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悠久的北平师范大学始于二十年代,虽说学校当局并没有明文规定只收男生不招女学生;但那年代毕竟没有儿个女人来今书。
思想守;日的人们不喜欢女人念书,就跟不喜欢眼巴前才兴起来的杀人用枪子崩而不用刀砍,死人不用棺材埋到地底下,而要放在火里烧一样。女人念什么书?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但分和老祖宗的规矩两岔儿的,就必定有人反对,就必定有人不喜欢。
可世道毕竟是进步了,到了三十年代,尽管还是有人在起劲地反对女人读书,却硬是有不少学堂毫不含糊的招收女学生入学,这样也就有不少思想开明的女于成了大学生。
在师范大学的学生里,有个小小的文学团体--“真社”,在社的人都在奋力的写作,稿子写在纸上,投在《京报》副刊上,每每登出一篇,“社”里的诸君便会欢欣鼓舞,然后照例要把稿酬送到饭馆老板的手里,欢聚一次。
“真社”里有一位年轻的女才子,她身材修长,人长得端庄、秀丽,还写得一手好字,画一手写意画,在小小的“真社”里,她颇得同学们的拥戴。
她叫胡絮青,是个旗人,年方二十六,尚未婚配,这已经是个令人担忧的岁数了。可这位女才子却无视周围的追求者,依然故我,写字、画画,读书、写文章,心思全然不在儿女情长上。惹得家人都替她着急,可这女子性烈,家里也不敢硬逼,只能随着她,慢慢寻着讥会。
絜青的母亲自然是家中最为着急的,她四处托人,十分发愁,生怕宝贝女儿被这念书耽误了婚姻大事。
这日,儿子的一位好友来家中拜访,老太太将他叫来,长吁短叹之后,又是一番泪汪汪的诉苦,她要把女儿的大事托付给这位结交广泛的朋友。
不过老太太可有言在先,女儿可不是嫁不出去,论模样,姑娘不丑,论门第,胡家在清朝未年还做过一任小官呢,家境并不窘迫。是天下没有好男子了吗?也不是。只是女儿心高,到如今还没碰上个可心的人。
如今这个不缠脚的年头,一切都变了。路面上的骡车换了洋车,中国人有钱还可以坐上火车,这遍世界地打仗,中国还成了什么胜利国,老百姓闹不清国界外面的事,可东单牌楼北边那块污辱中国人的“克林德碑”被挪进了中央公园,那上面的文字也改成了“公理战胜”。
这千变万变,有一条死理是不变的,“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改不了吧?”
这位朋友笑了,这位老太太大道理、小道理都是很通的,她老人家是求他办点实际的,光说说是不行的。“好,这件事,我答应了。”他一口应下来,心里在转悠着一个人。
老太太喜上眉梢,她明白这人是不轻易应事的,即应下来。心里肯定是有了准谱,况且自己的宝贝闺女又一向敬重哥哥的这位朋友。
“啥时候能见上个面?差不多咱就下了定,可不能总拖着……”这位朋友忍不住笑了。
老太太也悟出了自己太心急,不由得也笑起来了。
“这事,您老人家急不得,我也知道累青小妹是心气高的人,但凡能将就,不也早结婚养孩子了?正因为这,这事才叫我费琢磨呢,您想,也不是那位先生都能配得上絮青的。”
老太太听着,连连点头。
“我这现如今到也有个人选,是我的一位朋友,也在旗。在国外做了几年学问,最近要回国了,人品好,学问好,只是一点,不知您嫌不嫌岁数?”
“多大了?”老太太问。
“满打满算三十二。”
“哟,这年纪正好,正合适。
“那这事我打算这么办……”
这位朋友压低了嗓音,向老太太讲着自己的计划,无疑,老太太是言听计从的。
这位朋友,就是当年和“小秃几”走街串巷,看“蹭戏”,放风筝的“歪毛儿”--罗常培先生。
自然了,这些年无论什么时候,常培总是惦着他的老朋友的。如今他两下里掂量掂量,估摸着絮青要是嫁个已经小有名气的作家也不会不乐意,而庆春要是娶了这位女才子也该算是福份了。而事情如果办成了,常培也算是为朋友做了件大好事。不过要想完成这件事,也许并不比完成语言学方面某个疑难问题轻松呢。
而现在呢,就只有等待了,等待着常培这个小小计划的开始实施。
1930年1月,已经被人们称为老舍的舒庆春踏上了祖国的大地。在上海码头,几位好友来接他,把他安排住进了郑振锋先生的家。
郑先生可渭是庆春的良师益友,乍一回国的老舍感受到了祖国的乡音,朋友间的友情,他立志要做一名真正的写家,以自己的笔报效祖国,报答朋友。在郑先生家一住下,他就一猛子扎进写作中去了,他要把《小坡的生日》这篇作品赶出来。
郑先生家里来了朋友,饭桌上多添了一副筷子,郑夫人为了照顾好老舍,特地学着北方人的习惯为小老弟包饺子,切面条,忙前忙后,她要让这位六载而归的小老弟吃好住好。
不过对郑夫人的“手艺”老舍却乐了。他说:“嫂夫人的古道热肠,我舒某人自然是感激涕零,只是手艺实不敢恭维。我倒想有一天招待郑先生、郑夫人一顿地道的馅饼粥,饺子面,煮火烧。不过,我的手艺怕不行,到时做的人嫌狗不待见的,但等我有了太太,我一定要好好请请二位贵客。“老舍指着桌上“片汤儿”样的饺子,开心地笑着。
年长几岁的郑先生这几年明显地衰老了,这些年他工作卓有成效,商务印书馆发达了,“小说月报”成了新文艺的前锋阵地,这些年成名的作家有一大半的处女作都发表在“小说月报”上,论功劳,郑先生对于新文艺该是头一功,论待人,郑先生的为人在朋友中是有口皆碑的。
此时,他望着眼前这位三十出头的小老弟,心中颇有几分感慨。论天分,庆春并不是十分之强,论才气,他确有几分,这是他后天刻苦努力而来,但老舍要成气候,他应是自成一体,无论是在取材、结构、文法、语言等各方面都应自成一家。
他望着眼前这位正在中国文坛崛起的年轻人,心中十分高兴,于是信口说道:“老弟要娶太太可是赶早不赶晚了,更何况你现在已然有些晚了,娶了太太,除了能吃上像样的饺子,怕是还能助我们的老舍君写出千古名句,我想这也是十分重要的事哩!”
郑先生的肺腹之言,郑夫人的关切之情使老舍深深感动了……这一年的春夏交季的时节,老舍终于回到了阔别六年的北平,回到了母亲的身旁。哥哥、姐姐们都来看他了,大家聚在一处,听庆春讲上一通异邦的风土人情,他们都听得那样津津有味,连街坊四邻都过来凑热闹,看一看这留洋归来的“小秃儿。”
夜深了,来客渐渐散去了。一家人偎在一处,借着微弱的光,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涂着晕,耳根子都飞红了。老舒家最苦最难的日子终于挺过来了。这当然是多亏了母亲、哥哥姐姐们。庆春的目光注视着母亲,母亲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象所有传统的中国妇女一样,在这儿孙满堂的时候,她感到无比幸福、自豪。毕竟眼前这些个儿女、孙子、外孙都是在自己的羽翼下长成的个儿,骄傲吗?值得啊!
姐姐说,母亲七十大寿那天,好吃的一口没动,好看的一眼不看,话搁在肚子里默叨着而没说出几句,闷头喝了两口酒,便早早地睡下了,她没别的心思,她就是惦着那个千山万水之外的老儿子……
老舍听了心酸啊!
听说写《老张的哲学》、《赵子曰》的老舍回来了,“真社”的同学间还真的引起了一阵骚动,他们正式召开了会议,并做出了决定:公推女才子胡絜青去把这位写家请来演讲。
“真社”的决议是郑重而严肃的,大家的心意是真诚的,同学们都盼着看一看这位语言的幽默大师。
女才子肩负着重任,她打听出老舍先生到了本校教务长白涤州寓所,于是便径直奔去了。这是一个面容清瘦,个儿不太高,身子骨也较比单薄的年轻人,一付深度的近视眼镜挂在饱满的额头下……总的说来是貌不出众。这是庆春在自教务长寓所给女才子的第一印象。他不象个已经写了好几部小说,也已经颇有些名气的作家,他没架子,好脾气。也不像自己小说那么幽默,到像个满腹经伦的夫子。这是女才子在和老舍交谈了之后的第二印象。
她邀他去为“真社”的同学们演讲,他答应了她的请求。仅此而已。
然而,爱情的序幕却悄悄拉开了。
女才子前脚走进家门,当娘的后脚便跟进了女儿的闺房。“舒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什么?什么怎样一个人?”絜青疑惑地问。
“当然是人长得怎样,人品怎样呗?”
“当然是挺好的了,人长得怎么样?”絜青思索了一下,笑着说:“我怎么好评论人家长得怎么样?娘,您老问他干什么?”“随便问问,随便问问。”娘那有些诡密的微笑,使絜青姑娘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不过,这一切艰快便过去了。女儿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老舍给“真社”讲了一堂妙语连珠的“创作谈”,他的幽默,诙谐和对平民百姓之熟识,之了解,使得在座诸君为之折服,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
絜青总感到在老舍那语言中深藏着一种深深的哀痛,鸣着恨恨的不平,于是那文字,那语言,便透着光芒。
“……我这点玩意儿听不听不大吃劲儿,在写家中我也不过是个混事由的,我要是不讲,人家说我藏着掖着,给脸不兜着,我要是瞎讲,人家会说我揣着明白说糊涂,要是讲了,就算献丑了,要是误了那家的子弟便也只好是误了。临完了,我踉大家伙道个不是,两下里心里也就踏实了。下面我就讲讲……”
在老舍亲切的讲演中,“真社”同仁们度过了欢乐难忘的一天。
老舍要走了。他受聘于齐鲁大学文学院,以付教授头衔开设《小说作法》、《世界名著研究》、《文学概论》等课。临行前,罗常培找到老朋友,他是来试探口风的。
“你看咱俩从小一块堆长大,学问上你比我是领了先,如今成了洋夫子。
但这婚姻上……”罗常培扫了一眼老舍,继续说:“自然了,早先你也受过些磨难,可我还是那句话,过去的就甭总惦着。这些年,老婶子苦没少吃,现在好了,你回来了,咱不说是光耀门楣,可也是老舒家又有了顶梁柱吧……”罗常培正拐弯抹角探着路,还没等讲清实底,庆春乐了。
“您甭说了。我这也全明白了。您这招儿还一路一路的,也使得差不多了。”那你就实话说吧,你眼下扮着大媒人的角儿,是不?我一猜就是这么档子事。直说吧,哪家的闺女?贵庚多少?姿容何如?陪嫁有无?哈哈……”罗常培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了,正不知接那儿说好。忽然门帘一挑,母亲进了屋,她老人家在外屋已听候多时,心里对儿子的态度越来越不满意,便闯了进来,一挨身,坐在炕沿上。
老舍停止了玩笑,连忙起身让在一边,望着母亲生气的样子,心里十分不安,便轻声叫了句:“娘,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你还认得娘,就不该再让娘操心了。人家胡姑娘有哪条不好,哪条配不上你……”
“什么?娘,您说什么?什么胡姑娘?”老舍瞪大了眼睛。
母亲看见儿子一张毫无所知的面孔,就把疑问转向了常培。
“大婶,这不,还没来及说到正题呢,您就……”
老舍已经不乐了,他一把抓住常培的手腕,紧张地问:“常培,你我情同手足,你搞些啥名堂?还不赶紧告诉我,什么胡姑娘?她是谁?”
“就是那个请你给‘真社’,做演讲的姑娘,她叫胡絜青,也是个旗人,还是个画家呢。”
老舍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身材修长,举止端庄的姑娘倩影,她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后来,在“真社”的听众里,他曾注意到她,她专注地听着,还不时拧起眉头思索着什么。
不由地,抓着常培的手慢慢松开了,他沉吟了一下,说道:“记起来了”。
“是那个女学生。”常培从老朋友这最初反应中,已悟出点意思:至少,他不会立刻拒绝这件事。
“再想想吧。”
常培拿起了帽子,告辞而去了。
老舍既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这门亲事,而是带着个“沉甸甸”的心事离开了家。
济南以“七十二泉”和“大明湖”名扬天下,到处泉水淙淙,垂柳依依。
清清的泉水拱出水面尺把高,又溅落下来,击起漪涟,向四周徐徐漫去。因为有了这些泉,人们便在泉的周围修了许多石的建筑--石的围栏,石的甬路,石的水渠。清的水,青的石,便给游客们留下了流连忘返的印象。
自然,大明湖要仗着这泉水了,而百姓们吃的是泉,喝的是泉,便不忘情意地管济南叫做“泉城”。
泉城以西还有一处景致也是鼎鼎大名,叫千佛山。在那不高的山上,雕满了“佛龛”,在每一个“佛龛”中都端坐着一位佛,数来数去,有千佛之多,于是此处便叫做千佛山了。就在山脚下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尖顶哥特式的房屋,在绿树浓荫包围中,这建筑群中露出了一处高高的教堂,教堂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每天,教堂的钟准时地响起,浑厚的钟声在苍穹下久久不散,仿佛要罩住整个大地。
这里就是历史悠久的高等学府--齐鲁大学。
一八六四年,美国长老会教士狄考文在山东登州创办“广文会馆”。
一八六六年,英国浸礼会在山东青州设立“广文书院”。后来,两校合并,改名“广文学堂”。
一九一七年,“广文学堂”再度与“济南医学院”、“青州神学院”合并,定名为“齐鲁大学”,由美国教会经办,在当时的中国算是个充满了“特权”的学府。
“齐鲁大学”的前几任校长都是由外籍人员担任,二十年代底三十年代初,这里的校长院长都换成了中国人。但是教堂的神父,依然由外籍神职人员担任。
老舍到齐鲁大学任教的时候,校长叫朱经农,曾留学日本、美国,参加过辛亥革命,获过教育学硕士学位,他还一度出任过商务印书馆编辑所所长。
当然知道这位下断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新作的年轻作家了。文学院的院长唤做林济青,老舍便是在文学院任教。能在“齐鲁大学”谋得一个职位,在这所高等学府讲授功课,这无疑对老舍说来是很荣耀的事情,他兴致冲冲来到了济南,但一下车……嘈杂脏乱的济南火车站,人来人往,老舍奉目四望,并未看见来接他的人。他只好自己拎看行李费了老大力气才挤出车站。
立刻,便有一群车伕围上来,争着问他去哪儿,向他揽生意。更有一位“机灵主儿”二话没说,便把行李搬上自己的车。待到老舍询问车价,他报出来,老舍吓了一跳,立即随口还了个价,那位“赶车的”本以为捞了块肥肉,不想一还起价来,看出了客人的穷酸。他知道“这主儿”不会多给一文钱的。于是眼一瞪,二话没说,把行李扔下车来。
老舍初来乍到,便吃了这么个窝脖,心里老大不痛快。好在这时接站的朋友赶来了,他便匆匆离开了车站。
一路上,朋友热情地为他介绍着“泉城”。当说到三年前的济南曾遭到日本人的一次大屠杀,人们永远记着1928年5月3日的夜晚,成千上万的人被抛尸街头,多少妇女惨遭摧残,泉城的泉水被血浸红了,泉城的石板路被血染红了。朋友愤怒地指着南城墙上班痕累累的弹坑,再也看不见他刚才讲起趵突泉、黑虎泉、大明湖的神彩飞扬的神气了。马蹄踏着千千古道,慢吞吞地向前走着,马车东倒西晃的颠着,车上人开始一语不发了。
马车走出新建门外,拐进了齐鲁大学的校园,扑鼻而来的一阵香气,老舍看见了一处处花坛,金色的芍药,紫红的鸡冠花,五彩缤纷说不出名目的花布满了花坛,而每一处花坛,树丛都看得出是经过匠人细心修剪过的。老舍想起了英国。
沿着路旁整齐的桐树,马车渐渐走进了林子的深处,一幢幢掩映在浓荫中的小洋房沐浴在夕阳的余辉中,显得幽静、清新。
“我们到了。”
马车在一幢小洋房前停下了,朋友抢先打开了房门,请老舍进屋,大概是这里优美的环境感染了老舍,一直没有笑容的脸上106《为总算绽开了。
他细心地在屋子周围看来看去,似乎是在观看一尊稀罕的艺术作品。
朋友纳闷了。
“还需要些什么,你只管言语。”
老舍点了点头,指着房前屋后的空地,问道:“这里能种花栽草吗?”
“当然可以了。”
于是老舍喜上眉梢,决心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老舍离开北平后,胡絜青姑娘这头同样有人来探口风,因她同样对此事不置可否,所以所有关心这件事的人都认为应该再加一把“火”。至此,罗常培的计划已算是初见成效了。双方虽然还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却总算是都心中有数,心照不宜了。
这一年的冬天,齐鲁大学一放了寒假,老舍便匆勿启程返家了。
回到北平,一班朋友坚持给老舍接风。从罗常培始,坚持邀老友到家中小斟,而每次的这种聚会使一定有了胡絜青女士了。这把“火”从罗常培这里开始烧起来了。酒酣耳热之际,一边是环顾左右而言它,一边是低眉顺目,欲言又止。
接下来又在白教务长家,在老友董鲁安家,又吃了几次饭。然而老舍和絮青都说不上究竟吃了些什么,他们都在互相观察着对方,又都有些下意识地提防着什么,双方都很拘谨。
但不管怎么说,到底彼此间都更多地了解了,渐渐地,从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便悟到了对方的思绪,也感到了对方那越来越强烈的吸力。它仿佛牵着你,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如今,俩人之间之剩下一层薄薄的纸,该由谁来点破它呢?老舍毫不犹豫地挑选了主动。他认为,历来这种事情,总应该是男人先张口的。二来,自己又年长几岁,又留过洋,也见过不少外国人那种火热、奔放的爱情方式,向女方表白一下自己的爱慕心情并不为过。但他下了无数次决心,还是吐不出口,最后还是拿起了笔……
于是,一封信辗转到了胡絮青手里,信里满是一个男子汉真诚的语言:……饭,我们是吃了,酒,我们也喝了,再往下我们还要见面,不能总靠吃人家饭来见面吧。……我们心里话很多,有的是当面可以说的,而更多的是难以说出来的,因为要说就要有勇气,而我的勇气只够把那些难以说出的写在纸上。
你我都有笔,咱们在信上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吧。
老舍勇敢地点破了这层“薄纸”。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等对方的回信一到,老舍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这桩事,定了!儿子的婚事有了准谱,母亲比谁都高兴。连病病歪歪的身体也顿时好了许多。可没过几天,她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儿子怎么不象前几天那样进进出出忙乎个不停了?一天到晚,趴在书桌前,一管毛笔龙飞凤舞,写写停停,脸上还不时漾起一层层笑意。
再不就是捧住一叠来信,左看右瞧,末了,还像宝贝似地把信揣在怀里。眼看正月十五一过,儿子就要回济南了,母亲打心里起急,便催问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老舍微笑着看着母亲。
“儿啊,既是有了准谱,就别再等了。咱们也不来那套测生辰折八字的玩艺儿,看看哪天差不离就办吧。”
儿子劝母亲不要着急,暂时先不办的原因,他是要等女方上完大学,这么说吧,女人上大学本来就不易,能念完大学就更不易了。他又解释说,在国外,男的三十大儿,女的二十六七结婚,很普遍,根本不算晚,请老人家放心好了。
母亲总是相信儿子的,于是便缄默了。
“我们可以想象到一个不动感情的人类,但是不能想象到一个与感情分家的文学,没有感情的文学便是不需要文学的表示,那便是文学该死的日子了。那么假如有人以为感情是不变的,而反对感情的永久性之说,他或者可以承认感情总不能与文艺离婚吧?”
课堂里爆发出轰然的笑声。
自打老舍在文学系开课以来,文学系的课堂上总是最受人欢迎的。学生们爱听这位幽默教授的“白乎”,连外系的学生也因为那深入浅出的道理而放弃了自己的课,偷偷跑来听蹭课了。
“动植物有‘纹’,所以人类便应当也有‘文’,那么,牛羊有角,我们便应有什么呢?”
“嘿嘿……”
一位教育部的视察大员,竟也忘掉了自己“重任在肩”,居然坐在教室后排听入了神,不自禁地大笑了起来。
从北平回来以后,老舍便把自己埋在编讲义和写作的紧张工作中了。单是《文学概论讲义》就有十五讲。除去那些幽默引人发笑的风格和广博的文学修养外,老舍现而今已经是个有实践经验的写家了。说起来,老舍当过“先生”,而且还为不误他人子弟拼力抗争过,不过,那些学校还仅仅是启蒙学堂,小学校而已。现在是要教“太学生”,弄不好,学生反诘,先生无言,那可就现眼了。
严格地说,老舍并未真正念过大学,尤其是系统地念过什么“文学史”,或者什么“风格”“形式”之类的专门书籍,所以他要比别人多下些功夫--是为了不让学生问倒,二也是为不失写家的身份。
自然了,讲起小说创作,老舍最拿手,也最有体会。他讲到短篇小说:必须用最经济的手段写出,要在这简短的篇幅中,写得极简洁,极精彩,极美好,用不着的事自然是不能放在里面,就是用不着的一语一字也不能容纳。
讲到长篇:长篇小说自然有个主要之点,从而建设起一切的穿插……在这些方面老舍并不打算保守,把“诀窍”掖起来,他倒是情愿人人都能成为写家。后来他还不断地叨叨这些写作中的体会:短篇想要见好,非拼命去做不可。长篇有偷手。写长篇,全篇中有几段好的,每段中有几句精彩的,便可以立得住……。当教授,备课、编讲义,给学生讲课以外,老舍还要做他的写家。
如今是在济南了,倘若不去写眼巴前发生的事,而继续“卖”英国和南洋,那不是舍近求远了吗?
于是,老舍开始写《大明湖》了。
除了工作,写小说,老舍还有一件挺挺重要的事情要做。
自从在北平时他给絜青发出了第一封信后,很快,他便得到了她送还给他的“回音”。从此,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建立了自由交往的渠道。
回到济南后,她的倩影总是索绕在他的脑海里。他每天一信,信发走了,便焦灼地等待着回信。写信、看信,成了每日必做的事情。这条爱情之线在顺利地发展着,双方都化出大气力精心培育,希望它早日开花结果。
转眼到了一九三一年的夏天,胡絜青从师范大学毕业了。当这个消息传到齐鲁校园,老舍只是轻轻地说了声:“终于等到了。”
婚礼是在西单牌楼聚仙堂饭庄举行的。
这天(一九三一年七月十四日),胡絜青小姐由家里人陪着,打西城官门口三条娘家出来,便遇上了已恭候多时的迎亲队伍。老舍西装笔挺,皮鞋闪光,右手拎着一副白手套,他斜着眼扫了一下自己这身扮相,不由得嘟嚷了一句:敢情当新郎这么麻烦。他又看了一眼身边锦服簇簇,披着一片薄纱的新娘,二人相视而笑,除了透着心眼里的幸福外,都有些无可亲何的神气。
看看周围这些忙忙碌碌,进进出出,迎亲和送亲的亲朋好友,老舍叹了一口气。据说,这套手序已经省略了大半,再不能简单了。原因就是新郎新娘都不赞成按老规矩办事,便改用了“新法儿”。
“新法儿”是在下给各位亲朋好友的帖子上注明:某年某月某时某处,某先生与某小姐永结百年之好。略备菲肴,敬请光临。
虽然“新法儿”已是大大地进步了,却仍免不了叩头、鞠躬一类的老派礼仪,这是土的。然后,便有大媒人罗常培,白滌州做证婚人,这便属“洋派”了。喜筵摆开,便也不再分什么“土”与“洋”了。
世上没有不散的席,挨到人们渐渐散去,新郎新娘已是精疲力尽。于是便起身回“洞房”--灯市口环瀛饭店。
新婚蜜月就从这里开始了。
新郎看着新娘,新娘也看着新郎,因为“新”,便看得更加入神。
今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这对恋人还来不及细想。丈夫对妻子说:“日后,家中许多事都要仰仗太太了,你受累了。”
妻子看着丈夫,轻声说:“日后,还请夫君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