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已经解释过,债务人受到羁押在内地是极少见的事,所以法国大半城市没有拘留所。真要扣押的话,只能把债务人送往监狱,跟嫌疑犯,轻罪被告,重罪被告,判处死刑的囚徒,关在一起。这些在法律上各各不同的名称,在大众口里统统归入一类,叫作刑事犯。大卫被带往安古兰末监狱,暂时送进一间矮矮的牢房,也许是某个犯人刑期满了空出来的。羁押的手续,以及法律规定给监犯一个月伙食费的手续都办完了,大卫见到一个胖子,对犯人的权力比王上还要大的狱卒!内地从来没有清瘦的狱卒。第一,这是一个清闲的差事;其次,狱卒好比乡村客店的老板,不用付房租,自己吃得挺好,给犯人吃得挺坏;对犯人的住宿,狱卒也同乡村客店的老板一样,照来客的财力安排。那狱卒由于老赛夏的关系,对大卫闻名已久;大卫虽则一文不名,狱卒很放心,当夜给他一个好房间。安古兰末的监狱,后面跟从前的初级法院相连,还是中世纪的建筑,并不比当地的大教堂经过更多的改动,民间始终称为司法衙门。大门中间照例开着一扇便门,全部盯着钉子,外表坚固,又矮又旧,看上去像独眼妖赛克罗普斯,因为门上有一个洞眼,狱卒先在洞上认清了外面的人才开门。沿着底层的门面有一条走廊,廊下一排房间,高高的窗上装着漏斗形的木板,从里边的院子取光。狱卒住的屋子同牢房隔一条拱廊。拱廊把底层一分为二,拱廊尽头装着隔离院子的铁栅,一进大门就望得见。狱卒把大卫安顿在靠近拱廊的一间房里,房门正对狱卒的住屋。他有心和大卫做邻居,认为这个监犯地位特殊,可以跟他做伴。
狱卒看大卫瞧着屋子发愣,便道:“这一间是最好的了。”
房内墙壁是石砌的,相当潮湿。窗洞很高,装着铁栅。地下的石板冷气逼人。守卫在廊下踱来踱去,有规律的步伐在房内听得清清楚楚,像潮水一般单调的声音时时刻刻提醒你:你受着监视!你不得自由!这些细节和整个环境,对一般老实人精神影响极大。大卫看见卧床肮脏无比。可是进监的人第一夜心情特别紧张,要第二夜才发觉床铺硬不可当。狱卒很客气,告诉大卫天黑之前不妨在院子里散步。临到睡觉,大卫开始受罪了。牢房照例不给灯火。这条规则明明是对付罪犯的,若要把在押的债务人除外,必须得到检察官特准。狱卒让大卫在他屋中闲坐,临睡可不能不关进牢房。夏娃的可怜的丈夫这才发现监狱的丑恶和野蛮的习惯,感到恶心。不过多思想的人自有办法同外界隔离,迷迷糊糊的出神,那是诗人睁着眼睛也办得到的。倒霉家伙终于集中精神,想起他的正事来。监狱最容易使人反省。大卫先问自己有没有尽他家长的责任,又想老婆不知伤心得怎么样了;为什么他不用玛利红说的办法,先挣了一笔足够的钱,再消消停停做他的研究工作呢?
他心上盘算:“闹了这样的乱子,怎么能再住在安古兰末?出了监狱,怎么办呢?上哪儿去呢?”他又怀疑他造纸的方法。这种苦恼只有发明家能体会。大卫从这一样疑心到那一样,终于看清了他的处境。以前戈安得弟兄告诉赛夏老头的话,刚才柏蒂–格劳告诉夏娃的话,大卫自己也提出来了:“就算样样顺利,实地制造的成绩还不知道怎么样。领发明执照需要钱……还要有个工厂做大规模的试验,那等于把我的发明公开!……噢!柏蒂–格劳说的一点不错!”
(光线最暗的监狱也会把事情照得透亮。)
大卫躺在一张行军床上,底下铺着一条叫人恶心的棕色粗布垫子,临到睡熟的时候想道:“暂且丢开!明儿早上大概就能见到柏蒂–格劳。”
可见夏娃带来的敌人方面的条件,大卫早已做好准备,有意思接受了。老婆拥抱了丈夫,房内只有一把粗糙的木椅子,她只能坐在床沿上,一眼之间看到屋角放着一只肮脏的铜盆,墙上涂满字迹,都是前任房客的签名和题词。夏娃通红的眼睛又湿了。她不知哭过多少回,看见丈夫落到囚犯一般的田地,又流出眼泪来了。
她说:“这都是追求光荣的结果!……噢!亲爱的,我劝你把事业放弃了吧……咱们还是安分守己,别抄近路想发财了……要我快活也不需要什么享受,吃了这许多苦,我更看得淡了!……你还不知道呢!……你被人抓起来虽然丢脸,还不算咱们最倒霉的事!……你瞧!”
她掏出吕西安的信交给大卫,大卫很快的看完了。夏娃想安慰丈夫,把柏蒂–格劳说吕西安的两句尖刻的话告诉他。
大卫说:“吕西安要是自杀,现在已经死了;现在不死,就不会自杀的了;他的勇气,正如他自己说的,不能维持到半天以上……”
“可是这样提心吊胆叫人怎么受得了呢?……”做妹子的一想到死,差不多一切都原谅了。
柏蒂–格劳所谓已经获得戈安得弟兄同意的条件,夏娃讲给大卫听了,大卫喜形于色,立刻接受。
他说:“有了这笔钱,咱们可以住在乌莫近边的村子上,戈安得弟兄开纸厂的地方;从此我只求清静!如果吕西安受良心责备,寻了短见,咱们在没有拿到父亲的产业以前,也能维持生活;如果吕西安活着,可怜的孩子看我们手头不宽,也会想法适应……戈安得弟兄将来一定靠我的发明赚钱,可是归根到底,我在国内是怎样的人呢?……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只要我的发明对大众有益,我就快活了!告诉你,亲爱的夏娃,你我两人都不配做买卖。咱们既没有唯利是图的心,也没有那种啬刻的本领,把最应该付的钱拖延不付。这两种贪心也许是生意人的品德,大家把这个叫作精明,叫作经商的才干!”
遇到利害关系,两个相爱的人不一定意见一致;如今他们俩看法相同,当然是爱情的最美的果实;夏娃因之很高兴,央狱卒送了一个便条给柏蒂–格劳,说他们俩对和解的方案一致同意,要他来释放大卫。过了十分钟,柏蒂–格劳走进大卫那个可怕的牢房,对夏娃说:“太太,你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到……”
“啊!亲爱的朋友,”柏蒂–格劳对大卫说:“你落在人家手里了!怎么你会这样糊涂,跑到街上来的?”
“叫我怎么不出来呢?你看吕西安对我说的什么话。”
大卫把赛利才的信交给柏蒂–格劳;柏蒂–格劳接过去,念了,看了看,捻捻纸张,一边谈着正事一边装作心不在焉的折起信纸,放进口袋。随后代理人挽着大卫的胳膊出去了,他们谈话的当口,狱卒已经收到执达员解除羁押的公事。大卫回到家里,好比进了天堂。经过二十天的幽禁(最后几小时在内地人心目中更是丢尽脸面),他回进卧房,亲着他的小吕西安,像小孩儿一般淌眼抹泪。高布和玛利红也回来了。玛利红在乌莫听说有人在到巴黎去的大路上看见吕西安,已经过了玛撒克。进城卖粮食的农夫注意到花花公子的装束。高布骑着马沿着大路赶到芒勒,知道吕西安坐着包车走了,玛隆先生亲眼看见的。
柏蒂–格劳道:“我不是早说过吗?这家伙不是诗人,是一部连续不断的小说。”
夏娃道:“坐包车?这一回他上哪儿去呢?”
柏蒂–格劳对大卫道:“来,咱们去看两位戈安得先生,他们等着呢。”
赛夏太太叫道:“啊!先生,希望你尽量保护我们的利益,我们的前途完全操在你手里。”
柏蒂–格劳道:“要不要在你府上谈判?大卫不用去了,让他们今晚到这儿来,我能不能保护你们的利益,你自个儿瞧吧。”
夏娃道:“啊!先生,这样我才高兴呢。”
柏蒂–格劳道:“那么晚上见,就在这儿,七点左右。”
“谢谢你,”夏娃回答的口气和眼神,表示她对代理人信任多了。
柏蒂–格劳又道:“你看,我叫你不用担心,没有说错吧?你哥哥早已把自杀的念头丢往九霄云外。再说,今天晚上你或许就有一笔小小的财产到手。你的印刷所有正式的买主上门了。”
夏娃道:“既然这样,干吗不等一下再同两个戈安得合伙呢?”
柏蒂–格劳发觉说了实话,差点儿露马脚,回答说:“太太,你忘了你的机器还受着法院扣押,你先要还清梅蒂维埃的钱,才好出卖印刷所。”
柏蒂–格劳回去把赛利才找来。赛利才走进办公室,柏蒂–格劳带他到窗下,咬着他耳朵说:
“明天晚上你可以买进赛夏的印刷所,还有后台老板帮你把印刷执照过户;你总不愿意弄到做苦役犯下场吧?”
赛利才道:“什么!……什么!做苦役犯?”
“你给大卫的信是假造的,此刻在我手里……亨利埃德上了法庭,你想她会怎么说?……”柏蒂–格劳看见赛利才脸色变了,便补上一句:“我可不想叫你栽跟头。”
巴黎人叫道:“你还要我干什么呢?”
柏蒂–格劳回答:“让我告诉你应当作些什么。你仔细听着!两个月之内,你是安古兰末正式的印刷商……盘进印刷所的本钱可是欠人家的,你十年也偿还不了!……你得替资本家长期当差!并且只能代进步党出面……你和迦纳拉的合伙契约将来由我起草,我有办法在合同上留好地步,使你有一天能变成印刷所的主人……可是,如果他们要办报,如果你做了报纸的经理,如果我在这里当上署理检察官,你必须听长子戈安得指挥,在你报上登些违禁的文字,让公家把你的报纸没收,查封……你帮了这个忙,戈安得准会重重的谢你……我知道你要判罪,要坐牢,不过你也变了被迫害的要人,在进步党内是个角色了,不是像迈尔西埃军曹和保尔–路易·戈里埃,便是成为小小的玛奴哀。我绝不让人吊销你的执照。等到你的报纸被公家查封的那天,我当你的面把你的信烧掉……你看,你发迹的代价并不算高……”
下层阶级的人弄不清合法文书和伪造文书的区别,赛利才仿佛已经到了重罪庭上,听着柏蒂–格劳的话松了一口气。
柏蒂–格劳接着说:“不出三年,我便是安古兰末的检察官,你总有地方用得着我,你想想吧!”
赛利才道:“好吧。可是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请你现在就把我的信当面烧掉,相信我会感激你的。”
柏蒂–格劳瞧着赛利才,两人好像用眼睛决斗:一个是打量对方,眼睛赛过挖掘人心的手术刀;一个竭力表示自己忠诚可靠,用眼睛做戏。
柏蒂–格劳一声不出,点起蜡烛烧了信,心上想:“他还要成家立业呢!”
赛利才道:“从今以后你要我卖命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