猪喷浪兴风;激怒的黄水,色变金红,滚着黄沙,喷着金星,天,水,风,光,都在流涌。
除了水声炮响,没有动静,黄牛隐在山沟,火车藏在山洞,这惨酷的安静是在战争!
看,壁立的土山上千万个窟窿一星火,一声响,一条黑影,就引起敌人的炮火飞鸣;为维持着交通,还要避免牺牲,我们勇敢的车手,勇敢而聪明,没有灯亮,没有笛声,他把车辆隐入洞中,
他勇敢,他慎重,耐心的等待,等到三更;一秒钟的争取,一尺路的突冲,使无情的炮火炸在平空,无聊的击落黄土一层!
在山下,日夜,终年,保持着勇敢的安静,噢,英勇的战士,用锐利的眼睛,日夜,终年,看着枪上的标星,不许,不许对岸的敌人出声,不许,不许敌马微微一动,用我们的枪,眼,与忍耐的安静,把敌人——象些老鼠——困死在山洞!
有时候成群的强盗上了小船,想控制住巨浪向城里进攻,我们的枪比我们的黄河更不留情,沉着的,准确的,使黄浪变成鲜红!
在山后,象四面的土山一样安静,象坚实的黄土一样爽利干净,是我们听惯了炮声的严肃的军营。
我们的士兵,噢,我们的弟兄,用殷勤的手脚,耐苦的心性,调整的壕沟,开掘着窑洞,把每尊炮,每块石,都擦洗干净,把战场变作洁整的家庭。
沉毅的,智慧的,把炮位调动,出奇的,致果的,给敌人以反攻;听,听我们的炮声,
山河笑傲,百姓欢腾,越过山,越过河,粉碎了敌营,山响,河鸣,回应着胜利之声!
我们的官长,士兵,噢,我们亲爱的弟兄,这样的勤苦,这样的英勇,见了远客还这样的和蔼谦诚;在壕里,听见了炮声,会幽默的给你计算炮的射程;在街上,指点着凄凉的光景,感叹着百姓们的牺牲,他还没忘掉五虎上将马超的英勇;看,这多么老的树,多么大的枪孔,那时候,白脸的曹操该怎样心惊!
静静的微笑,安闲的语声,他们,噢,勇敢的弟兄,仿佛忘记了生命,
忘记了反应着危险的那些闲情;仿佛是为潼关与黄河而生,血象黄河的沸腾,
心象潼关的坚定,
潼关大河的保障是他们的光荣!
官长,士兵,噢,亲爱的弟兄,噢,民族的英雄!
祝你们胜利,祝你们成功!
祝你们把这黄山黄水用敌血染红!
当理智的权威退让给武力,炮火是愚人的最好的游戏。
就是在暴敌的疯狂的炮声里,我们互道珍重,相视依依,与守潼关的猛士握手,分离,沿着黄土的大道走进豫西。
啊,这棉枣之乡,虞虢的古地,也从轰炸认识了谁是仇敌。
千炮万炮向铁桥射击。
教黄河的水花随火花激起,多少金钱,多少兵力,只赚来,可怜,四乡八镇一致的愤激!
看,被炮声惊醒了的山林与险地,再找不到,象当年的豫西,那使行人胆寒的匪迹;“梁山”上的人心本就没忘了忠义,这无情的炮声振起英雄们的正气;“舅子!丈人!”用着中原莽壮的语句,“去打,去打,跟鬼子拚去才有出息!”
可怜,疯狂的头脑还玩弄着飞机,郑重的向小小的棉厂施用空袭;好,不再种棉,我们改种高粱和玉米,有饼子窝窝更好争这口气!
男人去打,女人种地,连孩子们也快乐的戴上草笠,帮着锄草,施肥,放牛,喂鸡。
男人去打,女人就担起劳役,带着箩筐,扯着小妹或小弟,走出十里八里,
从河东过到河西,
去搬石,修路,
或把高坡修成平地;
或者,赶着牛车,拉来沙粒,晴天就防备上坏的天气,在公路两旁一堆堆的堆起;雨后,把黄沙盖住稀泥,教汽车飞快的输送东西。
啊,这可爱的人民,可爱的土地,都在抗战中啊显出了奇迹!
是战争,还是在梦里?
看,静静的枣林一望无际,微红含笑的枣儿把树枝压低;看,田上的清风抚弄着麦稷,把丰年的风声到处传递;看,没有时装,不懂什么妇女问题,那些梳辫儿的村姑,黄面的婆媳,会代替男人,比男人还要精细,把天时,地利,与人和配齐!
当我们在枣林里休息,那安闲的树影,与香甜的空气,仿佛是在渊明的诗境里;当我们到枣林里去避空袭,老幼都匆忙的把牛马掩避,静美的田园,紧促的呼吸,赤裸的顽童把手脚抓紧了大地;这忽静忽动,忽缓忽急,这田园的诗景与杀人的利器,使现实与梦境缩短了距离;这不是梦,而是个谜,历史的美丽是它的谜底!
我们是愚痴,还是秀气?
谁敢断定,敢断定的必遭打击!
生活的斗争是历史的延继,五千年不止,因为我们永不休息!
不休息,不休息。
今天,我们的人,我们的牲口,连我们的园地,都拿出那永不死亡的力气!
这简单的谜迷住了东洋的智力,只好用炮火飞机安慰自己!
噢,炮火,炮火,飞机,飞机,一路上,我们看见炮火的劣迹,一路上,我们迎送着空袭。
啊,魔鬼的聪明值得感激,替魔鬼宣传的是它自己!
巨大的铁桥,在陕州,在文底,都在魔鬼发疯的日子饱受轰击;在白天,还是阴惨的夜里,炮的声,炮的次数,炮的炸力,每个村童都记得清晰,这一代,世世代代,永不会忘记!
在陕州,当我们正从车站走向城里,听着河涧桥边石水相激,远望着山城的衰残的美丽;那黄的山坡,绿的田地,恐怕呀还留着斑斑的血迹;当中条的血浪杀声向大河波递,这静静的古城曾看见侵略者的魔旗,也看见,噢,谁能不牢牢紧记,敌兵在绿草黄波里挣扎着最后的呼吸!
我们正赞美那光荣的中条战役,晴美的空中波动起杀人的信息;一眨眼,地面上已没有人的踪迹,给屠杀的鬼使以诅咒的静寂。
车站上,以在徐州,在开封的炮火里,抢救机车与车辆的勇敢精细,敏捷轻巧的都找到掩避。
一会儿,那毒狠的银鹰已到河堤,安闲的旋转,忽高忽低,分开,集合,合而复离,最后,以恐怖的呼啸,显出毒狠的得意,准确的把炸弹投在空地。
十龄的小儿被破片殃及,短短的白裤已如血洗。
白发的老人,是祖,是父?将他背起,老人无言,孩子低泣,默默的,缓缓的,在大家的愤怒里,走向绿阴中的短短的草篱,啊,走向永远的血的记忆!
这默默的老人,是作生意?
还是种着薄薄的几亩田地?
要不是这横祸奇袭,
也许一辈子不晓得国事的危急?
今天,默默的把孙儿背起,默默的,他可是认识了谁是仇敌!
不晓得为什么是这样,在我心灵深处那有音乐的地方,觉得最好听的地名儿是洛阳。
当色彩与音声来会见诗的想象,往往我顺着地名的音响,把它染成浅绿,或者微黄,象完美的鸣鸟,声色相彰。
就是这样,当我每一听到洛阳,在心服里——我并没到过那个地方,仿佛就觉到一只彩禽在花林里轻唱!
啊,今天,夏雨轻洒,鼓乐悠扬,那一向存在心中的景象,变成了眼前的真确风光。
首先,我们去慰问,去拜访,那惯战的士兵与抗战的名将;从他们的言谈,从他们的信仰,我们看见了开封,信阳,中条与太行,使全世界兴奋的那些战场,怎样在消灭,怎样在扫荡,怎样以胜利荣耀着和平与解放!
不慌不忙的他们紧张,不卑不亢的坚持着信仰;这信仰,来自经验与胆量,象五月的南风,和畅健康,把胜利的花香吹送到战场上。
借着他们的心智的明亮,我心上的浮云变成晴朗的霞光;每当敌人猛攻,我们就冷静的避让,在敌人要战的时间,要战的地方,都叫他象刚进屋里的苍蝇那样猖狂;我们等着,象猎户等着虎狼,步步隐藏,步步不放,等着我们的时间,我们的战场;象暮烟流暗了荷塘,
好动的蜻蜓都落在蒲叶上,我们从容的伸手,便夹住脆弱的翅膀!
就是这样,我们在中条与太行,每次的胜利都记在“我们的”历史上!
由他们的言谈可以想到他们的气相:没有日耳曼武士的粗莽骄狂,也不象效忠王宽的骁骑与武将,以金珠锦绣装饰起威振四方,潇洒的气度,单简的戎装,心里的精诚焕发在眉宇上,他们随便,他们和祥,自信,信人,给别人以信仰,象雨后新竹那样坚美清扬,啊,这新中华的柱石与希望!
在金谷园中,天津桥上,或周公祠里,噢,快乐的时光!
借着历史的光灿,花木的清香,我们看,听,不用再劳动想象,那新史诗的人物怎样在生长!
顺着郊外的大道,槐柳成行,我们到古静的庵院祠堂,去慰问为国流血的弟兄与官长:在大殿上,或东西两廊,那些英雄静静的伴着佛像,把痛苦与寂寞都忍在心头上!
每个人都有些使历史光荣的话讲,可是守惯了纪律,或因为气力不强,只用微笑回答着拜访,噢,有什么描写的力量,能画出这微笑的圣洁与悲壮!
这无语的微笑,却说明了整个的战场,战场上的困苦,挣扎,毅力,与希望,苦斗的英勇,与民性的温良,都在这一笑里,象雨后的阳光,把希望与光明笼罩在灰云上!
在院里,闲倚着老松,或拄着木杖,已能走动的壮士,佩着十字章;步履缓缓,脸色淡黄,提起战事,话短心长,指着战场,指着枪伤,指着青天咒骂着海盗的强梁!
我们该有多少歌曲、多少文章,来纪录,来颂扬,
这血肉的牺牲,事实的悲壮!
该有多少戏剧,到处演唱这最戏剧的行动,啊,关系着存亡?!
该有多少图书,多少酒食,多少衣裳,以精神,以肉体,来感谢与调养,这些英雄,为你我呀,把热血流在了沙场?!
在另个医院,原谅我不能指出地方,陇海的职工也同样的值得敬仰,冒着轰炸与炮火,他们奔忙,把性命完全交给了责任上!
耳听着空袭,心系住车辆,车子的安全是良心的保障!
借着雪色,或借着星光,由黄昏一直赶到天亮,赶修那炸毁了的路轨与桥梁;为了军需,冲破潼关的火网,为了增援,与弟兄们一同赶到前方;当阵地转移,炮如雨降,每一件国家的器物都重于死亡!
不幸,时间与心愿各不相让,敌人的利刃加在脖梗上,陇海的职工绝少投降,有的被杀,有的逃亡——要着残茶剩饭跑到洛阳!
看,这简单的病室,挤满了小床,裹着腿,缠着头,吊着臂膀,每一条绷带是民族之光!
啊,血的组织拥护着天良,弟兄们,祝你们早早恢复健康!
把死亡,啊,把那可耻的死亡,由你,由我,由国法与天网,加给那些没有天良的混账!
与我有缘的洛阳施了留客的计巧,教丰年的大雨冲断了洛阳桥!
这北方的天,北方的情调,一块黑云就是万顷惊涛;没有那江南的细雨,轻打着芭蕉,更没有灯影花香,滴到天晓;在这里,暑气未消,冷风已到,斜来的雨点声重如雹;可怕的黑云,扑过远山,追着飞鸟,一会儿,天地无光,云腾海啸;千万条瀑布合成一条,悬空的大海向地上倾倒,水在急流,水在欢跳,只有一个声音是水在呼叫!
一会儿,象有什么心事,急在脱逃,那黑云,卷着雷闪,到别处鼓噪。
远远的架起七色虹桥!
这样,忽雨忽晴,青天与旅客忽啼忽笑:听着雨声,赶路的希望在心中缩小,看着晴空,晴空又必定招来警报;无计划而是必然的,去访问友好,看一看市面,闲步到四郊,用缘分与命定减少焦躁。
英雄伟人未必是虎目熊腰,同样的,洛阳的城市并不雄伟与热闹;小小的城,窄窄的道,正象洛阳女儿活泼短俏;啊,洛阳女儿,连中年的婆嫂,都穿起短衣,放弃了长袍!
不甚热闹,可也不甚萧条,虽然万恶的敌机不断的搅扰。
象孔雀开屏,这小城尾大身小,奇美的古迹展列在四郊:走过了康节听鹃的古桥,密密的柳荫护着大道,宋代的亭园,烟霞的笑傲,今日啊是油油的绿田与青草!
路旁,小小的村,小小的庙,安乐窝中,赤体的小儿说是姓邵。
顺着柳荫,踏着青草;暖风,把金色的阳光吹入田苗,再以阵阵的清香招我们谈笑。
未到龙门,先看见红墙绿柏的关庙:庙内,开朗的庭院,明净的石道,肃敬的松影把神祠掩罩;怒目的关公似愤恨难消,面微侧,须欲飘,
轻袍缓带而怒上眉梢;可是,神威调节着怒恼,凛然的正气抑住粗暴。
这设意的崇高,表现的微妙,应在千万尊圣像里争得锦标!
在后殿,像短龛小,
以老太婆的心理供养着神曹,关公在读书,关公在睡觉,把敬畏与虔诚变成好笑。
在殿后,松荫静悄,
护荫着关帝的碑亭和墓表。
据说,另有帝墓与神祠位在东郊,地形与史事都较为可靠,为争取真神,自不容假冒,两乡的百姓,从久远的年代直至今朝,还愤愤不平的彼此争吵!
没有时间,详加检讨,我们便给面前的帝墓,即使是伪造,以应得的敬礼与祝祷。
参拜过陵庙,转回大道;山,河,与伟大的横桥,引我们向龙门飞走欢叫!
领路的老翁,象一切的引导,带出隐士的神情,学者的骄傲,以烂熟的韵语赞美着树秀山高,一泉一石仿佛都有无穷的秘奥!
他指挥,他称道:
珍珠泉,莲花洞,唐朝的古庙……事实上,这里水不奇,山不高,龙门的名贵是手的创造!
千佛万佛,是佛海狂潮,佛洞佛岩,佛的像,佛的宫堡。
小不盈尺,千座浮雕,石壁上铭刻起万千声佛号;大可数丈,佛光远照,使血肉的人间同登善道!
这信心,在唐代与六朝,把艺术的光辉荣显着宗教;愚子凡夫,显贵富豪,为疾病死亡,或平安寿考;以十丈莲台,庄严胜妙,或半尺菩萨,心虔力渺;来祈求,来答报,
那平等的慈悲,与光明的感召!
金钱鼓励着技巧,
超越的艺人,优厚的酬报,参考着佛土的意趣,希腊的线条,以人体之美表现神的微笑。
东村的牛橛,西镇的阿猫,以有限的金钱将心愿速了,只求佛多,不问精巧,呆板的菩萨,结群成套!
风雨千年,石烂神凋,人间的劫乱,洞冷僧逃,断臂折头,连神啊也难自保!
越是那精心的创造,
越容易引来摧残与劫盗,有些平凡的小佛倒能幸免淫暴!
啊,龙门,艺术,宗教,这丑陋的人间哪,破坏多于创造!
二十年前,摹写“龙门”是我的爱好,每逢把拓页展开,欣赏着字的棱角,我就把龙门,任着想象的虚渺,想成最雄奇伟丽的人工天巧;今天,仰看着刻石,俯视着河水滔滔,我没有失望,可也没有忘形的欢叫;也许是美的缺残,使欣赏变成凭吊!
离开佛洞,越过横桥,白香山的祠墓管领着秋雨春潮。
噢,谁能想到,谁能想到,莫非人生真是梦的资料?!
谁能想到,那英勇的文豪,王礼锡啊,诗的新花正当春晓,会来与香山分享龙门的寂寥!
大雨,阻住我们南去慰劳,同样的也延迟了他的北访中条;不可阴晴,不分迟早,我们相访,我们谈笑。
勇敢的礼锡,事无大小,都温柔细腻的亲自操劳:冒着蒸暑或风暴,四下里奔跑;还想着诗,想着报告,想着问题的怎样研讨;勉强战退了疲乏,从容驱走了烦恼!
含着笑他想象,肩着干粮,光着两脚,噢,去偷渡大河,擦着敌步的步哨,夜黑如膝,鬼火闪跳,摸到战场去听枪炮,
在天亮的时节看到中条!
而后,而后,……他兴奋,他微笑,身在洛阳,诗的想象早已水远山遥,却也不肯忘了称赞院里的花草。
谁能想到,这勇敢与勤劳,天地不仁,会以死亡相报;以疾病折磨,在荒山古道,使壮美的诗心花残月杳!
当我在香山祠外从容瞻眺,你,礼锡,噢,我会猜到:在那有梧桐与木槿的城郊,是写着小诗,或是对花微笑,啊,那迟迟不去的微笑!
不久,就是在这里,噢,谁能想到,这香山墓旁会添上了你的新坟细草!
多么惊心,啊,历史的兴废!
看,洛水在南,邙山在北,首阳与伏牛遥遥的斜对;地势的雄奇,山水的明媚,当年啊,异草奇花,英杰荟萃,是唐诗与宋词里的锦绣都会;金鱼玉碗,即使是凤去龙归,七十二皇陵的北邙啊,还有死亡的富贵!
今天,夜雨朝阳使远山明翠,河柳依依,动心的晴美,在哪里,哪里,是那几代豪华的都会?
除了北邙上的茂草荒碑,我们看见,
噢,真愿意没有猜对——古的洛阳就那么容易摧毁!?
污浊的小村,鸡啼犬吠,绿树绿田,村童骑着牛背,难道这就是玉露清辉,帝王的宫禁,金阙的天威?
那国都的城垣,天子的捍卫!
就是白马外的黄土几堆?
是什么风暴代替了玉笛横吹?
是什么刀火代替了宝马金龟?
数千年的雨露,酒软花肥,明楼翠袖,十万蛾眉,一旦哪,尽化飞灰!
我们穿村过寨,渡过洛水,踏着雨后田间的湿润的土背,或与小蝶分享着河堤的草味,去看那出土的大晋古碑,好证明古代太学在古代洛阳的地位。
田上的香风,远林的静美,使人欲喜,使人欲悲;昨日的琼楼玉宇,今日的尘灰,人类的悲剧是人力的浪费;沧海桑田,使历史迟进而急退!
看,这穷苦的村落,污秽成堆,街心的积水,蚊蝇交响争辉;就是在这里,卧着那学府的石碑!
“大晋龙兴,三临辟雍”,噢,碑文的完美,与石面的凝滑,隶书的名贵!
是哪一次战争,灾害,使历史阴晦,把一千五百年的光辉,掩藏土内;
到今天,仿佛顺着命运的指挥,在这没有书声的地方使今人惭愧!
乡人前引,我们结成考古的小队,看那出土的地方,决定太学的方位;在芝麻与玉米的绿影里,小坟几堆,恰恰与古洛阳的遗痕相对,石经的残片,与大晋的全碑,都在这里,偶然的,与老农相会。
我们要欢呼,噢,山川与智慧,这是南郊,这是太学,古洛阳的珍贵!
文化假若是呼吸呀,武力是肺,任他风狂雨暴,疾扫横吹,肺叶的坚强把危亡粉碎!
今日呀,我们的苏杭,那天堂样的都会,也正象这无抵抗的古城,受着摧毁!
书史的幽香,园林的秀美,都被东海的狂风一夜吹碎!
噢,还有那学校之城,光耀着华北,如花的青年,洁雅的设备,今天啊也垂首低眉,
在魔王的脚下默默的羞悔!
娇弱的文明象痨病的艳美,体质的虚薄教精神颓废!
一只鸟,一只蜂,都晓得自卫,用它的翅,它的刺,它的嘴,为保护巢房,舍命去敌对!
这一代中华儿女的光辉,要把英武与刚强替换了民族的衰废;我们要以战争把战争打回,我们要文明就必须把野蛮“打”退!
啊,古代的洛,今日的苏杭与华北,是多么,多么惊心可畏!
我们岂止要抗敌,我们应为抗敌而迷醉。
相信啊,文化的生存,第一是自卫!
依依不舍的,我们向堤岸折回,借了只民船,渡过洛水。
远远的,塔古台高,林幽影碎,使我们快步如飞,
忘了半天的饥渴劳累,去看,去看那中原佛法的朝晖,中华佛寺的始祖,噢,万岁!
白马寺还在人间,白马寺万岁!
给庙名,给山门,以提名和点缀,门前宋朝的石马静立相对。
出自好古的热情,或出自忏悔,各地献金,使衰残变为壮美:山门大殿,清朗光辉,一木一石都依古修绘。
庄严而生动,洋溢着慈悲,那些金身是艺术的教诲,以人世的衣冠道出佛的真昧,使人忘了点什么,却增了些智慧!
腾摩,竺法兰,噢,使舌齿生香的法讳,望着洛阳的尘红雾醉,望着北邙的花残月坠,在清凉的古台,给人世以清凉滋味:以佛的经,佛的智慧,丰富起中原的文心字汇,教诗感与思潮去探索灵的幽美,把乐土的莲花培植在孔孟的园内!
院中,二大师的陵墓相对,左右,二大师的殿宇相配;院东,舍利宝塔伴着狄梁公的墓碑,后殿,清凉古台带着历史的幽邃。
我们瞻拜,我们玩味,古寺古城,存亡兴废;踏着斜阳,回到洛阳——抗战的营垒,啊,新的洛阳必须,必须,是抗战的营垒!
冒着空袭,我们渡河;在龙门,对着那无语的石佛,我们听见炸弹遥遥的投落;望一望洛阳,我们默默!
这血的疯狂,血的饥渴,朝朝夕夕,在这么两年多,血的花到处结成了仇恨之果!
我们相信,以你的久历风波,洛阳,以你的从容不迫,一定能以正义的宝剑金戈,战胜,而且肃清,这血的罪恶!
这时候,近午的阳光毒烈如火,我们回到镇上的小店里避一避蒸热;过路的驴马与牛车,
也都暂停,向阴凉里藏躲:满身是汗的车夫,面色焦黑的旅客,拉一领席,顾不得解决饥渴,找个地方便合目而卧。
穷困带来萧条,疲乏产生静默,连卖瓜的小儿都懒得吆喝。
两个大瓜,一些热馍,在苍蝇的包围里救了饥渴。
两条窄凳或两张小桌,我们横躺竖卧,
诅咒着苍蝇,安慰着睡魔。
当过客与马牛结束了寂寞,我们也辞别了永远静静的龙门古佛。
一路上,看着丰美的田禾,与男女老少的辛苦劳作,又使我们唱起战歌,
忘了疲乏与炎热。
远远的,我们听到号声起落,绿阴里的十里铺上士兵集合;远远的,向我们招手,请我们停车,噢,官长的殷勤,士兵的亲热,一定教我们去到镇中休息片刻!
士兵的勤劳,铲除了乡村的污浊,干净的街道,树影儿婆娑;绿阴下馋人的大瓜,皮薄水多,还有几双白鸡把绿虫儿寻啄。
亲热的握手,握了再握,真诚的笑声是友谊之火;凉的瓜,热的茶,给客人解渴,古庙的松亭下主宾分坐;受训的青年来请演说,赤脚光头,规矩而活泼;官长们的要求是精神的饥渴,可带来新的书籍,新的诗歌?
大家兴奋,彼此张罗,这萍水相逢的一刻,
从抗战的艰辛产出团结的快乐,象老友在他乡相会,语爽情多。
默默的斜阳以阴影的加长向行人威吓,我们必须赶程,虽然依依不舍。
赶到临汝,太阳已落,借着圆月的清辉,找到住所,竹树清幽,花影儿被人影儿碰破。
放下行李,感到饥饿,踏着月色去找些吃喝;街上老树合抱,人稀影多,找遍了饭铺,走尽了城郭,找不到一点儿灯明火热;啊,这老城还是日入而息,日出而作,迟到的行人只好忍了饥饿!
望着月明,束手无策,苦笑着,我们走回宿舍,对着月下的梧桐,我们高卧,闻一闻花露的清香,幻想着鱼肥酒热!
早起的林鸟有虫儿好捉,我们也赶早把斋戒解破。
与朝阳一同起身,好赶完这一天的工作:首先要慰问伤兵,然后,假若时间许可,去看那万松里的佛阁,古香积寺里的云光山色;然后,要抢渡过汝河,据说,河上的桥梁已被大雨冲破。
天长人早克服了事多,露气还没散,我们就走上松里的山坡。
山平水浅,奇松万棵,松在山尖,松在溪侧,松在桥畔,老根把桥板横托;枝稀干扭,似倾似折,千姿万态,绿满了山顶山涧与山坡;姿态万端,可是青青的一色,绿的树,蓝的天,黄的土,悦目的调和。
调和产生明远,静静的空中似荡着绿波。
山虽平,水虽浅,借着这奇松万棵,却给诗心以清静和洒脱。
寺里,洁净的佛堂,层层的院落,碑是延佑,钟是宣和,宝塔虽低,而形态古拙。
院后,亭下的泉池动着微波,漱着松根,润着苔色,流成了小溪教蜻蜓与青蛙全都快活,心里的青山未断,眼前已是滚滚的汝河。
两岸的荒沙,桥低水阔,没有树阴,一片蒸热。
赴战的壮士,半夜里就在岸上集合,还抱着枪刀,在沙滩上呆坐。
渡缓人多,人疲马热,浪猛河深,又无法泳过!
大家默默,心急如火,看着那长桥啊在浪里出没!
艰苦的行军才见出军心的振作,看,看这些弟兄,忍着饥渴,汗如雨落,一声不响的持枪端坐!
这铁的军人,经过纪律之火,有钢的坚硬,棉的柔和。
设若呀,有好的枪炮,便利的舟车,他们必能攻无不取,战无不克,世上最良的军队是在中国!
日已当午,我们才过河,找不到大树,我们便将就那小枣几棵,叶小影微,只好半蹲半坐,看着那发光的小枣,象绿珠万颗。
然后,慢慢的找到区公所,也就找到西瓜与热馍。
午后,斜阳尚高,已望见叶县的城垛。
一块黑云,风急闪恶,是雨?是风?谨慎是行人的上策。
我们就进了那静静的城郭,一会儿,果然雷惊雨泼。
这样,我们便作了叶县的不速之客。
南阳城外,白水漱着黄沙,南阳城内,人静街狭;绕城流水,杨柳啼鸦,城中小巷,静静的人家;灯昏店小,窄巷里琢玉沙沙,玉杯玉筋,雕玉如花;哪里来的那半街残砖碎瓦?
是什么无情的灾异教房倒屋塌?
难道这古城的静雅,
也是罪孽,也得屠杀?
这仇恨,有什么仇恨比这再大?
没有理由,这古城遭了轰炸!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有杀,只有打,
只有这原始的方法,
这仇恨,这耻辱,才可以雪刷!
看着城中的爆炸,
更爱听晓色里的军号激发。
青青的广场,五色的朝霞,云草之间长嘶着战马;炮车轻响,军士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