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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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两个诗人 三 客厅里的夜晚,河边的夜晚

吕西安由于性格关系,对第一个印象特别敏感,那天晚上便是极小的事情都对他很有作用。像没有经验的情人一样,他老早就去了;路易士还没进客厅,只有特·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在那里。爱一个有夫之妇需要在小地方用卑躬屈节的代价换取快乐,女人也凭这一点来估计她操纵情人的力量。这些手法,吕西安已经开始学习,只是还不曾和特·巴日东先生单独照面。

那位绅士思想狭窄,头脑空虚,浑浑噩噩的守着他的小天地:一方面是个与人无害的脓包而还算懂事,一方面愚蠢高傲,什么都不愿意受人家的,也什么都不愿意回敬人家。他一心一意想着待人接物的义务,竭力要讨人喜欢,唯一的语言是挂着舞女一般的笑脸。心中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始终是那副笑容。听到好消息是微笑,听到坏消息也微笑。特·巴日东先生另外加上一些表情,使他的笑容到处用得上。如果赞成的意思非直接表示不可,他便很殷勤的笑出声来,加强笑容的意义,只要迫不得已才肯开一声口。他只怕单独见客,扰乱他死水般的生活,逼他在一大片空白的脑子里找出些东西来。他多半用小时候的习惯来解救;他自言自语,告诉你一些生活琐事,说他需要什么,有什么琐琐碎碎的感觉,他认为这些感觉就近乎思想。他不谈天气好坏,不像普通的俗物用一套滥调来应付,他只谈他的私事。比如说:“我怕特·巴日东太太扫兴,中午吃了她最喜欢的小牛肉,肚子胀得要命。我明明知道,却老是不由自主!你说是什么道理?”或者说:“我要打铃叫人送一杯糖水来,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再不然:“我明儿要骑马出门,去拜访岳父。”这些简短的话毫无讨论的余地,听的人只能回答一声是或否,话谈不下去了。于是特·巴日东先生朝西扬起鼻子,像气喘的老哈巴狗,要求客人帮忙;他向你睁着一双长着白翳的大眼睛,仿佛问:“你说的是?……”凡是只谈自己的讨厌家伙,最配他脾胃,他们说话,他洗耳恭听,又诚恳又体贴,使安古兰末的一些话匣子对他十分重视,认为特·巴日东先生胸有城府,聪明得很,大家一向错看了他。那批家伙逢到没有听众的时候就来找他,把他们的故事或者大道理从头讲到尾,知道主人准会笑嘻嘻的表示赞许。特·巴日东太太的客厅经常高朋满座,特·巴日东先生待在那儿挺舒服。他管着零星琐事,留心观看,有人进来,他笑脸相迎,陪到太太跟前;有人动身,他起来相送,满面堆笑和客人告别。等到场面热闹,个个人都安顿好了,心情愉快的哑巴便挺着两条长腿像仙鹤般站着,似乎在听人谈论政治,或者在客人背后揣摩一副牌,其实他什么牌都不懂,看着莫名其妙;再不然他吸着鼻烟踱来踱去,帮助消化。阿娜依斯是他生命中最光彩的一面,从她那儿不知得了多少乐趣。太太招待宾客,特·巴日东先生靠在沙发上暗暗赞赏,先是他用不着开口了,而且喜欢听太太说话,揣摩其中的妙处,往往过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透出一丝会心的笑意,好比陷在地下的炮弹忽然炸起来。他对妻子敬重到崇拜的地步。一个人有个崇拜的对象,生活不就幸福了吗?阿娜依斯觉得丈夫脾气和善,像小孩儿,巴不得受人指挥;她聪明厚道,绝不因此滥用威权。她照料丈夫赛过照料一件大衣,把他收拾干净,洗刷,保藏,调理周到;特·巴日东先生受着调理,洗刷,照顾,对妻子养成了像狗对主人一样的感情。惠而不费的给人一点快乐真是太容易了!特·巴日东太太叫人把饭菜弄得很精致,知道丈夫除了讲究吃喝,没有别的乐趣。她可怜丈夫,对他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她为了高傲,一声不出,有些人不了解,只道丈夫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美德。并且她把丈夫训练得极有纪律,唯命是听。她说一声:“替我去拜访某先生或者某太太”,他立刻照办,好比小兵去站岗。他在太太面前一动不动,摆着立正的姿势。那个时期正在考虑替哑巴活动国会议员。吕西安在这户人家出入不久,还不曾揭开幕来看清这个难以想象的角色。特·巴日东先生埋在大沙发中,无所不见无所不知的神气,一声不响的尊严,在吕西安看来简直威严得不得了。富于幻想的人最会夸张,或者以为样样东西都有灵性;吕西安非但不把特·巴日东先生看作花岗石的柱子,反而当他是可怕的斯芬克斯,非奉承不可。

“我第一个到了,”吕西安说着,行的礼比别人对这个老头儿更恭敬一些。

“那很自然,”特·巴日东先生回答。

吕西安只道丈夫吃醋,话中带刺,不禁满面通红,假装照镜子。

特·巴日东先生说:“你住在乌莫,路远的人总比路近的先到。”

吕西安装着讨好的神气问:“为什么呢?”

特·巴日东先生不动声色,回复了老样子,回答说:“不知道。”

吕西安说:“那是你不愿意想罢了。一个人提得出意见,一定说得出理由。”

“啊!”特·巴日东先生说,“理由!嗳!嗳!……”

吕西安搜索枯肠,想把话接下去。

“特·巴日东太太大概在换衣服吧?”他说了又觉得这话问得无聊,暗暗发急。

“是的,她在换衣服,”丈夫的回答很自然。

吕西安抬起头来瞧着两根凸出的灰色梁木,梁木之间嵌着天花板,想不出话来接下去;他看见挂着旧水晶坠子的小型吊烛台卸去纱罩,插满蜡烛,又不由得害怕。家具上的套子都拿下了,露出大红织锦缎上褪色的花。这些排场说明今晚的局面非同小可。诗人因为穿着靴子,怕装束不合规矩。一张路易十五时代的半圆桌刻着花环的图案,上面供一个日本花瓶;吕西安担着心事,傻支支的走过去瞧花瓶;一会儿又怕冷淡了丈夫,把他得罪了,决意探探口风,看他有什么嗜好,借此奉承一下。

吕西安回过身来朝特·巴日东先生走去,问道:“先生,你难得出城吗?”

“难得出城。”

两人又无话可说了。特·巴日东先生被吕西安扰乱了安宁,暗暗留心吕西安的举动,像多疑的猫。他们俩互相害怕。

吕西安私下想:“是不是我常常来,引起他疑心?看样子他对我大有反感!”

特·巴日东先生瞧着吕西安走来走去,猜疑的眼神使吕西安十分难受;幸亏穿着号衣的老当差通报杜·夏德莱先生到了。男爵神态自若的进来,向他的朋友巴日东行了礼,对吕西安略微点点头,那种招呼的方式当时很流行,诗人却觉得他是仗着财势瞧不起人。西克施德·杜·夏德莱的裤子白得耀眼,裤脚上两条带子套着鞋底,把裤子的折缝拉得笔直。他穿着讲究的皮鞋,苏格兰细纱袜子。手眼镜的黑丝带在白背心上飘荡。黑礼服的巴黎款式和巴黎做工特别令人注目。美男子的气派跟他过去的经历完全符合,只是多了一把年纪,滚圆的肚子不容易约束到合乎风流潇洒的标准。因为出过远门,饱经风霜,有股冷酷的神气,头发和鬓角也已花白,不能不染色了。原来很娇嫩的皮色同去过印度的人一样变成古铜色;举动态度保持自命不凡的功架,叫人看了好笑,可也显出他在帝政时代的一位公主身边当过讨人喜爱的首席秘书。他擎着手眼镜瞧了瞧吕西安的南京缎裤子,靴子,背心,安古兰末做的蓝色礼服,把情敌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冷冷的把手眼镜放进背心口袋,仿佛说:“行!”吕西安被税务官的高雅大方压倒了,只想等会在众人面前动了诗兴,神采飞舞的时候吐一口气。刚才他以为特·巴日东对他没有好感而慌张,此刻又感到另外一种痛苦。男爵的财势仿佛全部压在吕西安身上,使他的寒酸相形之下越发难堪。特·巴日东先生只道从此不用说话了,谁知两个对头互相虎视眈眈,一声不出,叫他看了吃惊。幸而他逢到无计可施的时候,还有一句救急的话;当下他认为应当装着忙人的样子,拿出这个法宝来了。

“喂!先生,”他对杜·夏德莱说,“有什么新闻?外边谈论些什么呢?”

税务官不怀好意的回答:“新闻?夏同先生是个新闻人物,应该请问他才对。——你可有什么得意之作带来吗?”男爵意气洋洋的问吕西安,同时他觉得一边鬓角上的头发卷儿乱了,整理了一下。

吕西安回答:“诗好不好还得请教你呢,你是写诗的老前辈了。”

“噢!我为了应酬写过一些有趣的通俗诗,应景的歌曲,全靠音乐帮忙的罗曼斯,还有写给波那帕脱一个姊妹(忘恩负义的家伙?)的一首书信体的长诗,都不是什么传世之作。”

那时特·巴日东太太出场了,她花了一番心思,打扮得光彩夺目。犹太式的头巾扣着东方式的搭扣。脖子里很妩媚的围一块薄纱,底下挂一条宝石项链。短袖的印花纱衫露出一双白净美丽的胳膊,戴着一串手镯。这一派舞台式的装束把吕西安迷住了。杜·夏德莱先生对王后说了许多肉麻的恭维话,她笑盈盈的听着,在吕西安面前受人赞美,特别高兴。王后和她宠爱的诗人只交换一个眼风,对税务稽核所所长却礼数周到,不当他亲密的朋友,使他难堪。

请的客人开始上门了。先是主教和副主教,两人都道貌岸然,长相可截然不同:主教又高又瘦,副主教又矮又胖。两人都眼睛很亮,可是主教皮色苍白,副主教满面红光,身体十分健康。他们的手势和动作都很少,态度谨慎,难得开口,令人望而生畏,大家说他们俩智慧极高。

跟着来的是特·乡杜夫妇。这是两个怪物,说出来恐怕不熟悉内地的人不会相信。特·乡杜太太名叫阿美莉,就是想和特·巴日东太太对抗的角色。特·乡杜先生,大家称为斯大尼斯拉,是个过时的年轻人,年纪已经四十五,身段还苗条,脸孔像只筛子。打的领带老是翘起两只狠巴巴的尖角,一只角接近右面的耳朵,一只角往下倾斜,接近钮孔上的勋饰。衣摆强头倔脑的翻在外面,背心领口很大,露出一件鼓起的上浆的衬衫,扣着好几支镶满珠宝的别针。浑身的装束都夸张过分,像漫画上的人物,叫外国人看着好笑。斯大尼斯拉一刻不停的打量自己,很得意的从头看到脚,查点背心上的纽扣,瞧着紧窄的裤子刻画出来的曲线,欣赏自己的大腿,恋恋不舍的眼睛直瞧到靴尖为止。他要不这样自我欣赏的话,便远远的照着屋子里的镜子,看卷好的头发是否牢固;眼睛喜滋滋的向女人们打问号,一个手指插在背心袋里,侧着大半个身子,微微往后仰着;这套卖俏的玩意儿在贵族圈子里很能叫座,他是他们中间的美男子。开出口来多半是十八世纪的风情话。他靠着这套恶俗的谈吐在女人堆里相当走红,同她们逗笑取乐。近来他对杜·夏德莱先生不大放心。因为狂妄的税官目空一切,引起女人们的好奇心;他假装消沉,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口气仿佛是一个享受过度而百无聊赖的苏丹;这些表现大有刺激作用,所以从特·巴日东太太迷上安古兰末的拜仑以后,一般妇女想接近夏德莱的心比他初来的时期更迫切了。阿美莉是白白胖胖的矮个子,头发乌黑,喜欢做作而手段极不高明:她样样夸张,说话高声大气,头上夏天插着成堆的鸟毛,冬天插着鲜花,摇来晃去的摆架子;她最爱讲话,每句话末了总得哼一阵,因为她闹着气喘病而不肯承认。

农学会会长特·桑多先生,名叫阿斯多弗,皮色鲜红,又高又胖,像一条拖船似的跟着太太到场。太太赛过干瘪的凤尾草,名叫埃丽莎,简称丽丽。这个带点孩子气的名字,同她的性格举动正好相反。她态度庄严,对宗教非常热心,打起牌来脾气挺坏,最会作难人。阿斯多弗被认为第一流的学者。他一窍不通,却翻遍了报纸和前人的著作,把有关糖和酒精的文字详细抄下来,为《农学辞典》写了两个条目。全州的人都以为他在准备一篇讨论新式种植的文章。他每天上午关在书房里,十二年工夫还没写上两页。客人上门,老是撞见他在纸堆中乱翻,寻找一条丢失的注解,或是修笔尖。他在书房里的时间就是做些无聊的事消磨的:看上大半天报纸,用小刀雕刻软木塞,在吸墨纸上画奇形怪状的图,翻翻西塞罗的文集,看有什么能够同时事结合起来的句子或者段落;然后到了晚上,想法把谈话引到他预定的题目,说道:“西塞罗集子里有一段文字,好像就为今天这件事写的,”接着他背出原文,叫听的人大吃一惊,背后争着说:“阿斯多弗真是无所不知!”这桩稀罕事儿在城里到处传扬,替特·桑多先生维持声誉。

这对夫妇之后,来了特·巴尔大先生,他名叫阿特里安,专唱次低音的歌曲,在音乐方面自以为了不起。他最得意的是练习音阶;一边唱一边自我赞赏,然后谈论音乐,最后只关心音乐。他为着音乐犯了神经病,只有谈到音乐才有劲,晚会上没有人请他唱歌就苦闷。只要穷嘶极喊,唱了一支歌,他方始精神奋发,趾高气扬,提起脚跟接受恭维,同时还装作谦虚;可是照样往各处人堆里转一转,收集赞美的话;等到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他又回到音乐上来,解释刚才那支歌多么难唱,或者捧一阵作曲家。

陪特·巴尔大先生同来的是位水墨画大家,亚历山大·特·布勒皮安先生;他的古怪可笑的作品把朋友们的屋子和本州所有的纪念册都玷污了。他们俩各人搀着朋友的太太。据熟悉内部丑事的人说,这个交换很彻底。夏洛德·特·布勒皮安太太简称洛洛德,约瑟芬·特·巴尔大太太简称斐斐纳;两人对于围巾,绲边,搭配不调和的颜色,同样感到兴趣,一心要学巴黎的时髦,不问正事,家里弄得一团糟。他们穿着精打细算做起来的衣衫,像小孩儿玩的娃娃,身上开着颜色刺目的展览会。两个丈夫又自命为艺术家,不修边幅,一派内地人的马虎叫人看了好玩。他们穿着破旧的礼服,活像小戏院的跑龙套扮着上流人物去参加婚礼。

在客厅里出现的人中间,有个怪物叫作特·塞农希伯爵,在贵族圈子里称为雅各。他是打猎专家,高傲,古板,紫堂堂的脸色,脾气和善像野猪,多疑像威尼斯人,爱吃醋像摩尔人,跟一个同住的朋友相处极好。那位朋友名叫杜·奥多阿先生,简称法朗西斯。

特·塞农希太太名字叫柴斐莉纳,长得高大漂亮,可是脸上长满红斑,因为肝火很旺,出名的脾气难缠。她仗着腰肢细小,身段苗条,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未免做作,可也看得出她有人疼爱,满足她的情欲,对她百依百顺。

法朗西斯相貌还不错,放弃了华朗斯领事的职位和外交界的前程,住到安古兰末来陪柴斐莉纳,一名齐齐纳。卸任的领事替她处理家务,管教孩子,教他们外国文,忠心耿耿的经营特·塞农希夫妇的产业。有过一个很长的时期,安古兰末的贵族圈子,官方人士和布尔乔亚,看着这三个人的家庭那么和睦,都议论纷纷,不以为然;可是日子久了,那三位一体的奇迹越看越难得,越看越可爱,万一杜·奥多阿先生再想结婚,反倒要受批评,说他太不道德了。特·塞农希太太还有一个干女儿做伴,叫作特·拉海小姐;外边看特·塞农希太太对干女儿过分钟爱,觉得事情蹊跷:虽则年代合不上,法朗梭阿士·特·拉海小姐的面貌和法朗西斯·杜·奥多阿长得一般无二。雅各出城打猎,个个人向他打听法朗西斯的近况,他便讲他义务总管的小小的病痛,把朋友的地位放在妻子之上。一个爱吃醋的人会这样糊涂,真是不可思议,连他最知己的朋友也喜欢逗他表现,告诉不知道内幕的人,引为笑谈。杜·奥多阿先生是个爱装腔的哥儿,那套保养身体的办法终于变了撒娇跟胡闹。他关心自己的咳嗽,睡眠,消化,饮食。柴斐莉纳把她的总管弄得娇生惯养;给他穿上棉衣,戴上风帽,叫他吃药,做些精致的饭菜,当他侯爵夫人的小哈巴狗看待;要他吃这样,忌那样;还替他绣背心,领带,手帕,经常把法朗西斯装扮得花花绿绿,好比日本的神像。两人心心相印,从来不曾闹过误会:柴斐莉纳时时刻刻望着法朗西斯,法朗西斯也看着柴斐莉纳的眼色行事。他们俩一同皱眉头,一同微笑,似乎最简单不过的动作也要彼此商量。

安古兰末四周最有钱的地主,大众看了眼红的特·比芒丹侯爵,夫妇俩有四万法郎收入,每年在巴黎过冬;他们从乡下坐着篷车,带着邻居特·拉斯蒂涅男爵和男爵夫人同来,车上还有男爵夫人的姑母和男爵的女儿。两个可爱的姑娘教养极好,虽然家境清寒,朴素的穿扮反而显出天生的美。这批人当然是全场的精华,一进屋子,大家立刻冷冰冰的静下来,尊敬中带着嫉妒,尤其因为特·巴日东太太接待他们的礼数与众不同。内地自有少数几户人家,像他们一样不听闲言闲语,不同外界往来,无声无息的过着隐居生活,保持他们的尊严。众人对特·比芒丹先生和特·拉斯蒂涅先生只用爵位相称;他们的妻子女儿跟安古兰末上层的小圈子也谈不上亲昵:他们的地位已经接近宫廷贵族,绝不有失身份,沾染荒唐的内地习气。

州长和将军最后到场。同来的有个乡绅,就是白天拿养蚕的稿子送往大卫那儿的人。大概他是什么镇长之类,靠一些良田美产抬高了身份,态度衣着却显出他完全不懂得应酬交际:他穿着礼服老大不自在,一双手没处安放,一面讲话一面在人家身边打转,对答的时候先站起来,又坐下去,好像准备替你当什么小差使;他忽而过分巴结,忽而心神不定,忽而一本正经;听到一句笑话,来不及的笑出来,人家和他攀谈,他毕恭毕敬的听着,有时以为受了讽刺,装出一副阴险的神气。那天晚上他想着那部论文,闷得发慌,几次三番提到养蚕;可是特·赛佛拉克先生运气不好,撞着特·巴尔大先生回答他音乐,又撞着特·桑多先生引证西塞罗。晚会过了一半,可怜的镇长好容易遇到一个寡妇杜·勃罗沙太太和她的女儿杜·勃罗沙小姐,谈得很投机。那母女两个在当夜的宾客里头也是挺有意思的人物。总括一句:她们的穷苦跟家世的高贵不相上下。她们竭力讲究衣着,可是遮盖不了寒酸。杜·勃罗沙太太手段笨拙,口口声声夸她身材高大的胖女儿,年纪二十七,说是弹的一手好钢琴。一知道某个单身汉爱好什么,杜·勃罗沙太太马上宣布她女儿也爱好什么。为了要嫁掉她亲爱的加米叶,她在同一个晚上说加米叶喜欢随着军队调动,过流浪生活,又说她喜欢经营田地,过安静的地主生活。娘儿俩故意装作尊严,半和气,半尖酸。遇到这等人物,谁都乐于同情,表示关切,借此抬高自己;能够安慰安慰可怜虫本是一种乐趣;不过听的人也把空口白舌的人情看透了。特·赛佛拉克先生五十九岁,老婆死了,无儿无女;他讲到蚕房的细节,杜·勃罗沙母女俩诚心诚意的听着,赞叹不置。

母亲说:“小女向来爱动物。并且那些奇怪的小动物吐的丝,女人都感到兴趣,所以请你允许我们到宝庄上去,让加米叶见识见识丝是怎么收获的。加米叶聪明极了,不管跟她说什么,她都一听就懂。有一回她把平方反比律也弄清楚了。”

在吕西安朗诵完毕以后,杜·勃罗沙太太和特·赛佛拉克先生的交谈就是用这句夸耀的话结束的。

几个熟客随随便便溜进场子,还有两三个大家子弟,怯生生的,一声不出,衣服穿得像供圣体的宝匣,因为被请来参加隆重的文学晚会,觉得很得意,胆子最大的一个还同特·拉海小姐谈了不少话。所有的女太太一本正经团团坐着,男人站在后面。这批古怪的人物,离奇的服装,涂脂抹粉的脸孔,在吕西安心目中变得十分可怕。他发现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不由得心惊肉跳。这个第一次考验实在不容易支持,不管他怎么勇敢,也不管情人怎样壮他的胆,为着他卖弄行礼的风度,拿出全身本领来应酬安古兰末的名流。吕西安本来就局促不安,此刻更有一桩意料之中的难堪事儿,使一个不懂交际手腕的年轻人大为惊慌。他的眼睛耳朵那时特别灵敏,听见路易士,特·巴日东先生,主教,和几个存心讨好女主人的来宾,叫他特·吕庞泼莱先生,而他见了害怕的大多数人都称他夏同先生。他被许多好奇的眼睛打量之下,心虚胆怯,看见人家嘴唇一动就知道是提他的本姓;他猜到大家事先就在批评他,用的又是内地人那种坦率的,近于无礼的话。这一类连续不断而意想不到的暗箭使吕西安越发心绪不宁。他只盼望时间快到,一开始朗诵,身心就有着落,不至于受罪了。无奈雅各还在跟特·比芒丹太太讲他最近一次的行猎;阿特里安和洛尔·特·拉斯蒂涅小姐谈着乐坛上的新明星洛西尼;阿斯多弗背熟了报上描写新式犁的一篇文字,正在告诉男爵。吕西安这可怜的诗人,不知道除了特·巴日东太太,这些人的头脑没有一个能理解诗。所有的客人都缺少刺激,弄错了晚会的性质才赶来的。有些字儿好比江湖艺人的喇叭,铙钹,大鼓,专会吸引群众。美啊,光荣啊,诗歌啊,这一类的字近乎咒语,便是最庸俗的人也会受到迷惑。

客人到齐了,特·巴日东先生受着妻子嘱咐,仿佛教堂的门丁拿棍子撞击地下的石板一样,不知通知了多少回才叫打扰的人静下来。吕西安坐在一张圆桌前面,靠近特·巴日东太太,心里非常震动。他声音慌慌张张的宣告,为了免得大家失望,他预备念一些新近发现的杰作,是个无名的大诗人写的。虽则安特莱·特·希尼埃的诗集在一八一九年上就印出了,安古兰末还没有一个人听见过作者的名字。个个人以为那声明是特·巴日东太太出的计策,既顾着吕西安的面子,也让听众的情绪松动一些。吕西安先念了《年轻的病人》,听见一阵轻轻的赞美声;又念了《盲人》,那些俗物就觉得作品太长了。吕西安一边朗诵一边感到剧烈的痛苦。那种痛苦,只有杰出的艺术家,或者凭着热情和高度的悟性和艺术家并肩的人,才能完全体会。你要不真诚严肃,全神贯注,休想用声音来表达诗,也休想领会诗。朗诵的人和听众必须密切结合,否则感情不可能像电流一般沟通。双方的心灵不打成一片,诗人就等于一个天使在地狱的诟谇声中唱天国的颂歌。而凡是聪明人,在他的器官特别发展的领域之内,都具有蜗牛般眼观四方的目力,狗一般的嗅觉,田鼠般的耳朵,能看到,感到,听到周围的一切。有人赏识还是无人了解,音乐家和诗人立刻能感觉到,同植物在适宜的气候中复苏,在不适宜的气候中枯萎一样快。当时那般男人只是为奉陪太太而来,来了又忙于谈彼此的私事,唧唧哝哝的声音,由于特殊的音响作用,传到吕西安耳边格外响亮;他还看见有些人张着大嘴打呵欠,对他恶狠狠的露着牙齿。等到他像洪水中的鸽子,想找一个愉快的地方让眼睛停留一下,又发现一些不耐烦的眼神,表示他们只想利用当天的集会和朋友们商量实际问题。除了洛尔·特·拉斯蒂涅,两三个年轻人和主教以外,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闷得发慌。真正懂诗的人会把作者诗句中只透露一星半点的东西拿到自己心中去发展。而这般冷冰冰的听众非但对诗人的情绪毫无感受,连他的声调口吻都没听进去。吕西安灰心到极点,一身冷汗把衬衫湿透了。他转身望望路易士,看见她眼神热烈,才鼓足勇气把诗念完;可是诗人的心已经大受伤害。

“你觉得有趣吗,斐斐纳?”干瘪的丽丽问她邻座的朋友,也许丽丽是存心来看什么惊人的表演的。

“还是别问我的好,亲爱的;一听见读文章,我眼皮马上合拢来了。”

法朗西斯道:“但愿娜依斯不要常常叫我们夜晚听诗。吃过晚饭听朗诵,我要集中精神,妨碍消化。”

柴斐莉纳悄悄的说道:“可怜的猫咪,去喝一杯糖水吧。”

亚历山大道:“念得真好;不过我更喜欢韦斯脱。”

因为韦斯脱在英文中另外有个意思,大家认为这话妙不可言。几个爱打牌的女客接着说,念诗的人也该歇歇了。一两对客人趁此溜进小客厅。吕西安不好推却路易士,主教,以及可爱的洛尔·特·拉斯蒂涅的央求,又念了几首讽刺诗;诗中的反革命热情引起了注意,好几个人被激昂的声调鼓动了,虽然不了解意义,也拍起手来。那种人只会受穷嘶极喊的影响,好比老粗的舌头只觉得烈酒才有刺激。吃冰淇淋的时候,柴斐莉纳打发法朗西斯去瞧了瞧诗集,告诉她邻座的阿美莉,说吕西安念的诗原来是印好的。

阿美莉听着很得意,回答说:“那有什么奇怪?特·吕庞泼莱先生在印刷所做工,他印书就好比漂亮女人自己做衣衫。”她说的时候望着洛洛德。

女人们便争相传说:“他的诗是自己印的。”

雅各问道:“那么干吗他要称为特·吕庞泼莱先生呢?世家子弟做了手艺就应当改名换姓。”

齐齐纳道:“他不是改了姓吗?不过原来是平民的姓,现在改了母亲的贵族的姓。”

阿斯多弗道:“既然他的诗已经印出来,我们自己会念的。”

这种胡说八道把事情越弄越糊涂,临了杜·夏德莱只得耐着性子向那些无知的客人解释,刚才的开场白并非巧妙的托词,那些美妙的诗是一个保王党写的,作者的弟弟玛丽–约瑟·希尼埃倒是个革命党。听着这伟大的诗歌感动的只有主教,特·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除此以外,安古兰末的上层社会都觉得上了当,大不高兴。客厅里隐隐然有一片抱怨的声音,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内心的音律使他陶醉了,他极力想表达那音律,眼前的俗物变得和他渺不相关,各人的面貌对他好像隔着一重云雾。他念了那首关于自杀的沉痛的诗,苍茫忧郁的情调纯粹是古风。接着又念了一首,其中有两句:

君诗隽永如甘泉,长日低吟苦不足。

最后朗诵的是一首隽永的牧歌,叫作《奈埃尔》。

特·巴日东太太心情欢畅,独自坐在客厅中央出神,一只手下垂,一只手扶着头,不知不觉把头发卷儿伸直了,眼睛神思恍惚。她生平第一次进入她的理想世界。阿美莉自告奋勇,过来代众人请愿的时候,我们不难想象,特·巴日东太太受到打扰多么不愉快。

阿美莉说:“娜依斯,我们存心来听夏同先生的诗,刚才念的是印出来的作品,虽然很好,那些太太们为了乡土观念,更喜欢土产。”

阿斯多弗对税务官说:“你不觉得法国语言不宜于做诗吗?我认为西塞罗的散文反而诗意浓得多。”

杜·夏德莱答道:“真正的法国诗是轻松有趣的一类,是歌谣。”

阿特里安道:“歌谣证明我们的语言音乐性很强。”

柴斐莉纳道:“叫娜依斯神魂颠倒的诗,我真想领教一下;可惜她对阿美莉的态度表示她不愿意给我们看样品。”

法朗西斯回答说:“娜依斯为她自己着想也应该要他念;只有证明这小子的天才,她的行为才说得过去。”

阿美莉对杜·夏德莱说:“你办过外交,还是你去说吧。”

男爵说:“那容易得很。”

前任的首席秘书惯会耍这一类花招,他过去撺掇主教。娜依斯碍着主教的情面,只得要吕西安挑一首记熟的诗来念。阿美莉看见杜·夏德莱男爵马到成功,向他脉脉含情的笑了一笑。

“这位男爵真聪明,”她对洛洛德说。

洛洛德想起阿美莉话中带刺,说过女人自己做衣衫的话,便笑着回答:“帝政时代的男爵,你从什么时候起承认的呢?”

吕西安用一般初出校门的青年人想出来的题目,写过一首颂歌给情人,把她比做天上的仙女。满腔的热情使作品显得更美,他自己也更喜欢,觉得只有这一首才能和希尼埃的诗见个高下。他很得意的瞧了瞧特·巴日东太太,报告题目:《献给她》,躲在特·巴日东太太背后,作者的自尊心有了依傍,他昂昂然摆好姿势,预备念他的得意之作了。可是在女人们眼中,娜依斯露了马脚。她平日尽管恃才傲物,瞧不起周围的人,这一下也免不了替吕西安捏一把汗。她忽然态度拘束,眼睛似乎在向人求情;听着一节又一节的诗,她只能低下眼皮,唯恐人家看出她内心的快乐。

献给她
荣耀显赫,只看见万道霞光,
众天使屏息凝神,奏着玉瑟金琴,
在耶和华的宝座之下告禀:
大千世界在祈祷,呻吟;

一个金发的仙童
往往遮起额上的神光,
在天上卸掉银色的翅膀,
向人间缓缓下降。

上帝眼中的慈悲他悉心领会:
穷而无告的天才由他抚慰;
又化作受尽钟爱的女郎,
让老人重温如花似锦的旧梦;

罪人的忏悔他一一登记;
“希望吧!”他对焦急的母亲梦中鼓励;
众人对着苦难声声哀叹,
他怀着欢乐的心情倾听。

这些美丽的使者,我们身边只剩下一个,
私心企慕的大地把他中途留住;
他却嘤嘤啜泣,两眼凄凉而柔和,
望着他苍穹之上的乡土。

并非他洁白的前额
使我看出他高贵的出身,
也不是为了他双眸炯炯,
也不是为了他品德超凡入圣。

然而那么多的光华眩惑了我的心,
只想和他圣洁的本体交融,
谁知那威严的天使长
全身金甲,无隙可乘。

啊!留神!别让我的心
再见首座的天使飞向太空;
黄昏时奇妙的语言
不宜他早听!

那时但见他们像曙光一点
穿过夜幕,振翼高飞,
回翔于众星之间;

于是那仰窥天象,终宵不寐的水手,
指着他们辉煌的足迹,
当作指路的明灯永永不熄!

“这个哑谜你猜得出吗?”阿美莉做了一个媚眼问杜·夏德莱。

“这一类的诗,我们念完中学的时代多少做过一些,”男爵要充内行,对什么都看得平淡无奇,有心装作很腻烦的样子。“从前我们浸在奥喜安的浓雾里:什么玛维娜啊,芬加尔啊,云端里的鬼影啊,战士们披星戴月爬出坟墓啊。诗坛上这些破衣服如今换了耶和华,古琴,天使长的翅膀,天堂上的服装;用伟大,无穷,寂寞,智慧一类的字儿把那些服装翻新。动起笔来就是湖啊,神的诏示啊,披着基督教外衣的泛神主义,押上冷僻的,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韵,拿‘绿玉’和‘吹竽’押韵,‘始祖’和‘菖蒲’押韵。我们的经纬度也改变了:过去我们住北方,现在住东方,不过望上去同样漆黑一团。“

柴斐莉纳道:“诗固然暗晦,爱情倒是表白得再清楚没有。”

法朗西斯道:“天使长的金甲其实不过是一件薄薄的纱衫。”

大家碍着特·巴日东太太的面子,表面上不能不称赞吕西安的颂歌;女太太们因为没有诗人捧她们做天使,气恼得很,装作不胜厌烦的样子站起来,脸上冷冰冰的,咕哝着说:嗯,好,很好,妙极了。

洛洛德吩咐她亲爱的阿特里安:“你要是爱我,就不能恭维作者,也不能恭维他的天使。”说话的神气挺专横,阿特里安只有服从的份儿。

柴斐莉纳对法朗西斯说:“归根结底,全是空话,爱情的诗在乎行动。”

斯大尼斯拉眯着眼睛把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接上来说:“齐齐纳,我心里的话被你说出来了,我可不能形容得像你这样深刻。”

阿美莉对杜·夏德莱说:“我真想叫娜依斯的骄傲收敛一些;她让人捧做天使长,好像她比我们高出一头。她还侮辱我们,招来一个药剂师的儿子,娘是看护病人的,妹子是个女工,他自己也在印刷所干活。”

雅各道:“既然老子卖治虫的药饼,应该叫他儿子先吃。”

斯大尼斯拉有心卖俏,摆着最动人的姿势说:“他是承继他父亲的行业,他给我们喝的就是药水。就算吃药,我也不喜欢这一种。”

一刹那间,每个人说了几句贵族式的刻薄话羞辱吕西安。虔诚的丽丽觉得娜依斯快要干出糊涂事来,趁早点醒她也是一桩功德。那些小心眼儿的人都好像急于要看戏文的结局,恨不得安排一个诡计,作为第二天说笑的资料;外交官法朗西斯决心要把这个荒唐的阴谋策划成功。

青年诗人如果在情人面前受到一句侮辱,是绝不肯善罢干休的;前任领事不想同一个年轻人决斗,觉得最好用一样神圣的,没法还手的武器致吕西安的死命。于是他便仿照狡猾的杜·夏德莱逼吕西安念自己作品的办法,走过去和主教谈天,假装同他大人一样对吕西安的颂歌感到兴趣;然后故弄玄虚,说吕西安的母亲是个杰出的女人,而且极其谦虚,儿子写诗的题材都是她供给的。吕西安十分孝顺,最高兴人家称道他母亲的好处。法朗西斯把这个意思印进了主教的脑子,但等谈话之间有个机会,让主教漏出一句法朗西斯意想中的话,伤害吕西安。

法朗西斯和主教走向围着吕西安的小圈子,对吕西安放过不少冷箭的人看着格外留心。可怜的诗人完全不懂交际场中的把戏,只顾望着特·巴日东太太;人家问他一些傻里傻气的话,他也傻里傻气的回答。在场的人的姓名身份,他多半弄不清;也不知同那般妇女谈什么好;她们说的幼稚可笑的话,先就使他脸红耳赤。吕西安觉得自己同这些安古莫阿的贵族隔着十万八千里,只听见他们一会儿称他夏同先生,一会儿称他特·吕庞泼莱先生,而他们自己又叫作洛洛德,阿特里安,阿斯多弗,丽丽,斐斐纳。他最窘的是误认丽丽为男人,把粗暴的特·塞农希先生叫作丽丽先生。那宁录截住吕西安的话,说道:“什么!吕吕先生?”羞得特·巴日东太太满面通红。

特·塞农希低声说:“让这个小子到这儿来,还介绍给我们,真是糊涂透了。”

柴斐莉纳问特·比芒丹太太:“侯爵夫人,你不觉得夏同先生跟特·刚德–克洛阿先生非常相像吗?”柴斐莉纳故意把话说得很轻而照样听得见。

特·比芒丹太太笑着回答:“也许是精神上相像吧。”

特·巴日东太太对侯爵夫人说:“仰慕名流倒用不着忌讳。”又望着法朗西斯补上两句:“有的女人喜欢平凡庸俗,有的女人喜欢崇高伟大。”

柴斐莉纳没有听懂,她觉得她的领事伟大得很呢。侯爵夫人却站在娜依斯一边,笑起来了。

“先生,你很幸运,”特·比芒丹先生叫了他夏同,又改口称他特·吕庞泼莱,“你从来不会感到无聊。”

洛洛德问道:“你工作很快吗?”神气仿佛问木匠做个匣子是不是要很多时间。

吕西安挨了这一下闷棍,不禁垂头丧气。特·巴日东太太笑着回答:“亲爱的,特·吕庞泼莱先生脑子里的诗意,不比我们院子里的野草。”吕西安听着又抬起头来。

主教对洛洛德道:“太太,高贵的心灵照着上帝的光,我们再尊敬也不嫌过分。诗是圣洁的东西。所谓诗,就是痛苦。你刚才欣赏的作品,不知要花多少更深夜静的时间才写得出来!我们应当对诗人表示敬意,他的生活差不多永远是苦恼的,大概上帝在先知中间给他留着一个席位。”主教拿手按着吕西安的头,又说:“这青年的确是个诗人,你不看见他清秀的脑门上就有命运的烙印吗?”

有人用这样庄严的话庇护吕西安,吕西安很快活,他用柔和的眼神望着主教表示感谢,没料到正直的教士会拿他开刀。特·巴日东太太得意扬扬,瞧着周围的敌人,目光像匕首一般直刺过去,惹得她们愈加气愤。

诗人有心利用主教的金杖打击那些蠢货,回答说:“啊!大人,世界上的俗物既没有您的智慧,也没有您的慈悲。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痛苦,我们的劳动。工人从矿井里开采黄金,也不像我们在最贫乏的语言中追求我们的意境那么艰苦。假如诗歌的目的在于把我们的思想表达得非常明确,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感到,那么诗人对于人的高下不同的智力就该不断衡量,才能使个个人满足;必须把两种对立的力量,逻辑和感情,藏在最强烈的色彩之下;一个字要包含无数的思想,一个画面要概括整套的哲理;总之,诗句是一些种子,应当在别人心里开花,在每个人的感情刻画出来的沟槽中开花。要表达一切不是先得感受一切吗?而强烈的感受不就是痛苦吗?所以只有在社会和思想的广阔的天地中,千辛万苦跋涉过后,才能产生诗歌。创造一些比真人更真实的人物,的确是不朽的工作,例如理查孙的克拉立萨,希尼埃的加米叶,提巴拉斯的台莉,阿里欧斯托的安日丽葛,但丁的法朗采斯卡,莫利哀的阿赛斯德,菩玛希的斐迦罗,华尔特·司各特的利蓓卡,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

杜·夏德莱问道:“那么你给我们创造些什么呢?”

吕西安回答:“我不敢自命为天才,预告这样的计划。而且这一类伟大的出品需要长期的社会经验,研究人的情欲和利害关系,我还没有这些准备;不过我正在开始,”他带着牢骚的口吻对周围的人狠狠的瞪了一眼。

“头脑需要长期的酝酿……”

法朗西斯插了一句:“你生产的时候一定很辛苦。”

主教说:“你的了不起的母亲会帮助你的。”

这句安排得多巧妙的话,这一下人人渴望的报复,使每一双眼睛放出快乐的光彩,每个人嘴边浮起一副得意的笑容;特·巴日东先生还糊涂透顶,等了一会笑起来,让他们更加高兴。

特·巴日东太太说:“大人,您这话对我们说来太微妙了些,这些太太们没有了解您的意思。”大家听着马上收起笑容,诧异的望着特·巴日东太太。“在圣经里找灵感的诗人,他的真正的母亲是教会。——特·吕庞泼莱先生,请你念《圣·约翰在巴德摩斯》或者《巴尔泰乍的宴会》,证明罗马始终是维琪尔的伟大的祖先。”

女太太们听见娜依斯说出几个拉丁字,彼此望着笑笑。

初出茅庐的人不管多么勇猛,灰心丧气总是免不了的。吕西安当头挨着一棒,沉到河底,一跺脚又浮上水面,发誓要控制这个社会。他像一条牛中了乱箭,怒不可遏的重新站起来,预备按照路易士的意思朗诵《圣·约翰在巴德摩斯》。多数客人却受着牌桌吸引,回到他们的老习惯中寻快活去了,那种乐趣在诗歌中是得不到的。何况那么多人的自尊心受了伤害,要不消极的轻视本地出品的诗,不拆特·巴日东太太的台,怎么能出尽恶气呢?每个人都好像心中有事:有的同州长讨论区里的一条公路,有的提议晚会的节目应该有些变化,不妨来点儿音乐。安古兰末的上层社会知道自己不懂诗,特别想探听拉斯蒂涅和比芒丹两家对吕西安的看法,当下就有好几个人围在他们身边。遇到重大事故,这两家在本州的声望是一致公认的;每个人嫉妒他们,同时也巴结他们,大家都防到有朝一日需要他们照应。

常在比芒丹家打猎的雅各问侯爵夫人:“我们的诗人和他的诗,你觉得怎么样?”

侯爵夫人笑道:“在内地,他的诗也不坏了。并且这样漂亮的诗人无论干什么不会不好的。”

个个人认为这评语精彩之极,拿去到处宣传,还越出侯爵夫人的本意,把话说得很刻薄。

杜·夏德莱被请去替特·巴尔大先生伴奏,《斐迦罗》的大段唱词在巴尔大嘴里变得面目全非。音乐节目开了场,就得听杜·夏德莱唱几支骑士风格的罗曼斯,夏朵勃里昂在帝政时代写的作品。接着姑娘们表演两人合奏的钢琴曲,杜·勃罗沙太太提出这个节目,让她亲爱的加米叶在特·赛佛拉克先生面前显显本领。

特·巴日东太太看大家瞧不起她的诗人,心中有气,就照样回敬,趁他们弹琴唱歌的当口躲往小客厅。主教听见副主教解释,知道刚才一句无心的话竟是尖刻的讽刺,他有心补救,跟在女主人后面。特·拉斯蒂涅小姐受着诗歌吸引,不给母亲发觉,溜进小客厅。路易士挽着吕西安坐在垫子用细针密缝的长沙发上,不给人瞧见也不让人听见,凑着吕西安的耳朵说:“亲爱的天使,他们不了解你!可是……君诗隽永如甘泉,长日低吟苦不足。”

吕西安受到夸奖,安慰了些,暂时忘记了痛苦。

特·巴日东太太抓着他的手紧紧握着,说道:“世界上没有廉价的光荣。受苦吧,朋友,受苦吧,一个人受了苦才伟大;你的苦恼是换取不朽的声名的代价。我自己恨不得经过一场战斗,受一番磨炼。但愿上帝保佑你,不要过死气沉沉的,没有斗争的生活,使大鹏没有展翅的余地。我羡慕你的痛苦,因为你至少是活着!你可以发挥力量,有胜利的希望!你的斗争一定是轰轰烈烈的。一朝你进入大智大慧的人的国土,别忘了一般薄命的可怜虫。他们的智力在恶浊的气氛中化为乌有,明知道人生的境界而一辈子没有生活过,目光犀利而一无所见,灵敏的嗅觉只闻到腐烂的花。那时你应当歌咏在丛林深处枯萎的植物,压在蔓藤和贪馋茂密的草木底下,不曾得到阳光的抚爱,没有开花就夭折了!那不是一首伤心惨目的诗吗?不是充满奇思幻想的题材吗?再不然描写一个生在亚洲或荒漠中的少女,被人带到寒冷的西方,渴望她热爱的太阳,受着寒冷和爱情的折磨,在无人理解的痛苦中死去!这样的作品岂不悲壮?并且也代表许许多多人的生活。”

主教说:“这样你就写出了我们的灵魂对天国的怀念,那是应当在古代出现的诗,我很高兴在《雅歌》中发现这样一个片段。”

洛尔·特·拉斯蒂涅说:“你就来担任这个事业吧。”她表示很天真的相信吕西安的天才。

主教说:“法国缺少一首伟大的宗教诗。我相信,有才能的人只有为宗教服务才能得到光荣和财富。”

“大人,他一定会接受这个使命,”特·巴日东太太用着夸大的语气说。

“这种诗歌的意境不是已经像曙光一般在他眼中透露了吗?”

斐斐纳道:“娜依斯太冷淡我们了。她在干什么啊?”

斯大尼斯拉道:“你不听见吗?她在那里说一些没有头没有尾的大话。”

特·拉斯蒂涅太太过来找女儿,准备回去;阿美莉,斐斐纳,阿特里安,法朗西斯,陪着特·拉斯蒂涅太太在小客厅门口出现。

两个女人能够打扰小客厅里的密谈,非常高兴,说道:“娜依斯,请你弹几个曲子给我们听。”

特·巴日东太太回答说:“亲爱的,特·吕庞泼莱先生要给我们念他的《圣·约翰在巴德摩斯》,那首辉煌的诗用的是圣经的题材。”

斐斐纳诧异道:“圣经的题材!”

阿美莉和斐斐纳把这句话带往客厅,当作取笑的资料。吕西安推说记性不行,谢绝了朗诵。等到他重新出场,已经没有人对他再感兴趣。大家谈天的谈天,打牌的打牌。诗人变得黯淡无光了,地主们觉得他一无所用,自命不凡的人忌他的才具,怕他瞧不起他们的无知。照副主教的说法,特·巴日东太太是新生的但丁的俾阿特利克斯;嫉妒特·巴日东太太的妇女用着冷冷的轻蔑的目光瞅着吕西安。

“这就是上流社会!”吕西安对自己说着,走下菩里欧的石梯回乌莫。我们有时喜欢挑最远的路走,用步行来刺激当时的思想,让自己浸在里头。野心家碰过钉子并不灰心,反而勇气勃勃。像他这种还没有力量在高等社会中站稳脚跟,光凭着本能闯进去的人,决意牺牲一切,保持已得的地位。他中的毒箭,他在路上一支一支拔掉;高声自言自语,把当晚遇到的一些蠢货痛骂一顿,对他们荒唐的问话想出许多俏皮的回答,只恨事过境迁,念头来得迟了一步。走到在山脚下沿着夏朗德河前进的波尔多公路上,吕西安趁着月光,好像看见一所工厂附近,夏娃和大卫两人坐在河边一根横木上,便抄着小路走过去。

吕西安赶往特·巴日东太太家去受罪的时候,他的妹子穿起一件粉红的条纹纱衫,戴上草帽,裹一条小小的丝围巾,这个朴素的穿扮在她身上等于盛装一样;有的人生来气派很大,能够使极平常的装饰显得很体面。所以她一脱下女工的衣衫,大卫见着格外胆怯。印刷商决心要谈谈自己,不料搀着美丽的夏娃穿过乌莫,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动了真情的人喜欢这种诚惶诚恐的感觉,仿佛信徒见到了神的光辉。两个情人一声不出走向圣·安纳桥,打算穿往夏朗德的左岸。夏娃觉得一路静默很不自在,便在桥中央停下来欣赏河上的景致;从这里到正在建造火药厂的地方为止,一长条水面照着落日,放出绚烂的光彩。

夏娃想找个谈话的题目,说道:“晚景多美啊!空气又温和又新鲜,到处是花香;天色好极了!”

大卫回答说:“是啊,样样打动人的心。”他想借这个譬喻来谈到他的爱情。

“多情的人最喜欢在景色的变化,明净的空气,泥土的香味中,体会他们心里的诗意。大自然代替他们把话说出来了。”

夏娃笑道:“而且也逗他们开口了。刚才穿过乌莫的时候,你一句话不说,你可知道我多窘啊……”

大卫天真的回答:“刚才你那么美,使我出神了。”

夏娃道:“那么现在我就不好看了吗?”

“不是的,我能够陪你散步太快活了,所以……”

他心中一慌,停住了,眼睛望着圣者路从上面盘下来的一带山岗。

“你要觉得这次散步快乐,我很高兴。我认为你牺牲了晚会,应当给你补偿。你谢绝到特·巴日东太太家去,跟吕西安不怕得罪她,向她提出要求,一样慷慨。”

大卫道:“不是慷慨,是识时务。此刻除了夏朗德河两岸的芦苇和杂树,只有我们两个,请你允许我,亲爱的夏娃,说一说我为吕西安眼前的行动担的心事。既然我和他说了那番话,想必你能体会到,我的忧虑只是表示我进一步的友谊。你和你母亲想尽方法抬高他的地位,你们鼓动他的雄心,不是轻举妄动叫他将来更痛苦吗?在他一心向往的上流社会里,他怎么站得住呢?我是知道他的!他的脾气喜欢不劳而获。应酬交际势必吞掉他的时间,而除了聪明没有别的财产的人,时间是唯一的资本。他爱出风头,上流社会可能把他的欲望刺激得愈来愈大,不论多大家业也满足不了:将来他只会花钱,不会挣钱;总之,你们养成了他自命不凡的习惯,社会却先要看到辉煌的成绩,才肯承认你的本领。而文学的成就又只能靠孤独的生活和顽强的工作去争取。你哥哥在特·巴日东太太脚下消磨了多少光阴,特·巴日东太太拿什么来酬报他呢?吕西安太高傲了,绝不肯受她帮助;同时他还太穷,没法老是在特·巴日东太太的圈子中来往,花那么高的代价。那女人要使我们亲爱的兄弟不想再用功,叫他爱奢华,爱享受,瞧不起我们朴素的生活,加强他游手好闲的倾向,这是富于幻想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然后她有朝一日把吕西安丢开完事。是的,我提心吊胆,生怕这位贵族太太玩弄吕西安:她或是真心的爱吕西安,使他忘掉一切,或是并不爱他而使他伤心绝望,因为他对特·巴日东太太简直爱得发疯。”

夏娃走到夏朗德的水坝那儿停下来,说道:“我听着你的话心都凉了。不过只要母亲还能对付她辛苦的工作,只要我活着,我们挣的钱大概足够吕西安使花,维持到他事业成功。我永远不会缺少勇气,”夏娃说着兴奋起来,“替一个心爱的人干活,不会觉得工作苦闷或者厌烦的。就算辛苦一点,一想到为谁辛苦,我也快乐了。因此你不必担心,我们一定能挣到足够的钱,供给吕西安去结交上流社会。那才是他的出路。”

“那也是断送他的地方,”大卫接着说。“告诉你,亲爱的夏娃,天才的作品不是短时期写得出来的,他需要一大笔现成的产业,或者是满不在乎的过苦日子。可是相信我的话!吕西安最恨穷苦,他已经挺得意的咂摸过酒席的香味,虚浮的名声;他的自尊心在特·巴日东太太的小客厅里不知扩大了多少,现在他什么都肯干,只要能维持他的地位。你们两人的收入永远不可能满足他的需要。”

夏娃发急了,叫道:“你叫我们泄气,你不是一个真正的朋友!”

大卫答道:“夏娃!夏娃!我存心要做吕西安的哥哥。只有你能给我这个身份,使他能接受我的一切,使我有权利替他尽心出力。我对他除了和你们一样忠心耿耿以外,还能帮他辨别利害。夏娃,亲爱的孩子,你可愿意让吕西安有一个拿了钱不用脸红的银库吗?哥哥的钱不是等于他自己的钱吗?你不知道吕西安目前的处境叫我想起多少念头!可怜的孩子要在特·巴日东太太家进出,就不能再做我的监工,不能再住在乌莫,你不能再干活,你妈妈那个行业也不能再干下去。你要肯嫁给我,一切都解决了:吕西安暂时住在我三楼上,等我在院子尽头的偏屋顶上替他盖起一个楼面来,除非我父亲肯把正屋添盖一个三层楼。这样他可以不用操心,独立过活。我因为存心帮衬吕西安,挣起家业来比单为我自己挣钱劲道更足。不过我的尽心出力先要得到你的准许。说不定他有一天要去巴黎,只有那儿才是他活动的天地,才有人赏识他的才具,给他报酬。巴黎开支浩大,我们三个人支持他也不嫌多。再说,你同你的母亲不是也需要有个依靠吗?亲爱的夏娃,你既然爱吕安西,你就嫁给我吧。以后你看到我为了帮助他,为了使你快活所花的心血,也许你会爱我的。我们两人都欲望不大,没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大事只是要吕西安幸福,我们的财富,感情,激动的情绪,一切都存放在他的心坎里!”

夏娃看见这股伟大的爱情谦卑到这个田地,很感动,她说:“我和你地位相差太远了。你富,我穷。真要十二分的爱才能破除这个顾虑。”

大卫丧气的说:“那么你还不大爱我吗?”

“说不定你父亲会反对……”

大卫答道:“行了,行了,假如只要跟我父亲商量,你我的婚姻一定成功。夏娃,亲爱的夏娃!这一下你使我觉得生活好过了。可怜我的满腔热情一向不能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要你告诉我有点儿爱我,我就有勇气把其余的话一齐说出来。”

夏娃说:“真的,你使我惭愧得很。不过我们既然吐露彼此的感情,我可以告诉你,我生平除了你,心上不曾有过别人。一个女人能嫁一个像你这样的丈夫,是值得骄傲的。我是个没有前途的可怜的女工,不敢指望这样的好福气。”

“别说了,别说了,”大卫说着坐在水坝的横木上。他们俩像疯子般老是在一个地方来回打转,那时又回到水坝旁边。

“你怎么啦?”夏娃第一次露出多情的关切。女人只有把你看作自己人的时候才会这样表示。

他道:“事情太圆满了。看到一生快乐的前景,我头脑迷糊了,心也沉下去了。为什么我比你更快活呢?”他带着怅惘的口气说。

“反正我心中有数。”

夏娃望着大卫,做出一副卖俏而不相信的样子,等大卫解释。

“亲爱的夏娃,我受的多,给的少。将来我对你的爱永远要超过你对我的爱,因为我有更多的理由爱你:你是天使,我是凡人。”

夏娃笑着回答:“我不像你这样博学。我只是很爱你……”

大卫抢着问:“跟你爱吕西安一样吗?”

“爱到愿意做你的妻子,把我的生命交给你,在共同生活中尽量不给你一点烦恼,因为我们的生活开头必定有些困难的。”

“亲爱的夏娃,你可曾发觉我第一天见到你就爱你了?”

她反问道:“哪有女人不发觉人家爱她的?”

大卫道:“你以为我有钱,因此有顾虑,让我来替你解除。亲爱的夏娃,我是个穷光蛋。父亲有心剥削我,想从我的工作中榨出一笔钱来,他的作风像自命为做好事的人对待受他们帮助的人。假如我将来有钱,也是靠你的力量。这不是为了爱情故意把话说得好听,而是经过仔细考虑的。我要你知道我的缺点,在一个应当挣一份家业的人身上,那是很大的缺点。我的性格,习惯,喜欢的工作,都不适宜做买卖,做投机;而事实上我们又只能靠实业发财。我就算能发现一个金矿,可没有本领开采。可是你啊,为了爱你的哥哥,你会注意到最细微的事,你有理财的天赋,像真正的生意人一样肯耐性等待,将来我播的种子,你会去收获。咱们的处境——我说咱们,因为我久已把自己看作你们一家人,——咱们的处境压在我心上多么沉重,因此我日夜都在找发财的机会。我懂得化学,也看出商业上的需要,正在研究一样极有出息的东西。现在还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事情绝对快不了。也许咱们要苦熬几年;可是我准能找出工业上的一些新技术;摸索的人不止我一个,要是我捷足先登,就好挣一笔极大的家私。我对吕西安一字不提;他容易冲动,可能弄糟事情;他会把我的希望当作现实,生活过得像王侯一样,说不定会背债。所以请你保守秘密。我做着长时期试验的时候,有你这个温柔可爱的人陪着,就是我唯一的安慰,正如要你跟吕西安有钱的愿望能给我恒心和毅力……”

夏娃插嘴道:“我早猜到你是个发明家,跟我可怜的爸爸一样需要一个女人照顾。”

“那么你是爱我的了!啊!别害怕,说出来吧。我把你的名字看作我爱情的象征。夏娃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人,当初对亚当是如此,如今你在我精神上也是如此。噢!天哪!你爱我吗?”

“爱的,”夏娃拖长着声音,表示情意深长。

大卫挽着夏娃走到一家纸厂的机轮底下,指着一根长长的横木说:“好,咱们在这儿坐一会。我要呼吸晚上的空气,听听青蛙的叫声,欣赏在水面上抖动的月光。没有一样东西不反映出我的幸福,我第一次发现自然界这样光华灿烂,它受着爱情照耀,被你点缀得更美了。我要把这些景致牢牢的记在心上。夏娃,亲爱的人儿!这是命运第一回赐给我纯粹的快乐!我怕吕西安没有我幸福!”

大卫握着夏娃的手,觉得有些汗湿,有些颤动,不禁掉了一滴眼泪在她手上。

夏娃娇声问道:“我能知道你的秘密吗?”

大卫道:“我应当给你知道,因为那是你父亲考虑过的,将来问题更要严重。让我告诉你为什么。从帝国崩溃以后,大家差不多全用棉织品,原因是比麻料便宜。目前造纸还用破旧的萱麻布和亚麻布;这种原料很贵,法国出版业必然会有的大发展因此延迟了。我们不能加速破布的生产,那是大众用旧的东西,数量受一国的人口限制。希望用布的数量增长,先要生育增长。而一个国家不经过二十五年的时间,不在风俗,商业或农业方面来一些大改革,人口不会有显著的变动。假如纸厂的需要超过法国破布的供应,或是超过一倍或是超过两倍,我们就得采用另外一种原料,才能有便宜的纸张。这个结论有本地的事实做根据。至今还用破麻布造纸的,安古兰末的纸厂是最后一批了,那些厂家发现棉料侵入纸浆的情形越来越惊人。”

年轻的女工不懂什么叫纸浆,问了一句,大卫便告诉她造纸的常识;这常识放在这儿叙述也不算越出范围,我这部作品要出版,除了印刷也得靠纸张。不过要了解两个情人之间的一大段插话,最好先来一个提要。

给印刷作基础而和印刷的产生同样奇妙的纸,在中国出现很久之后,方始由地下商业网传到小亚细亚;相传七五○年左右,小亚细亚用棉料捣成的薄糊造纸。羊皮纸价值奇昂,不能不找代用品,于是有人仿照茧纸(当时称呼东方棉料纸的名字),用破布造出一种纸来。有人说是一一七○年时流亡瑞士的希腊人在巴尔创制的;也有人说是一个叫作巴克斯的意大利人一三○一年在巴杜创制的。可见造纸工业进步极慢,经过情形也不大有人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查理六世治下 ,巴黎有人做纸牌用的纸浆。等到了不起的费斯德,高斯忒和加顿堡发明书籍的时候,同当时许多大艺术家一样没世无闻的工匠改进了造纸技术,满足印刷的需要。十五世纪的人非常天真,精力非常充沛,尺寸不同的纸和大小铅字的名称都反映出那个时代的天真。葡萄纸,耶稣纸,鸽笼纸,水壶纸,银洋纸,贝壳纸,王冠纸,都是用纸中央水印上的葡萄,耶稣,王冠,钱币,水壶等等的图像命名的;正如后来拿破仑时代用鹰做水印的纸叫作大鹰纸。同样,第一次排印宗教书,神学书,西塞罗文集等等的字体,从此叫作西塞罗,圣奥古斯丁,大法规。斜体字是十七世纪威尼斯的印刷商阿尔特发明的,所以称为意大利体。在长度没有限制的机器纸出现之前,尺寸最大的纸是大耶稣或大鸽笼;而大鸽笼只限于印地图或版画。纸的尺寸必须适应印刷车上的云石的大小。在大卫和夏娃谈论造纸问题的时候,连续不断的纸在法国还近于空想,虽然一七九九年时但尼·劳培已经在埃索纳发明造这种纸的机器,以后第多–圣–莱日又想法改良。至于安布罗阿士·第多发明仿小牛皮纸,还不过是一七八○年的事。从这段简短的叙述中可以很清楚的看出,实业界和知识界的一切重大收获都极其迟缓,有赖于不知不觉的积累,跟自然界化育万物的情形完全一样。书法,也许连文字在内,还有许多别的东西,都经过类似印刷和造纸的摸索,才逐渐完美的。

大卫结束的时候说:“破布商在全欧洲搜罗破布,旧衣,买进各种破烂的纺织品。这些破烂东西分门别类理清之后,由批发破布,供应纸厂的商人送进仓库。要知道破布买卖有多大规模,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小姐。银行家加同是皮日和朗葛莱纸厂的主人,早在一七七六年,雷沃里埃·特·列尔就在那些厂里打算解决你父亲想到的问题;一八一四年加同跟一个姓普罗斯德的人打过一场官司,因为在一笔总数一千万斤,价值四百万法郎的破布交易中弄错了两百万斤!纸厂把破布洗净,捣碎,做成洁白的纸浆,再同厨娘用筛子过滤沙司一般,浇在一块金属的网板上,四面围着铁框,中央嵌一个水印图案,根据图案定出各种纸张的名称。纸张的尺寸随网板的尺寸而定。我在第多厂工作的时代,已经有人研究原料问题,至今还在研究。你父亲想要改进的技术原是现代最迫切的问题之一。原因是这样的。麻料虽则比棉料耐用,所以归根结底更经济;可是要穷人掏出钱来,多花一文总不如少花一文,不管从长远计算有多大损失,这也是吃了穷苦的亏!中等阶级和穷人一样作风。麻料织物因此大大的减少。英国五分之四的人口改用了棉织品,他们已经只造棉料纸了。这种纸性质太脆,折痕容易碎裂,入水容易化掉;一本棉料纸的书泡水一刻钟就成为纸糊,麻料纸的旧书浸两小时还不要紧,晾干之后尽管颜色发黄,墨色变淡,文字照样看得出,作品并没毁掉。我们这个时代,财产经过平均分配,数目减少,大家都穷了,需要廉价的内衣,廉价的书籍,正如屋内没有地方挂大画,我们都在物色小画。结果是衬衫和书都不经用了。样样东西不再讲究坚固。因此,我们所要解决的造纸问题,对于文学,科学,政治,重要无比。有一次在我巴黎的办公室内,几个人为了中国造纸用的原料,展开一场热烈的争论。由于原料关系,中国纸一开始就胜过我们的纸。中国纸又薄又细洁,比我们的好多了,而且这些可贵的特点并不减少纸的韧性;不管怎么薄,还是不透明的。当年大家对中国纸极感兴趣。有位非常博学的校对,——巴黎的校对员中不少学者,傅立叶和比哀·勒罗此刻就在拉希华第埃那儿当校对!……我们正在讨论,那时正在做校对员的特·圣西门伯爵来看我们。他说开普弗和杜·阿尔特认为中国纸和我们的纸同样是用植物做的,原料是楮。另外一个校对认为中国纸主要用动物性的原料,就是中国大量生产的丝。他们在我面前打赌。第多厂平日承包学士院的印件,就把问题送交学士院,由前任帝国印刷所所长马赛尔先生作评判。马赛尔先生打发两个校对去见阿尔什那图书馆馆长葛罗齐埃神甫。据葛罗齐埃神甫的意见,两个打赌的人都输了。中国纸的原料既不是楮,也不是丝,而是用捣碎的竹子纤维做的纸浆。葛罗齐埃神甫藏着一部讲述造纸技术的中国书,附有不少图解,说明全部制造过程;他指给我们看纸坊里堆的大批竹竿,画得很精。我听吕西安说,你们的父亲凭着聪明人的直觉,想出破布的一种代用品,用极普通的,生长在本地而随手可得的植物做造纸的原料,像中国人利用纤维质的枝干一样。我听了这话把前人做过的试验整理了一下,开始研究。竹是一种芦苇,我自然想到我国的芦苇。中国人工便宜,一天只要三个铜子,所以他们的纸从网板上揭下以后,尽可一张一张压在白的瓷砖中间,用火烘烤;这么一来,纸就有光彩,韧性,又轻又薄,像缎子一般柔和,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出品。我们要用机器来代替中国人的办法。便宜的成本在中国是依靠便宜的人工,我们可以依靠机器。如果能造出一种廉价的纸,和中国纸的品质差不多,书的重量和厚薄可以减去一半以上。用我们的仿小牛皮纸印一部精装的服尔德全集,重二百五十斤,用中国纸印不到五十斤。这一点不能不说是很大的成功。安放图书的地位越来越成问题。我们这个时代,不管是人是物,都在缩小规模,连房屋在内。巴黎的宏大的住宅早晚要拆掉,上代留下来的建筑,我们的财产快要配合不上了。印出来的书不能传久,真是这个时代的耻辱!再过十年,所谓荷兰纸,就是说破麻布做的纸,再也造不出来了。既然你慷慨的哥哥告诉我,你们的父亲想到用某种植物纤维造纸,将来我要成功的话,你们不是有权利……”

那时吕西安走到妹子身边,打断了大卫那句表示感激的话。

吕西安说:“不知道你们觉得今天晚上愉快不愉快,对我来说可着实难受。”

夏娃发现哥哥脸色紧张,便问:“可怜的吕西安,你碰到了什么事啊?”

气恼的诗人说出他的苦闷,把脑子里翻腾起伏的思想倾注在两个知己的心里。夏娃和大卫不声不响,听着吕西安在痛苦的浪潮中流露出他的伟大和渺小,很难过。

最后,吕西安说:“特·巴日东先生已经老了,不久准会闹一次消化不良,完事大吉。那时我就能压倒那些骄傲的家伙,我可以和特·巴日东太太结婚!今天晚上,看她眼睛就知道她的爱情跟我的爱情一样强烈。是的,她感觉到我受的伤害,安慰我的痛苦;她的高尚伟大不亚于她的美貌和风雅!她永远不会欺骗我的!”

大卫轻轻对夏娃说:“你看,不是得赶快让他生活安定吗?”

夏娃悄悄的把大卫的胳膊捏了一把。大卫懂得她的意思,立刻和吕西安说出他的计划。两个情人和吕西安同样只想着自己,急于要他赞成他们的婚事,没有发觉特·巴日东太太的情人听着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吕西安梦想等自己发迹以后,叫妹子嫁给高门望族,让他靠着有势力的亲戚关心,多一个帮衬。夏娃和大卫结了亲,吕西安在上流社会出头的希望就多一重障碍,因之他心中懊恼。

“就算特·巴日东太太答应做特·吕庞泼莱太太,可绝不肯做大卫·赛夏的内嫂!”这句话把吕西安感到痛心的思想简单明了的包括尽了。他好不心酸的想道:“路易士说的不错!有前程的人永远不会受到家属了解。”

如果换了一个时间,他没有想入非非叫特·巴日东先生离开世界的话,听到妹子攀这门亲事一定欢喜不尽。只要考虑到他当前的处境,考虑到夏娃这样一个穷苦的美人儿能有什么前途,他准会觉得妹子嫁给大卫是意想不到的幸运。无奈那时他做着年轻人的好梦,左一个假定,右一个假定,一厢情愿的闯过了所有的难关。诗人刚才在上流社会中露过锋芒,马上跌回到现实世界,自然感到痛苦。夏娃和大卫只道吕西安不说话是受了朋友的义气感动。在两个心地高尚的人看来,吕西安悄没声儿的接受倒是显出真正的友谊。印刷商描写他们四个人将来的幸福,话说得亲切动听。不管夏娃插嘴反对,他要把二层楼布置得十分讲究,表示他情人的心意;他又一片好心要替吕西安盖三楼,在偏屋顶上为夏同太太造一个楼面,尽量孝顺她,照顾她。总而言之,大卫要家里的人完全快乐,要他的兄弟完全独立。吕西安被大卫的声音和妹妹的抚爱陶醉了;在路旁的树荫底下,沿着平静而明亮的夏朗德河走着,头上是明星灿烂的天空,夜间的空气十分暖和,他终究忘了上流社会给他戴上的荆冠。特·吕庞泼莱先生又承认大卫是他的朋友了。反复无常的性格很快的使他想起过去的纯洁,用功,平凡的生活,看到今后无忧无虑,更美满的生活。贵族社会的喧闹逐渐消失。等到走进乌莫镇,野心家居然握着他兄长的手,和两个快乐的情人语调一致了。

他对大卫说:“但愿你父亲不反对这头亲事。”

“他要为我操心才怪呢!老头儿只顾他自己。可是明儿我还是要上玛撒克去;单单要求他替我们盖屋子也不能不走一遭。”

大卫送兄妹俩回家。他一刻都不能多等,马上向夏同太太求亲。母亲满心欢喜,拿女儿的手放在大卫手里;情人大着胆子亲了亲未婚妻的额角,夏娃红着脸向他微笑。

母亲说:“这是穷人的定亲。”她眼睛朝上望着,仿佛求上帝赐福。又对大卫说:“孩子,你勇气不小;我们遭着不幸,我真怕我们的背运连累人。”

大卫一本正经的回答:“我们会有钱的,会幸福的。先是你不用再服侍病人,跟你儿子女儿一同住到安古兰末去。”

于是三个孩子急不可待的说出他们美好的计划,母亲听了只是诧异。家庭中常有这一类疯疯癫癫的谈话,把播种当作收成,不等幸福实现,先快活起来。大卫恨不得那一夜不要天亮,他们只能逼他动身。吕西安陪着未来的妹夫走到巴莱门,已经半夜过后一点钟了。老实的卜斯丹听见闹哄哄的声音不大放心,站在百叶窗后面张望;他打开窗子,发现夏娃家那时还有灯火,私下想:“夏同家有什么事啊?”

他看见吕西安回来,问道:“老弟,你们有什么事啊?要不要我帮忙?”

诗人回答说:“用不着,先生。不过你是我们的朋友,我可以告诉你:大卫·赛夏向我妹子求婚,妈妈答应了。”

卜斯丹一言不答,霍的关上窗子,恨自己早先没有向夏同小姐提亲。

大卫不回安古兰末,直接上路去玛撒克,只当散步一般走往父亲家。太阳刚升起,他到了屋旁的园子外面。情人瞥见老熊站在一株杏树底下,头耸在篱笆上面。

大卫道:“爸爸,你好。”

“呦,是你,孩子?这个时候怎么会出门的?打这儿进来,”种葡萄的向儿子指着一扇小栅门。“我的葡萄藤都开花,一棵也没冻坏!今年一亩能出二十桶酒;不过肥料也不知加了多少!”

“爸爸,我来同你商量一件要紧事儿。”

“啊!咱们的印刷车怎么啦?你钱赚饱了吧?”

“慢慢会赚的,爸爸,眼前我可没有钱。”

父亲回答:“地方上都埋怨我,说我不该拼命上肥。那些大户,什么侯爵,伯爵,这位先生,那位先生,怪我弄坏了酒味。哼!教育有什么用?只能教你头脑糊涂。你听着:他们一亩出七桶酒,有时八桶,每桶卖六十法郎,年成好的时候大不了一亩收入四百法郎。我一亩出二十桶,每桶卖三十法郎,一共六百法郎!到底谁傻谁聪明,你说吧!品质!品质!品质跟我有什么相干?让那些侯爵去关心品质吧!我只晓得钱就是品质。——你说什么?……”

“爸爸,我要成家了,我来要求你……”

“要求我?哼,什么都没有,孩子。你成家,我不反对;可是别向我开口,我一个子儿都没有。人工把我弄穷了。两年工夫下的本钱才大呢,又是人工,又是捐税,各种各样的开销;样样被政府拿去了,油水都归了政府!这两年种葡萄的什么都没捞到。今年年成不坏,谁知该死的酒桶已经涨到十一法郎!我们的收成还不是孝敬箍桶匠?干吗你不等收割完了再结婚?……”

“爸爸,我只是来征求你同意。”

“啊!那又是一回事了。对方是谁呢,告诉我行不行?”

“夏娃·夏同小姐。”

“她是谁?靠什么过活的?”

“她父亲死了,夏同先生从前在乌莫开药房。”

“你,堂堂一个生意人,娶一个乌莫的姑娘!你还是在安古兰末领着王家执照的印刷商呢!受了教育,结果这样!唉!这就是送孩子上学的报应!那么,我的儿,她一定非常有钱罗?”种葡萄的眉开眼笑挨近儿子:“你要肯娶一个乌莫的女孩子,她准有成千上万的家私!好,你可以付我房租了。孩子,你可知道,房租已经欠了两年零三个月,总数有两千七百法郎?付给我正是时候,我好拿来开发木桶账。你要不是我的儿子,我还有权利向你讨利息呢;归根到底,买卖总是买卖;不过我对你客气,不问你要了。话说回来,她手头有多少?”

“不多不少,跟我妈妈一样。”

老头儿险些儿没说出:“原来只有一万法郎!”他想起过去不肯向儿子交代他妈妈的遗产账,便叫道:“那么她竟一无所有了!”

“妈的财产是她的聪明和相貌。”

“你到集上去说给人家听听,看他们怎么说!该死!做老子的多倒霉!大卫,我娶亲的时候,赤手空拳,全部家私只有头上一顶纸帽子,我是个可怜的大熊。你啊,我给了你一个出色的印刷所,凭你的本领,学问,正应该娶一个城里的布尔乔亚,有三四万陪嫁的女人。你的痴情还是趁早撂开,让我来替你找一门亲事!离这儿三四里有个寡妇,三十二岁,开着磨坊,有十万法郎产业,这才配得上你。你可以把她的田产跟玛撒克的合起来,两块地本来连在一块儿。哎!这么一来,咱们的庄园可体面啦,你看我将来怎么经营!听说她要嫁给她的大伙计戈多阿,你比戈多阿强多了!我管理磨坊,让她到安古兰末去做你得力的助手。”

“爸爸,我已经订婚了……”

“大卫,你一点不懂生意经,我看你是弄穷人家。你要娶那乌莫姑娘,我就跟你算账,我要求法院叫你付清房租,因为我料你没有好结果。哎哟!我可怜的印刷车啊,我的印刷车啊!车子要上油,要保养,要开动,哪一样少得了钱?唉,除非来个大好的年成,我心里是不会快活的了。”

“爸爸,我到此为止并没给你多少烦恼……”

“也没付我多少房租,”种葡萄的老头儿回答。

“我除了来请你答应我结婚,还想请你在正屋上面盖一个三层楼,偏屋上加一个楼面。”

“呸!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钱。再说那不是平白无故把钱扔在水里吗?那会给我生利吗?嘿!你大清早跑来要我盖新屋子,花一笔皇帝老子也吃不消的大本钱!你虽然名叫大卫,我可没有梭罗门的财富。你不是疯了吗?我的孩子变做吃奶的娃娃了。这一棵一定结葡萄!”他把话岔开去,指着一棵葡萄藤叫大卫看。“这些孩子才不会叫父母失望,多少肥料下去,就是多少收成。我把你送进中学,花了多大本钱培植你成为学者,到第多厂去研究印刷,谁知全是没出息的事儿,临了给我弄一个乌莫姑娘来做媳妇,一个钱陪嫁都没有!要是你不读书,跟我在一起,你就由我安排,今天倒好娶一个磨坊的老板娘,不算磨坊,就有十万法郎产业。嘿!你真聪明,当我会赏识你的好主意,替你盖起宫殿来?……难道你现在的屋子两百年来都是养猪的,你的乌莫姑娘住不得吗?呦!难道她是法兰西的王后吗?”

“好吧,爸爸,盖三层楼的费用归我负担,就让儿子来替父亲挣家业吧。事情虽然颠倒,有时还看得见。”

“怎么,小家伙,你有钱盖屋子,没有钱付房租?你好调皮,耍弄你父亲!”

这样一来,问题不容易解决了。老头儿能够做到一钱不花而不失其为慈爱的爸爸,非常得意。他同意大卫结婚,允许儿子按照他的需要自己出钱在老家添造房屋。大卫得到的不过是这些。老熊这个保守派父亲的模范,居然宽宏大量,不向儿子讨房租,不叫他把粗心大意露了口风的私蓄捧给老子。大卫怏怏不乐的回去,知道一朝遇到患难,绝不能指望父亲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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