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鹿鹿风尘似奕棋,功名二字计多非。
一代贤良罹贝锦,几回鬼城肆萋菲。
中郎有女才如凤,伯道无儿缩似龟。
释路不留闺阁态,九重扶得父骸归。
话说蔡其志因夏英保举,钦召入都,即叫蔡义去打听,好于次早入朝见圣。蔡义去了一会来说道:“小的方才去到吏部衙门打听,多说夏老爷已死。又为了什么保举之人谋叛,罪及荐主。夏老爷虽死,说还要拿家属余党哩。”其志见说,呆了半响,道:“此言从何而起,莫非讹传么?”蔡义道:“小的也防差误,又细细访问的确,才敢来说。”其志道:“这个又奇了。夏老向称廉明,岂有滥荐人的?此必与同事不和,一旦欺其子幼党辗,架此乌有之词,影射污陷他的,可见人在人情在矣。”固叹了一口气道:“我来意原恐负夏老知遇之情。今看宦途如此险恶,还要做什么官,不如明日上道辞表。倘蒙恩准,即可归家,湖光山色,尽可了此余生。又何苦将这两根老骨头断送在这一顶纱帽上,岂不可笑?”算计定了,打点次早上表乞骸归里不提。
且说夏英死后,因何就有这无妄之祸?原来夏英讳之杰,祖居武林,少年科第,作宦四十余年,官至吏部侍郎。夫人秦氏,四十来岁上生得一女。因梦梅花大开,即名瑶枝。夏公因无子嗣,将自己所学教授女儿,而瑶枝天生敏悟,过目成诵。看看长成十二岁,生得花枝一般,诸子百家,以至诗词歌赋无不精晓。父女遇着花朝月夕,彼此赓和。每有疑难公事,反来请教女儿。瑶枝与父筹画,井井有条,决断来一些不差,因此夏公竟不以无子为念。其年因夫人秦氏死了,即继兄子元虚为子。不料元虚却是个妙品,读书过目便忘,吃酒到口就干,生得十分顽劣。夏公见这光景,亦未如何。幸有理枝作伴,且自由他。后因夏公情面,做了一个没有墨水的秀才。但这夏英为人太锐,又不肯谄媚,所以虽在吏部,知已希少。这年因定海关海盗举发,攻陷城隍,所在告急。夏英乃举荐一人叫做万斛珠,乃武魁出身。因见他武艺出众,故就上奉举荐。天子准奏,即敕为团营之职,领兵来至定海关。因不曾打探得虚实,却被海寇佯败诱至岛中,全军围困。时夏公病笃,而告急日至。有贾学士者素与夏公不睦,即挟私仇,讽嘱诸路按兵不救。万解珠被围岛中,食尽矢穷,只得效李陵生降。贾学士闻知,即欲嫁祸夏公,却值夏公病亡,意犹未已。仍嘱科臣劫奏一本道:“夏某妄荐庸才,丧兵误国。生既举非其人,死亦安所逃罪?有于可代,宜正典刑。”天于准奏,批下法司,着严处取復。即有刑部冯吉星,乃江南扬州人。原系夏公同年,深知其冤,奈贾学士嘱托,只得着锦衣卫遣人出京,来拿夏元虚代父抵罪不提。 且说夏瑶枝在家闻知父死,十分哀痛。正要打点叫元虚入都护襄归葬,只见元虚踉跄奔至,口中嚷:“妹子,祸事到了。我爹爹死得几日,被贾学士那天杀的指使科臣劾奏,道团营万踌珠杀败,投降海贼,是爹爹举荐差了。今差锦衣校尉来拿家属抵罪,若捉到京定是个死。如今趁他未来,好歹走了,倒是上着。”瑶枝道:“哥哥所言差矣。爹爹死抱不白之冤,为子者正宜赴汤蹈火,代父伸泄,岂可闻风缩颈?况爹爹一生清白,反被人主诬污,不能成生前之志,你我之心何安?”元虚道:“这些迂阔之谈,如今竟用不着的了,那个肯将自己的真性命去换这虚名节。人情世态,大都只要图得目下富贵,那里还去顾死后的骂名?”瑶枝叹了口气道:“大丈夫当杀身成仁,况父骸暴露于外。本宜奔走扶丧,岂可不顾而作贪生畏死之人耶?”元虞道:“爹爹死了,棺椁谅是有的,怕他什么暴露。至于归葬,且过三年五载也未为迟。如今急急前去,可不自投罗网?”瑶枝道:“父死饮恨九泉,你我岂安时刻?那里还待得三年五载?若忍心如此,禽兽不如矣。”元虚笑道:“我是好意特来通知你,你却这般迂腐,谅拿到京中,决没有四果八菜请你上坐的,有甚高兴?宁可做了这个活禽兽,决不去做那死孝子。我自‘桃之天天,’不来管你的‘其叶蓁蓁’了。”说罢,竟一熘烟的去了。急得瑶枝放声大哭,道:“养女不生男,乃至于此。继养这样一个呆物,亦是无益,思之痛恨。”因又想道:“我夏瑶枝,怎么就一时懵懂起来。古有堤萦上书救父,曹娥没水求尸,彼也女子,我也女子,这呆物不肯进京,难道就罢了不成?适才那呆物说是要拿他抵罪,不知逃往哪里去了。我如今待校尉来时,只说呆物已死,我愿代罪随他入都。一则就好诣阙上书,与爹爹辨明心迹:二则即抉柩还乡,岂非两全?”算计定了,即将家中请事并田庄什物,惧托付与一个诚实家人夏信料理。又着人去请了母妗罗夫人来家,将上项事备细诉说了一遍。家中之事,亦要母妗管顾。家中大小俱各吩咐一番,又叫了丫鬟翠浓打点作跟随,又叫两个的当管家夏云、夏义,收拾护送上京。
瑶枝将请事分拨方毕,早有本县县尹,差人来拿元虚。瑶枝出厅厅诉说:“元虚已死,我愿去代父之罪。”公差笑道:“此去都中,是要受刑吃拷的,非比那游西湖上吴山好耍子的呢。小姐宜自斟酌,还是叫大相公去的好。”瑶枝冷笑笑道:“父冤九泉,骸骨他乡。我一腔热血久欲污丹墀,岂刑拷之足念哉?况吾兄实死,若幸不死,闻父没都中,亦不俟驾而奔矣,岂尚迟迟于此者耶?”公差见说,相顾吐舌,只得带了瑶枝到县,交与校尉,当堂起解。即日同了翠浓、夏云、夏义起身,一路来到都中。
次早校尉带到刑部堂上。时冯吉星坐堂上,见解到是个垂髫女子,乃问道:“奉旨拿解夏英之子元虚,却去拿这小女子来搪塞圣旨么?”校尉道:“夏元虚一月前已死是实,这女子情愿代罪。有仁和县批回,老爷请看就知,小的们焉敢搪塞圣旨?”冯吉星即拆开批回,上写着:“夏英之子元虚已于一月前患病身故,井无次子可代。今特夏英之女瑶枝,送部候夺。”
青星抬头,看瑶枝,微带惨容,如临风弱柳,含雨梨花,甚觉可怜,但又立而不跪,因问道:“妆乃罪臣之女,怎见官长尚不跪拜?想汝年幼不晓礼法。”瑶枝道:“妾非不晓礼法,盖大人欠礼法耳。”吉星笑起来道:“怎倒是我不晓礼法?”瑶枝道:“妾虽年幼,可欺可辱,而身命皆系大人之手。念亦宦室名姝,不幸遭逢颠沛。若大人能推仁者之心,必当兴狐兔之悲,自有宾客之礼见待。今大人踞坐堂皇,略不为礼,反罪妾不跪拜,恐礼法不如是也。”吉星见说,哈哈大笑道:“依汝之言,我竟该倒履相迎才是。但这法堂之上,汝又系罪臣犯女,哪里还论得宦室名姝与同年故旧,可不是就是徇私么?”瑶枝道:“大人之言差矣。妾有何罪,而曰犯女?”吉星道:“汝父得罪朝廷,即已身故,奉旨子代,而汝兄又死。今汝为未嫁之女,法宜代父兄之罪,不称犯女而何称?”瑶枝道:“大人掌刑,何刑法尚未明瞭?律云家无二犯,纵有重大不可宥之罪,亦只父死子代,宁有兄亡而妹及者乎?即叛逆之罪,应夷三族,未闻及女族也。”吉星道:“据汝之言,既然无罪,却及随校尉来此做甚?”瑶枝道:“兄死无人,来此与父伸冤,扶柩归葬耳。”
吉星道:“汝父被大臣劾奏,已犯欺君误国之罪,恐棺木亦未容易还乡也。”瑶枝道:“念先父一生正大光明,作事从来不苟。惟欠用将之哲,何便加欺君之罪?”吉星微笑道:“看你小小年纪,却具此滔滔之口,汝将用将之哲,且试说来。”瑶枝道:“万斛珠惟知杀身报国,不知进退,特一匹夫之勇耳。况是北人,岂娴水战?先父但因其勇敢,故引用之。使先父不死,彼时陷兵海岛,羽书告急,必当有以救之者。夫海岛之兵,国家之兵也,而举朝士大夫钳口无一言,坐视其败方快,曰某人所荐之人果败矣,我之私忿可泄矣。岂非以国家之兵为我嫁祸济私之具也?况胜败用兵之常事,奸若魏武,亦有赤壁之败,仁如先主,亦有白帝之危。若因一败而即加罪于引用之人,恐异日荐者不敢荐,用者无可用,坐使寇警在郊,而英雄袖手,忧不浅也。大人为朝廷大臣,亦宜与国家作一远虑,庶食禄无愧。不然,则尸位之讥,诚于大人不免。今妾千里间关,幼稚可啖,祸福惟大人主之可也。”这一席话说得吉星无言可答,乃谓然说道:“伯道无儿,中郎有女,正此谓也。”即吩咐掩门,叫请夏小姐后衙相见。
瑶枝不慌不忙,缓步来至后堂,早有冯夫人迎入。相见毕,吉星道:“方才堂上之言多有得罪。然老夫与令先尊夏年兄向称奠逆,岂不知令先尊生平作事?盖固贾学士之诳奏,天子批发老夫议审,即欲详明奏释。特恐贾贼疑心,别生风波,倘落他人之手,反为不美。故只得假合其意,远致令兄之来者,实亦故作迁延,使贾贼心懈,便好解脱网罗,使得扶令先尊之枢而归。老夫之鄙意实如此,不意令兄又遽殂谢,至小姐跋涉而来。方才小姐高论,深合老夫初心。今夕屈居敝署,待老夫草就奏章,明早当偕小姐诣髑叩辩。谅圣明必准,而贾贼亦不能加害于小姐,令尊之柩可安然而归矣。”瑶枝见说,忙走下敛衽探深拜谢,道:“若蒙大人超拔,衔结良深,即先人亦感恩德于地下。但恐不遂贾贼之愿,或贻累大人,妾又何安?”吉星忙叫夫人扶起遭:“举直错枉,是老夫分内之事,于小姐何谢之有?况老夫睹此仕遭荆棘,亦欲谢职而归、又怕他怎生奈何于我?这个但请放心。”说罢,即叫夫人治酒相待,自却到书房写就章疏。不过与夏英表白一番,词甚肯切。
一宿晚景已过,至次早五鼓,率领瑶枝诣阙上书。天于御板览表,圣心大悟,即批表尾道:
荐人为国,原无误国之心。死者无事,岜更加无事之罪?虽海岛兵败,亦不援所致,与荐者无涉。今可所妻,任葬。
吉星与瑶枝领旨谢恩,退出午门。瑶枝再往谢吉星夫归,辞别出来,即有夏云、夏义接着,各各欢喜。乃择了一个吉日,将夏英灵柩扶护出京。一路平安,不日已抵武林。
时元虚探听得瑶枝无事而归,忙备祭礼、人夫于舟次迎接着了。假意对棺泣拜毕,乃与瑶枝相见道:“自妹子离家之后,愚兄无日不焚誊祈祷。若使愚兄入京去,倒有许多不便,那里得如此省力。毕竟是妹子的志气好,方能有此大幸,但苦了妹子一路风霜,也是为父一点孝心。爹爹在阴司地狱,必然保佑你,明日嫁一个标緻的好妹夫。”说得众人好笑。瑶枝不来理他,自去料理父亲灵柩,发引至湖上祖茔,搭埯治丧,择吉安葬。瑶枝竟不归家,庐于墓侧,只留翠浓伏侍,夏义外厢照管,其余都打发还家看守。正是:
守孝有终日,思亲无尽期。
痴儿田快乐,贤女胜鬚眉。
只因这一庐墓,有分教:美遇美相逢半面,才爱才无限相思。不知后事,留解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