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蒂安纳和吕西安走进楼下紧靠前台的包厢,戏院经理和斐诺都在里头。对面的包厢坐着玛蒂法和他的朋友,高拉莉的后台老板,做丝绸生意的加缪索,另外一个小老头儿是加缪索的丈人。正厅里乱哄哄的,三个做买卖的不大放心,正擦着手眼镜张望。上演新戏的第一晚,包厢里的看客总是无奇不有:新闻记者带着情妇,外室带着情夫,有爱看新戏的老观众,有喜欢找这种刺激的上流人物。一位司长和他的家属占着一个最好的包厢;剧作家杜·勃吕埃靠那司长的力量,在财政部门弄到一个领干薪的差事。吕西安自从吃过晚饭以后,到一处诧异一处。两个月来他看到文艺生涯那么穷困,在罗斯多屋子里那么丑恶,在木廊商场那么低微同时又那么威风,总之是一副意想不到的豪华和奇奇怪怪的面目。得意和失意,昧着良心的妥协,权势和吹拍,欺骗和享乐,光荣和屈辱,全都混在一起,弄得吕西安目瞪口呆,好似看一幕从来未有的活剧。
斐诺问经理:“你以为杜·勃吕埃的戏能赚钱吗?”
“情节很曲折,杜·勃吕埃有心模仿菩玛希。大街上的观众但求刺激,不喜欢这一套。他们不懂风趣。今晚全靠佛洛丽纳和高拉莉,她们俩长得漂亮,极有风情;穿着短裙跳起西班牙舞来,准会抓住观众。这次演出是碰运气。如果报上来几篇有趣的评论,一炮打响了,我可以赚到三万法郎。”
斐诺说:“我懂了,这出戏要内行才会赏识。”
“近边的三家戏院打发一批人来捣乱,少不得大喝倒彩;我安排好对付的办法,把对方雇的人收买了,要他们无的放矢,乱嘘一阵。对面包厢的三个老板要佛洛丽纳和高拉莉成功,各人买了一百张戏票送给熟人,他们能把捣乱分子轰走。捣乱分子收了双份的钱,也会听让我们轰走。这个办法可以博得群众的好感。”
斐诺道:“两百张戏票,这些人才宝贵呢!”
“对!再多两个漂亮的女演员,像佛洛丽纳和高拉莉一样有阔人供养,我就过关啦。”
两小时以来,吕西安听见样样要靠金钱决定。不论在戏院里,书店里,报馆里,从来不提艺术和荣誉。造币厂的大锤子连续不断的砸在吕西安的头上心上。乐队奏着序曲,他不禁把池子里乱哄哄的掌声和嘘叫声,跟他在大卫的印刷所里体会的,恬静纯洁,诗意盎然的境界,作一个对比:那时他和大卫只看到艺术的神奇,天才的光辉的胜利,翅膀洁白的荣誉女神。他回想到小团体中的晚会,亮出一滴眼泪。
埃蒂安纳·罗斯多问道:“你怎么啦?”
吕西安回答说:“我看见诗歌掉在泥坑里。”
“唉!朋友,你还有幻想。”
“难道非得在这儿卑躬屈膝,侍候大腹便便的玛蒂法和加缪索,像女演员侍候新闻记者,我们侍候出版商一样吗?”
“小朋友,”埃蒂安纳咬着吕西安耳朵,指着斐诺说:“你瞧这个蠢家伙,既没思想,也没才气,可是贪得无厌,只想不择手段的发财,做买卖精明厉害,在道利阿铺子里要我四分利,还好像帮了我的忙……他收到一些有才气的青年写的信,为了一百法郎不惜向他下跪。”
吕西安厌恶透了,心里一阵抽搐,想起留在编辑室绿呢桌毯上的那幅漫画:斐诺,我的一百法郎呢?
“还是死的好!”他说。
“还是活的好!”埃蒂安纳回答。
幕启的时候,经理站起身来,往后台吩咐事情去了。
于是斐诺对埃蒂安纳说:“道利阿答应了,周报三分之一的股子归我,付他三万法郎现款,条件是我担任经理兼总编辑。这桩买卖好极了。勃龙台告诉我,上面正在起草限制新闻事业的法案,只允许现有的报纸维持下去。半年之内,要花一百万才能办一份新的报刊。所以我马上决定了,虽然手头只有一万法郎。要是你能叫玛蒂法拿出三万来买我一半股份,就是说认六分之一的股子,我让你当我小报的主编,两百五十法郎一月薪水。对外由你出面。编辑部的权我是始终不放弃的,我的利益也全部保留,只是表面上脱离关系。稿费作五法郎一栏算给你;你只付三法郎,再加上一些不要报酬的稿子,你每天有十五法郎外快,一个月就是四百五。报纸对人对事或者攻击,或者保护,都由我决定;你要放交情,出怨气,也可以,只消不妨碍我的策略。我或许加入政府党,或许加入极端派,此刻还不知道;可是我同进步党的关系暗地里仍要维持。因为你直心直肠,我什么话都告诉你了。我替另外一份报纸跑的国会新闻,说不定将来要让给你,我怕兼顾不了。所以你得利用佛洛丽纳做牵线工作,要她狠狠的逼一逼药材商;万一我凑不足款子,必须在四十八小时以内退股。道利阿把另外三分之一让给他的印刷所老板和纸店老板,作价三万。他白到手三分之一股子,还赚进一万,因为他统共只付出五万。可是一年之内,这份周报卖给宫廷好值二十万,假如宫廷真像外面说的那么聪明,想削弱新闻界的力量的话。”
罗斯多道:“你运气真好。”
“要是你尝过我从前的苦处,就不会说这句话了。在这个时代,我倒的霉简直无法挽回:我是一个帽子师傅的儿子,我爹至今还在公鸡街上开店。要我出头,只有来一次革命,否则就得挣上几百万家私。不知道这两桩事情比起来,是不是革命还容易一些。如果我姓了你那朋友的姓,事情就好办了。嘘!经理来了,再见,”斐诺说着站起身子。“我要上歌剧院,明天要跟人决斗也难说:我写了一篇稿子,签上一个F,把两个舞女大大攻击了一阵。她们都有将军撑腰。我向歌剧院老实不客气开火了。”
“啊!为什么?”经理问。
“是吗,个个人都同我斤斤较量,”斐诺回答,“这个减少我的包厢,那个不肯订五十份报纸。我给歌剧院送了最后通牒,要他们付一百份订报费,每月给我四个包厢。要是成功了,我就有八百订户,一千份报纸的收入。
我有办法再找两百订户,明年正月就有一千二了……”
经理说:“这样下去,你要叫我们破产了。”
“你订了十份报就叫苦吗?我已经要《立宪报》替你登出两篇捧场文章。”
经理说:“我不怨你啊。”
斐诺接着说:“罗斯多,明儿晚上在法兰西剧院听你回音。那边有新戏上演;我没空写稿,报馆的包厢给你吧。我有心作成你,你为我累得满头大汗,我很感激。番利西安·凡尔奴愿意放弃一年薪水,出两万法郎买我报纸三分之一的股份;我可喜欢一个人做主。再会了。”
吕西安对罗斯多说:“这个人姓斐诺倒也名副其实。”
“噢!这该死的家伙一定出头,”埃蒂安纳说,不管那正在关包厢门的精明角色听见不听见。
经理道:“他吗?……将来准是百万富翁,到处有人尊重,说不定还有朋友……”
吕西安道:“我的天哪!简直是强盗世界!你真的为这件事叫这个甜姐儿做说客吗?”他指着佛洛丽纳说。佛洛丽纳正在向他们飞眼风。
罗斯多回答:“并且她准成功。你才不知道这些可爱的姑娘多忠心,多聪明呢。”
经理接着说:“她们爱起人来,那种爱情简直没有穷尽,没有边际,把她们所有的缺点,过失,都抵销了。女演员的热情同她的环境是个极强烈的对比,所以更动人。”
罗斯多说:“那好比在污泥之中找到一颗钻石,有资格镶在最尊严的王冠上。”
经理说:“哎,不好了,高拉莉在台上心不在焉。我们的朋友被高拉莉看上了,他自己不觉得。她的花招儿使不出来了,已经忘了对答,两次提示都没听见。先生,坐这边来。要是高拉莉爱上了你,我叫人告诉她说你走了。”
罗斯多说:“不!还是告诉她这位先生等会参加宵夜,听凭她支配,那她就演得同玛斯小姐一样了。”
经理走了。
吕西安对罗斯多说:“朋友,斐诺花三万法郎买来的股份,你怎么下得了手,要佛洛丽纳小姐劝药材商拿出三万来买一半呢?”
吕西安来不及说完理由,被罗斯多拦住了。
“亲爱的孩子,你真是乡下佬!那药材商又不是人,不过是爱情送来的一口银箱!”
“你的良心呢?”
“朋友,良心这根棍子,我们用来专打别人,不打自己的。哎啊!你闹什么别扭啊?我等上两年的奇迹,你运气好,一天之中就碰上了,倒讲起手段来了!我只道你是聪明人,在这个社会里准会像闯江湖的知识分子一样,思想很洒脱;谁知你牵出良心问题,仿佛修女埋怨自己吃鸡子的时候动了贪欲……佛洛丽纳把事情办成了,我就是总编辑,按月有二百五十法郎收入,专跑大戏院,把一些歌舞剧院让给凡尔奴,大街上这几家戏院交给你,你不是上了路吗?三法郎一栏稿费,你每天写一栏,一个月三十栏,便是九十法郎;还有六十法郎样书卖给巴贝;再向戏院按月要十张送票,一共四十张,卖给戏剧界的巴贝,收进四十法郎,做戏票买卖的人我自会替你介绍。这样你每月有两百法郎了。再帮衬一下斐诺,还能在他新买的周报上发表一篇一百法郎的稿子,如果你才能出众的话;因为那儿要正式署名,不比在小报上写稿好胡扯。那时你每月就有三百法郎。亲爱的朋友,便是一般真有才能的人,比如天天在弗利谷多铺子吃饭的可怜的大丹士,也要熬上十年才能挣到这个数目。凭你一支笔,一年稳收四千法郎;倘若再替书店写稿,还有别的进款。一个县长只拿三千法郎年俸,待在县里不死不活。我不谈看白戏的乐趣,那是你很快就要厌倦的;可是四家戏院的后台让你自由进出。开头一二个月,不妨态度严厉,口角俏皮,人家便争着请你吃饭,和女戏子们一同玩儿;她们的情人都要来巴结你;你只有袋里空空如也,连三十铜子都掏不出,外边也没有饭局的时候,才上弗利谷多铺子。今天下午五点,你在卢森堡公园无聊得要死,明儿就有希望变做特权阶级,上百个统制法国舆论的人中间有你一个。要是我们的事情成功了,不出三天,你就能用三十句刻薄话,每天发表两三句,叫一个人坐立不安,过不了日子;你的吃喝玩乐全在你跑的几家戏院的女演员身上。你能把一出好戏打入冷宫,叫一出坏戏轰动巴黎。如果道利阿不肯印你的《长生菊》,也不送你一笔钱,你可以叫他低声下气的上你那儿,出两千法郎买去。只消你有才能,在三家不同的报纸上登出三篇稿子,拿道利阿的几笔大生意或者他打算畅销的一部书开刀,他要不爬上你的阁楼,像藤萝般缠着你不放才怪!还有你的小说,此刻个个出版商把你敷衍两句送走,将来他们会到你府上去排队,把道格罗老头只估四百法郎的原稿抬价抬到四千!这是当新闻记者的好处。因此我们不让新人接近报馆。要进新闻界,不但要有才能,还得运气好。没想到你跟你的好运闹别扭!……不是吗?咱们俩今天要不在弗利谷多铺子见面,你还得像大丹士那样在阁楼上呆三年,或者干脆饿死。等到大丹士像斐尔一样博学,成了卢梭那样的大作家,我们早已挣了家业,能支配他的家业和声名了。那时斐诺当上议员,做了一家大报馆的老板,而我们也都称心如意了:不是进贵族院,便是背了债进圣德–贝拉奚 。”
“那时,斐诺把他的报纸卖给出价最高的部长,正如他此刻把吹捧的话卖给巴斯蒂安纳太太,阴损几句维奚尼小姐,告诉读者,巴斯蒂安纳的帽子比报上早先称赞过的维奚尼做的高明!”吕西安这么说着,想起他亲眼目睹的一件事。
“朋友,你是个傻瓜,”罗斯多冷冷的回答。“三年以前,斐诺走在街上只有靴筒,没有靴底,在塔巴饭店吃十八铜子一顿的饭,为了挣十个法郎替人写商品的仿单;他的礼服怎么还能穿在身上,竟像圣灵感应的怀胎一样,是个猜不透的秘密。如今斐诺有一份独资的小报,值到十万;有白送报费不要报纸的订户;除了正式的订报收入,还有他舅舅代抽的间接税:这两项给斐诺两万法郎一年收入,天天吃着山珍海味的酒席,从上个月起有了自备马车;明儿又要当一份周报的经理,白到手六分之一股权,每月五百法郎薪水,还能揩油上千法郎稿费,人家尽义务写的文章,他叫股东们照样付钱。倘若斐诺答应给你五十法郎一页,你第一个会高高兴兴替他白写三篇稿子。等你爬到差不多的地位,你再来衡量斐诺吧,一个人只能受同等地位的人衡量。如果你闭着眼睛跟你的帮口走,斐诺喝一声打,你就打,喝一声捧,你就捧,包你前途无量!你要报仇出气,只消和我说一句:罗斯多,揍死这家伙!咱们就在报上每天登一句两句,叫你的敌人或者朋友不得超生。你还能在周报上发表一篇长文章拿他再开一次刀。万一事情对你关系重大,而斐诺觉得少不了你的话,他会让你利用一家有一万到一万二订户的大报,把你的敌人一棍子打死。”
吕西安听得入迷了,说道:“那么你认为佛洛丽纳一定能叫药材商做这笔交易了?”
“当然罗。现在正是休息时间,我先去嘱咐她两句,事情今夜就好决定。经过我指点,佛洛丽纳除了她自己的聪明,还会把我的聪明一齐用上去。”
“嗳,这老实的商人在那里张着嘴欣赏佛洛丽纳,做梦也没想到人家要算计他三万法郎!……”
罗斯多道:“你又说傻话了!为什么不干脆说我们抢劫呢?可是,亲爱的,如果政府收买报纸,药材商的三万本钱十个月之内可能变成五万。何况玛蒂法目的不在于报纸,他只为佛洛丽纳着想。外边一知道玛蒂法和加缪索做了某某杂志的老板,因为这笔交易他们俩要合做的,所有的报刊都会说佛洛丽纳和高拉莉的好话。佛洛丽纳马上出名,说不定别的戏院会出一万两千包银和她订合同。玛蒂法也不必再请客,送礼,每个月在记者身上好省掉千把法郎。你不了解人,也不懂生意经。”
吕西安道:“可怜的家伙!他原是想快快活活过一夜的呢。”
罗斯多接口说:“佛洛丽纳却要搬出一大堆理由来跟他缠绕不休,直到他买下斐诺的股份,给佛洛丽纳看到收据为止。这么一来,我第二天便当上总编辑,一个月挣到上千法郎了。我的苦日子过完啦!”佛洛丽纳的情人叫起来。
罗斯多离开包厢,丢下神思恍惚的吕西安,让他去胡思乱想,在现实世界的上空飘飘荡荡。内地诗人见识了出版界在木廊商场的把戏和猎取声名的手段;又在戏院后台走了一遭,看到漆黑的良心,巴黎生活的关键,各种事情的内幕。他眼睛欣赏台上的佛洛丽纳,心里羡慕罗斯多的艳福,一会儿已经把玛蒂法忘了。他愣在那里说不出有多久,也许只有五分钟,他却觉得长得无穷无尽。火热的念头烧着他的心,女演员的形象挑起他的欲火:淫荡的眼睛四周涂着胭脂,白得耀眼的胸脯,妖艳的短裙,肉感的绉裥,裙子底下露出大腿,穿着绿头绿跟的红袜子,有意刺激台下的观众。两股腐蚀的力量齐头并进,向吕西安直扑过来,仿佛两条瀑布要在洪水中汇合;诗人坐在包厢的一角,胳膊放在包红丝绒的栏杆上,耷拉着手,定睛望着台上的幕,听凭那两股力量吞噬;因为以前过着用功,单调,隐晦的生活,像一片深沉的黑夜,此刻受着又有闪光,又有乌云,像烟火般灿烂的生活照耀,他愈加支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