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婚书那天,特·拉海小姐的暧昧不明的身份,替她把安古兰末的大部分贵族都招来了。男的没有贵重的首饰送给女的,一对未来的夫妻这样穷,特别令人关切。世界上有些人做善事同喝彩一样,主要是满足自尊心。因此,特·比芒丹侯爵夫人,杜·夏德莱伯爵夫人,特·塞农希先生和两三个老朋友,送了法朗梭阿士一些礼物,城里也为之议论纷纷。这些漂亮的小东西,加上柴斐莉纳一年前就在准备的被褥内衣,干爹送的首饰,新郎照例不能不送的礼物,总算使法朗梭阿士略感安慰,而好几个带女儿同来的母亲看了也很感兴味。柏蒂–格劳和戈安得两人发觉,安古兰末的贵族允许他们踏进神圣的庙堂是迫不得已,因为一个是法朗梭阿士的财产管理人兼副监护人,一个是立婚书时必不可少的对手,好比行刑总得有一个吊死的囚犯。结了婚,柏蒂·格劳太太照样可以在干妈家出入,丈夫就不容易受到招待了;他却打定主意,非闯进那个骄傲的社会不可。诉讼代理人觉得父母出身低微,难以为情,叫住在芒勒养老的母亲推说有病,留在乡下,写了一份书面表示同意儿子的婚姻。柏蒂–格劳没有亲族,没有靠山,没有一个自己人在婚书上签字,心里很委屈,现在能带一个名流去充当体面的朋友,又是伯爵夫人愿意会面的人物,高兴极了,坐着马车去接吕西安。在那次值得纪念的晚会上,诗人的打扮毫无疑问把所有的男人都比下去了。特·塞农希太太事先透露消息,说有这位名流到场;两个反目的情人重新聚首,也是内地人极喜欢看的场面。吕西安变了时髦人物。大家夸他如何俊美,如何风流,和以前如何不同,安古兰末的贵族太太都想去瞧他一瞧。当时的装束正从扎脚裤过渡到现在这种难看的长裤,吕西安按照流行的款式穿一条全黑的贴肉裤。男人那时还卖弄身材,使瘦子和体格不美的人叫苦不迭;吕西安的身材却长的像阿波罗一样。他的灰色镂空丝袜,小小的皮鞋,黑缎子的背心,领带,没有一样不穿戴得服服帖帖,像粘在身上一般。浓密的淡黄头发全部烫过,额角更显得白净,四周的头发卷安排得妩媚动人。傲慢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双女人般的美丽的小手始终戴着手套。他的姿态是模仿巴黎有名的花花公子特·玛赛:一只手拿着手杖和永不离手的帽子,一只手偶然动一下,帮助说话的表情。
有些名人假装谦虚,低着头走过圣·但尼门,吕西安很想用这种方式溜进客厅。无奈柏蒂–格劳只有一个朋友,不能不尽量利用。他几乎带着夸耀的意味,在晚会上带吕西安去见特·塞农希太太。诗人一路听见唧唧哝哝的谈论,要是从前,他早就心慌意乱,此刻却冷静得很。他信心十足,知道他一个人抵得上安古兰末所有的英雄。
他对特·塞农希太太说:“太太,我的朋友柏蒂–格劳的确是做司法部长的材料,我说他福气太好了,能投在太太门下,不管干女儿和干妈的关系多么疏远(在场的妇女都体会到话中有刺,她们在旁窃听而神气好像并没有听)。至于我,我很高兴趁此机会回夫人致敬。”
几句话说得挺自然,气派像大贵族访问老百姓。吕西安听着柴斐莉纳支吾其词的回答,眼睛在客厅里扫了一圈,有心叫人注意。他同法朗西斯·杜·奥多阿和州长打招呼,神态殷勤,可是对两人的笑容略有区别。然后他装作忽然瞧见杜·夏德莱太太,迎上前去。一般重要人物正被法朗梭阿士或者公证人陆续请进卧室去签字,可是大家都忘了婚书,只注意两个情人的会面,作为当夜的一件大事。吕西安朝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走了几步,拿出巴黎式的风雅的态度,对路易士说来还是回来以后第一次看到;他声音相当响亮的说道:
“太太,是不是承蒙你的好意,后天州长公署请客才有我呢?……”
吕西安对以前的保护人故意用这个挑战的语调,杀她的威风;路易士听着有点恼恨,冷冷的回答:“先生,那是为了你的名气。”
吕西安又俏皮又自负的说:“啊!伯爵夫人,如果客人得不到你的好感,我就没有办法叫他出席了。”
他不等路易士回答,转身瞧见主教,大大方方鞠了一躬。
他声音很迷人的说:“大人简直跟先知差不多。将来我要使大人的话完全应验。今晚我到这儿来幸运得很,能够向您表示敬意。”
吕西安趁此和主教攀谈,一谈谈了十分钟。女士们都认为吕西安了不起。杜·夏德莱太太没有料到他这样狂妄,一时竟哑口无言,没有话好回答。她看见所有的妇人佩服吕西安,东一堆西一堆的交头接耳,把他们俩的谈话,吕西安装作瞧不起她,言语之间把她压倒等等,互相传说;路易士失了面子,十分气恼。
她想:“他说了那句话,明天要不来吃饭,叫我怎么下台!他凭什么敢这样骄傲呢?……难道台·都希小姐爱上了他吗?……他长得多美!——听说在巴黎,女戏子死后第二天,台·都希小姐到他家里去过!……或许他是来帮助妹夫的,路上遭了意外,到芒勒的时候才蹲在我们车厢背后。那天早上,吕西安瞪着我和西克施德的神气真古怪。”
路易士千思百想,不知有多少念头,更糟糕的是,她还情不自禁的望着吕西安和主教谈话,仿佛他是全场的领袖。他对谁都不理不睬,但等人家去迁就他;他东瞟一眼,西瞟一眼,做出各式各样的表情,神态潇洒,不愧为特·玛赛的高足。特·塞农希先生在他近边出现,他也不离开主教去打个招呼。
路易士等到十分钟,忍不住了,起来走到主教面前,说道,“大人不知听到什么话,常常面带笑容?”
吕西安很知趣的退后几步,让杜·夏德莱太太和主教说话。
“啊!伯爵夫人,这青年聪明绝顶!……他和我解释,他的力量都是您鼓励出来的……”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太太!……”吕西安眼中带着嗔怪的意味,叫伯爵夫人看着心里高兴。
“我们说说清楚好不好?”她把扇子一招,叫吕西安走近去。“同主教大人一块儿来,打这儿走!……请大人替我们评评理。”她指着小客厅给主教带路。
“哼!她叫主教当什么角色啊!”乡杜帮口里的一位女客有心把话说得相当响,要人听见。
吕西安望望主教,望望伯爵夫人,说道:“评理?……难道有谁做错了事吗?”
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走进她从前的小客厅,坐在长沙发上,叫吕西安和主教一边一个坐在她两旁,然后开始说话。
吕西安只做动了感情,没有心思听她的,叫旧情人看着又得意,又奇怪,又欢喜。他的姿态,手势,有如巴斯达在《唐克勒第》中唱:噢,祖国!……时的功架,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唱《但尔里佐》那一段有名的抒情曲。受过高拉莉训练的吕西安,最后还会挤出几滴眼泪来。
等到吕西安看出路易士发觉他流泪,便不管主教,也不管谈话的内容,凑着她耳朵说:“啊!路易士,我当初多爱你!”
她掉过身子说:“快点擦擦眼睛,你又要在这里害人了。”这两句舞台上的旁白使主教大吃一惊。
吕西安兴奋的回答:“对,一次已经够了。特·埃斯巴太太的大姑说出这句话来,便是玛特兰纳听着也会止住眼泪。我的天哪!……我又想起了我的往事,我的幻想,我的青春,而你……”
主教觉得处在两个旧情人中间要损害他的尊严了,突然回进大客厅。大家有心让州长夫人和吕西安单独留在内客室。过了一会,闲话,笑声,不时有人在小客厅门口张望,使西克施德大不乐意,沉着脸走进去,吕西安和路易士正谈得高兴。
他附着妻子的耳朵说:“太太,你对安古兰末比我熟悉,你看是不是应当顾到州长夫人和政府的体面?”
路易士瞅着她的出面老板,傲慢的神气吓了他一跳,她说:“亲爱的,我和特·吕庞泼莱先生谈着一件事,对你很重要。有人用卑鄙的手段陷害一个发明家,我们要救他出来,希望你帮忙……至于那些太太对我作什么感想,你等会瞧吧,我自有办法堵住她们的嘴巴。”
于是她让吕西安扶着胳膊走出小客厅,先在婚书上签了名,旁若无人的气派完全像个贵妇人。
她拿笔递给吕西安,说道:“一块儿签好不好?……”
吕西安听着她指点,在她的签字旁边写上自己的名字。
“特·塞农希先生,你还认得当年的特·吕庞泼莱先生吗?”伯爵夫人这么一说,傲慢的打猎专家不能不招呼吕西安了。
她带着吕西安回到客厅,要他和柴斐莉娜一边一个陪她坐在中央的大沙发上,一般人最怕坐的位置。她像王后升了宝座,先是放低着声音说了一些讥讽的话,几个老朋友和趋奉她的妇女也过来参加。吕西安一会儿便成了小圈子的主角,伯爵夫人逗他把话题转到巴黎生活,他想出许多挖苦的话,谈锋之健不可想象,还穿插一些名人的轶事,内地人最爱听的题材。刚才大家赞美他的相貌,现在佩服他的才华了。杜·夏德莱伯爵夫人好不得意,把吕西安当作心爱的玩具似的,玩得出神入化,很恰当的插进一言半语替他帮腔,甚至不避嫌疑,用眼色来要求人家赞许吕西安。好些妇女疑心路易士和吕西安同时回来,也许是他们之间本来爱情深厚,不幸闹了误会。也许路易士气愤之下,和杜·夏德莱结了不合式的婚姻,如今后悔了。
半夜过后一点钟,路易士动身之前轻轻对吕西安说:“后天希望你准时……”
州长夫人神气怪亲热的向吕西安略微点点头;然后过去和西克施德伯爵说了几句,伯爵正在拿帽子。
“亲爱的吕西安,只要杜·夏德莱太太说的是事实,我一定负责。从今晚起,你的妹夫可以说没事了。”州长说着,追出去陪太太回家,她按照巴黎的习惯,已经先走一步。
吕西安笑嘻嘻的回答:“伯爵帮我这个忙也是应该的。”
他们告别的时候,柏蒂–格劳正好在场,戈安得凑着他耳朵说:“喂!咱们完蛋啦……”
柏蒂–格劳看吕西安大出风头,愣住了,对他的才华,对他的风度,惊异不置。他望了望法朗梭阿士,她的神气完全是佩服吕西安,似乎对未婚夫说:“你应该学学你的朋友。”
柏蒂–格劳忽然喜洋洋的,回答戈安得:“州长要后天才请客,咱们还有一天时间,事情我可以保证。”
吕西安清早两点走回家,路上对柏蒂–格劳说:“朋友,我来了,我见过了,我胜利了!再过几小时,大卫就要高兴死了。”
柏蒂–格劳心上想:“好啊,我就要知道这一点。”嘴里却回答说:“我只道你是诗人,原来你也是个洛尚,那就等于双料的诗人了。”他说完跟吕西安拉拉手。这是他们俩最后一次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