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都要开年会,每年都要纪念鲁迅。今年,一切照例。只是从“陪都”传到北碚的消息,那样令人不安--冯焕章将军彼软禁了,冯先生携古琴隐居了……。从成都回来后,老舍一直没见到冯先生,心里十分惦念。老舍从医院出来,安顿好家,便要进城料理“文协”的事情。妻从敌占区逃出来,沿路所见所闻,过重庆的时候感觉尤为特殊,一种模模糊糊的危险感似就在四周潜伏着,经过几年离乱的妻,多想有几年安安稳稳的生活啊!晚上,妻倚在床头,缝着孩子们的破衣,鼓了半天劲,才对丈夫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明儿就进城?”
“嗯,去去就回。”老舍仍埋头在稿纸堆中。“能不能不去?”妻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那怎么行。”老舍回过头来。看见妻苦愁的脸孔,心下明白了。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自己长着眼呢,我还有耳朵。”妻扭过脸去。
老舍放下了笔。稍倾,他说:“本来不想和你说,干吗老叫家里人提着心吊着胆呢。就是那天我跟你讲过的张道藩,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我拿他当朋友,他当面和你嘻嘻哈哈,转过脸就给你背上插刀于,就这么个玩艺儿。说起来,国民党里这路人不在少数。沾共产党边儿的作家,叫他们撵跑了,挂点红色的作家让他们下了大狱,也就剩我了。你说,'文协'的事我再不管谁还管?”
妻通事理,只是顾及到丈夫的安全。
“可你一个人……?”妻的不安。
“有事我会找周公馆和郭老,茅公他们商议,有他们的支持和协助,张道藩的那一套就叫做螳臂挡车,自找现眼。这几年,我别的长进也许不怎么大,是非曲直总算看清楚了,救中国还得靠这个--。”老舍用手比划了一个“八”字。
妻同意地点点头。
“现而今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你到过重庆,见过那灯红酒绿,达官贵人照着在北平,在南京,在上海的样子,一丁点没变,反倒是更无耻,更挥霍无度。有这么一首民谣:好个重庆城,山高路不平,口吃两江水,笑贫不笑淫。说民风不古,还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嘛。
“我去过延安,见过共产党的主席,两位领袖一比,两个党一比,便分外地明白了。
“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光是日本人,咱不怕!可惜了,中国败就败在,自己人整日里捏故自己人。咱不能捏故人,却也不能让人家捏故,所以,绕了个大弯对你说,'文协'好歹护着几百个文艺家,不让那些个特务警察轻易地捏故。记得周公老挂在嘴边的一句活:团结就是力量!这就是我明天还要进城的道理之一,“那一定还有道理之二呢?”妻被丈夫一板正经地“解说”逗笑了。
“第二嘛,就是什么人出面都不合适的时候,那么,必定是由舒舍予出面最为合适。”舒舍予故意在妻的面前气昂昂地走了两圈,停下来,昂起头,摆出一副大人物演讲的样子,说:“,怎么样,象吗?”
“像!”这是三个孩子齐声回答的声音。
没发现的功夫,三个孩子全偷偷地跑到父母的房门口,向里窥看。
十月十九日,《新华日报》登了一则简要的消息,为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六周年,“文协”于今晚7时半在中苏文化协会举行纪念晚会。
不到五点钟,老舍便提前到了会场。前两天,为了纪念鲁迅的事,老舍从北碚到了重庆,翰笙和以群立即找到他,告知,鉴于最近一个时期,情况非常,冯先生也不能到会参加。所以,这次纪念会不易规模太大,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老舍颇不以为然:“一个张道藩乱不了大事。他们现在还不敢!”“舒先生,不敢固然好,我们只是为了预防万一。这是周公的意见。”翰笙含笑地看着老舍。
会的规模就这么定下了。但老舍心里很别扭。多长时间了,“文协”没再举办较大规模的集会了,原指望借这次鲁迅先生六周年祭,大家都来聚聚,至少通通消息。把这一年多来文坛的沉寂冲得淡一些,没想到……。老舍打心眼儿里敬重周公,便不再多说。然而他真真地认为,周公他们把张道藩之流看得太厉害了。
天上挂着一层濛濛的细雨,好象早上才散开不久的雾气。老舍并没拿雨具,向中苏文化协会急急走来。就在他拐过弯的一刹那,凭着他那十分“迟钝”的反应,已闻出一股异样的味道。中苏文化协会门口突然间增加了大批警察,一些樟头鼠目的家伙并不想隐藏自己的身份,凶神恶煞地立在街上,一百多米之内的地方布满军警宪特,如临大敌。
“你是舒舍予吗?
一个身着便衣的人拦在门口,挡住了老舍的去路。
“有事吗?”老舍压着怒气。
“请。”
便衣伸出手,示意到旁边一间房子。
秋雨萧萧,“文协”的朋友们撑着伞三三俩俩快步而来。没想到,大家都是那样渴望着每次的聚会,尽早地来到会场。拦在门口的军警好象接到命令,并不阻拦。一会儿,小小的会场已经坐了十几个人。但人们发现老舍还没有来,这似乎不是每次开会的惯例。田仲济站起来了,接着好几个人站起来,四下里寻找老舍的踪影。但在每扇窗户,每个可以进出的门口,只有军警追巡的身影。
“我们被软禁了。”有人突然大声说。
会场里顿时鼎沸起来,不断有人新从外面进来,加入到乱纷纷的猜疑,困惑的议论和争执中。
在离会场不远的一间屋子里,便衣和老舍的谈话似乎已经快结束了。
“我们不希望把事情弄僵,所以还要请您帮个忙,这很容易,您去说一下,会不开了,什么时候开再通知。您看如何?”便衣说。
老舍坐在房子中央的椅子上,抽着烟,一副悠闲的样子,在他心里却搅腾的厉害,果真没出周公所料。但,老舍还是不信。他拿出往日的手段--软磨硬泡,只要耗得住,最后,也还是能开,这样的事他经历过几回了。
“您看,这人来的也差不多了,时间也就到了,说不上几句话,再吃点喝点,闲聊一会儿,也就散了。有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行!我已经告诉你了,会绝对不能开。”便衣不再“客气”了。
“这算开得啥子会议哟,摆摆龙门阵,喝碗茶水,有啥子犯法的行为哟。”
老舍学起四川话,企图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便衣不再多说,一摆手,跑进几个警察特务,围定了老舍:“如果再不散会,我便要执行命令,将你们一个一个押回家。”“啪!”老舍终于拢不住火了,拍案而起:“你们简直是欺人太甚!”
为首的便衣怔住了,没想到的是,这位黄脸瘦小的书生,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居然……
老舍向门口走去。
“请留步。”便衣上前,拦住去路。
“我要和大家说说吧。”老舍乜楞了一眼便衣。
“你写个条,我让人送到会场去。”
“既然如此,条我也不写了,话我也不说了,咱们就这么耗着。”老舍又坐了下来。
便衣大约觉得是自己太拙了,便凑过去,低声说:“您去吧。不过有个条件,不能借着这个机会干些别的。”
“千什么?”老舍反问。
“比如,煽动作家们,因为这件事对当局不满,等等。”“还用谁煽动?!”
老舍说完,径直走出屋子门口。
老舍一出现在会场,喧闹便平静了下来。
“让老舍讲讲。”
“让舒先生讲几句。”
老舍站在大家面前,向门口看了一下,发现大批便衣特务已涌入会场,虎视耽耽地盯着会场中的人。
“这是怎么个话头呢。咱们约着来喝茶,人家说咱们是阴谋,不让开了……。”
那位为首的便衣已经进了会场。老舍看出来,一场流血冲突在所难免了,他挺身站到一把椅子上,大声疾呼:“公理何在!民主何在!自由何在!”
特务们张牙舞爪扑向开会的人们。有几个特务在那便衣的指挥下,直冲老舍而来,一把把老舍从椅子上架下来,拖着便向外走,老舍一面挣扎着,一面大声叫着:“我是主席,跟我一个说!不关别人的事,不准胡来!”
腥风血雨过后,在文化之园留下了点点血迹……
又是空袭警报。断水。断电。
“嚓”,不知是谁擦燃了火柴,立刻便有人递过来常备着的油灯。如豆的光,亮了桌上的残食剩酒。
“再来喝。”一个瘦小的身影扶着桌子站起来,摇晃了一下,又扶住桌角,举起酒瓶。
刺耳的警报器,远处炸弹的轰鸣,高射炮的射击,似乎对于围着桌前喝酒的人们毫无触动。
倒完酒,那瘦小的身影又跌跌撞撞坐了下来,迷漓的目光盯着灯炬,自言自语吟起诗来:“端午偏逢风雨狂,村童仍著旧衣裳。相邀情重携蓑笠,敢为泥深恋草堂?有客用心当骨头,无钱买酒卖文章!前年此会鱼三尺,不似今朝豆味香!”
“舍予兄,诗好哇,好哇。”是许寿裳的声音,已满带了泣腔。“寿裳兄,仲济兄。”老舍伸出左手按住许寿裳的手,伸出右手按住田仲济的手,说:“不如去做个山野之民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老舍举起杯一饮而尽。没人劝他,只是一个接一个,默默地把自己杯中的酒倒进肚里。
“苦酒哇。”许寿裳在抽泣。
“苦、苦。”老舍斟满了自己的杯子,又是一饮而尽。他丢开酒杯、伏在桌上。
“我热,我热。”许寿裳扯着自己的衣领。
萧伯青连忙跑到窗户前,推开窗户。警报停了,高射炮不再射击了,探照灯熄了,喧嚣的世界好象一下子停住了,时间的指针也不再跑了。夜,静极了。
是谁?突然地从心底深处撞出一声泣号,接着,便是号啕大哭,撕开了沉寂,撕裂了人的心扉。
老舍醉了。
老舍哭了。
老舍的心碎了。
从那以后,便有人传说“老舍隐居”了。
“文协”没忘了老舍,老舍也没忘了“文协”。他还是“文协”的总务部主任,他还在苦撑着这个破摊子,像往常一样,四处奔波。只是“文协”从表面上看没前几年那么火红了,老舍自然也鲜于出头露面了。
如果说归隐林下,那北碚蔡锷路的公寓就是舒老舍的林下。每逢傍晚,他总爱坐在竹躺椅上,硕大的芭蕉扇不停地扇着。妻下班了,儿女放学了,一种散淡的和谐的家庭氛围,常常叫老舍忘了这是生活在战争期间。今天,老舍格外地激动,妻下班一回来,他便迫不急待地告诉她,“明天我要去重庆,或许一半天就回来。”
“又是什么事?”妻有了两年前的教训,由此对去重庆格外地留神。
“你猜猜。”神采飞扬的老舍。
“又是去求哪位财神爷给'文协'捐点款子?”妻不以为然,淘米洗菜,尽着主妇的职责。
“不对。”
“我也没功夫猜,反正这年头什么事都得留个心眼儿,不能……。”
“好啦。'文协'和文化界的朋友们要给我过个生日,四十五岁的生日和创作生活二十年的纪念日。”老舍兴奋地说。
“真的!”妻一下丢掉了淘米筐,为这好消息高兴。
入夜,睡在一旁的妻也挂着笑睡着了,老舍却久久不能入睡……
打前年,中苏文化协会一场混战,彻底把老舍的脑子打清楚了,对于蒋介石的政府老舍失去了完全的信心。为着不叫朋友们失望,“文协”他还撑着,但他挤出更多的时间去写:《归去来兮》完了事之后,便是《谁先到了重庆》、《王老虎》、《桃李春风》,算了算,话剧写了总也有七、八个之多了,叫自己满意的,一个没有,左思右想,打去年(1943),老舍又来了个回马枪,写开了小说,这回的名字叫《火葬》。几年没写小说了,老舍非但没有生疏,反而象上足了发条的机器,憋足了劲儿的气球,一个劲地奔纸上写,眼瞧着,一摞摞槁子往厚里码,谁看了谁心里不高兴呢。好几年没见老舍小说的读者们,终于又看到了老舍那十分幽默的文字,。虽然《火葬》是写战争,是写抗日,但仍然幽默,这,读者们就够了。
老舍不这么觉着,他磨磨笔,要拿点有份量的“玩艺儿”让人们看看。
他摆出百万言的架式,每章一万字,共计一百章。他不担心能不能写完,如果写济南,写青岛,写重庆,甭说一百万字了,能凑出一万字就算不错,可眼下写的是北平。他拿出一付图一~小羊圈胡同,那不是胡画出来的,这是闭着眼也能画出来的小杨家胡同--主在这,长在这,还有不熟识的。那窄窄的胡同口,真真的一个小杨家胡同。他预备着把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庭放在这,还要把做小官的、拉洋车的、票友、教书的,当警察的一古脑全扯进来,掐着指头算起来,总也有六七十人物吧。老舍要在他们本来平静的生活中放进去“被侵略”“被奴役”“当亡国奴入的悲剧,在这个悲剧面前,每个人个顶个地过上一遍筛子,分出三六九等,人兽之辈。
这少有的兴奋激动着他。可明天,他要放下笔,去会会朋友们。
二十年文章入冠,我们献给你一顶月桂之冠。
枪杆的战争行将结束,扫除法西斯细菌蚁赖笔杆。
敬祝你努力加餐,”净化人衰。
是舒绣文甜润的嗓音少念出沫若先生敬献给老舍的“桂冠”。
献歌、献舞、献艺。
人们敬重他,爱戴他。
白杨来替茅盾向老舍献辞:“……我们期待着他的更伟大的贡献,同时我们亦祷祝他的沉着坚毅的精神和意志终将战胜一切--连病魔也在内,领导着'文协'走上更加团结更加开阔的坦道!”
谁都看得出来,几百个名人前来贺寿,不都是冲着老舍的文名而来的。
冯玉祥先生来了,大手握定了老舍,只有两个字:“佩服。”
沫若先生大笔一挥--笔摇五岳富少舫来了,他预备下了大鼓书:“今儿是您的喜庆日子,您随便点,我这给您候着。”
曹禺来了,夏衍来了,邵力子先生来了。而没来的和道远来不成的,早早的就把诗啊、辞啊发表在报刊上。甭说,张道藩、潘公展也一定来了。但分有脸面的事,哪一回能把他们拉下呢。
老舍对于张道藩、潘公展、梁寒操的到来,并不十分热情,只是淡淡地点了个头,算是招呼打到了,欲要转身忙乎别的,张道藩却唤住了他:“舍予兄。”
老舍站下来。
张道藩在文人堆里,翻筋斗竖倒立也十来年了,对于文人的这点子习性也算是摸得八九不离十了,软的,奴颜媚骨,摇尾乞怜,甭说旁人瞧不上了,就连主人也嫌弃;硬的、楞是宁折不弯,一点通融的余地都不给自己留;不管是软的是硬的,张道藩都十分自信有一套从容相对的办法。而他认为最难对付的是这位舒夫子。说愚不愚,说朽不朽,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说的话总是那么跟劲,叫你找不出毛病,连火也发不起来,轮到他火窜上来的时候,要骂便骂,要卷便卷,从不客气,最叫人恨的就是--他跟政府不一条心!
心里恨不得一刀攘死舒舍予的张道藩,把老舍拉到僻静些的地方,低声说:“前方战事又紧,'文协'似应早做准备哟。”
老舍不兔一楞,这样的消息从张道藩嘴里出来,一般是比较可靠的。
“您的意思是政府还得迁移,'文协'自然还要跟着政府走?”
张道藩并没正面答复老舍的疑问,只是把情报部门告之的日军准备进行“重庆作战”的消息说了一遍。
“还能往哪儿撤,再撤就撤到外国去了,中国就要亡完了!”本来挺高兴的老舍,心里一下象是被堵住了似地,别扭透了。
一阵掌声,算是把老舍救了。他抬起眼才明白了,眼目下这大好几百人,说说笑笑欢聚一堂,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在给自己祝寿,而老寿星自己却……。老舍自忖着,也不由地跟着大家伙拍起巴掌,为富少舫精湛的表演艺术大声叫好。
张瑞芳、魏鹤龄致词。这些演员们大都在老舍的话剧里面扮演过角色,早已和这位面慈心慈的大好人厮混的熟的不能再熟了。他们吃过舒老舍慷慨解囊的“云吞”、“抄手”,听过他讲述自己写戏时的意图,因为是京腔。
和推广的标准普通话又有着十分近似的发音,人们便都以为舒老舍的发音算是天下第一字号的标准了。(甭说不少中国人这样认为了,就连外国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早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老舍为英国的一家唱片公司灌过唱片,后来,许多学习汉语的英国佬便认为,这就是地道的“中国话”。其实,这是不对的)
从来参加活动的人来看,看出了老舍的人缘儿,那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大鼓、相声、武术、魔术、京戏、艺人云集,胜友如云。一曲太平词,唱的老舍感慨系之,一扫愁云。
“舒先生该讲几句了。”郭沫若躬身相请。
巴掌声中,老舍站了起来,望着盛况的会场,他一时变得笨嘴拙舌,不知话该从那讲起了。他费力地往旁边挪了挪身于,抬起头来,望着大家,一会儿又低下头去,良久不能成言。一会有人瞧见在舒老舍的眼角闪着晶莹的泪,他终于抬起头来,他颤抖地对大家说:“我谢谢朋友们了。我有什么地方值得朋友们这般厚爱呢没有!只是二十年来,历尽艰苦,很不容易,朋友们为着这不容易,特来鼓励鼓励我。但是,拉洋车做小工二十年也很不容易,我定要用笔写下去,写下去。才不使朋友们的鼓励没鼓到点子上。”朋友们鼓掌了。噙着眼角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老舍竟然像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朋友们的掌声更急更烈了。
这,给了他温暖,给了他勇气,给了他智慧,给了他希望。既便是再苦再难,曙光就在前头!
靠近年根儿了,提着心过了一年的人们又惶惶不安起来,继尔,惶惶不安变成了躁动。从春末夏初开始的战役一个接着一个,日本人总是在进,国民党军又总是在退,终于,日本人又占了贵州的都匀、独山,重庆已经是兵临城下,朝野上下,言战者言和者都缄默了,只有言逃者议论纷纷,看来,再迁都一事无可避免了。人们有了撤退逃难的经验--宁肯早走也不能晚走。立时,重庆的飞机票价,汽车票价涨了几倍。
本来挺安静的北碚也乱了起来,人们就真跟听见了日本兵皮鞋上的铁掌声似的,咬着耳朵替日本人的凶恶做着义务的宣传,抻着脖子传播着城里听来的有关撤退的消息,这路人永远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他们的话却能动摇着人们的心。
妻上街回来,带来了那些经过渲染加工的消息。老舍听着,颇不以为然。
“真是料事如神啊。”听完了,老舍由不得自语了一声。
“谁?”
“张道藩。”老舍丢下笔,在屋里来回走着,他再次被张道藩之流的行径所激怒。“不幸的是,这次又让他言中了。八个月之前,他们一听到战争告紧的消息,便做好了它去的准备。一群混帐的玩艺儿!仗,要别人去打,牺牲,要别人去牺牲;官,要自己来做,这便是今日之官场。”
正碰着萧伯青进来,递给老舍一封启开的信:“他们叫你先走一步呢。”
老舍看了一遍信,把信还给伯青:“你先走吧。”
萧伯青双手抱臂,一屁股坐了下来:“那儿我也不准备去了,我就在这待下去了。”
“啪”。老舍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叫道:“我也决不西行一步!我已下定决心,如果日寇从南边打来,我就向北边走,那里有嘉陵江,滔滔的江水便是我的归宿!”
说完,他似乎一下平静了,车转身子,安然地坐在案头前,一笔一划地写着《四世同堂》。
每天早晨他很早就起来了,当他走到门口、必定会发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当天的《新华日报》--为了不致连累老舍及其它的人们,《新华日报》机智的报童们总是乘着天未亮的时候,就这样,把一份份报纸塞进门缝--他用五分钟浏览一遍,放到一边,待回头细看,便在小院伸胳膊动腿,打上一路太极拳,待到额上出了些细汗,他便收了式,吃早点。过后,便是写作了。此时,他几乎丢下了一切其它的,只就《四世同堂》了。写一会儿,他一定会自己拿扑克牌玩一通过五关,然后再写。午睡。下午再写。晚上再写一会儿。
市面上传来的消息,几乎全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昨晚上听见了日本的大炮声。政府各机关已经离渝,委员长飞去春城……。这一切和他就好像压根儿没什么关系,他的心全沉在小羊圈胡同的风云之中。
“您可真稳啊。”伯青笑着,只要老舍不走,他心里甭提有多踏实了。
老舍眼一迷缝,嘿嘿一笑:“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惟有文章可以常留人间。有撤退逃乱的功夫,十本小说都写好了。”
伯青笑了。他要告诉老舍,“文协”一切如旧,朋友们都十分记托他,惦记着他手头上这部长篇。
都过了年了,也没瞧见日本人再向西,向南迈一步,其实谁也都瞧出来了,日本人已经是强骛之末,气数尽了。而委员长的心也早不在打日本人的事上了,他更关心、一旦日本战败、能否一鼓作气、平定内乱,定天下于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一个党。说实在的,委员长并不担心军事上的问题,这一两年,精锐部队围定了延安,只等一声令下,拿下延安易如反掌,而太多了的民主力量却叫委员长伤脑筋,别说外地的李公扑、闻一多、田汉等等,单就说天子脚下这伙人就难以摆布。为此,委员长训示张道藩、潘公展、梁寒操、务必控制文化艺术界的形势。
一月二十五日,周公自延安返重庆,召开记者招待会,提议召开党派会议,为国事会议做一准备。应立即废除一党专政、成立民主的联合政府与联合统帅部,承认一切抗日党派的合法地位。第二天,中国民主同盟便率先发表对时局的宣言,提出更加具体的建议。紧跟着各党、各派、各知名人士纷纷恳请政府接受建议。为了配合这一行动,中共南方局负责人王若飞召见阳翰笙,要求文委动员文化界知名人士发表对时局的建议。
《文化界时局进言》很快便写出来了。郭老和翰笙便兴冲冲跑到北碚找老舍,他们准知道老舍不但会赞成而且会积极支持这一事情的。没敲门,郭老便推开了蔡愕路寓所的门,大声叫着:“客人到了,还不出来接一接。”
“郭老!翰笙兄!”老舍一下丢了笔就跑了上来,一把抓住两人的手:“不易不易,二位光临寒舍,我乃荣幸之至啊。”
“叨扰、叨扰。”翰笙凑到火盆旁边,拨动着炭块:“您这炭火着的不怎么样嘛。”
“有点就比没点强。甭看就这么几块木炭,屋子里就能待下人了,您说是吧,郭老?”
“我们都是四川人,没觉着这屋子里非要生火才过得去,在我们四川,您这算一种高档的享受了。”郭老笑得开心极了,稍倾,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掏出《进言》的稿子,往桌上一放:“您看看这个,同意,就把名签上。”
“'道穷则变',是目前普遍的呼声,中国的时局无须我们'危词耸听',更不容许我们再来'巧言文饰'了。”甭说,这准是沫若先生的大作了。老舍念了个开头,便猜准了是出于郭老之手,他迅速地将全稿看了一遍,将稿子放在桌上,长舒了一口气,说:“好是好极了,谁能听你进的这一忠言呢,别多了,这上头能有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兑了现的,就很不错了。”老舍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名字签上,继续说道,“就这一条吧,'取消一切党化教育之设施,使学术研究与文化运动之自由得到充分的保障。'这不是明摆着要从人家手掌上抢权吗?幻想呵。这几年,我是从一点一滴开始认识他们的。到了,还是让我把他们看清楚了。说句心里话,真要有个民主的政府,才能保障充分的自由。”
郭老和翰笙同意地点点头。
“走,我们去复旦走走,多找几个人签名,把声势搞得大些,打不着他们也吓他们一跳!”
二月二十二日,《新华日报》第二版头条刊登了《进言》,在文章后面排列了包括自然科学界、哲学、法律、历史、教育、出版、语言、社会科学界、文学、戏剧、电影、舞蹈、音乐、美术等三百一十二人的签名。
一夜未眠的张道藩,倚在沙发上,闭上眼,他想在咖啡送来之前,能闭上眼休息个五分钟。委员长的训示,他不敢有半点怠慢,已经有两天了,他在草拟一份非常严厉的计划,让文艺界在高压政策下俯首贴耳,尽管他知道,这也许并不能奏效,但是或许可以解解燃眉之急,至少不让这些文人跟着周恩来的调子唱出什么不好听的歌来。
厚重的门上传来几声“笃笃”的敲门声。张道藩因为没能享受到五分钟的休息,而恶狠狠地骂道:“进来、浑蛋!”
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放到张道藩面前的茶几上,又把一摞当日的各种报纸也放下,低声地询问道:“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张道藩挥挥手,服务员退了出去。
张道藩睁开布满血丝的眼,先从报纸堆中拣出那份最叫他头疼的《新华日报》,他必须得承认,他几乎有一半的精力是化在与这份报纸做斗争的事情上。第一版上的各种消息并未引起他的兴趣,当他翻开报纸,看见了《进言》,扫到了后面黑湖糊的签名。他简直不敢相信,额头上即刻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双血红的眼睛在字里行间寻觅着,思忖着。当然,他完全明白这篇进言是周恩来记者招待会上演讲的翻版,或者说是呼应,而最叫张道藩难堪的却是几乎代表着整个知识界的三百多人的签名,他已无法再向委员长交待,而且,还有几个知己的亲信也混迹在里面。他火冒三丈,冲到电话机旁,拨通了电话,找到了华林,张口骂道:“你吃着国民党的饭,替共产党服务,你这个饭碗还要不要?”
听筒里传来华林唯唯诺诺的声音,华林几乎是要哭了出来,最后干脆哭出声来:“我,我被郭沫若他们骗了。”
“你,你马上给我登报声明!”胀道藩啪地挂电话。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一个补救的办法,就是动员签名者发表声明,把共产党、郭沫若打过来的巴掌,再回敬给他们,他第一个便想到了老舍,他知道这个法码在天平上的份量,他要所有的宣传、文化官吏们出动,说服签名者,而老舍,他决定自己亲自去。
“我们去登一登缙云山。”
开门见山第一句,张道藩并未提别的事,只是邀请老舍一同爬山。老舍无法拒绝,一同慢慢地向绪云山口走去。
“舍予兄,我们之间这几年可能有了一些误会,来往也渐渐地稀了,不管怎么说,我一直是把你当做自己的挚友。”
“不错。所以,我要直言相告,《进言》的事,是我个人在极其情愿的条件下签的名,此其一。其二,我不会像华林一样,去讲什么自己上了什么人的当,受了什么人的骗。”
张道藩被老舍的“先发制人”弄楞了,停在上山的石阶上,上不是下不是,真恨不得一枪打死眼前这个穷酸文人。
“道藩兄,我们是上山呢,还是下山?”老舍嘲弄地看着。
“上山!”张道藩硬着头皮,向山上爬去。
绪云寺的太虚和尚迎接了他们,陪着他们在各殿参观了一番。张道藩一声不吭,铁青的脸上挂着一层阴霆。吃过素斋,张道藩辞退了僧人和随从,把老舍拉到山顶,挺着阵阵迎面而来的寒气,大声问道:“舒老舍,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还是那句话,你们要是不想要,我就扛着'文协'的牌子上延安!”
“共产党给了你什么好处?”
“一分钱没给,可给了我希望,你知道吗,希望!”两人默默地互相看着,谁也不再“喊”下去了。在目光中既找不到那种信赖的目光,也找不到那种仇视的目光,有的仅仅是一种陌生,一种诧异的陌生。
张道藩终于拂袖而去,再也不回头看上一眼。
漫长的七年,老舍在中国繁杂的社会中,终于摒弃了一些,又终于选择了一些,一九四六年,由美国文化处官员费正清提名,小说家舒舍予,戏剧家曹禺受到了美国国务院的邀请,到美国讲学。
抗战胜利了,内战的阴云密布。老舍和曹禹登上赴美的轮船,眼望国势日衰的故乡,优心仲忡,当汽笛鸣了,他们谁也没有吭声,只是在心的底处,默默地叨念着,再会,中华大地!
再会,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