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深冬,山城的雾气便不好散了,早起总是雾浓浓的。道路不熟的主儿,脚下就跟拌了瓜秧似的,走起来跌跌撞撞,象是瞎子。
老舍清晨起身,伸手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清新而潮湿的空气。山城的冬天敢情也并不比夏天好过,被子潮乎乎的,有些地方竟象是用水浇过似地精湿精湿的,用力一拧,滴得出水珠。箱子里那为数有限的几件衣服也生满了绿苔。老舍并没有叫醒仍在蒙头大睡的何容,套上夹袍,自己走出了青年会的大门。
南方人的早起,是令老舍十分佩服的。清晨走在街上,已经有一筐筐挂着露水的青菜,鲜果沿街摆开,小贩的叫卖功夫也并不比北京城里的小贩差。
油条似乎是全国的通用面食,北方人,南方人,有钱人,没钱但也还能凑合活下去的人,只要有机会,都会吃上几根刚出锅的油条,来上一碗咸豆浆的。
老舍象老北京人买油条时的习惯一样,自己带了根小麻线,把它摊在桌上,买好了油条,然后系上,用手拎着--这情景老北京并不陌生,早先穷苦人家串亲戚,因为装不起点心匣子,也就拎着这么一串油条。
今儿老舍去找富少舫,和他谈谈富淑媛上学的事。这家人有个什么家常里短总喜欢找老舍先生商量商量,讨个主意,他们信得过他。
一路上,老舍的心思全溜到昨晚上宋之的一番活上去了。这些话其实有好几个朋友都对他讲过,可是经宋之的旧话重提,却使他有些动心了。
“舒先生,您也写个话剧吧,我觉得您肯定行。”宋之的对老舍说。
“您错爱了,我能对付着写点儿小说,已经是撑的了。之的兄,写戏可不是随便什么都写得了的,不是文曲星的,胡写硬练,手要抽筋的。”老舍嘴里胡乱应付着,心里却十分兴奋。“你说那个生来会写戏,你应该写一个,好,咱们就把它排出来,不满意,你顺手丢了字纸篓,也就自当没有这回事嘛。”“您今儿是怎么了?非相上我是个写戏的材料了?”“这么说吧,您的小说口语化很强,又幽默又有感染力,这是写话剧的好条件,我觉着您一定能写出好戏。“宋之的照例眨巴着眼睛。
老舍答应试试看,其实这一阵子,他正准备着写一个剧本,名子想好了,就叫《残雾》。因为是试试,所以也就没和之的言明。
故事倒都是现成的:政府官员洗局长每日高喊抗战到底,却不幸被日本特务徐芳蜜腐蚀利用,成为一个汉奸,最后落入法网。然而,日本特务徐芳蜜非但没被逮捕,却坐上了“上面”派来的汽车,在卫兵的护卫下扬长而去。
剧本想说明什么呢?
徐芳蜜为什么能逍遥法外?
是谁对她网开一面?
她的漏网又说明了什么?老舍自己也还没想透,几次想动笔,又搁下了,他要再悟一悟,也生怕写下去,成了话剧小说,招戏剧界朋友笑话。这毕竟不是写个快板,写段鼓词,而且现在的重庆,也是高手云集,单是认得的戏剧家就好儿十,一旦把剧本拿出来,不要让他们见笑才是。
想着,已到了富少舫的家门口。
“舒伯,您早呐。”富淑媛迎上来。
“早,早,老爷子在吗?”老舍把手上的油条递给她。
“一早出去遛弯了,等会儿就回来,您先坐,我给您沏茶去。”说着,她一挑门帘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水烧好了,茶也沏好了,富淑媛端出来,自己也大大方方坐在了老舍对面。
“我知道您今天来干什么。”富淑媛说。
“噢。”
“是我爹搬您来开导我,让我去读书是吧?”
“这事你怎么想?”
“我不想去。也不想让我爹化这冤枉钱,我们这行,历来是凭脑子记段子,师傅拜多了,码头跑多了,段子也就记多了。”
“二姑娘,你是不懂你爹的心,卖艺这碗饭是从小受苦,长大受气,终生操劳,难得温饱。你爹是过来人,深知这些。他希望你能读书识字,一是多懂些道理,多长点本事,日后少受人欺,二是能识新段子,能写新段子,能写能唱,才真正能使这个行当保存和发展下去,你想是这个理不?”老舍郑重地说:“人活于世,穷不怕,苦不怕,就怕没志,没志气的人就会一事无成,也是枉活一场,”
富淑媛不吭声了,她在琢磨着老舍先生的话。
这时,富少舫一脚跨进门来,气喘吁吁,脸上挂着一层沉沉的阴霾。他把手上的报纸塞给老舍。
“舒先生,您看,汪精卫投降了!”
果不其然,报纸上登着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叛逃的报导和他给蒋委员长的致电。
汪精卫向日本方面提出包括“彻底轰炸重庆”的四点希望,这消息象劈雷一样震动了每一个爱国的中国人。
舒舍子一时无语,看着报纸直发呆,他曾佩服过汪精卫,这个楞敢用炸弹去炸摄政王的革命党。直到现在,他也记得汪精卫在牢里写的那首诗:慷慨歌燕市,匍匐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这些曾经为多少热血青年所憧憬,所崇拜,多少人曾为中华民族能有这样肝胆侠义之上而自豪,但现在,这个昔日壮士竟沦为汉奸,历史在多么无情地嘲讽人们。
老舍又想起来自己的剧本,他觉得这剧本应该是扔给投降派的一个炸弹,应该提醒人们警惕那些权高位尊的伪君子,“网”在他们手里,是他们放走了那些间谍、特务……这就是为什么徐芳蜜能逍遥法外的原因。
那晚上,老舍开始动手写他的第一部话剧--《残雾》。
剧本还没有写多少,老舍又被“文协”的事拖住了。战地访问团要出发了,王礼锡的团长,宋之的付团长,十几位作家豁着命要上华北,上前线,这总得去安排安排,成都分会要成立,请总会派员参加,正赶上冯玉祥将军要往成都去,老舍便和冯将军商议好同行,参加成都分会的成立大会。
一九三九年一月一日,丢了南京中山陵的国民政府官员们,不好废了拜总理陵墓的规矩,便发明了遥拜。在委员长的率领下,向东鞠躬,颇有“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的伤感之情。遥拜毕,又来了番“团拜”。蒋介石这些天心情特别不佳,当然是由于汪精卫的出走,拜年时,便和盟兄冯玉祥将军提及此事,冯将军毫不客气地说:“民国二十四年,青年孙凤鸣枪击汪精卫,可见他有点先见之明。而我们把这些青年下狱的下狱,枪毙的枪毙,把汪却升起来做副总裁,这不是瞎了眼了么?”
委员长不语,冯玉样更加生气,他回头对诸官员们说:“我们要开除汪精卫的党籍,通辑他,我们应该有个态度!”
官员们虽都觉得冯将军骂的解气,可都还是看着蒋介石的脸色行事。
末了,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同意了开除汪精卫党籍的提案。
冯玉祥回到自己的办事处,吩咐副官到城里去接老舍,明早一同从这里出发。
副官在青年会没找着老舍,到了临江门“文协”会所才找着。老舍正在和那些无家可归只有挤在“文协”的小屋里过年的朋友们摆龙门阵。
副官把老舍拉上汽车,老舍心里有些难过地说:“逢到过年过节,我们这些没家的人日子就难过了,也不知这日子还要熬几时……”
大清早,冯将军的车队便启程上路了。山路把坐车的人颠来晃去,沿路关卡林立,除了检查有无汉奸的嫌疑,重点是搜腰包。当然,没人敢吃饱了撑的去检查副委员长的车队。车队走鸳鸯桥,从石门过江,径直奔磁器口,老舍和冯将军同坐一车,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昨晚上的话题--《残雾》。
许是因为刚经过“团拜会”那场不快,冯玉祥也觉得《残雾》有点意思,徐芳蜜为什么能漏网--汪精卫怎么能出重庆。
有人给徐芳蜜撑腰--汪精卫出逃有人给开方便之门。“这戏要演,我要来看。”冯玉祥说。
“演不演现在还不好说,有着一天,真能上演,我当然要请您来给捧捧场。”
往车窗外看去,沿着公路净是些摆小摊的小贩,兼卖担担面的茶馆,买红油糊锅的“毛肚”的饭铺,买桔子、广柑的,而最多的还是小本经营的烤地瓜。
“我小不点儿的时候,上学下学最喜欢化上一个大,卖块烤白薯,啃着,跑着,这是北京人的大众食品。”老舍又动了思乡之情。“停停车。”
汽车随着冯玉祥的命令“嘎”地停在了路边。
“舒先生,我请你吃地瓜。”冯将军一步跨出车门,走到烤地瓜摊前:“老板,你的地瓜我全买下了。”
副官交了钱,招呼卫士、司机都来吃。
冯将军递给老舍一块地爪,两人就站在路边吃起来。路旁田野里菜花盛开,老舍一时兴起,手指着菜花说,“请冯将军就以这个菜花为名写首诗怎样?”
冯玉祥看着田野里一片金灿灿的菜花,心中欢喜,便点头应允。等地瓜吃完,诗已成熟。老舍示意副官记下来,副官即刻打开本子,准备好笔。
“你听着啊。”冯玉祥在路旁踱了几步,便念了起来:时当二九天,蜀道菜花黄。灿烂真悦目,风来阵阵香。此花有傲骨,胆敢战风霜。前方正抗战,汪贼竟投降。副官被叫上了冯将军的汽车,车队开拔,冯玉祥继续念着《菜花黄》。
“卖国贼”三字,头衔最适当。孙凤鸣壮士,一击连三枪。早晚铸钢像,佩他有眼光。
……
我们为民族,小败心不慌。我们能持久,一定打胜仗。我们为民主,天皇定灭亡。我们有信心,始终不摇晃。信念最坚决,至死不投降!成仁与成功,必耀青史上。呜呼!汪精卫!心肝尽丧亡!
呜呼!江精卫!不如菜花黄!
“冯先生骂得好,骂得好啊!”老舍不禁手舞足蹈,兴奋地在车上吟诵起来:“领袖欲太重,汉奸也愿当,行年已半百,晚节末路忘。冯先生,骂的好。”
“我是要骂的,骂给投降派听,骂给那些要把我中国送给日本鬼子的汉奸听。”冯玉祥说。
汽车沿着公路前进着,忧国忧民之心使车上的人沉默了。老舍在“文协”成都分会成立大会上向诸位代表报告了总会的情况之后,便匆匆告别了分会的李劼人、周文、肖军、熊佛西等朋友,和冯将军辞了行,便赶回了重庆。
“文协”现在事情很多,又陆续有不少人来到重庆,需要安排他们地方住下,分配给他们一定的工作,“文协”还要开会。由郑伯奇报告西北文艺界情况,阳翰笙报告华南及上海文艺界情况,王平陵报告各地分会的活动情况,而重要的是四月初是“文协”成立一周年的纪念会,改选理事,开大会,这许多工作,使老舍不敢怠慢,风风火火地忙起来了。
就在这时,从江安顺江下来一队小船。船在重庆码头泊下后,第二天,便有一处小剧场挂出牌子,首演曹禺新剧《蜕变》。
演出是由国立剧专的师生承当的,导演是剧专的老师张骏祥先生。老舍特别留心到这个广告,对于曹禺先生的剧作,他一向非常佩服,《雷雨》、《日出》他都看了不止一遍,心中非常想会一会这位戏剧家。凑巧,这天宋之的拉他去见曹禹(万家宝)在一个门帘不大的饭铺里,他见到了这位个头不高,戴着一付眼镜的万才子。两人一见如故,谈的十分投机。
他们谈起北平,聊起天津,从小说到戏剧电影,山南海北,喝酒吃肉,无所不谈。这次会面奠定了日后两人深厚的友谊。如今“文协”的经费越来越紧张了,纸张费上涨到五十元一令,还很少有货。出版部急忙购进了一批土纸,留做备用应急。“房租怎么办?”萧伯青催问。
“诗歌座谈会还要不要开?”研究部问。
姚蓬子也追着要印刷费。
“大家找我要钱,可我找谁去要呢?大家还是先耐耐,想想办法。”老舍两手空空却笑嘻嘻地说。
这年头,老舍和文友们虽都写了不少文章,却没拿到几文稿费,个人还倒好说,却不能让“文协”关门。老舍为了支撑住“文协”,终日不停脚,为经费问题大伤脑筋。
四月,战火象是离重庆越来越近了,日本飞机轰炸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而在炸弹的不停爆破声中,“文协”诞生一年了。
四月九日下午二时,“文协”在陕西街留春幄举行年会。
“留春幄”这天用松柏枝搭起了拱门,在苍翠的“门”上缀上了无数彩条,随风飘动,婆姿起舞。彩条象征着吉祥的喜庆,松柏象征着万年的友情,老舍站在彩门下,以主人身份,向每一位到会者颁发一枚纪念会章。
不少新老朋友都在门口象老舍先生行礼致意。
“舒先生,辛苦了,感谢你啊。”
“老舍先生,“文协”得以存在,多亏您在那里苦撑,真是难为您了。”
朋友们的问候致意令老舍很不好意思:“您这是哪儿的话,这多叫我脸上挂不住啊。”
会场四周配置了四座水银灯,礼堂里显得熠熠耀人,光彩夺目。
邵力子致开幕词:我们是'越打越团结,越打越坚强'。
胡风念了给前方抗战将士的致敬电。
于右任演讲,宣传部长叶楚伧演讲,而老舍忘不了在郭沫若上台演讲前悄悄凑过去说:“谈谈经费问题,呼吁呼吁。”
郭先生当然乐意为“文协”效力,几句话后,他便转到了经费问题:“文协”组织庞大,成绩颇丰,而经费仅有千元。深望宣传部,政治部给予切实帮助,而不去空谈。他具体地替老舍“摊派”了:“只要把现在宣传部的五百元扩充到五千元,把政治部的五百元也扩充到五千元,那么有了这一万元的补助费,那我们的成绩必更可观了。”
老舍在台下听得高兴,私下里冲着姚蓬子直伸大拇指。等到他上台发言时,他根本不用讲稿,把这一年来“文协”所经历的一切滔滔不绝讲起来,他流水帐似地报告了“文协”所做的工作,(这些全在他脑子里装着呢。)
历数了在座诸君为“文协”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和创业的艰苦(而唯独不谈他自己)。
听众席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人们敬重他--虽然他并没有讲自己所付出的一切。人们热爱他--因为他书写得伟大,而在这些平凡小事上同样体现了他那伟大的人格。
经久不息的掌声使他涨红了脸,他向台下鞠了一躬,大声说:“我谢谢大家伙了。”
这句话又引起了一阵更加猛烈的掌声。
老舍的手有些发抖了,他激动得有些难以自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