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古兰末城里只听见谈论主教的话和特·巴日东太太的回答。晚会上每一桩小事都被添枝接叶,经过装饰,改头换面的传开去,诗人也就成为当时的红人。在上层社会中兴风作浪的谣言,也有几滴水星飘入中产阶级。吕西安穿过菩里欧去看特·巴日东太太,发觉好几个青年不胜羡慕的望着他,还听到一些话使他暗暗得意。
“这小伙子运气真好,”一个诉讼代理人的书记说。他名叫柏蒂–格劳,是吕西安的中学同学,长相难看,吕西安一向对他摆着老大哥面孔。
一个听过他朗诵的大家子弟回答说:“是啊,他长得漂亮,又有才气,特·巴日东太太被他迷上了!”
吕西安知道白天有段时间路易士一个人在家,他急煎煎的等候这个时间。如今这女人变了他命运的主宰,妹子的婚事要她赞成才好。经过了前一天的晚会,路易士或许更加温柔,可以让他快乐一下。特·巴日东太太不出他所料,对他特别多情,没有经验的情人以为对方的爱又进了一步。隔天晚上诗人太痛苦了!路易士便听让吕西安在她美丽的金发上,手上,头上,热烈亲吻。
她说:“你念诗的表情,可惜你自己看不见。”上一天路易士在长沙发上拿雪白的手抹掉吕西安额上的汗珠,等于给他一个花冠的时节,他们俩已经亲热得你我相称了。“你美丽的眼睛发出闪光!我看着你唇间吐出金链,把我们的心拴在诗人的嘴边。希尼埃的作品,你得全部念给我听,他的诗最适合情人的心情。我不愿意你再痛苦了。是的,亲爱的天使,我要替你安排一块乐土,让你过纯粹的诗人生活,有时活跃,有时懒散,有时无精打采,有时用功,有时深思;可是你永远不能忘记:你的桂冠是靠我得来的,你的成功应当补偿我以后的痛苦。唉,亲爱的,这个社会对我不会比对你更宽容,他们因为分享不到幸福,要发泄他们的怨恨。是的,我永远有人嫉妒,昨天晚上你不是看见了吗?那些吸血的苍蝇不是刺伤了人的皮肉,急急忙忙扑到创口上来吗?可是我多快乐!我真正生活过了!我的心弦好久没有这样振动了!”
眼泪在路易士的腮帮上淌下来,吕西安一声不出,握着她的手吻了很久。诗人的虚荣心受着母亲,妹子和大卫奉承,如今又受到这个女人奉承。他所站立的虚幻的台阶,周围的人都在继续替他加高。狂妄的信心不但有朋友支持,还有恼怒的敌人支持,使他在充满幻景的气氛中向前趱奔。青年人的幻想自然而然同那些赞美,那些观念,沆瀣一气,一切都在帮助一个风流俊美,前程远大的青年,只要经过几次冷酷无情的教训,这样的迷梦才会惊醒。
“亲爱的路易士,那么你愿意做我的俾阿特利克斯了,肯接受爱情的俾阿特利克斯了?”
她抬起她本来低垂的美丽的眼睛,天使般的笑容显然和她说话的意义不一致,她说:“要是将来……你值得人家爱的话!……现在你还不幸福吗?有一个知己,无论说什么都有把握得到了解,不是快乐吗?”
“是的,”吕西安噘着嘴回答,做出一副情人失意的样子。
她用取笑的口吻叫了声:“孩子!哦,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我看你进来的时候心中有事。”
吕西安怯生生的向爱人说出大卫和夏娃彼此相爱,打算结婚的事。
她道:“可怜的吕西安,你怕挨打,挨骂,好像你自己要结婚似的!”她把手掠着吕西安的头发,又说:“那有什么大不了呢?你家里的人跟我有什么相干?你在他们之中是一个例外。倘若我父亲要娶他的女佣人,你会不痛快吗?亲爱的孩子,情人是没有家庭的。难道除了我的吕西安,我在世界上还关心别人吗?要出人头地,要成名,这才是我们的正经!”
吕西安听着这种自私的回答,一变而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路易士正举出许多荒谬的理由,证明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特·巴日东先生走进客厅。吕西安眉头一皱,怔住了;路易士向他递了个眼色,留他吃饭,饭后在打牌的人和别的常客未到之前,要他念安特莱·特·希尼埃的诗。
特·巴日东先生道:“这样不但她高兴,我也高兴。吃过饭听朗诵,对我再合适没有。”
特·巴日东先生讨好他,路易士讨好他,仆役看主人宠他,侍候得特别恭敬;吕西安便在巴日东府上坐享现成,一样一样的受用过来。等到宾客满堂的时候,特·巴日东先生的愚蠢和路易士的爱情壮了他的胆子,不由得气焰高涨,而他美丽的情人还从旁鼓励。吕西安看着娜依斯在众人面前的威势,好不得意,娜依斯也只想把这威势分一些给他。总之,那天晚上他尽量充当小城市里的大人物的角色。有人看吕西安态度大变,以为他和特·巴日东太太,照旧时代的说法,有了深交。好些妒忌的人聚在客厅一角,跟杜·夏德莱先生同来的阿美莉一口咬定,说已经出事了。
夏德莱道:“一个年轻小子想不到能踏进这个社会,不免得意忘形,这不能怪娜依斯。夏同听见一个上流社会的太太说了几句好话,就以为对他有意了。他还分辨不出真正的热情是不声不响的,此刻抬举他的话只是看在他美貌,年轻和才气的份上说的。如果我们的痴情都叫女人负责,也太冤枉女人了。他当然是动了心,可是娜依斯……”
恶毒的阿美莉接口说:“噢!娜依斯!娜依斯看见人家这股痴情才快活呢!到了她的岁数,年轻人的爱情吸引力特别强。在青年人身边,一个女人会返老还童,装作小姑娘,像女孩子般心神不定,装腔作势,忘了什么叫可笑……你们不看见吗?药房老板的儿子竟敢在特·巴日东太太家拿出主人翁的架子来。”
阿特里安轻轻的哼了一句:“爱情是不知道这些距离的。”
下一天,安古兰末没有一户人家不谈论夏同先生——一名特·吕庞泼莱——和特·巴日东太太亲密的程度。仅仅有过几个亲吻,他们已经受到指摘,说是有了私情。特·巴日东太太吃了她的权势的亏。在社会的许多怪现象中,你们可曾注意到没有标准的批评和荒唐苛刻的要求吗?有些人可以无所不为,再胡闹也不要紧,他们样样合乎体统,老是有人争先恐后替他们的行为辩护。社会对另一些人却严格得不能相信:他们做事都要合乎规矩,永远不能有错误,犯过失,闹一点儿笑话都不行;人家把他们当作雕像欣赏,冬天冻坏一个手指或者断了鼻梁,立刻从座子上拿下;他们不能有人性,永远要像神道一般十全十美。特·巴日东太太瞧一眼吕西安,就等于齐齐纳和法朗西斯十二年的快乐。两个情人握一握手,就会叫夏朗德河上所有的霹雳打在他们头上。
大卫从巴黎带回一笔积蓄,此刻作为结婚的开支和在老家添造三楼的费用。扩充住屋不是为的自己吗?屋子早晚是他的,父亲已经七十八岁了。印刷商替吕西安用砖木结构盖了一套房间,因为原来的墙壁到处开裂,不能压得太重。他高高兴兴的把二楼装修齐整,配上讲究的家具,预备安顿美丽的夏娃。那一段时间,两个朋友过着轻松愉快,完全幸福的日子。吕西安虽然讨厌内地的寒酸俭省,连五法郎都看作一个大数目的习惯,可是精打细算的苦日子,他照样忍受,不哼一声。郁闷的情绪消散了,脸上精神焕发,表示他抱着希望。他看到自己福星高照,便一心想望美好的生活,把幸福建筑在特·巴日东先生的坟墓之上。这位先生不但有时候消化不良,而且还有个可喜的怪脾气,认为吃的中饭不消化,晚上再多吃一些就好了。
九月初,吕西安不再做印刷监工,而是堂堂特·吕庞泼莱先生了。无名的夏同在乌莫住一间只有天窗的破阁楼,相形之下,特·吕庞泼莱先生的屋子不知要华丽多少。他不算乌莫人了,住在安古兰末上城,每星期在特·巴日东太太家差不多要吃四顿饭。主教大人对他很好,让他出入官邸。他凭着诗人的身份变为最高级的人物,将来还要成为法兰西的名流呢。他在漂亮的客室,精致的卧房和书室之间踱来踱去,觉得每月从母亲和妹子辛辛苦苦挣来的工钱中预支三十法郎,用不着于心不安;他的一部历史小说已经写了两年,题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还有一本诗集叫作《长生菊》。这两部作品一朝使他在文坛上出了名,不怕没有钱偿还母亲,妹子和大卫。他既然感到自己的伟大,耳朵里只听见未来的声名,便泰然自若的接受别人的牺牲。吕西安对着清寒的生活微笑,觉得最后一个阶段的贫穷倒也很有意思。夏娃和大卫把吕西安的快乐看得比他们的更重要。工匠先得赶完吕西安的事,再替二楼做家具,油漆,糊纸等等的活儿;婚期因此耽搁下来。认识吕西安的人看他受到这样的爱护,都不以为奇:他多迷人!一举一动多可爱!欲望和急躁表现得多妩媚!他不用开口,人家已经迁就他了。(被这种优势断送的青年,比因之得益的青年多得多。)年少风流自然有人趋奉,上流社会从自私出发,也愿意照顾他们喜欢的人,好比看到乞丐,因为能引起他们同情,给他们一些刺激,而乐于施舍;可是许多大孩子受惯了奉承照顾,高兴非凡,只知道享受而不去利用。他们误解应酬交际的意义和动机,以为永远能看到虚假的笑容;想不到日后头发秃了,光彩褪尽,一无所有,既没有价值也没有产业的时候,被上流社会当作年老色衰的交际花和破烂的衣服一般,挡在客厅外面,扔在墙脚底下。夏娃巴不得婚礼延期,因为她要用俭省的办法置备小家庭的必需品。吕西安看见妹子做活,说道:“我要能做针线就好了!”声调语气完全出于真心。对这样一个兄弟,两个情人怎么能不百依百顺呢?并且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护,还有严肃而细心的大卫参加。可是从吕西安在特·巴日东太太家大露锋芒以后,大卫也担心他改变,唯恐他瞧不起布尔乔亚的生活习惯,有时便故意试试兄弟,要他在淳朴的家庭乐趣和上流社会的乐趣之间选择一下。看见吕西安肯为着他们牺牲浮华的享受,大卫私下想:“好,他是不怕人家引诱的!”三个朋友和夏同太太按照内地方式一同玩了几次:在安古兰末附近,夏朗德河边的树林中散步;大卫叫学徒带着食物在约定的时间送到一个地方,他们在草地上野餐,傍晚略微有些疲劳的回去,总共花不了三法郎。逢到重大的日子,他们在乡下饭店吃一顿,铺子介于内地酒馆和巴黎近郊的小酒店之间,花到五个法郎,由大卫和夏同一家分摊。下乡玩儿的时候,吕西安忘了特·巴日东太太府上的享用和上流社会的筵席,大卫看着心里感激不尽。那时大家都想款待安古兰末的大人物。
到这个阶段,新家庭需要的东西差不多备齐了,大卫到玛撒克去请父亲出来参加婚礼,希望老人看着新媳妇喜欢,自愿在装修房屋的大笔开支里头分担一部分。不料大卫出门期间发生一件事,在小城市里把整个局面改变了。
原来杜·夏德莱在吕西安和路易士身边做奸细,他的仇恨既有吃醋的成分,也有贪财的成分,所以等候机会要他们出丑。西克施德想逼特·巴日东太太对吕西安的态度表示得非常露骨,证明她已经像俗语所谓失身。他假装是特·巴日东太太的心腹,不作非分之想,在麦市街赞美吕西安,在别的地方拆吕西安的台。娜依斯已经不再提防过去崇拜她的男人,不知不觉的让夏德莱在她家随便进出了。他对两个情人的关系过分猜疑;事实上吕西安和路易士停留在柏拉图式的阶段,两人还因此大为懊恼呢。有些恋爱开场开得不好,或者说很好,反正你爱怎么说都可以。双方用感情来钩心斗角,没有行动,只管空谈,不去围城而在野外作战。欲望一再扑空,弄得两人都感到厌倦。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们有时间考虑了,能够互相批判了。往往有些热情开始大张旗鼓,浩浩荡荡的出发,似乎火气很大,要把一切关口都攻下来;临了却退回原处,没有胜利,倒反解除了武装,因为白闹一场而老大不好意思。有时候,这种失败是由于年轻人的胆小,由于初入情场的女子喜欢拖延;凡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耍惯手段的荡妇,倒不会这样互相愚弄的。
并且内地生活使爱情极不容易满足,只能引起精神上的冲突;另外还有许多阻碍,不允许情人称心惬意的来往,逼着一般性情急躁的人走上极端。内地有的是无孔不入的刺探,家里藏不住一点儿秘密,给你安慰而并不越轨的亲密简直不可能,最纯洁的友谊受到极荒谬的指摘,不少清白的妇女受到鞭挞。因此,很多这一类的女子恨自己不曾享尽失节的乐趣,白吃了许多苦。某些大张晓喻的事,是经过长时期内心的斗争才发生的,社会不加细察,只知道非难,抨击,其实促成丑事的原始因素不是别人,就是社会。批评的人多半只鞭挞无故受谤的妇女,指责莫须有的罪过,从来不去想逼她们公然下水的原因。不少女性是受了冤枉以后才失足的,特·巴日东太太不久就陷入这种古怪的局面。
热情刚开始的时候,没有经验的人碰到阻碍就惊慌;吕西安和路易士遭受的困难又极像小人国里的小人捆绑格利佛的绳子,不知有多少琐碎的牵掣叫人动弹不得,便是最强烈的欲望也无法抬头。比如说,特·巴日东太太非经常见客不可。如果在吕西安上门的时间谢绝宾客,等于不打自招,还不如干脆同吕西安私奔。事实上她老是在小客厅中接待吕西安,吕西安在那儿已经非常习惯,当作自己家里一样;各处门户都堂而皇之的打开着。一切都按照规矩,不失体统。特·巴日东先生像金壳虫似的在家里来来往往,从来没想到太太要跟吕西安单独在一起。假如只碍着特·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娜依斯倒不难打发他,或者安排他做些事情;无奈客人川流不息,而且外边越注意娜依斯,来的人越多。内地人天生爱捣乱,喜欢破坏人家初生的爱情。仆役不经使唤,在屋内随便走动,事先也不让你知道,这是多年的习惯,女主人没有什么事要隐瞒,一向由着他们。改变家里的老例章程,不等于把全安古兰末还在将信将疑的爱情自己承认下来吗?特·巴日东太太也休想跨出大门不让人知道她往哪儿去。单独和吕西安出城散步,更是坐实人家的猜疑,宁可和他一同关在家中,还少一些危险。吕西安倘在特·巴日东太太家坐到半夜过后而没有别人在场,第二天准会引起批评。所以不论屋内屋外,特·巴日东太太始终过着公开的生活。这些细节说明内地的环境,男女的私情要不坦然承认,根本不可能。
路易士像一切堕入情网而没有经验的女子,发现一桩又一桩的困难,心中害怕。他们单独相对的时候,最愉快的是亲密的谈话,现在这谈话受了她的恐惧的影响。有些女子能造出巧妙的借口躲往乡下,特·巴日东太太没有庄园好带着心爱的诗人同去。她不耐烦老是在人前露面,恨环境给她戴上难堪的枷锁而并没给她快乐;种种无聊的牵掣使她气恼透了,不禁想起埃斯卡巴,打算去探望年老的父亲。
夏德莱不相信两人这样清白。他专等吕西安拜访特·巴日东太太的时间,过了一会闯上门去,还每次叫小圈子里的冒失鬼,特·乡杜先生陪着,进门让他走前几步,希望碰巧撞见什么。他要扮这个角色,实现他的计划,极不容易;他必须冒充中立,才能在他导演的戏剧中支配所有的人物。他要叫他假意奉承的吕西安麻痹大意,又要叫目光尖锐的特·巴日东太太不起疑心,便假装追求那个嫉妒路易士的阿美莉。为了进一步监视路易士和吕西安,他最近为两个情人的事故意和特·乡杜先生抬杠。照杜·夏德莱的说法,路易士是拿吕西安打哈哈,以她的傲气和出身而论,绝不会纡尊降贵,垂青一个药房老板的儿子。这个不信谣言的态度正好配合他的计划,因为他要装作站在特·巴日东太太一边。斯大尼斯拉却断定吕西安不是单相思。阿美莉巴不得知道真相,鼓动他们辩论。各人说出各人的理由。杜·夏德莱和斯大尼斯拉都有些精彩的见解,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谈话中间,不免有些乡杜家的熟客临时闯来,那在内地是常事。论战双方都希望有人附和自己,争着问旁边的朋友:“那么你呢,你的意见怎么样?”这样的争论使特·巴日东太太和吕西安经常受人注意。有一天,杜·夏德莱说他和特·乡杜先生每次当吕西安在座的时候闯进去,从来看不出可疑的形迹:小客厅的门敞开着,佣人们照常进出,没有一点儿鬼鬼祟祟的样子可以怀疑他们犯什么风流罪过。斯大尼斯拉不无捣鬼的本领,打算第二天蹑手蹑脚的进去,恶毒的阿美莉听了竭力怂恿。
像吕西安下一天上的遭遇,无论哪个青年碰到了都会捶胸顿足,发誓再也不在女人面前干这种摇尾乞怜的傻事了。吕西安久已习惯自己的地位。当初踏进安古兰末王后神圣的小客厅,在椅子上怯生生的坐下来的诗人,现在变了贪心不足的情人。仅仅六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自以为和路易士一般身份,想占有她了。那天吕西安从家里出来,决意疯疯癫癫拼着性命干一下,他要尽量发挥口才,说出一番火辣辣的话,说他疯了,一个念头都想不出了,一句诗也写不成了。可是有些女子还相当高雅,最恨人家有心算计,要让步也得出于情不自禁而不落俗套。一般说来,强加于人的快乐总是不受欢迎的。特·巴日东太太发觉吕西安的脑门,眼神,脸色,举动,都很骚动,看出他志在必得;而她偏要推翻他的决心,一半是故意反抗,一半因为她把爱情看得极高。她本是爱夸张的女人,如今更夸大自身的价值。她自命为王后,是俾阿特利克斯,是洛尔。她仿佛生活在中世纪,坐在帐幕底下看文坛上的角斗;吕西安要配得上她,先得打好几次胜仗,把才华盖世的孩子,把拉马丁,华尔特·司各特,拜仑,一齐比下去才行。这个高贵的女人认为她的爱情应当生出美丽的果实,吕西安对她的爱慕应当是他获得荣名的因素。这种女性的堂·吉诃德精神肯定爱情的价值,从而发挥爱情的作用,把它抬高,推崇。特·巴日东太太执意要在吕西安生命中当七八年杜西奈的角色,像许多内地妇女一样,要吕西安鞠躬尽瘁,用长期的忠诚换取她的恩爱,让她能充分考察她的朋友。
吕西安用呕气作为进攻的手段,这种态度只能叫已经委身的情妇伤心,身体还自由的女人看了只会发笑。路易士摆出尊严的神气,用浮夸的辞藻发表一大篇训话。
结束的时候她说:“吕西安,难道你以前对我的保证就是这么回事吗?现在生活多么甜蜜,你别播下后悔的种子,使我以后的日子不得安宁。千万别糟蹋将来!并且我可以很骄傲的说,千万别糟蹋现在!我的心不是整个儿给了你吗?你还要什么?难道你的爱离不了肉欲吗?女子受人爱慕,她的最光荣的特权是克制对方的肉欲。你把我当什么人看待?我不再是你的俾阿特利克斯了吗?要是在你眼中,我同普通的女人没有分别,我就不配做一个女人。”
吕西安又气又急,说道:“你对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也不过说这样的话。”
“我思想中包含的真正的爱,你要不能全部感觉到,就永远不配得到我的爱。”
“你不肯回报我的爱,才怀疑我的爱,”吕西安说着,扑在她脚下哭了。
可怜的青年在天堂外面等得太久了,当真哭起来。这是诗人的眼泪,因为力量不足而感到羞辱;也是儿童的眼泪,因为要的玩具得不到而发急。
他说:“你从来不曾爱我。”
路易士听着这气话,暗暗得意,说道:“你心里并不这样想。”
吕西安发疯似的说道:“那么我要你证明你是我的。”
那时斯大尼斯拉正好悄没声儿的走来,看见吕西安半仰着身子,噙着眼泪,头靠在路易士膝盖上。斯大尼斯拉见了这副可疑的形景满意了,反身便走,朝着等在大客厅门口的杜·夏德莱退回去。特·巴日东太太赶紧冲出来,没有追上两个暗探;他们像冒失的客人一般急急忙忙溜了。
特·巴日东太太问佣人:“谁来过了?”
老当差扬蒂回答:“特·乡杜先生和杜·夏德莱先生。”
她回进小客厅,脸色发白,直打哆嗦。
她对吕西安说:“要是他们看见你这副样子,我完啦。”
诗人叫道:“那才好呢!”
特·巴日东太太听着这句自私而充满爱情的话,微微一笑。在内地,因为话说得难听,这一类的事情显得格外严重。一刹那间每个人都知道吕西安被人撞见坐在娜依斯膝上。特·乡杜先生为这件事变了要人,得意非凡,先上俱乐部去报告,然后挨门挨户的宣传。杜·夏德莱到处抢着声明,他什么都没看见;可是他置身事外,等于逗斯大尼斯拉说话,夸大细节;斯大尼斯拉还俏皮得很,每讲一次都添加一些。晚上大批客人赶往阿美莉家。那时安古兰末的贵族圈子把事情越说越夸张,每个传达的人都学着斯大尼斯拉的榜样添枝接叶。男男女女急于要打听事实。女人中间掩耳盗铃,骂无耻骂堕落,叫嚷最凶的,正是阿美莉,柴斐莉纳,斐斐纳,洛洛德,多多少少尝过私情的甜头的一帮。从这个题目上化出去,刻薄的话层出不穷。
一个女人说:“喂!你知道没有,据说是那可怜的娜依斯!我吗,我不相信,她清白了一辈子;她多高傲,除了做夏同先生的保护人,绝不肯当别的角色的。万一实有其事,我倒真心替她可惜。”
“是啊,更糟的是她闹了一个大笑话;那个吕吕先生——用雅各的称呼——尽可以做她儿子!不入流的诗人至多二十二岁,而娜依斯,我们之间说句老实话,足足有四十了。”
夏德莱道:“我认为特·吕庞泼莱先生的姿势就可证明娜依斯的清白。一个人已经到手的东西,不会再跪下来央求。”
法朗西斯色迷迷的说道:“那也要看情形!”柴斐莉纳听着把他瞪了一眼,表示不高兴。
另外几个人偷偷的躲在客厅一角,问斯大尼斯拉:“喂,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斯大尼斯拉最后编成一个小故事,夹着不少粗话,还指手划脚描摹动作和姿态,事情越发显得不堪了。
大家都说:“简直不能相信。”
另外一个说:“而且是中午。”
“万万想不到是娜依斯。”
“现在她怎么办呢?”
接下来便议论纷纷,各式各样的猜想不知有多少!……杜·夏德莱替特·巴日东太太辩护,可是手段极其笨拙,非但没有扑灭毁谤的火焰,反而挑拨得更旺。丽丽眼看安古兰末乐园中最美的天使堕落了,难过得很,流着眼泪赶往主教官邸报告新闻。等到谣言在城中传遍了,得意非凡的杜·夏德莱跑去见特·巴日东太太。可怜那边只有一桌客人玩韦斯脱。他装着莫测高深的样子要求娜依斯到小客厅去谈话。两人在小小的长沙发上一同坐下。
杜·夏德莱轻轻的说:“全个安古兰末关心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
她说:“不知道。”
他接着说:“凭我们的交情,我不能让你蒙在鼓里。你得有个准备,制止那些毁谤。事情准是出于阿美莉的捏造,她过分好强,要跟你竞争。今天早上,我同那捣蛋鬼斯大尼斯拉来看你,他比我走前几步,到了那儿,”夏德莱指着小客厅的门,“他说看见你和特·吕庞泼莱先生的情形不容许他走进屋子,慌慌张张回到我身边,不容我定一定神,把我拉着就跑;等到他说出退走的原因,我们已经到了菩里欧。如果我当场知道,我绝不离开府上,我要辨明真相,替你洗刷。可是出了门再回来,还能证明什么呢?事到如今,不管斯大尼斯拉看错没看错,反正他是不对的。亲爱的娜依斯,你的一生,你的荣誉,你的前途,绝不能让一个混账东西玩弄,应当立刻堵住他的嘴。你知道我在这里的地位吗?虽然我各方面都要敷衍,对你可是赤胆忠心。我的生命可以完全交给你,由你支配。尽管你不接受我的情意,我的心始终向着你;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我都要证明我多么爱你。是的,我要像忠心的仆人一般保护你,不希望报酬;唯一的乐趣是为你效劳,即使你不知道也没关系。今天我到处声明,我到了客厅门口,什么都没看见。如果有人问你,谁把外边的话告诉你的,就说是我吧。能够公开为你辩护,是我莫大的荣幸;不过咱们之间老实说,可以质问斯大尼斯拉的只有特·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吕庞泼莱可能胡闹,女人的声名却不能落在一个随便拜倒在她脚下的糊涂虫手中。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娜依斯神思恍惚,向杜·夏德莱点点头表示感谢。她对内地生活感到厌倦,甚至于痛恨了。听着杜·夏德莱开头几句,她就想起巴黎。特·巴日东太太的沉默,使那个崇拜她的精明家伙感到为难。
他道:“我再说一遍,有什么差遣,你尽管吩咐。”
她回答说:“谢谢你。”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会考虑的。”两人半天没有话说。
“难道你对小家伙吕庞泼莱真是爱得很吗?”
她露出一副高傲的笑容,抱着手臂望着小客厅的窗帘。杜·夏德莱走了,猜不透这骄傲的女人的心。四个常来的老头儿不理会那些可疑的谣言,照样来打牌。他们和吕西安都走了,特·巴日东先生预备去睡觉,正想和妻子说再会,特·巴日东太太却拦着丈夫,郑重其事的说道:
“亲爱的,到这儿来,我有话跟你说。”
特·巴日东先生跟着妻子走进小客厅。
她说:“先生,我提拔特·吕庞泼莱先生也许不该那么热情,不但地方上的糊涂虫误会了,连他本人也误会了。今天上午,吕西安在这儿向我跪下,说了一篇痴情话。我正在把孩子扶起来,斯大尼斯拉进来了。一个绅士在任何场合都应当尊重女性,斯大尼斯拉不守这规矩,竟说我和吕西安行动暧昧,事实上我应付得很得体。要是那冒失的青年知道他荒唐的举动引起了毁谤,我知道他的脾气,准会向斯大尼斯拉寻衅,逼他决斗。那就等于公开承认他的痴情。我无须跟你声明你的妻子是清白的;可是你该想到,让特·吕庞泼莱先生出头为你的妻子争回名誉,对你,对我,都是不体面的。你现在马上去找斯大尼斯拉,正式质问他为什么要说侮辱我的话。别忘了,千万不能和解,除非他当着许多有地位的见证把他说过的话收回。这么一来,所有正派的人都会敬重你;你要做得像个有头脑有血性的男子,你会得到我的尊重。我此刻叫扬蒂骑着马到埃斯卡巴去,请我父亲来做你的证人;别看他年纪大了,我知道他的性子,听到那油头粉脸的小子玷污奈葛柏里斯家小姐的名誉,准会砸破他的脑袋。你有权利挑选武器,你就挑手枪吧,你打枪的本领一等。”
特·巴日东先生拿了手杖帽子,回答说:“我就去。”
妻子看着大为感动,说道:“行,朋友,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你是名副其实的绅士。”
她把脑门凑过去给丈夫亲吻,老头儿又快活又得意的吻着。特·巴日东太太对这个大孩子一向抱着慈母般的心情,听见他出去关上大门的声音,不由得冒上一滴眼泪。
她心上想:“啊,他多爱我!可怜的家伙把生命看得多宝贵,为着我竟心甘情愿的去送死。”
特·巴日东先生不怕第二天同人家交手,冷冷的望着对准他的枪口,只有一桩事情使他到乡杜家去一路慌张,心里为难。他想:“叫我怎么说呢?娜依斯应该替我把话预备好才对!”他在脑子里尽量搜索,只想找出几句得体的话来,不要受人耻笑。
像特·巴日东先生这样头脑狭窄,思想空虚,平时只能不声不响过日子的人,逢到重大关头,自然而然有股庄严的气派。不大开口,当然不大闹笑话;应当说些什么,事先考虑得很多;他们毫无自信,把话再三斟酌,所以表达出来非常精彩。这个现象同巴兰的驴子被逼开口的情形相仿。特·巴日东先生那天的行动也就高人一等,证实某些人的意见,仿佛真是毕太哥拉派的哲学家。晚上十一点,他走进斯大尼斯拉府上,发现客人很多。他不声不响,过去向阿美莉行了礼,对每个人都堆着他那副傻支支的笑脸,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很像冷笑。屋内寂静无声,像自然界中雷雨将临的时候一样。夏德莱已经回来,他意味深长的望望特·巴日东,望望斯大尼斯拉。受了侮辱的丈夫斯斯文文向斯大尼斯拉走过去。
杜·夏德莱懂得老头儿的来意,平素这个时候他早睡觉了;这个身体虚弱的家伙明明受着娜依斯指挥。杜·夏德莱仗着他在阿美莉身边的地位,尽可参与他们的家事,站起来把特·巴日东拉过一边,问道:“你要和斯大尼斯拉说话吗?”
“是的,”老头儿很高兴有个中间人,也许还会代他说话。
“好吧,你到阿美莉屋里等着,”税务官回答。他对这场决斗暗暗欢喜:特·巴日东太太说不定就此守寡而没法嫁给吕西安,因为决斗是吕西安引起的。
杜·夏德莱对特·乡杜说:“斯大尼斯拉,巴日东大概因为你说了娜依斯那些话,跑来向你问罪。来吧,到你太太屋里去,你们俩都得保持绅士风度。别高声大气,要很有礼貌,像英国人一样尊严,冷静。”
斯大尼斯拉和杜·夏德莱两人很快的同巴日东见面了。
受了侮辱的丈夫说道:“先生,你说你看见特·巴日东太太跟特·吕庞泼莱先生行动暧昧,是不是?”
“跟夏同先生,”斯大尼斯拉挖苦了一句,他不信巴日东是什么厉害角色。
丈夫回答:“好吧,你要不当着此刻在你府上的许多客人否认你说过的话,就请你指定一个证人。我的岳父特·奈葛柏里斯先生,清早四点来找你。我们各自去准备吧,事情只能照我提出的办法解决。我决定用手枪,我是受损害的一方。”
这篇话是特·巴日东先生一路上反复推敲,才想出来的,他一生从来不曾说过那么多话;说的时候毫不激动,神气自然得不得了。斯大尼斯拉脸色发白,私下想:“怎么!我莫非做梦不成?”可是当着所有的城里人,当着这个受了侮辱不肯甘休的哑巴,推翻自己说过的话,岂不是奇耻大辱?另一方面,想到决斗又非常恐怖,好像有一双火热的手掐着他的脖子;反正进退两难,他觉得还是把危险推迟一步的好。
他对特·巴日东先生说:“好吧,明儿见。”他以为事情还可以调解。
三个人回进客厅,大家琢磨他们的表情:杜·夏德莱堆着笑容,特·巴日东先生完全像在自己家里,只有斯大尼斯拉面无人色。好几个女人一看这形景就知道谈判些什么。大家交头接耳的说:“他们要决斗了!”在场的人有一半认为斯大尼斯拉理屈,看他苍白的脸色和神气,可知他的话是造谣;另外一半人佩服特·巴日东先生的风度。杜·夏德莱装着一副正经面孔,叫人莫测高深。特·巴日东先生把众人的脸端详了一会,告辞了。
夏德莱凑着斯大尼斯拉的耳朵问:“你有没有手枪?”斯大尼斯拉听着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
阿美莉心中有数,发起病来,妇女们赶紧扶她进房。大家七嘴八舌,乱哄哄的争着说话。男人们留在客厅里,一致认为特·巴日东先生的行动是他应有的权利。
特·桑多先生说:“老头儿有这个气派,你们想得到吗?”
毫不留情的雅各说:“哦,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打枪的好手。我父亲常常跟我提起特·巴日东的战绩。”
法朗西斯对夏德莱说:“没关系!你把两人隔开二十步,用骑兵手枪,包你不会打中。”
客人散尽了,夏德莱安慰斯大尼斯拉夫妇,说事情必定顺利,三十六岁的人同六十岁的人决斗,总是年轻的便宜。
第二天上午,大卫没有请到父亲,从玛撒克回来,正和吕西安吃饭,夏同太太慌慌张张赶来说:
“喂!吕西安,你知道连菜场上都在谈论的新闻吗?今天早上五点钟,特·巴日东先生差点儿没把特·乡杜先生打死。场子叫作丢罗阿先生的草坪,人家常常拿这个地名说双关话。昨天特·乡杜先生说撞见你和特·巴日东太太有事。”
吕西安嚷道:“胡说!特·巴日东太太是清白的。”
“我听见一个乡下人讲得很详细,他在小车上全看到了。特·奈葛柏里斯先生清早三点赶到,替特·巴日东先生当助手;他告诉特·乡杜先生,万一他女婿遭了意外,他一定出来报仇。手枪是向骑兵团的一个军官借来的,特·奈葛柏里斯先生试了好几下。杜·夏德莱先生反对试枪,请来当公证人的军官说,事情既不是儿戏,武器应当正式管用。证人规定双方隔开二十五步。特·巴日东先生神气满不在乎,像散步一般,他先开火,一颗子弹打在特·乡杜先生脖子里,特·乡杜先生来不及还枪就倒下了。医院的外科医生刚才宣布,特·乡杜先生的脖子要歪一辈子的了。我来通知你决斗的结果,要你别去看特·巴日东太太,也不要在安古兰末露面,或许特·乡杜先生的朋友们会跟你寻事。”
那时,印刷所的学徒带进特·巴日东先生的男当差扬蒂,把路易士的一封信交给吕西安。
朋友,我丈夫同特·乡杜先生决斗的结果,想必你知道了。今天我们不见客。希望你谨慎小心,不要露面;你既然待我好,就该听我的话。今天这个不愉快的日子,你不觉得最好还是来听听你的俾阿特利克斯谈话吗?她为这件事整个生活起了变化,而且有不少话要告诉你。
大卫道:“幸亏我后天结婚,你借此机会也好少看几次特·巴日东太太。”
吕西安回答:“亲爱的大卫,她今天约我,我想应当去,在眼前的情形之下我该怎么办,她比我们懂得多。”
夏同太太问:“难道这儿一切都准备好了?”
大卫道:“去瞧瞧吧。”二楼几间屋子已经装修完毕,样样簇新;大卫很高兴叫人看到这个变化。
屋内有一股温暖的新房气息,好比青年夫妇的家庭保留着新娘的披纱和橘子花的痕迹,每样东西反映出美满的爱情,一切都洁白,干净,花团锦簇。
母亲道:“夏娃住到这儿来还不像个公主吗?不过你钱花得太多了,太奢侈了!”
大卫笑着不回答。他被夏同太太碰到了伤口,可怜的情人正在为此苦恼:工程大大超过预算,他没有力量再盖偏屋上的楼面,岳母还有很长的时期住不到他早先答应的屋子。这一类的许愿可以说是感情方面的虚荣,不能兑现在热情豪爽的人是最痛苦的事。大卫瞒着他的困难,唯恐吕西安发现人家为他作了牺牲,心中不安。
夏同太太道:“夏娃和她的朋友们也着实忙了一阵。被褥床单,桌布面巾,都预备好了。那些姑娘真喜欢她,瞒着她用白麻布做垫褥的面子,镶着粉红边,真漂亮!叫人看着也想结婚呢。”
凡是年轻的男人想不到的东西,母女俩拿出所有的积蓄给大卫置办了。知道大卫铺张,还向利摩日定烧一套瓷器,她们更要把嫁妆办得和大卫的东西相称。双方比爱情比阔气,结果弄得夫妇俩刚结婚就手头很紧,虽然表面上生活优裕,在一个像当时的安古兰末那样落后的地方已经近于奢华。卧房糊着蓝白两色的花纸,摆着漂亮的家具。那些东西吕西安早已见过,便趁着母亲和大卫走进卧室的当口,溜往特·巴日东太太家。娜依斯正在和丈夫吃饭,他清早出过门,胃口特别好,对刚才的事毫不在意。威风凛凛的老乡绅,法兰西旧贵族的残余,特·奈葛柏里斯先生,坐在女儿身旁。听见扬蒂报出特·吕庞泼莱先生的名字,白头发的老人急于要看看女儿抬举的是何等人物,眼睛带着察看的意味瞧了瞧吕西安。他看到吕西安相貌出众很惊异,不由得暗暗点头;但他似乎看出女儿只是调情而不是真正的爱,只是一时的冲动而不是持久的痴情。饭快要吃完了,路易士让巴日东陪着父亲,站起来做了一个手势,要吕西安跟着她走。
她声调又凄凉又快乐的说:“朋友,我要上巴黎去了,父亲带巴日东去埃斯卡巴;我不在这儿的时期,他住在那边。特·奈葛柏里斯家的大房早已改姓埃斯巴,现在的特·埃斯巴太太是勃拉蒙–旭佛里家的小姐,她仗着她的才干和亲戚关系,在巴黎极有势力。只消她肯和我们认本家,我要好好的结交她,她能替巴日东谋个职位。经过我一番奔走,宫中可能愿意让巴日东做夏朗德州的议员,使他在本州的提名更容易通过。他当了议员,我在巴黎的活动可以方便不少。这样的改变生活,倒是你,亲爱的孩子,倒是你使我想起来的。为了今天早上的决斗,我暂时不能招待宾客,有些人会帮着乡杜跟我们作对。照眼前的形势,尤其在小城市里,必须出门避避风头,让人家的仇恨冷下来。我这次出去,或者成功了,永远不回安古兰末;或者失败了,在巴黎住一个时期,等有一天局势变化以后,我夏季住在乡下,冬天住在巴黎。有身份的女子只能过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发动得迟了。一切准备工作今天就好办妥,我明天夜里动身,你陪我去,是不是?你先走一步,我在芒勒和吕番克之间接你上车,咱们很快就到巴黎。亲爱的,优秀的人在巴黎才有生路。我们只有和旗鼓相当的人在一起才畅快,否则就痛苦。何况巴黎是文化界的首都,是你成功的舞台!早去一天好一天!别让你的思想在内地发霉,要赶快去接触一般代表十九世纪的大人物,想法接近宫廷跟政府。有才气的人待在小城市里只会干瘪,名誉和地位不会来光顾他们的。你说,哪几部杰作是在内地写出来的?相反,了不起的可怜的卢梭对巴黎多么向往!因为巴黎好比精神上的太阳,剧烈的竞争能鼓动人心,创造不朽的荣名。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七星诗人,你不是应当赶快去取得你的地位吗?青年才子由上流社会捧出台可以占多少便宜,你才想不到呢!我能叫特·埃斯巴太太接待你;她的客厅很不容易进去,你在那儿可以遇到所有的大人物,部长,大使,国会议员,最有势力的贵族院议员,或是名流,或是富翁。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天才,除非手段笨到极点,他们不会不感兴趣。他们才大量大,准会支持你。地位高了,你的作品便身价十倍。艺术家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叫人注目。进了上流社会,生财之道可多啦,比如弄一个领干薪的差事啊,得一笔王上的私人津贴啊。波旁家最喜欢提倡文学艺术,所以你的诗既要歌颂宗教,又要拥护王室。那不但本身是件好事,而且能使你飞黄腾达。难道反对派,进步党,会给你官职,报酬,帮助作家发迹不成?因此一定要走正路,走一切天才走的路。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可不能透露一点风声,你准备起来,跟我走。”特·巴日东太太看情人一声不出,觉得奇怪,便追问一句:“难道你不愿意吗?”
吕西安听着这些迷人的话,一眼望到了巴黎,愣住了,仿佛他至此为止心窍只开了一半,现在眼界扩大了几倍,才打开另外一半的心窍。他觉得自己待在安古兰末等于井底之蛙。巴黎,繁华的巴黎,在一切内地人想象中好比一个理想的黄金国,如今披着黄金的袍褂,满头珠翠,向才能出众的人张着臂膀,在吕西安眼前出现了。有名的人物都要来当他兄弟一般拥抱。在巴黎,一切都对天才笑脸相迎。既没有嫉妒的穷贵族拿尖刻的话伤害作家,也没有不关心诗歌的傻瓜。在巴黎,诗人的作品像泉水般涌现,有人表扬,有人给你报酬。书店老板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念上几页,马上打开银箱,问:“你要多少?”吕西安也懂得,特·巴日东太太在这次旅行中一定和他结合,从此整个儿属于他了,他们可以同去了。
吕西安听见她说出“难道你不愿意吗?”不禁冒出一滴眼泪,搂着路易士贴着他的胸口,发疯似的吻她的脖子。然后他忽然停下,好像想起了一桩事情,叫道:“哎唷,天哪!我妹妹不是后天结婚吗?”
这声叫喊是高尚纯洁的孩子的最后一声叹息。年轻人对家庭,对生平第一个朋友,对一切早期的感情,总是结合得非常牢固的,现在要被无情的利斧斩断了。
骄傲的路易士·特·奈葛柏里斯叫道:“嘿!你妹子出嫁跟我们爱情的进展怎么扯得到一处?难道你非要在布尔乔亚和工人的婚礼中出风头,不能为我牺牲你这些高雅的乐趣吗?哼,了不起的牺牲!”路易士带着一脸轻蔑的神气说。
“今天早上我还打发丈夫为了你去决斗!先生,你去吧,算我看错了人!”
她有气无力的倒在长沙发上。吕西安跟过去讨饶求告,一边诅咒他家里的人,诅咒大卫和妹妹。
她说:“以前我多么相信你!特·刚德–克洛阿先生多孝顺他母亲,可是单单为得到我一封信,看到一句:我满意,他在炮火中送了性命。而你,临到要和我一同出门,竟舍不得一顿喜酒!”
吕西安恨不得自杀,绝望的心情表现得那么真切,沉痛,总算得到了路易士的原谅,可是她要吕西安明白,这一回的过失将来非要补赎的。
末了她说:“好,你去吧,诸事小心,明天半夜在芒勒过去一百多步的地方等我。”
吕西安觉得回去的路程缩短了,他回到大卫家,一路只想着他的希望,像奥兰斯德摆脱不了复仇之神的缠绕;因为他知道困难重重,总括一句是:钱呢?他对着新局面脑子迷迷糊糊,又怕大卫眼光厉害,看出他的心事,只得躲在漂亮的小书房里定一定神。花了偌大代价盖起来的这套房间不能不放弃了,多少的牺牲完全白费了。可是转念一想,母亲可以住过来,省得大卫再花一大笔钱在院子尽头添造楼面。他一走,家里的问题倒解决了。他还想出无数批驳不倒的理由替自己的出走譬解,人的欲望本来最会掩饰。吕西安立刻赶往乌莫去看妹子,预备把他刚才决定的命运告诉她,和她商量。走到卜斯丹铺子前面,他想万一没有办法,不妨向父亲的后任借一笔款子,抵充巴黎的一年用度。
他私忖道:“要是和路易士同居,一天有三法郎就绰绰有余了,一年只要一千法郎。况且不出六个月我就好发财!”
吕西安先要夏娃和母亲答应绝不泄漏,才说出他的机密大事。两人听着野心家的话一齐哭了。他问她们为什么伤心,她们说家里的钱统统花完了,买了桌布饭巾,办了夏娃的嫁妆,还有大卫没想到的许许多多东西;她们这样做是很高兴的,因为大卫拨一万法郎作为妻子的财产。吕西安说出借债的主意,夏同太太立即去向卜斯丹商量一千法郎,一年为期。
夏娃一阵心酸,说道:“那么,吕西安,难道你不参加我的婚礼了吗?噢!想法回来一次吧。我推迟几天就是了!你陪她到了巴黎,半个月之内她一定肯让你回家一趟。我们替她把你培养长大,七八天的时间总该答应我们吧?你不在场,我们的婚姻恐怕不会吉利……”她忽然改变话题,说道:“可是一千法郎够不够呢?你的礼服虽则挺漂亮,不过只有一套!细麻布衬衫只有两件,另外六件是粗布的。麻纱领只有三条,其余三条是极普通的棉布;再说,你的手帕也不好看:巴黎哪里有一个姊妹,在要紧要慢的时候替你把内衣当天洗好呢?你需要大大的添一批。你只有今年新做的一条南京缎裤子,去年的几条嫌小了。你要在巴黎做衣服,巴黎的价钱可不是安古兰末的价钱。还能将就的白背心只有两件,其余的我都补过了。喂!我劝你带两千法郎去。”
那时大卫走进来,不声不响的打量兄妹俩的脸色,似乎最后一句话被他听见了。
他说:“有事不要瞒我。”
夏娃叫道:“哎!他要跟她走啦。”
夏同太太回进屋子,不曾看见大卫,说道:“卜斯丹答应借一千法郎,不过只肯借六个月,本票还要你妹夫作保,他说你一个人签的票据没有保障。”
母亲转身看见女婿,四个人都不出声了。夏同一家都觉得拖累了大卫,心中惭愧。大卫噙着眼泪说道:
“那么你不参加我的婚礼了?不同我们一块儿住下去了?我可是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了!啊!吕西安,我特意来送几件不像样的小首饰给新娘,没想到我要后悔不该买这些东西。”
他说着抹了抹眼泪,从袋里掏出几只摩洛哥皮的小匣子放在桌上,摆在岳母面前。
“为什么你老是想到我呢?”夏娃说着,露出天使般的笑容,表示她的话不是她真正的意思。
大卫道:“亲爱的妈妈,请你告诉卜斯丹先生,我愿意作保;因为,吕西安,看你的脸色,我知道你打定主意要走了。”
吕西安无精打采,怏怏不乐的点点头,过了一会说道:“亲爱的天使们,别认为我没有良心。”他把夏娃和大卫拉到身边紧紧拥抱。“等我有了成绩,你们就知道我对你们的情意。社会的成规把无谓的仪式和感情混在一起,可是大卫,我们要不能摆脱这些俗套,光是思想超脱有什么用?尽管在外边,我的心不是照样在这儿吗?彼此的想念不等于我们常在一起吗?我是不是应当趱奔前程?我的《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和《长生菊》,出版商会到这里来收买吗?早一些也罢,晚一些也罢,我今天这样的行动反正是免不了的。我还能碰到更好的机会吗?在巴黎第一次出台就在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客厅中露面,不是天大的运气吗?”
夏娃对大卫道:“他说的不错。你不是也和我说过,他应当趁早到巴黎去吗?”
大卫挽着夏娃走进她住了七年的小房间,咬着她耳朵说:“亲爱的,你说他需要两千法郎,现在只向卜斯丹借到一千。”
夏娃望着未婚夫,眼神凄惨,表示她不知有多么痛苦。
“告诉你,亲爱的夏娃,咱们一开始就难过日子。我的开支把我的钱都弄光了。此刻只剩两千法郎,其中一半要留下来维持印刷所。再拿一千法郎给你哥哥等于送掉我们的口粮,影响我们的生活。如果我是单身汉,我知道怎么办;如今可是两个人了。你决定吧。”
夏娃非常激动的扑在情人怀里,温柔的吻着他,一边流泪一边凑着他耳朵说:“就算你是单身汉吧。我再去做工,挣回这笔钱来。”
虽然他们的亲吻可以说是未婚夫妇的最热烈的亲吻,夏娃仍不免垂头丧气。大卫走出小房间,对吕西安说:
“不用发愁,你的两千法郎都有了。”
夏同太太说:“你们去找卜斯丹,票据上你们俩都要签字。”
两个朋友回到楼上,撞见夏娃和母亲跪在地下祷告。她们尽管知道许多希望将来都能实现,却也感到眼前的离别对她们损失重大。吕西安的出走拆散了家庭,还叫人为他的前途担惊受怕,用这个方式换取未来的幸福,她们觉得代价太高了。
大卫凑着吕西安的耳朵说:“一朝你要忘了这个情景,你就算不得人。”
这两句分量很重的话,印刷商认为非说不可;他怕吕西安性格反复无常,走邪路和走正路一样容易,同时也担心特·巴日东太太的影响。吕西安的行装,夏娃很快就收拾好了。这位文坛上的斐尔南·科泰斯带的东西很少。他的最好的外套,最好的背心,两件细麻布衬衫中的一件,都穿在身上了。全部内衣,连同那了不起的礼服,零星衣物和他的手稿,合起来只有一个小包裹;大卫劝他不要让特·巴日东太太看到,宁可托班车捎往巴黎,交给一家和大卫有往来的纸铺,由大卫去信通知,将来吕西安自己去领。
特·巴日东太太出门的事虽然瞒得很紧,还是被杜·夏德莱知道了。他要打听特·巴日东太太是一个人动身还是有吕西安做伴,派手下的当差上吕番克,注意所有在驿站上换马的车辆。
他想:“只要她带着她的诗人一起走,就逃不出我的手掌了。”
吕西安第二天清早出发,大卫雇了一匹马,一辆车送他,只说去看父亲有事商量;这句谎话在当时的情形之下也说得过去。两个朋友赶到玛撒克,白天在老熊家待了一阵,晚上在芒勒镇外等候。特·巴日东太太清早才到。那辆六十多年的旧车平时停在车房里,吕西安不知看过多少回了,那天见了却十分紧张,感到从来未有的激动。他扑在大卫怀里。大卫道:“但愿上帝保佑,你这一次去对你有好处!”印刷商踏上他的破车,走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因为他有种预感,怕吕西安到了巴黎凶多吉少。