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中学,回到这所老屋子的时候,有个受我父亲监护的,漂亮而有钱的十六岁的姑娘。由我母亲一手教养起来的奥诺丽纳,那时刚好童年梦醒,看到人生。她妩媚可爱,稚气十足,想着将来的幸福像想着什么首饰一样,而幸福对她也许就是灵魂的首饰。奉教的虔诚使她体味到一些幼稚的乐趣,因为这颗纯朴的心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有诗意,连宗教在内。她远远的把自己的前途看作永远不散的筵席。无邪,纯洁,从来不曾因为精神骚动而有睡眠不安的现象,从来不曾因为有什么羞耻与悲伤而脸上变色或者掉过眼泪。她甚至也不追究为什么春光明媚的日子心头有些不由自主的冲动。她只觉得自己软弱,天生是听命于人的,她等着出嫁而并没急于出嫁的欲望。凡是文学作品用描写情欲的方式灌输给人的、也许是必不可少的毒素,她的轻松快乐的幻想是完全不知道的;她对于人生毫无认识,对社会上的危险茫无所知。亲爱的孩子受的痛苦太少了,从来没机会试验她勇气。总之,她的天真可以使她毫不畏惧的踏到毒蛇堆里去,像某些画家为无邪这个题目所拟想的画面一样。世界上再没一张脸比她的更开朗更快乐的了。明明是意义很清楚的不大得体的问句,她会莫名其妙脱口而出。我和她在一起跟兄妹一样。一年终了,就在这所屋子的花园里,站在池子前面扔着面包屑喂鱼,我和她说:
“——你可愿意咱们俩结婚吗?嫁了我,你可以爱怎么就怎么;换了别个男人,你可能受罪的。
“我母亲正好走来,奥诺丽纳便说:妈妈,我跟奥太佛说定了,将来我和他结婚……
“我母亲回答:十七岁就结婚吗?……不,再等一年半;倘若这期间你们俩情投意合,那么你们的出身,财产,都相等,这门亲事可以说把门第与感情兼顾到了。
“等到我二十六岁,奥诺丽纳十九岁的时候,我们结婚了。我的父母都是前朝的老人;为了尊重他们,我们保存这所屋子的本来面目,连家具都没换新,而我们住在这儿也和过去一样像两个孩子。可是我出去应酬,带太太去见世面,认为教导她是我的责任之一。到后来我才发觉,在我们那种情形之下结合的婚姻原来藏着一个暗礁;多少的感情,谨慎,生活,都是被这暗礁砸得粉碎的。丈夫变了教育家,成了老师;而老师的戒尺迟早会伤人,把爱情给摧残了的;因为一个年轻,美貌,安分,快乐的妻子,绝不答应她天生的长处被别的长处压倒。也许我有许多地方做错了。也许在夫妇生活最难处理的初期,我说话老气横秋。也许是相反,我犯了另外一种错误,太信任那个纯朴的天性,没监督伯爵夫人,以为她绝不会反抗的。唉,不论在政治方面,在夫妇生活方面,我们还不知道世界上那些帝国的崩溃与个人的苦难,到底是由于太信任呢还是由于太严厉。说不定在奥诺丽纳心中,她的丈夫还没有符合她少女的梦想。一个人幸福的时候,怎么能知道自己违反了人生哪几条规则呢?……”
伯爵像一个认真的解剖学家,对于同事们找不出原因的一种病竭力想找出原因来;他责备自己的话,我只记得一个大概;但那种宽大的精神,我觉得和耶稣o基督救渡犯奸妇人的精神不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