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你受尽折磨的劳苦大众,你渴望自由的芒芒众生,投到我怀抱里来吧!
纽约自由女神像座上的十四行诗……祖国已不是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而是崭新的,必能领导全世界被压迫的人民走向光明、和平、自由、与幸福的路途上去的伟大力量《由三藩市到天津》因为是应了美国国务院的邀请,小说家老舍和戏剧家曹禺的“谱儿”大了。打西雅图踏上美国的土地,便一路顺着芝加哥溜达下来,奔了首都华盛顿,住进了专门接待国家贵宾的“来世礼”宾馆。碰得巧,他们住在乙楼,而甲楼就是世界鼎鼎大名的前英国首相、刚刚结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风云人物温斯顿。丘吉尔。
仗是打完了,惨遭战祸的国家尚在瓦砾之中,将养生息,美国政府就在这个时候,广泛地邀请世界各国的学者,科学家到美国来,一是为了更好地宣传美国,二是希望能使人类中更多地精英留在美国,为美国服务,正像自由女神座像下面的十四行诗一样,说难听了,是施放诱饵,说好听了,四处招贤。饵也好,贤也罢,总之,这一招儿颇使美国在以后的几十年受益无穷。
华盛顿不大,凭着座落在宾夕法尼亚大街上的白宫,琴金斯山上的国会大厦便成了美国的心脏,但分是华盛顿的主要街道都以美国各州的名字命名,而这些街道又都通向国会大厦,像辐条一样,镶在轮子的轴上。四月十六日,随着成千上万的人,老舍也来到了市区西面,玉带似地波托马克河畔的林肯纪念堂。这天是传统的复活节,人们要在这一天瞻仰这位领导了美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总统。他站在大理石的座基上,手里拿着一迭文稿,甭用说,准是《解放黑奴宣言》。老舍十分敬重这位伟大的先驱者,他按着自己的习惯,在纪念像前静默半分钟,这半分钟老舍想了许多。几天前,曹禺和他请黑人作家吃饭,就在美国的首都,就在这个纪念堂不远的地方,一家大饭店门口赫然写着“禁止黑人进餐”,老舍和曹禺面面相视,气得只哆嗦,还是黑人作家把他们拉走的。
“这就是,你们美国的民主吗?“老舍的质问”不,这是白人的民主。”黑人作家只是淡淡地一笑。
“禁止黑人进餐”的牌子又叫老舍记起“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立时,尝过亡国奴滋味的也体验到了当黑人的滋味,老舍抬起头来,望着铜像,想道:倘若他今天还活着……。他缓缓地走出纪念堂。春天来了,他抬眼望去,无穷尽的浓绿,托着朗朗清空,人们散落在如茵的大草坪上,复活了,上帝复活了,林肯复活了,人也复活了,因为春天来了,战争去了。
他走过一个个欢乐的小圈子,从人们的脸上,他瞧见了善良、纯洁、幸福,美好的心底,尽管他和他们一样知道--美国并不是天堂。昨天上街,他向一位妇女打听路,除了极热情地回答,还有--待他坐进汽车,关上车门,快要开车的时候--她极恳切的嘱咐司机,要好好地把这位中国人送到目的地。而他和她,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中国人,一个美国人,素昧平生。回到宾馆,他对曹禺说:“美国人厚道,不欺生。”
老舍对美国是陌生的,而美国对他却并不缺乏了解。他是作家,一个东方的作家,《一个洋车夫的罗曼史》的作家,而老舍并不待见美国人是这样了解他的。首先,他不是作家而是写家;《骆驼祥子》--《一个洋车夫的罗曼史》,从中文变成了英文,就手连结尾的故事也变了味,小福子没上吊,祥子也没潦倒,末了就乎到块堆,过起了美满的日子。“哼”,老舍没打鼻子里哼出这么一声,却在肚子里哼了好几声,敢清美国人的自由就是可以随意修改别人的作品,连声招呼都没带打的。因为做着客人,不便照直把什么一下都悦出来,但老舍到底耐不住性子,拣了个差不离的机会,把不乐意储蓄在肚子里,装着很平淡地问起这件事。
“呕!”负责接待的文化官员很表示了一番惊讶,显然,他没放过欣赏这本在美国很为流行了一阵的东方小说。听到老舍讲到原作的结尾,便马上找出了这之间的距离,他抬起头,想了一下,便说:“这大概是译者过分地迁就了美国人的欣赏习惯,美学观念,您知道,这本书现在在我们美国是本十分畅销的书。”
“谢谢您。这样的,毫不与作者商量,就擅自改写人家作品的作法是美国法律允许的吗?尽管它讨好了读者的胃口。”
“不,不。我愿意将您的这个问题转告译者,并建议按您的原文进行改正。一个喜剧的,大团圆式的,一个悲剧的,灰暗的,毫无生机的结尾。”
那官员耸了耸肩膀。
只剩下老舍和曹禺的时候,他们认真地讨论了《骆驼祥子》的结尾。曹禺是戏剧中的悲剧大家,有一百个道理可以佐证悲剧的社会意义,自然会十分同意老舍的意见。但他们俩在到美国不多的几周之后,已不得不承认,他们无力改变已经成为事实的《一个洋车夫的罗曼史》。所到之处,人们向他伸出手,请求他签名,演讲,从一个个明快,乐观的月光中,老舍瞧出来,如果说小福子上吊了,祥子没落了,立刻便会招致人们的唾骂。当一个艺术形像深入人心后,他便不再是作家的私有财产。老舍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尽管他不满意那样的结尾,也只好拉倒!
按着主人的安排,老舍和曹禺走遍了大半个美国,他们参加到作家的讨论会中,一块去争论“如何写文章投编辑所好”,“怎样才能找一个好的代理人”,他们深入到西南部新墨西哥的印地安人“保留地”,被穷困的红种人围拢着,向他们兜售着最原始、最粗糙的吃食和装饰品,周围是荒凉,被烈日炙得发烫的土地。他们接受了加拿大政府的邀请,在那里停留了一个月,最让老舍高兴的是一些城市街道的电灯柱上,挂着花盆,里面开着各式各样美丽的鲜花。他们到过好莱坞,看过不止十出二十出的话剧,十部二十部的电影。拜会了德国著名的戏剧家布莱希特,在他的案头上看见了后来驰名的剧本手稿《伽利略传》。许多感慨,老舍都把它发挥在六月的一篇广播讲话稿《旅美观感》中了。
“中美两国都有爱好和平的精神,中美两国实在应该联合起来,发扬两国人民爱好和平的精神……”。
老舍并不拘着谁,顺嘴的瞎嘞嘞,讲话稿里也说上了”不要以为美国人的生活是十分圆满的,在美国全国也有许多困难的问题,比如劳资纠纷,社会不安。”
不管怎么说,老舍喜欢这块土地,喜欢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他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助译者林镜秋女士陆续把《鼓书艺人》和《四世同堂》的第一、二部分介绍给美国人民。但他也绝不放过那些个成心和中国人民过意不去的主儿。不久,在一次集会上。
“你们希望美国政府如何帮助中国?”
问话者显然带着一种挑衅的口吻,又显得十足的霸道。刚刚还满带着微笑的老舍,立马敛住了笑容,脸也跟着虎起来了。
“先生想知道吗?”老舍那满带着伦敦口音的英文,立时叫对方感到一种威慑、那主儿不敢再说,只是唯唯诺诺的想躲进人堆里。老舍索性丢开那主儿,反正我这话又不是对他一人讲的,老舍郑重其事地说:“我告诉你。
如果问我们希望美国政府如何帮助中国,那只有一条,就是,你们美国军队应该赶快从中国退出!”参加集会的人立时报以热烈的掌声。
“真痛快!”
三十年代便活跃在电影界的司徒慧敏,特地把老舍和曹禺请到百老汇一家饭店,他激动地说道,听到老舍那么脆生的回答,甭提有多痛快了。
“说的痛快,听得痛快,咱们吃也要吃的痛快。”司徒指着满满一桌名菜佳肴。
饭店老板来了,司徒把他们一一介绍给老板。老板使劲握住老舍、曹禺的手。
“感谢你们,感谢你们。”
老舍不解其意,待老板退出去后,悄悄地问司徒。司徒哈哈地大笑起来:“你们是名人,现在更有名了。你们知道美国现在是头号资本主义强国,两个中国书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人家的政府给批评了,胆够大的!”
老舍和曹禺也笑了。
“做为政府来说,美国政府要比蒋介石政府开明得多。”老舍说。
饭吃完了,老板又出来了,客气地说:“你们来了,我就特别高兴,不用付我了,算我请客了。”
九月份了,曹禺继续着往四处去讲学,老舍应邀留在了纽约附近一个川萨拉托加。斯普林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花园,占着一万多亩的土地,森林、小湖、花圃、楼台,最神密最令人神往的是松林中一间间单独的书房。这地方叫“雅斗园”,是位喜爱艺术的财主的私产,财主死了,私产留给了一个专门委员会,用做艺术家寻找灵感、勤劳耕耘的地方。
秋天了,雅斗园里秋风瑟瑟,最初的堕叶颤颤巍巍扑落到尘埃,但这并没有使雅斗园失去它的芳泽,雅斗园夏天的魅力去了,也着实带走了一批夏天的客人,而金色的迷人的雅斗园的秋天,却使得好几位客人流连忘返。下午四点钟艺术家们放下手中工作,活动活动身子骨,就合到块堆聊聊天,因为待的过于久了,不容易扯出新鲜的话题,于是便望着林子中,微波荡漾的湖水。
委员会的人陪着一位个子不太高的东方人走过来。他,一付深度的近视眼镜,西装笔挺,领带不花里胡哨。
“这位是来自中国的作家、老舍先生。”委员会的人介绍道。
“我要和各位在这里度过三个星期左右,请多关照。”他是那样不想尽意讨好谁,也不想有意疏远谁地向各位打了招呼。
一个女人,猛地从木凳上起来,脚步很快地走到老舍身边,伸出手,说:“我是半个中国人。”话是用汉文说的,生硬不说还稍稍带点磕巴。
“这位是美国女作家,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委员会的人向老舍介绍。
老舍握住了史沫特莱的手。他太熟悉这位中国人民的好朋友了:“在中国没能碰上您,我遗憾了好一阵子,还托斯诺先生问候过您,没想到在这撞上了,总算有缘份儿。”
史沫特莱大笑起来。她抽烟,也帮老舍点上一根,立刻象个老朋友似地把在场的英国作家拉罗夫。贝兹,日本艺术家石垣绫子介绍给老舍。委员会的人发现用不着自己了,乘机溜走了。史沫特菜带者老舍在园里参观,一边热烈地谈着中国。走着走着,在一株粗壮的桱树下,老舍停住了脚步,脸色变得很难看。就在几秒钟之前,史沫特莱告诉他,闻一多先生被刺身亡。沉吟了很久,老舍慢慢地说:“应该是和蒋介石政府彻底决裂的时候了。他们不会再让人讲真话,因而,他们也就快结束他们统治。一个没有民主的国家,在现今的世界上是无法进步的。闻先生可杀,还可杀成千成万的进步人士,但他们无法争得人们的心。”
雅斗园一片静谧,月光皎洁。很久了,老舍没有闲心赏月,终日东奔西跑,定规好了的学要讲,设定规好了的会要开,碰着找岔逗贫的,你得掰开了揉碎了说个明白,周岁四十七的人了,喜欢东跑西颠,气力也远不如当年了。再加上吃的也不习惯,虽说,有过吃英国饭的经验,那终究是不情愿的。
临离开重庆的时候,和臧克家又一块到了“天霖春”,那是一家北方小馆,专门做乏麻烧饼。两杯小酒,一盘烧饼,一碟花生米,快分手了,却相对无言。抗战胜利了,可内战的阴云一天浓似一天,衰祚的国事更使人们痛苦。
他抽着烟,望着一缕缕烟云,想说,忍了忍,又不说了。最后分手了,老舍握紧了克家的手:“甭急,把话攒起来,有一天,咱们说个痛快。“诗人为朋友远渡重洋深为担忧,叮嘱再三,才转身消失在山城的青石板路上。
毛泽东主席到了重庆。人们像吃了颗定心丸。明摆着共产党无意和政府继续作战,委员长也点头应诺,可谈归谈,说归说,日子不多,老实巴交的百姓便瞧出来了--和平黄了。起先是山西上党打了起来,后来,越打就越大发了,国民党的精锐部队包围了一个个解放区,非要把共产党赶尽杀绝才算了事。
冯玉祥将军、张治中将军为老舍、曹禺赴美举行宴会,气氛也如同“天霖春”一样,尽管有插科打浑的,却让人们笑不出声来。冯玉祥拉着老舍的手说:“让我借一句话:中国之大,可连我冯玉祥落脚的地方也没有。”老舍不信事情会糟到那种程度,还劝慰了几句。可今天听史沫特莱说,有消息证明,冯玉祥先生将做为水利专员来美考察水利事业。
老舍推开房门,走到林中,踩着一层薄簿的落叶,发出吱吱的响声。他觉着这一切是那样似曾相识,--身居异城,身上沐沿着月光,静寂的夜晚,清新潮湿的空气,思绪翩。有点像在英国,夜晚在地图上为北伐军的胜利而插上一面面小旗。又象重庆,吸着清新潮湿的空气。这地方那么美、那么静,如果叫我待上一辈子……,可惜了的,不是中国。老舍突然抬起头,冲着月亮扮了个鬼脸,走回屋去。
雅斗园起得最早的是老舍。当他伸胳膊动腿,蹳柞着草叶上的露水珠,展示着太极拳的时候,史沫特莱也必定起来了。她为了每天可以有二十五个小时,便拼命地提高走路的频率,甚至连路过老舍身旁的时候,招呼也不打一个。她有许多事情比写作更为重要,而她不管怎样,总可以把人们说服,而同她一起去奔波。
“打扰你了,老舍先生。”史沫特莱今天路过老舍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我们是雅斗园中最不贪睡的人,你说对吗?”其实,老舍早瞅见她冲自己走来,他微笑着,按着外国人的习惯,问过早安,便询问史女士有什么吩咐。
“去讲一讲。有一些新退役回来的士兵,年轻的娃娃,如果不让他们真正了解中国,他们会糊里糊涂,跟着别人瞎跑。过去有过一些退伍军人,根本没去过解放区,却把解放区说的坏透了,简直就像他自己去过,而且身受其苦一样。”
史沫特莱老朋友一样的微笑和恳求,叫人没有办法拒绝。
二英里的路,便由雅斗园到了市里。史沫特莱拉着老舍走路进城,一路上向老舍详细他讲述她所认识的朱德将军。她十分熟悉他,同时也十分爱戴他。说到激动的时候,她比划着,说:“他是一个士兵,又是一个统帅,有的时候,你看他就像一个中国的农民。你去想他,一定是觉得他身上都是谜,但你看见他,他的坦白、敦厚、诚恳、热情便叫人觉得他只是你的一个长者、哥哥、或者爸爸。”那时,史沫特莱正以深厚的情感,撰写朱德将军传。
甭用史沫特莱教,老舍讲得十分理想。敢说,史沫特莱在这一点上不是老舍的个儿。因为,老舍讲的蒋介石政权的腐败黑暗,仅仅是根据自己亲身体验到的。再者,他有很棒的英文底子,发表演讲的功夫,和天生的语言机智幽默。年轻的士兵们随着这位东方人的谈锋,时而捧腹大笑,时而默不作声。当老舍说完,一个士兵站起来,诚恳地对他说:有功夫的时候,请一定再来,一定!老舍的成功,叫史沫特莱欢喜的手舞足蹈,说什么,她一定要请老舍吃一顿,表表心意。
饭店里人不多,随便拣了个位子,两个人便坐下来。史沫特莱正在兴头上,侃侃而谈,说她全然不知老舍是这样一位语言大师,而且有着极强的善恶感,她丝毫没有翟意到,而老舍却十分细心地观察着,邻桌一男一女两个黑人,坐了很久了,没有人搭理他们。女的想走,男随硬是不让,好像一定要在这里吃这顿饭。老舍转移了史沫特莱的话题,把在华盛顿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示意史注意邻桌的男女。史二活没说,站起身把男女请过自己的桌子,叫来跑堂的,毫不客气地质问为什么如此对待黑人,看得出来,她早已摆好一付决斗的架式,倘若对方敢于出口伤人,那她一定……。跑堂的终于没敢吱吜。无论如何老舍都十分佩服这位女豪杰,尽管他有时看她抽烟的姿式那么别扭。老舍忍不住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够意思!”
躲进松树林的小屋,对于老舍是一种十分的享受。他又去追觅那北平的风烟。《四世同堂》的第三部在稿纸上渐渐有了绉形。--日本鬼子的统治进入了最黑暗最残酷的年代,单打吃上来说,北平的老百姓就连杂合面也不易吃上了。但是,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醒悟了,不再甘心由着日本人欺辱了,故事向着光明一步步延伸着下去了。
雅斗园的日子很快过去了,老舍又回到纽约,和曹禺和着租下房子,往下来。此时他们更关心国内的事情了。几次,曹禺问他,讲学期满以后有什么打算,他摇摇头,不想回到腥风血雨的内战战场上去。
“如果可能,我想多住一段时间,想把《四世同堂》写完,再写点什么。
抗战八年,我累得有点过了劲儿,压得我喘不过气儿来。”时间过得很快,圣诞节一过,便勿匆地到一九四七年。曹禺和老舍原订的讲学期已满,曹禺要先老舍回国了。
“真要走了?”一直到曹禺买回票来,老舍才真的意识到好朋友要走了,自己要一个人留在这间空空荡荡的房子中,和寂寞做斗争、和贫困、疾病、劳累、和一切想到的想不到的困难做斗争,只为的能有几天不被干扰的时间。
老舍起身,默默地帮助曹禺把一件件衣服收进皮箱,把书一本本拣好、捆上。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有时,他会突然地站起来,把桌上的一件小饰物塞进曹禺的行李,有时,他会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久久不发一言。直到汽车来了。老舍把行李搬到车旁,装上车。便拉住了曹禺:“我不再送你了,多保重吧。”曹禺看到老舍脸上抽了一下,见他眼角已经浸着一窝成水了。曹禺不敢再看了,怕自己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车走了。
老舍一直冲着远去的车摇手,摇手,摇手。
石垣绫子离开雅斗园后,一直和老舍保持着来往。而有一段时间了,夫妇俩决定星期日去看老舍。谁想到老舍住进了医院。
医院里,他们看见一张憔悴、苍老的面孔,他斜倚在床上,因为瘦削而突出来的眼睛怪怕人地看着进来的他们。
“你们真好,来看我。”
他们连忙扶好老合,到底是女人的心肠软,绫子背过身去拭着眼角的泪珠。
“怎么会弄成这样?”绫子关切地问。
老舍苦苦地一笑。他说什么呢?难道对他们说,他常常又想起那首《风筝》的诗;难道对他们说,他在梦中梦见了北平;去说他对中国未来的担心,对中国现在的忧虑。日本人投降了,蒋介石又翻出拿手好戏--中国人杀中国人。但分是叫人伤心的事,一古脑的全涌了出来。人便抗不住了。
“大夫说,是营养失调造成的。可我的脚老是生疼生疼的。怕是还要做手术。保不齐还要割下点什么。在重庆的时候,盲肠便被大夫割去了。这么宰割下去,等我进棺材的功夫,身上便所剩无几了。”他艰难地说着,但又永远忘不了那苦涩的玩笑。
这以后,绫子夫妇隔三差五地到医院探视,还要拣几件亲手做的日本点心带到老舍的床头。眼瞧着,手术后的老舍一天好似一天,老舍告诉他们,有个叫司徒慧敏的朋友经常来,他又可以很快地知道国内的消息了。因为在纽约长期住下来了,朋友们的信也纷纷而来。
“我的病快好了。感谢上帝,我终于没有尸陈它乡。知道吗,也许中国会有一次顶大顶大的变化。”
“你的太太和孩子怎么样了?”绫子关切地问。
“白天的时候,他们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到晚上,他们就在我身旁边,陪着我。你们听过阿Q的故事吗?“接下去,他便讲起了“阿Q”。他喜欢这个形象,记不清有多少次,他热心地为大家朗颂“阿Q”。
“有的时候,人要有些阿Q的精神,做一个梦便知足了。”老舍讲完,便为自己做了番解释,最后才缓缓地说道:“何尝不想呕。抗战的时候,我离家出走,三女才几个月。这次远涉重洋,第四个孩子不到一岁。前番好说,抛家出走是不愿做亡国奴,而此番,便没有那样的美名了。不管怎么说,妻一人总是独肩着家庭的重任,而将我解放出来,原以为,这样可以做一些大的事业。顶大是在'文协'给人跑了龙套,再就是苦写喽。”老舍出院了,他又像往常一样,经常邀请朋友们来舍下:“一齐尝尝中国菜。”
吃过以后,没人怀疑老舍是个优秀的厨子。
他又像在英国一样,买了一幅中国地图,挂在墙上,每当司徒给他带来好消息的时候,他就柠立在地图前,按着司徒说的,把一面面自己做的小红旗插上去。
一九四九年七月,解放了的北平披着节日的盛装,为了定在十月一日的开国大典,男女老少早早地就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而就在腰鼓和鞭炮声中,解放区的文艺大军和敌占区的文艺大军在北京会师了。
第一届“文代会”在北京中南海的怀仁堂隆重开幕。毛主席、朱总司令、周总理兴高彩烈地走进会场,放眼看去,挤得满满登登的会场,可谓阵容强大,比起在武汉、在重庆,队伍大大地发展了。
周恩来逡巡着会场中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他知道阳翰笙此时此刻在想什么,知道周扬心里翻腾什么,冯乃超、冯雪峰、柯仲平、田汉、曹禺……,不管是敌占区的,还是解放区的,他都熟识。几天前,在审看代表名单时,他已经知道舒舍予还在美国。一定要请他回来。他永远忘不了这个朋友火热的心肠。
隆重的开幕式结束了,周恩来快步走到人群当中,一双双热情的大手抓住了周公。他们中间有许多人是含着泪水的。
“再也不用了。不用再东躲西藏地开个会,再怕什么特务来捣乱抓人了。”这是端木蕼良。周恩来点点头。他和他们同样地激动,这些人为了党的文艺事业,为了民族的文艺事业献出了无私的一切。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对大家说:“现在就缺我们的老朋友老舍先生一个人了。”稍停,他接着说。
“他一定会回来的!”
一辆黑色的轿车轻捷地停在北京饭店的门口,车门一开,周恩来走下汽车,走进了饭店。他乘电梯上楼,最后在一间房子的门口停下,轻轻地敲了敲房门。
“不会错吧?”他问秘书。
“就是这。”
“也许已经睡了,这么晚了。”周恩来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半了。
门开了。曹禺看见了立在门口的周恩来,不知有多么兴奋。他连忙把周恩来让进屋子。
“这么晚,我来打搅你,实在抱歉。”
“我还没睡。总也睡不着。想找个朋友扯一扯,又怕影响人家休息。我又想起老舍。”曹禺沉思着。
周恩来在屋里踱了几步,沉吟道,“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你请他快回来。
我已经给他写了信,大家都写,总有他能收到的。”他望着窗外的星空,突然微笑着对曹禺说,“这是他的故乡。古老的宫殿、城垣、街道,他就是在这里成长起来的。对这,你也十分熟吧?”
“熟。”
夜深了,有几丝凉风透过纱窗,扑进屋来。绫子刚走进家门,便接到老舍的电话。
“我请你们吃自己烧的中国菜。”
听着话筒里老舍的声音,是那样高兴。绫子连忙回答:“好极了,好极了!”
绞子夫妇准点到了老舍在126街区的公寓,没进门,已经听见了阵阵剁菜的声音。
“快进来,快进来。”老舍把客人们让进屋子。屋子不大。收拾得很整齐,墙上还挂着郭沫若手写的象形文字的条幅。老舍告诉他们,这是在郭沫若受到迫害,不能发表作品的时候,他便埋头研究这些艰涩的古文字,以至后来,成了这方面首屈一指的专家。今天,老舍的兴致高的不能再高了。连走路也恨不得蹦着跳着。一会儿,满满一桌子菜便摆了上来。
“这是叉烧、这是酱鸭,你们挨个地。”
两杯酒一下肚,一层淡淡的红晕便涂上了老舍的面颊。“告诉你们,共产党的军队过了长江,打下了南京、上海。他们正在改造城市,消灭犯罪。
我认识他们--共产党!相信他们有能力有办法。不但是一个上海、南京,还有全中国!”绫子笑了,这位“沉默寡言”的老舍,今天的话象是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奔来,想拦也拦不住。她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心境。他的坦直,他的天真象火一样温暖着人。
“中国人的苦难是那样深沉,现在这一切快结束了。再来一杯。”老舍又举起了酒瓶。
“你真的那么乐观吗?”绫子的丈夫问。
“或许还会有许多苦难,然而不管遇到什么苦难,我仍是中国的作家,光在美国是写不出东西的,不和中国民众共同生活,耳边消失了乡音,那么我写不出真正的文学作品。”绫子夫妇为这位朋友对祖国深沉的爱举起了酒杯。老舍一饮而尽,又把他们的酒杯和自己的酒杯斟满:“中国已经有希望了,我要尽快回中国去。”
就在几天以后,老舍从街上回来,接到了一封信。拆开信,老舍呆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封周公的亲笔信,盛情邀他回国。老舍把信看了几遍,没错,周公是那么说的:回来共商建国大计。
很久了,被坚硬的外壳桎梏住的心灵,突然一下像冰融雪化,把浮尘冲得干干净净,露出了柔弱的心房。他委屈地哭了。他是那样炽热地爱着自己的祖国,而祖国爱他吗?今天,只有今天,他的血又缓缓地流回到祖国的血管中。
到旧金山的时候,正赶上“双十”节。华侨们分成两半,一半挂红旗,一半给蒋介石献剑。都是炎黄子孙,却因为信仰分成了敌对的派别。但不论说什么,哪个要说中国坏话,必不能容。老舍顾不得这些了,他尽量不被人注意,偷偷地跑到这里,再忍上三天,他就可以登上一条船,迈开回祖国的第一步了。十三日(十月)船启锚了。
十八日到檀香山。
二十七日到日本横滨。
三十一日到马尼拉。
转月四日,老舍终于到了香港。他无瘕游玩,只是希望能快些弄到一张北去的船票。
一天,两天,老舍拖着病腿,四处奔走,只求一张船票,哪怕坐在甲板上。
渡日如年。从大陆上来的潮水一般涌到香港。纸醉金迷。老舍只看到了一个行将就木的政权在崩溃时的一瞬间。
终于,朋友来了,手上晃着一张小纸片。
“票!”
“我都快疯魔了。再买不着票我便跳海,太平洋大我不跳,跳也要跳在中国的海里。你说是吧?”老舍看着船票象是看什么稀罕的宝物。
进码头,上船,检查,终于,船开了。老舍安然些了,设若不翻船,不触礁,即便走上一年,终究也会到大江口的。船小浪急,船过了上海,便飘了雪花。细细一算,可不,已经是冬天了。伏在甲板上,看着翻腾的海水,听说,只有快靠近岸边了,海水的颜色才越变越晶滢,越蓝。
十一月九日,他又象往常一样注视着前方,海水的颜色没变,海鸟叫着,在船的后面紧紧追着。他不象刚上船时那么安然了,心里浮燥的很,气儿也愈发地不顺。倒水把手烫了一下,走路把腿撞在了门上。要是有好脚力,非把门框踹进海里,老舍想着。
“看啊!”
乘客涌上船头。
从远方的水面飘来许多冰块,雪也落的急了。
“快到了。”一位老人,比别人多着航海的经验,自信地说:“海一般是不结冰的,这些冰都是从河里、江里飘进大海的。”
老舍情愿相信这是真的。
果不其然,在慢慢悠悠行进中,终于看见了地平线上渐渐隆起了一条深颜色的大陆。船拉响了汽笛,预告到前方就是海河口了。
岸越看越清楚了。
老舍仰起头,让纷纷落下的雪花融在脸上,浮燥的心静了下来。多少人望着海岸,落下了一行行热泪。欢呼着,雀跃着。老舍转过身,向自己的舱房走去,一边走,他一边自言自语地叨唠着:“不算晚,不算晚,我终于回来了。”他坐回舱房的椅子上,两手抱住头,全身心地浸在那苦乐参半的回想之中去了……
船头笔直地驶向海岸。
海鸟追逐着,争先恐后地向岸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